五、李如松到了战场
刚刚被困之时祖承训命朝鲜骑兵赶回坡州求援,想不到这些朝鲜人半路上就与大帅李如松率领的一千骑兵相遇。
大帅李如松先知先觉,早在接到查大受那份“迎曙驿与倭寇遭遇”的战报时,他已经感觉到前线情况不妙。迎曙驿离汉阳太近,明军在此处与倭寇遭遇,片刻功夫汉阳的倭寇就会得到消息。而查大受遇敌之后并未退回坡州复命,只是原地扎营等待增援,实为不智之举。
所谓骄兵必败,查大受这五百宽甸骑兵已成“骄兵”之势,祖承训的队伍同样也是“骄兵”。这位祖总兵本来带队接应查大受,可到了迎曙驿之后,祖承训不但没有劝说查大受回坡州,反而与查大受一起继续向汉阳进发,非要看见汉阳的城墙才肯回头!这不是送一口肥肉给倭子们吃吗!
得知查大受、祖承训轻敌冒进的消息,李如松已经预感到战场局面可能发生逆转,急忙调一千骑兵与李如柏、张世爵等部将一起南下,希望在先锋遇敌之前拦住祖承训,把他们带回坡州。哪知刚走到半路,已经遇上从前线回来的朝鲜人,报称:先锋军遭到敌人围困。
想不到最坏的估计竟然成真,李如松暗吃一惊。副总兵张世爵急忙劝他:“咱们兵力太少,就这样冲到碧蹄馆去实在冒险,请大帅在这里驻扎一晚,我立刻回坡州把右军兵马全带过来,天亮后再救先锋军不迟。”
一旁的李如柏也说:“兄长在此暂驻,我也回去带兵!”
刚听到先锋遇困的消息时李如松也大吃一惊,顿时生出犹豫之心。现在张世爵和李如柏一劝,这位大帅不由得沉思起来。半天,终于下了决心:“调大军到碧蹄时间太久,根本来不及!而且各军匆忙上阵,难免混乱,倭子兵多,汉阳离碧蹄馆又近,不等咱们兵到,他们先到了。”又想了想,把牙一咬,“先锋军是早上被围的,现在不到中午,倭子大军不会这么快赶到,咱们以快打慢,赶紧把先锋军带出来,哪怕阵前多死几个人也值!”根本不与张世爵、李如柏商议,回头吩咐尹承赫:“你们回坡州通知副总兵杨元,就说我带一千人去救先锋军,叫他不要惊动大军,只从中军调一千辽东骑兵随后跟进,策应全军从碧蹄馆撤退。”
李如松从前线战报中估计到先锋军可能遇到危险,赶来阻止先锋军继续南下,这不稀奇,但这位大帅仅带一千骑兵赶去救援被敌人重兵围困的先锋部队,似乎有些不合常理。古来有很多说法:有人说李如松听信谣言,以为汉阳方面的倭寇即将撤退,所以亲自到汉城打听情况;有人说李如松过于轻敌,以为倭寇已经失去战斗力,故尔轻兵犯险;也有人说李如松作战时有“轻骑捣巢”的习惯,经常率少数部队奔驰千里打击敌人,这次他又犯了这个“毛病”……这些说法都应了一句俗话:猴儿摘苞米——瞎掰!
李如松冒着生命危险率领一千轻骑去抢救先锋军,完全是出于对大军安全的考虑。
按计划,明军主力部队是分三批渡江南下的。第一批部队正月二十四日到坡州,第二批于二十六日才陆续渡过临津江往坡州进发,查大受所部先锋军是第一批渡江,二十四日向汉阳方向哨探;祖承训、李宁的部队二十六日到坡州后奉命出发接应查大受,两军被困碧蹄馆则是二十七日,也就是明军第二队人马刚到坡州的第二天!此时明军大部队尚未到齐,第三批部队还在临津江北岸,在坡州城里的明军不足两万人。而倭寇在汉阳城中的兵力是八万余人!就算李如松把全部人马投入战场,兵力仅有对手的四分之一。
更可怕的是,此时的先锋军已经孤军前出。
碧蹄馆和坡州之间有八十里山路,可碧蹄馆到汉阳才三十里,这就造成一个严重的问题:即使明军全是骑兵,倭寇全是步卒,明军大队人马赶到战场的速度也绝不会比倭寇更快。如果李如松集合两万大军赶到碧蹄馆营救先锋军,倭寇的八万大军也会同时赶到,一场会战在所难免。此时,明军不但在兵力上处于绝对劣势,而且部队刚到坡州未得休整,人马疲惫,建制不齐;倭寇却是从汉阳出发,以逸待劳,部队严整,给养充足,士气高昂。在这个战场上,明军从兵力、态势、士气、组织,方方面面都落在下风。
与此同时,明军还存在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杂乱。
在坡州的明军部队从建制上分为辽、宣、大、蓟、浙五军,从装备上分骑兵、步卒、车兵、铳手、炮手几类,排兵布阵各不相同。辽东、宣大皆是骑兵,冲杀如飞;蓟镇、浙兵多是步卒,火器犀利,行动迟缓,如果一起上了战场,可能骑兵已经冲出老远,步卒还在原地列阵,火炮更是移动不得,怎么办?尤其明军各部队来自不同的地方,分属不同的将领,各将官都只统率本部兵马,大同参将未必能调动蓟镇兵,宣府游击不认得辽东兵,辽东总兵指挥不动浙江兵……真正叫做“兵不识将,将不知兵”,一旦投入复杂的战场,与敌人的兵力对比又如此悬殊,打起来难免成为“乱战”,情况将变得难以预料。
此时的明军就好比一头大象,体大力强,就算倭寇是狮子老虎明军也不怕它,最怕的就是踏进泥潭,四足深陷,转动不灵,被一群“饿狼”东咬一口、西撕一块,要真打成这样一场“乱战”,想全身而退就不容易了。
——事实上,这样的麻烦在后来的战斗中真的发生了。先是蔚山之战,因为一个多余的文官在军中搞“派系”,导致辽东、延绥、蓟镇、南兵四支部队互不信任,攻势瓦解,蔚山作战没有成功。之后在泗川之战中南兵、大同、保定、新军协同作战,因为大炮炸膛,保定骑兵不听军令临阵脱逃,引发混乱,拖累各军,造成了明军在朝鲜战场上唯一的一场战败。
在碧蹄馆,李如松的做法是非常明智的。他不肯向战场投入大军,是在敌众我寡、敌军设伏在先、战区靠近敌人巢穴、战场态势不明的情况下,害怕大兵团作战打成“乱战”的局面,使部队遭受难以预料和难以挽回的损失。这种情况下李如松轻骑出发,是宁可自己犯险,也不让大军冒险。
李如松的决定,表现出了这位大帅过人的定力和超人的勇气。
另一方面,李如松对被围困的先锋部队很熟悉,有信心能把他们带出来。
被困碧蹄馆的明军包括查大受部下宽甸骑兵五百人,祖承训部下辽阳骑兵两千五百人,这都是当年老帅李成梁练成的精锐之师,祖承训、查大受都是老帅的亲信部将,李如松了解他们的根底,这些将领和士卒也愿意追随李如松拼死搏杀。有了这个底气,李如松才敢于放下大军不用,只带一千亲兵赶赴战场,不是要用这一千人去“救”被围的三千人,而是要用自己的威信号召被困将士,大家尽力拼杀一回,把这支先锋军从敌人的陷阱里“带”出来。
抗倭大帅李如松是位大英雄!不止是抗击外敌的民族英雄,更是战场上顶天立地、横勇无敌的铁血英雄。碧蹄馆之战中李大帅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用自己的孤身犯险换来了坡州两万明军的安全。而且最终靠着毅力、勇气和威信,仅凭前后两队、区区两千骑兵,就把被四万倭寇围困的三千先锋军成功解救出来。
李如松这位将军,着实了不起。
派人回去求援的时候祖承训知道援兵必至,却没想到援兵来得这么快,更想不到李如松亲自来救他们。见了大帅,查大受和祖承训又喜又愧,赶紧上前参见。李如松拿鞭子指着查大受气呼呼地说:“你们真行,让你探个路,你往倭子老巢里钻!怎么没冲到汉阳去?朝鲜国拢共才十来万倭子,我看有你们俩人就够了!”两员大将都低着头不敢吭声。
这时候李如松也没功夫责备部下:“还剩多少人?”
祖承训忙说:“倭子都不禁打,我们总共才折了两百来人。”
听说先锋军损失不大,李如松的脸色好看了些:“你们有什么打算?”
查大受说:“我看大帅带的人也不多,咱们再撑一阵子,估计明天早上大部队就上来了。”
“屁!等到明天早上大军没上来,倭子先上来了!”李如松抡起鞭子照着身边的兵士没头没脑一顿乱抽,“蹲着干什么?都窝在这儿,等着倭奴冲进来剥你们的皮?这帮倭子才半人来高,可你们蹲在这儿,倒比倭子矮了一头!咱们辽东铁骑什么阵仗没见过!野地里那帮玩意儿,咱们一个人顶他们十个!都起来!全体上马!跟我出击!”
一个将军,一声号令,顿时改变了战场上的一切。被当作主心骨支撑了一上午的偏厢战车全都推到了一旁。骑兵们一起上马,提起长矛,挥舞马刀,迎着倭寇冲击的队列扑了过来。
对面冲上来的倭奴正是小早川隆景的弟弟毛利元康,紧随其后的是部将筑紫广门。
在上午的战斗中,毛利元康手下这支倭寇虽然上了战场,却被布置在第二队,还没正式与明军交锋,算是一支生力军。本以为明军正在全力防守,所以毛利元康仍然布成密集阵列向前突击,却想不到明军忽然改变了打法,抛弃坚固阵地全军冲杀过来!这下打了毛利元康一个措手不及,冲锋的倭奴们顿时乱做一团。前面的傻了眼,面对咆哮而来的骑士和明晃晃的钢刀吓得扭头就跑,后面的还没搞清状况,仍然狂叫着往前乱撞,前队后队挤成了一团。眨眼间,明军铁骑从倭寇的人肉堆中横扫而过。紧跟在毛利元康身后的筑紫广门急忙挥军向前,结果正撞在明军的刀口上,面对潮水般涌上的骑兵,筑紫广门所部全无招架之力,军阵一下被明军撕裂,五百倭奴丧命当场,山坡上扔下了一大片血肉模糊的尸首。
骑兵集群,是冷兵器时代最凶悍的战术,在全世界任何一个战场上,骑兵集群冲击的威力无可匹敌。
要想阻滞骑兵的集群冲锋,需要配置三四层有效的阵列和器械。在这方面明军经验十足,他们布成紧密的方阵,以偏厢车为依托,用锋利有效的刀车、枪拒马阻塞战马突击的通道,用远距离轰击的佛郎机、中距离发射霰弹的虎蹲炮和近距离射击的鸟铳、抬枪、弓弩、三眼铳、“一窝蜂”之类武器密集齐射,从远、中、近三层同时对骑兵进行杀伤,打乱队形,从而挫败骑兵的冲锋。
在中原战场上,一千多年来,我们始终在与世界上最强悍骁勇的骑兵较量。在与强敌反复厮杀了一千年以后,明军完全掌握了步、骑、车、火器综合配置的全套战术。可是在海岛上闭门内战的倭寇,自从开天辟地以来从未与任何一支游牧民族的骑兵部队交战过,对于骑兵和克制骑兵的战法,他们一无所知。
倭寇阵中没有战车,没有火炮,连发射霰弹铁沙的大型抬枪也没有配备。加之倭寇没有制造复合弓的技术,配备的“长弓”又大又笨,射程奇短,与明军、朝鲜军配备的弓箭根本无法相比,面对骑兵,唯一有用的只是火绳枪。可火绳枪制造难度很大,价值不菲,二十个倭奴未必能分到一杆,装填速度又慢,只靠这种单一的火器,不足以阻滞骑兵的冲击。
既无战术又无器械,面对骑兵冲击时,倭奴们显得异常被动。
当骑兵迎面冲杀过来时,他们把身体隐蔽在马颈后,倭奴看到的只是一匹迎面冲来的战马和一枚锐利的枪尖。显然,狂奔的战马和锋利的长矛都是无法阻挡的。尤其那种双手握持的笨重倭刀更是毫无用武之地。倭奴想活命,唯一办法就是躲闪。然而数以千计的骑兵以楔形阵冲杀过来,在倭奴的躲闪逃避中,队形迅速被骑兵踏破,当骑兵冲过步兵阵列时,倭奴的队列不是被撕开一个口子,而是整个断成两截。如果明军骑兵数量上能达到倭寇兵力的一半,那么这种反复的冲锋、撕裂和截断很快就能打乱对方阵形,杀伤大量倭奴,造成整个军队的崩溃。
眼看明军骑兵的几轮冲杀对正面冲锋的筑紫广门所部造成了可怕的杀伤,小早川隆景大吃一惊。这员年已六旬的老将富有临敌经验,立刻想到对付骑兵的办法只有那套由织田信长发明的经典的“三段射击术”,急忙命令持火绳枪的倭奴集结成群,准备迎面阻击明军。哪知火绳枪队还未列阵完毕,正在向前冲杀的明军忽然一起转向西南方向,冲着栗屋景雄的部队杀了过去。
所谓“三段射击术”是倭寇在岛国混战中摸索出来的一套火枪战术——也可能是从荷兰人、葡萄牙人那里抄袭回来的,谁知道呢?
三段射击术是一种“以守为攻”的战术,简单地说就是在战场上集结尽可能多的火绳枪手,前后列成三排,第一排枪手向前射击,发射之后立刻后退,重新装弹,第二排枪手继续发射,之后同样后退装填,第三排枪手再次射击。等第三排火绳枪射击结束、后退装弹的时候,早前站在第一排的枪手已经装填完毕,又可再次射击,就这样不断小步后退,往复射击,直到把敌人击溃为止。在岛国,这套战术在狭窄地域内阻击中等规模步兵队伍的密集冲锋非常有效,与明军骑兵作战时,“三段射击术”基本无效。
四百年前的战场上,火器技术还远远不够成熟,由于没有膛线、弹丸规格不齐、火药质量低劣,当时世界上任何一种火绳枪在二百步之外发射时精准度都会大打折扣,只有集中使用、人手一杆、密集齐射才能发挥火绳枪最大威力。可倭子配置的火绳枪数量太少,枪阵的宽度不够。尤其使用“三段射击术”的时候,三百条火绳枪布阵时只相当于一百条枪的宽度。按照一万倭奴配备五百条火绳枪计算,一万人的阵列前沿一次仅有一百五六十条火枪进行齐射,攻击面太狭窄了。岛国的地形以山地丘陵为主,战场狭小,军阀之间的混战又多是小打小闹,一次投入战场的兵力有限,交战双方的攻击面都比较窄,这种“三段射击术”威力尚能显现出来,可在集群冲锋的明军骑兵面前,“三段射击术”根本就使不上。
骑兵战术奇快无比,刁钻异常,讲究避实击虚,以快打慢。倭奴的火器射击面过于狭窄,明军一下子看透了虚实,只管避开正面火器,攻其一翼或两翼,这么一来火绳枪根本照看不过来,那些举着竹矛倭刀的倭奴又不是骑兵的对手,两翼一破阵形大乱,倭奴手里的火绳枪也就变成“烧火棍”了。
现在李如松采用的就是这么一套灵活的战法。
由于碧蹄馆战场上的明军兵力有限,作战目的只是突围,目标明确,战法也就简捷,李如松在阵中觑定敌人的弱点,看哪里倭奴“足轻”步卒多,火器少,战斗力弱,骑兵就往哪里冲杀,方向不定,避实击虚,倭奴没有对抗骑兵的经验,对明军的打法摸不着头脑,遭到反复突击之后阵形全被冲乱,仅有的火器无法集中使用。于是明军任意冲突,倭奴乱作一团,纵有十倍兵力也不能形成有效的合围。
在李如松的指挥下,辽东铁骑先是向南猛扑,继而转向西南,正向明军侧翼进攻的栗屋景雄措手不及,也像筑紫广门所部一样,连枪都来不及放,已经被明军踏破阵列冲了进来!山坡上观阵的小早川隆景急忙调整部署,命火绳枪队赶来整固南翼防线,同时命井上景贞所部从背后赶来增援。不想倭奴刚动起来,明军忽然又折身向北,直向小早川秀包的三千倭奴冲杀过来。
在第六军几路倭奴之中,小早川隆景的九弟小早川秀包这支人马算是比较凶猛的一路。眼见明军骑兵全军冲杀过来,小早川秀包手提长枪亲自上阵,带着三百名骑兵冲杀在前,顿时与明军战在一处,然而才一交手,小早川秀包也和早前出阵的立花宗茂一样,忽然明白自己的骑兵部队远非明军敌手。
明军骑兵钢枪铁甲,刀疾马快,射术精湛,来去如风。小早川秀包手下骑兵射术、刀法都不能与对手相比,剩下的倭奴大半是步卒,又都是些穷鬼,除了有头有脸的武士手里能配一把像点样的倭刀外,其他倭奴大多身上披着一副竹片儿扎成的铠甲,手里只有一把铁片儿刀,一根竹矛,在骑兵面前简直像草人儿一样,不大功夫已被杀伤无数。由于小早川秀包迎战时下的决心最大,冲得最猛,遭到的损失也大得吓人,转眼功夫,家臣武士桂五左卫门、内海鬼之丞、波罗间乡左卫门、伽罗间弥兵卫、手岛狼之助、汤浅新右卫门、吉田太左卫门皆死于非命,整支部队陷入混乱。小早川秀包又急又气,亲身上前与明军搏斗,正好辽东副总兵张世爵从边上冲过来,两骑相距二十余步,张世爵引弓就射,小早川秀包大吃一惊,急忙在马上拼命扭身,虽然避过一箭,身子摇晃不稳,扑通一声摔下马背!一个明军纵马挺矛来刺,小早川秀包就地一滚躲了过去,家臣横山景义急忙上前掩护,一群倭奴把小早川秀包扶上马背,扭头就退。
至此,第六军两万人的全面进攻都被明军逐退,小早川隆景立在山坡上,整个人都傻了眼。
恰在此时,身后螺号声声,大队倭奴涌出砺石岘冲向战场。
宇喜多秀家和黑田长政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