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铁匠之子
这个小镇远离文明，坐落于斜坡之上，离海岸相当远。
而且它道路狭窄，仿佛永远都处于漆黑肮脏的状态中。路两侧屋宅挨挤，刷着白灰的屋檐挡住了微弱的阳光，大多数路人都感觉不到太阳，麻木地来来往往。
少年新次出生在铁匠家庭，父亲长期酗酒，母亲则在他年幼时便已去世。新次还有个哥哥，可惜是个傻子，年龄都很大了，还成天穿着小孩的衣服，混在附近的孩子堆里玩耍。哥哥名叫马右卫门，然而外人一向不叫他的大名，而是叫他“马”[1]。
“马，你听话不听话？”
“听话。”
“你要当什么？”
“大将。”
看着被嘲弄却依然蒙在鼓里，还一本正经地回答孩子们问题的哥哥，新次难过极了。那些小男孩经常欺负哥哥，把他推进水沟，所以哥哥的衣服时不时会很脏，每回都是新次帮他洗干净。
“哥哥。”新次明知自己无论如何叫哥哥，哥哥马右卫门都不会回答（除非大家都不再叫“马”），但他依然时常这么叫。面对傻哥哥，他多么希望有一天，自己喊一声“哥哥”，哥哥能回应自己啊！
新次去年小学毕业后，就开始帮父亲干活，而且还要代替妈妈，做家庭主妇的所有家务。这些辛酸的事，构成了他的主要记忆。
每当做完家务活，他就钻进冰冷的被窝里，想道：
如果妈妈还在，那该多好啊！如果马右卫门不那么呆，能帮爸爸握锤，那该多好啊！如果爸爸不再酗酒，那该多好啊！
但很快他就苦笑着摇摇头，否定了以上的幻想。“如果这些事都能成真，那世上就没有人不幸福了。”
父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酒鬼，哪怕手头还有工作，酒瘾一发作，也要踉踉跄跄地跑出去，买完酒后再面色发青、两眼无神地回来。喝得越多，面色越青、双眼越浑浊。即使在参加别人葬礼时，他仍在咕嘟咕嘟地喝酒，而后向沉浸在悲伤中的人们胡说八道一番。小镇里几乎所有人都对他很有意见。
父亲已年近六旬，是个老人了。他身形高大，喝酒后必躺倒大睡，但完全没有打鼾，就像死去一般。等醒来时，又会小声哭泣。每当这种时候，新次便有说不出的悲伤与苦痛。
曾有位年轻的学校老师，来过新次家一回，劝新次的父亲爱惜身体，不要再酗酒了。哪知新次的父亲却说：“酒这东西有毒，毒性还大得很，而且难喝死了，又苦又涩，俺一直想戒掉，可怎么也戒不掉啊！”说完哈哈大笑，看上去空虚极了。
马右卫门回来了。他闷声不响，顺手将一根像铁栅栏一样粗的铁棍，塞进火炉中。新次正独自干活，没有去理会他。马右卫门抽出已经烧得红彤彤的铁棍，挥起铁锤砸了起来。铁锤每次落到铁棍上的一瞬间，他脖子上晒得通红的肌肉就急速收缩一下。新次见了，十分惊喜，一股像用力绞湿毛巾般的快感，传遍全身。马右卫门终于开窍了，他力气好大啊！
“你打算打造什么？”
“大刀。”马右卫门嘴里流出口水，呆呆地答道。
“大刀？你竟然想打造大刀？”
新次的感受，就像原以为捡到树的果实，结果不过是个空壳一样。他突然有了狠揍马右卫门一顿的冲动，但望着哥哥青筋直跳的脖颈，还是强忍住了。
因为横穿小镇的电车道工程开工，镇里来了不少朝鲜人，对打铁的需求也不断增加。新次家的铁匠铺，生意越来越好。
新次和父亲一起，拼命地埋头苦干。不过父亲酗酒依旧。
“爸爸，尽量别喝酒吧。酒有毒性，对您的身体不好。而且也影响工作。”这晚睡觉时，新次劝父亲说。
“说得对，酒有毒，又苦，但俺已经戒不掉了。所以你千万别学爸爸。”父亲说。
父亲忽然睁开眼，只见在昏暗的灯光下，马右卫门躲在被煤烟熏黑的神龛下喝酒。新次就像发现盗贼一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柔和的灯光里，马右卫门的喉咙咕嘟嘟地蠕动着。今夜父亲由于身体不适而残留在酒壶里未喝完的酒，此刻正提在马右卫门左手中。
“马卫。”
就睡在新次旁边的父亲，忽然断喝一声，抬起头来。
马右卫门面色通红，转过脸来，吓得嘴巴都合不拢。
父亲气得肩膀上下耸动，呼吸急促，新次觉得恐怖极了。父亲狠狠地盯着呆头呆脑的马右卫门，颤抖的手臂上青筋暴现。
“马卫，你竟敢喝酒？”父亲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靠近马右卫门。
“你这个蠢货！”父亲大骂着，朝马右卫门的侧脸狠扇了一耳光。马右卫门登时止住了傻笑。父亲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看上去十分痛苦。
他正打算继续暴打马右卫门，新次拼命拦住他，说：“爸爸，马卫是个傻子，您打他没有意义啊！”
父亲眼皮一垂，颤声说：“嗯，马卫是个傻子！”
说完，又钻进被窝，蒙头大睡。
一场打闹下来，酒都洒了，马右卫门也去睡觉了。只可怜新次又要收拾一番，这才躺下休息。但他辗转反侧，一直无法入眠。
“新。”父亲小声唤道。
“嗯。”
“从现在起，我决定戒酒。”父亲在被窝中说。
从此以后，父亲果然滴酒不沾，但他的身体也一日坏过一日，终日缠绵病榻不起。
新次无奈，只能独自挥锤工作，父亲则日渐消瘦。因为他往日酗酒无度，没有任何朋友，所以无人来探望他。
新次一面挥锤，一面苦恼着：爸爸不会就此去世吧？要是他真的去世了，我该如何是好啊？况且马右卫门又是个傻瓜……
新次买来酒，坐到父亲枕头旁，唤道：“爸爸。”
父亲晃了晃沉重的脑袋，应道：“嗯。”
“我买了酒，您喝吧。”
“买了酒？新，为什么去买酒呀？”
父亲的声音有气无力。尽管是在斥责儿子，但眼中却泛着泪光。
“爸爸，喝吧。”
新次默默地从父亲枕边走开，跑回铁匠铺，将脸紧贴在黑色的柱子上，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
这是一个远离文明，坐落于斜坡之上，离海岸相当远的小镇。
注释
[1]日文中，傻瓜的汉字是“马鹿”。此处故意叫“马”，有侮辱轻视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