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拜托系长马上将我调回窗口服务系。但是他用两只手拄着下巴说:“为什么这么急着做决定呢?跟你谈完话,我打算找刘燕燕聊一聊。”
其实,昨天跟刘燕燕通完电话,她很快将电话打回来,问我为什么自己要求到记录系。我说我没有要求。但她根本不听我的解释,说记录系有她一个中国人就够了。她的原话是:“我不想记录系再有第二个刘燕燕。”
出于这个原因,我知道系长找她谈话也是白谈,所以不吭声。系长说:“刘燕燕的脾气的确很坏,的确跟好多人吵过架。但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她跟坂本两个人在工作上很优秀,活干得都是又快又仔细。所以,跟她俩一起工作的人,都会身不由己地感受到压力。山崎就是个例子。但对于我来说,我不在乎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在乎的是这个人有没有工作能力。我是把人品和工作能力分开考虑的。”
没想到他会对我说这种话。他是系长,不应该这么说话。我觉得他有点儿自命不凡。
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他。山崎生病辞职的原因看起来是坂本造成的,事实上是刘燕燕一手安排的。关于让坂本在一个月内自动辞职的话,她跟山崎也说了。但山崎没有等到一个月就将问题捅到了课长那里。
有一天,刘燕燕很生气地对我说:“山崎不跟我打招呼就跑去课长那里,简直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我很生气,不能原谅她的做法。”
不久之后,山崎告诉我是刘燕燕鼓动她去找课长的。还记得我当时有点儿不敢相信,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以前刘燕燕偷偷地告诉过我,系长在跟她的一次谈话中说:“如果在山崎和坂本之间做选择的话,就选择山崎离开记录系。”我想是系长的这句话让刘燕燕鼓励山崎找课长的。山崎最终是被刘燕燕耍了。坂本一贯演的都是黑脸,而刘燕燕耍的却是白脸。
归根结底,山崎是眼前这个男人的牺牲品,我觉得开始讨厌他了。我想马上离开会议室。但在此之前,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一件事。“你跟课长征求我意见的时候,我说过没有信心跟两个那么优秀的人一起工作,但是你对我说,这一次选择人的时候,考虑的不是工作能力,考虑的是人的性格,就是要找一个跟她们两个人都能和平相处的人。”我耸了耸肩,“看来我一点儿都不合适。”
他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对我说:“无论如何你先不要急着做决定。我想知道刘燕燕是怎么想的。”
我终于听明白了,原来他是要按照刘燕燕的意思决定我的去留。从这一刻开始,我觉得心底深处有声音咕噜咕噜往外冲,水泡似的浮上来。我生气地说:“刘燕燕怎么想跟我没有关系。我是你的手下。手下发出SOS了,作为系长,你首先应该倾听受害者的申诉,然后是解决问题。但是,你却掺和到手下的是是非非里,凭个人的好恶决定手下的命运。如果换一个系长,也许山崎就不会生病了。想想看,山崎有孩子,孩子正好是考中学的时候,正需要钱,但是山崎却不得不辞职。现在你又要这么对待我了。”我住了嘴,怀疑自己的嘴巴里冒出了血泡。我说了原本没有打算说的事。
他迟疑了一下:“掺和在是是非非里,这句话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挺直身子,一发不可收拾地说:“我敢说给你听吗?说出来你马上就会传给刘燕燕和坂本。山崎跟你说的话,结果都被传到她们两个人的耳朵里。”
他把椅子往后挪了挪,稍微闭了一会儿眼睛。
我问他:“手下跟你的对话,不是应该在你这里开始,又在你这里结束吗?”
他说他不明白,让我举个例子。
我说:“为了调我到记录系,刘燕燕找到你,跟你大发雷霆,埋怨你在把我移动到记录系之前没有跟她商量一下。你竟然跟刘燕燕道歉,说对不起她,因为你不知道她不喜欢我。怕她不原谅你,你撒谎说是我自己要求来记录系的。说到底,你为了省事,把一大堆工作全权交给她。只要能完成系里的工作,随便她怎么做。”
我这样跟自己的上司说话很过分,所以我觉得有点儿愧疚。没想到他竟然很耐心地听我把话说完。他问这些话是从哪里听说的。我说不会告诉他。这个时候,如果他叫我滚蛋我想我会滚蛋的。这时候我想,只要能够回窗口服务系,什么我都愿意接受。他歪着头,一脸严肃地看着突然沉默下来的我。出乎我的意料,他温柔地感谢我把这些事情说给他听,但是他劝告我:“因为这些事情并非事实,所以暂时不要说给其他的人听。”
会议室有点儿热,汗水顺着脖子流下来。我掏出手帕擦汗。他问我要不要开空调。我说不要。他开始安慰我,说我在火头上,一定很累,暂时休息一下,什么都不要想。我花了好几秒钟才适应了他的温柔。愤怒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转变为疲惫,我叹了一口气:“我没有想到事情会搞到这个地步,给你添麻烦了。但事实证明我根本不是那个最适合的人选,因为刘燕燕不愿意有一个中国人跟她同在记录系。”
最后,我还是拜托他跟课长商量一下,尽快把我调回窗口服务系。
我被移动到记录系的事,说起来也是自作自受。记录系每次有人辞职或者换部署的时候,课长和系长都要物色代替的人选。我的情况比较特殊,被找去谈话的第二天就接到了人事部的调令。不仅仅是我,窗口服务系的其他职员也感到惊讶。小泽跟我的关系比较亲近,问我是怎么想的,竟然同意去记录系。其实我只是不小心说错了一句话。那天跟课长和系长谈完话,临出会议室的时候,我对他们俩说:“如果非我不可的话,去记录系也无所谓。”我以为同一个部署中绝对不会安排两个中国人。
小泽说:“你说这样的话,当然马上下调令了。要知道,其他的人在谈话的时候,都是直截了当地回绝的。”木已成舟,我不知道如何挽救。他用手指着对面说:“你看,课长在那里呢。你现在就去找他,就说你想了又想,觉得还是不适合去记录系,希望能够撤回调令。”
一个叫玉川的职员一直在旁边听我跟小泽的对话,这时候插进来说:“人事部正式下的调令,不可能取消的。黎本只能先去记录系,以后见机行事了。”
小泽说:“玉川说得也对,好在记录系有刘燕燕在。你们都是中国人,刘燕燕又是大前辈,有什么事的话,你可以跟她商量。万一坂本像欺负山崎似的欺负你,你就跟刘燕燕说。刘燕燕也帮不上你的话,你马上找课长,立刻要求调回来。”
玉川说:“对,千万不要等到最后,要在身心破碎之前回来。”
冷静后我想,那天我之所以敢跟系长发那么大的脾气,原因可能就在这里:想在身心破碎之前回到窗口服务系。
这一刻,我深信系长会通过课长把我调回窗口服务系。他沉默了一段时间,用圆珠笔轻轻地敲着桌面。会议室很静,圆珠笔敲打桌面的声音听起来很分明。使我烦恼的是,我的心乱起来,开始同情他。同情一直是我生活中苦恼的种子。但记录系一直不能安宁下来,到底也跟他的领导能力有关。
他决定今天的谈话到此为止:“你提前下班吧,回家好好地休息一下。干脆明天也休息吧。不要想工作的事,什么都不要想。”
我提醒他等着输入的申告书堆得像山。他说记录系有那么多的职员,到时候自然会帮忙的。下午我要去雄大的学校见木村老师,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他的建议。
役所离我家不远。出大门,穿过一个红绿灯,顺着一条狭窄的柏油路,走五分钟就会到家。但我特地绕过一条街,去了贝尔蒙特公园。保育园的老师带着七八个戴着黄色遮阳帽的孩子,正在草坪上玩耍,不过我没有心情观察他们。小不点儿不在。我在石雕山羊的脊背上呆坐了一会儿。
想回家的时候,那个有点儿瘸腿的老头走近我说:“再过三个星期,斑嘴鸭的蛋就会孵化出婴儿,不知道这次是多少只。”看到我惊奇不解的样子,他解释说,“斑嘴鸭已经孵了两天的蛋了。”
我谢了他,一口气跑到石拱桥。石拱桥建在池塘的中央,将池塘分为两个部分。靠近草坪那边的池塘里有一个圆形的中心岛。中心岛其实就是假山,长满青草,有几棵树。假山的中央有一个极小的木制楼亭,楼亭里存有麻袋,麻袋里是防洪水用的沙土。相反,靠近正门一侧的池塘里有三个很大的木樽。木樽里种植有草木和树,树是高的,草是矮的。小不点儿就是在其中的一个木樽里出生的。
我伸长脖子张望木樽的时候,身边不知不觉地多了好几个人。一个我觉得很好看的女人问我:“斑嘴鸭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孵蛋的?”我说不知道。这时候,那个瘸腿的老头来到我身边,笑嘻嘻地问我看见了没有。我说看见了。他说蛋藏在斑嘴鸭的肚子下面,猜不出有几个蛋。根据去年的经验,我想是十个左右吧。
斑嘴鸭的脑袋正好冲着石拱桥。我清晰地看见了斑嘴鸭肚子上的那个“心”。我想告诉老头,但知道这个“心”的,只有我、大出和五十岚,所以就忍着没说。对于我来说,木樽里趴着的斑嘴鸭是小不点儿。我等它等了很久了。而对于老头和其他的人来说,木樽里趴着的是一只随便出现在公园里的斑嘴鸭。与周围的人不同,我的激动是具体的,是亲切的,是好久不见的。正如我的想象和猜测,小不点儿是母的。
回家的时候我故意走草坪。风带着白昼的气味。我的心情比早上好了很多。心里憋着的郁闷一点儿一点儿地弱下去,烟消云散了。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层:有时候,有些东西会覆盖另外的一些东西。好像这个时候的我,很兴奋,被一种安慰覆盖着。或者就像我终于耐心地等到相见时的某一种拥抱一样,我觉得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