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我刚在电脑前坐下,系长就带着刘燕燕过来了。今天她穿了一套银灰色的西装,戴了一副白边眼镜。也许因为她的表情生硬,给我一种陌生的谦恭的感觉。我知道系长带着她来找我是为了昨天吵架的事,马上站起来。系长问我休息得怎么样。我说很好。系长后退了一步,笑嘻嘻地说我跟刘燕燕是两个大人,今后要在一起工作很久,昨天的事根本算不了什么大事,就在这里和好算了。我跟刘燕燕只隔着几步远,脸对脸地看着对方。我以为系长或者课长会找我谈话,然后将我调回窗口服务系,但照系长话语里的意思来看,只要我跟刘燕燕两个人和好,事情就算解决了。
刘燕燕淡淡地对我说了一句对不起。因为没想到她会道歉,我困惑地点了一下头。
系长看着我说:“刘燕燕已经道过歉了,你也表个态吧。”
我也想马上道歉,但身体有点儿发僵。意识到回窗口服务系可能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我有点儿泄气。刘燕燕一声不响地看着我。但我也不能长时间无言以对,就咬了咬牙说:“昨天我也有点儿冲动。我也做了失礼的事。对不起。”
系长使劲儿拍手,说这样互相原谅对方真的是太好了。他还说我们两个人都来自中国,应该好好地相处。在我看来,这一切好像是在电视剧里看过的镜头,是演戏,根本解决不了实际的问题。但系长看起来很高兴,好像解决了一件大事似的回到他自己的座位。系长一离开,刘燕燕马上也离开了。
有一句话叫覆水难收。我跟刘燕燕一整天都没有说话。
噩梦开始以他人看不见的方式降临了。以后的几天,刘燕燕以我是新人为借口,每天都安排我做同一样工作,就是往电脑里输入申告书。客人来的时候,她打发坂本去窗口,而自己寸步不离地坐在我身边。这一招真可怕,我彻底失去了能够自由喘息的空间,情绪也很混乱。
比起平时,我出错的地方明显多了起来。我每次出错,刘燕燕都会高兴地告诉在场的其他职员。她的做法令我非常吃亏,就是大家觉得我是一个不断出错的新人。有一次我让她离开我,让我安安静静地工作。但她客气地对我说:“系长让我多关照你。如果你需要我为你做点儿什么的话,我愿意帮忙。”我不说话,她就进一步地问我:“你没有什么要问的地方吗?你什么都懂吗?”
她问我话的时候声音很大,系里的职员都能听到。我觉得很不自在,这样我在他人的眼里,就是一个不懂又不虚心请教的人。魂不守舍的我,因为害怕再跟刘燕燕打起来,只能默默地承受着。
本来只是我跟她单枪匹马地斗,但一个星期后,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我说不清哪里不对劲儿,反正是职场的气氛渐渐地变了。我常常觉得是一群人的目光和神情使我难受。
我试着跟那些人解释,刘燕燕设置了一个盲井,我掉了进去,不要说工作了,连喘气都费劲儿。但是我没有勇气解释。在人生的道路上,刘燕燕比我超前了一大段。她会利用头脑和手段,而我只会沉迷在自己的心境里。关于刘燕燕,我总是在愤怒和伤感之间转来转去,而最终二选一,选的永远都是伤感。
刘燕燕用特殊的方式将我与群体自然地隔离开后,很快放弃了死守在我身边的行为。接下来的日子真不好过,脸色苍白的我,总是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低着头工作,不跟任何人说话。也没有人跟我说话。这样每天经历的事和人,因为会构成我内心的背景,所以这段时间的背景非常糟糕。好像被抛在风暴眼里,眼前一个人都没有,我的样子孤零零的。每天下午五点钟离开区役所,七点钟离开贝尔蒙特公园,九点钟上床睡觉,第二天早上四点半就醒了。
有一天,雄大这样对我说:“妈妈,你的脸看起来更像动漫里的某一个面具,很痛苦的面具。”
刘燕燕也经常出错。但在其他职员的眼里,她出错不是因为不懂,是因为不小心。她只要哈哈大笑两声,事情就完了。我给小原打电话,说了一大堆烦恼的话,然后悲愤地说:“我无法理解,明明是役所里的一个系,而刘燕燕不过是中国出身的一个普通职员,但在我的感觉里,记录系简直是她的帝国。她被赋予了某一种力量,一种任意支使周围的力量。而这力量又好像一盏灯照着周围的那群人。灯照亮哪里,那群人就看哪里。”
有人说最不能直视的就是太阳。这一段时间我不敢直视周围,感觉上有点儿像对着太阳看,如果我不马上躲闪的话,会被灼伤。
小原认为我说的这种情形是洗脑,是记录系里的人都被刘燕燕洗了脑子了。我不太喜欢洗脑这种说法。我觉得那群人心里面什么都明白,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不想惹麻烦,也怕刘燕燕把矛头指向自己。放下电话前小原鼓励我:“你要挺住,绝对不能输。”
放下电话后我很苦恼。我觉得小原不理解我。我一直在想一个想不通的问题:我应该争取的胜利是什么呢?
小原要我挺住,就是不能输给自己。但我已经输了。在记录系,我的存在可以形容为,在那里同时也不在那里。所有的人都当我不在场似的。
这是一种新的痛苦。我开始学着喝酒,每天醉醺醺的。
有一天,坂本去吃午饭,刘燕燕突然坐到我的身边。她小声地对我说:“黎本,你的胆子真大。在户籍住民课,还没有一个人敢跟我回嘴。”她用右手的食指,从左到右地指点着正在校对和审查的那些职员的后背,“也包括这一些人,哪个敢不听我的话,敢跟我回嘴的话,我就不教他怎么工作。记录系是什么地方?你以为是你可以闹着玩的地方吗?你想在记录系干下去,就得跟这些人似的,乖乖地听我的话。”
刘燕燕如此傲慢是因为她有一个很牛B的名称,就是“前辈”。在日本,比你提前一天提前一分钟入社的人,都是你的前辈。前辈也是一种资格。前辈与后辈的关系也是上下关系。前辈说的事情是绝对要服从的。有一次看电视,著名演员梅宫辰夫对用身体模仿他的秋山龙次说:“后辈是可以利用前辈的。”
碰到这样的前辈是好运。我遇到刘燕燕这样的前辈,只能说我的运气不好。
有一次,我们一大群后辈在一起喝酒,说到前辈这个话题,有一个人打了一个比喻:好比前辈教你怎么打乒乓球,前辈让你俯下身体,用眼睛瞄准球,击球的时候一定要注意观察球的方向。但是,前辈一局都不会输给后辈。前辈带你走路,告诉你往左拐弯是对的,但左边基本上是死胡同。我想打这个比喻的人,一定是喝酒喝多了。我记得所有在场的后辈都使劲儿地鼓掌。
我比刘燕燕晚十五年到役所。一般来说的话,役所里的职员,差不多两三年换一次部署。表面上是为了让职员掌握所有的工作,实际上也是为了公平。户籍住民课这个地方,是役所里最忙最辛苦的地方,职员们巴不得一年就可以从这里移动出去。我从福祉课移动到户籍住民课的那一年,在一家中国饭店开欢迎会,位置刚好在滨田课长的对面。他对我说:“因为大多数职员两三年换一次部署,所以很少有人将某一样工作精通到百分之百。但是,有一个叫刘燕燕的,十几年,像一颗钉子似的钉在户籍住民课的记录系。遇到不懂的地方,只要问刘燕燕,没有她解答不了的问题。你还年轻,像刘燕燕似的,在窗口服务系干它个十年八年的话,你也会成为第二个刘燕燕。”
一天下午,小泽办完事路过我的身边,问我有没有受坂本的欺负。我说没有。我觉得提了好久的心放下来了。看来他还不知道我跟刘燕燕吵架的事。他也是刘燕燕的后辈,如果知道我跟刘燕燕吵过架,不知道会不会改变对我的态度。窗口服务系的系长,可能听见了我跟小泽的对话,小泽离开后过来问我:“你每天从早到晚地盯着电脑,眼睛不痛吗?滨田课长说你的眼睛非常好。”我没有理解他的意思,说两只眼睛的视力都是一点五。他说:“原来滨田课长说的是视力啊。”
我点了点头,模模糊糊地理解了他话里的意思时,他已经走开了。我已经不再是他的部下了。
另外的一天,我刚坐在椅子上,坂本拿了一大堆图纸走过来:“这本来是住居系的工作,但住居系只有三个职员,一个老请病假,另外的临时工只能校对一下错别字。所以,办理住居的手续以及画地籍图,也成了我们三个人的工作。”
其实我每天都看到刘燕燕跟坂本两个人在画图,但还是第一次听说图的名称。在日本,新房盖好后,建筑主或者房主,将指南图和配置图拿到役所,役所根据正门的位置和方向来决定门牌号码。
坂本对我说:“等日后有客人来的时候,我再教你具体的做法。”
她让我先学习画地籍图。我很高兴,因为这是第一次由刘燕燕以外的人安排我工作,也是我第一次做输入申告书以外的工作。所谓地籍图,就是按照规定的比例,把房子的形状和出口画出来。然后把房主的名字写在画出来的房子上。坂本给了我两支专用笔,说这种笔很贵,使用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一点儿。她先画了一个房子给我做示范。我数了数图纸,一共有二十八张。她让我把画好的地籍图放在身后的台子上。
这时候,刘燕燕走过来说:“黎本,你必须在下午三点之前把所有的地籍图都画出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急,转过头看坂本。
坂本对我解释说:“画好的地籍图要由其他的人校对两次,没问题的话,还要在下午五点之前扫描到电脑里。你先画吧,有不明白的地方就问我和刘燕燕。”
画图专用的台灯很亮。一只极小的虫子,围着台灯飞了几圈后被我抓住。我用纸巾包住虫子,去外边把它放了。十一点的时候,刘燕燕指使我先去吃午饭。说真的,因为聚精会神地画了几个小时,又紧张又疲劳,根本没有食欲。我本来想去咖啡店喝一杯咖啡,吃一盘意面什么的,结果我去了一家私人茶馆。我在茶馆里喝了一杯柠檬茶,吃了一块草莓蛋糕。
十二点我准时地回到了记录系。还没坐稳,刘燕燕已经到我面前,兴奋地挥动着手里的图笔说:“坂本告诉过你了吧,这种画图的笔很贵,一定要小心使用。刚才我想使用图笔,但是发现图笔的头没有了。笔头怎么会断掉了呢?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我说:“我记得我戴笔帽的时候,笔头还在。”
“那就是你戴笔帽的时候,用劲儿不对,搞断了笔头。”
我从她手里接过没有笔头的笔,摘下笔帽在桌子上磕了磕说:“你看,笔帽里并没有什么笔头。”
“难道是笔头长了脚或者翅膀自己飞走了吗?”
她的话令我感到难过。坂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后说今天上午只有我一个人使用过图笔,因为她跟刘燕燕没有画图。我觉得更加难过了,不仅没有办法说明不是自己搞断了笔头,反而被坂本提示的一个事实搞得更加被动。这样的事情简直就是灾难。我又觉得浑身凉飕飕的了。说真的,我感到刘燕燕非常恐怖,在她异想天开的行为里,有一种原封不动的非常坚固的东西。我无法调整我的世界和她的世界,只能让这两个世界并存。如果不是我需要这份工作,也许两个世界分开了更好。她为什么会这么想,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都无法想象。比如笔头这件事吧,她把每一步都安排好了,既抓不到凶手,也没有物证。一切都是真的,一切又都不是真的。只有舆论如铁证,铁证如山。现在大家都看着我,好像在说:看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有一阵我什么都干不下去,感觉自己身处的地方跟牢房差不多。其实刘燕燕也未见得有我想象得那么恐怖。只不过痛苦的感觉跟恐怖有相似的地方。不久她到我身后的柜橱里取东西,路过我身边的时候,悄悄地对我说:“不想工作也没有关系,但你可以看看工作指南嘛。”我怔了一下,于是她微笑着说:“坂本不是给你特地做了一部工作指南吗?”
我的心猛地沉下去。她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呢?她又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情的呢?
太阳开始西逝。我的心情越来越灰暗,甚至可以说越来越黑暗了,已经看不见心的轮廓了。
我看见菊池抱着我画的二十八幅图纸到了刘燕燕那里。坂本说的那个老请病假的人就是她。
菊池站起来的时候,刘燕燕大声地对她说:“对不起啊,今天的地籍图,因为我事先没有看一遍,给你添麻烦了。”
一定是我画的地籍图出问题了。果然不出所料,坂本叫我过去,告诉我连接道路的点线,应该画在房子的正门口。我说对不起。
刘燕燕在旁边说:“自以为什么都懂,不过是照着葫芦画瓢罢了。”
我没有说话。
坂本小声地对我说:“今天是你第一次画地籍图,出错是难免的。以后多画几次就好了。”
我谢了她。但我觉得时间似乎停止了运转。我的脑袋里是一大片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