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缘:《史记》的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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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太伯世家》:
有一种风骨,叫谦谦君子

《史记》的世家,共有三十篇。这里讲的,是位于第一篇的《吴太伯世家》。

《吴太伯世家》是从一个兄弟谦让的故事讲起的。

说是太伯和他的弟弟仲雍,都是周朝周太王的儿子,他们俩还有个弟弟叫季历。这季历是位社会贤达,还生了个儿子姬昌,从小就有圣人的模样。周太王喜欢孙子姬昌,就想把王位传给小儿子季历,这样再传位给姬昌,就名正言顺了。太伯和仲雍兄弟俩看出了老爹的心思,就毅然离开本乡,跑到了很远很远的东南荆蛮之地,还很酷地像南方蛮人那样纹了身,剪了头发,意思是我们绝不接班,这王位弟弟季历可以放心地继承。

影印宋百衲本《史记》里的《吴太伯世家》卷端(原书浭阳陶氏藏)

就这样,季历果然继承了王位,成了王季;他儿子姬昌,也就是后来的周文王。他们的故事,大家看《周本纪》,里面都有。

再说太伯跑到荆蛮之地后,也没闲着,自己给自己定居的地方取了个雅号,叫“句吴”,当地的土著们都还很服他,据说有一千多家都归顺他,吴太伯的名号就此确立,也算是从此有一块自己的领地了。

按照《史记·吴太伯世家》的记载,从太伯“作吴”(建立吴国),过了五世,周武王打败了殷商,还没忘记把王位让给他爹周文王的太伯和仲雍,就分封了太伯和仲雍的后代,分为两支:一支叫虞,分封在当时的“中国”,也就是今天的中原一带;一支叫吴,分封在蛮夷之地,一般认为就是今天的江苏一带,而当时的吴国国君,名叫周章。这样又过了十二世,晋国把在中国的虞国给灭了,虞国被灭后又过了两世的时间,蛮夷之地的吴国却崭露头角。这样算下来,从太伯开始,到春秋时著名的吴王寿梦,已经过了十九世。

在《吴太伯世家》里,这十九世吴王的名字,是都有的;但除了开国的吴太伯和继承吴太伯位置的仲雍,其他的王,几乎没有任何的事迹。因此20世纪以来,史学界曾经有不少人提出疑问,寿梦之前的吴王世系,是真实存在过的吗?甚至有人更进一步怀疑说,吴太伯真的能跑这么远,从今天陕西一带,迁居到今天的江南地区?

江苏丹徒出土的宜侯

宜侯簋铭文拓片

1954年,在江苏省丹徒县龙泉乡一个叫烟墩山的地方,一位姓聂的农民兄弟的儿子,挖出了十二件青铜器,其中有一件,被他用锄头磕碎了,后来经过修复,发现其中有可以识读的一百多个字的重要铭文。根据这些铭文和器型,考古学界把它命名为“宜侯夨簋”。

六十多年来,关于这件宜侯夨簋,学界有很多的讨论甚至争论,目前为止,被比较多的学者接受的,是著名学者唐兰和李学勤两位先生分别发表在《考古学报》和《文物》杂志上的研究成果。唐兰先生认为这件宜侯夨簋,出在周康王之世,是姬姓虞侯改封为宜侯时的一件青铜器;他又根据夨与周章声母接近,推测宜侯夨就是我们上面说过的被周武王分封在吴的周章。〔1〕而李学勤先生的论文,则在唐兰先生的研究基础上,进一步说明,太伯、仲雍时所称的吴,也就是虞,东周时为了区分南吴和北虞,才吴、虞相分。〔2〕

正因为有了宜侯夨簋这样重要的考古发现,和学界持续不断的研究,《史记·吴太伯世家》所记吴王寿梦之前的历史,才重新受到学界的重视。

那么,《吴太伯世家》所记吴王寿梦之后的吴国历史,真实程度怎么样呢?

从现存文本看,这部分的真实程度比较高,因为它们主要是以《春秋左氏传》《国语》等文献为基础撰写的,其中引用《左传》的地方尤其多。通过《左传》等文献,《吴太伯世家》把寿梦开始,经诸樊、余祭、余眜、王僚、阖庐五代,最后传到著名的吴王夫差,被越王句践所灭的历史,清晰地呈现了出来。

不过,从《吴太伯世家》叙述文字的详略看,太史公更感兴趣的,有时似乎并不是那些吴王的事迹,而是跟吴国先祖太伯有类似谦让经历的贤达的故事。比如季札。

季札的故事,有一半几乎就是吴太伯、仲雍谦让弟弟故事的逆向翻版。

说是吴王寿梦有四个儿子,他最喜欢的是老四季札,就想把王位直接传给他。但季札不干,老爸寿梦只好让大儿子诸樊当个临时大总统。这大哥诸樊人品不错,等到老爸去世,又过了守孝的期限,就要让位给小弟弟季札。季札还是不干,结果这大哥干了十三年,死了,死之前,把王位传给二弟余祭,想用这个办法,顺次传下去,一定要传到季札为止,这样一方面是了了老爸寿梦的遗愿,另一方面也彰显了小弟季札的高风亮节。余祭干了十七年,死了,再传位给三弟余眜;余眜干了四年,也死了,这回总算可以传位给季札了吧,没想到季札还是不肯干,跑了。结果吴人只好集体协商,把刚刚去世的王余眜的儿子王僚推上了领导岗位。

虽然司马迁从个人的价值观出发,对起于吴太伯、终于吴季札的谦让之举做了高度的褒扬,但从商周到春秋时期中国南方地区相对原始的现实考虑,我们更相信这两个谦让故事外表下包裹的,其实是和商周时代中原地区(也就是当时所谓的“中国”)一样的趋向,也就是特定邦国的权力更替,开始从兄终弟及向传子传嫡的形态转变。只不过新的传子传嫡的形态,此时并没有确立,所以前代帝王是以个人的偏好,而不是有血缘依据和顺次可循的规则,来选择继承人的,这不免令深具道德感的吴太伯和吴季札感到困惑。有意思的是,在周王朝,破坏了兄终弟及固有规则的新的传代方式,因吴太伯兄弟的出走,而获得成功;而在南方蛮夷之地,无论是兄终弟及,还是破坏兄终弟及固有规则的新的传代方式,却都因季札个人的坚持,而最终改变了方向。而他之所以在如此长的时间里(算下来有三十四年了)坚持不上位,却同时又担任国家外交官的角色,对于其他国家的事务一再发表看法,恐怕跟他看出吴国国内复杂的家族政治形态有关。

《吴太伯世家》接着讲的,是一个与吴太伯、吴季札温情故事完全相反的杀气腾腾的夺位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季札的大哥诸樊的儿子公子光。

对公子光而言,因为四叔季札谦让,吴王之位传到了三叔之子僚的手上,这令身为老吴王诸樊之子的他十分不满。因为按照他的理解,季札四叔不接受王位,那依据兄终弟及的规则,下一代应该轮到的是他公子光,因为他是长房长孙啊,怎么也轮不到三叔的儿子。正是这样的理解,为日后他派刺客专诸刺杀现任吴王僚,埋下了逻辑上合法的伏笔。

刺杀计划的正式实施,是在王僚十三年的四月丙子,地点是公子光家里一个带有“窟室”的地方。“窟室”也就是地下室,公子光在其中预先安排了全副武装的士兵。吴王僚好像有所察觉,所以虽然是应邀去喝酒的,却如临大敌,把警卫部队从王宫一直排到了公子光的家门口。连门户台阶旁边,“皆王僚之亲也”,这里突出一个“亲”字,说明王僚似乎已经预感事情不妙,所以最近处安排的,全是自己的亲信。而且这些侍卫亲信夹道护卫,手里拿的,竟都是“铍”,也就是双刃长柄刀。这哪里是去赴宴,简直就是来格斗的!

但是吴王僚还是被杀了。出面刺杀他的,就是公子光专门请来的职业杀手专诸。专诸所用的谋杀工具,是一把藏在煮熟的鱼的肚子里面的匕首。王僚出发前护卫计划十分周密,何以最后还是命归黄泉?说起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只因他太贪吃了,而他的最爱吃的,就是鱼。这个细节《史记》里没有记载,但在后来的《吴越春秋》里有明确的记录:专诸从公子光那里得知王僚爱吃鱼的信息后,还特意跑到太湖,练了三个月的鱼类烹调方法呢。〔3〕

明人拟想的季札像

公子光终于以这样血腥的方式登上了吴王的宝座。他在历史中更著名的名字,是吴王阖庐(阖庐有时也写作阖闾)。他以及他儿子夫差的故事,几乎都是国际争斗,尤其是跟越国之间的争斗,这些本书后面讲《越王句践世家》时会再讲。

相比之下,我相信无论是司马迁还是今天的读者,一定都更喜欢《吴太伯世家》里记录的那则季札挂剑故事,因为这是一个有温度的故事。

说是季札当年出使,路过徐国的时候,碰到徐君,这徐君很喜欢季札佩的剑,但也只是心里想想,嘴上并没有说出来。季札一看就明白了,但是因为是路过徐国,还要去重要的邦交国出使,就没有把剑送给徐君,也没有说什么。等他回来再路过徐国的时候,徐君已经去世了。季札于是把自己佩着的宝剑解下来,挂在了徐君坟墓边的树上,然后才离开。他的随从很不理解,跟他说:“徐君已经死了,您这么挂着还给谁呢?”季札的回答是:“话不可以这样说的。我当初心里就已经许给他了,怎么可以因为他去世了,就违背我的本心不给了呢?”

司马迁在《吴太伯世家》的最后,以并不常见的热情的语气,称赞季札,说:“何其闳览博物君子也。”所谓“闳览博物”,自然是指季札出使鲁国请观周乐时表现出来的雅致的修养和广博的知识;而称其为“君子”,涵义应该更为宽泛,其中既有道家的不争与谦让,也有儒家的信义和仁心。他是把这样的谦谦君子之风,当作一切世家大族应有的门风来赞美的。然而历史的诡异之处在于,从吴国的权力更迭史看,也正是这样的君子之风,不期然开启了这一南方小国后期历史上高层之间的血腥争斗,并逐步演化为国家领导者把跟人争斗当作国策,投身国际战争,最终导致国家的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