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问责
事实证明,聂帅的法子虽然不够光明正大,却胜在有效,四个时辰之后,埋伏在水道附近的奉日军果然把逃窜的鹰卫一行绑成一串带了回来。
彼时漳州府军和江南驻军已经将整片西市坊搜查过一遍,凡可疑人等全部收押候审。一时间,府衙大牢人满为患,大通铺不够,恨不能再加一层,凑个上下铺。
漳州知府何晏十分有眼力见的将府上的三间正厅收拾出来,再将聂帅毕恭毕敬地“迎”进去,随后便借口“旧疾”发作,自己躲进后厢房,如非必要绝不踏出房门一步。
竟是将整座漳洲城的军政大权拱手相让。
聂珣也不跟他虚客气,大大方方地入驻府衙。卓逊赶来汇报军情时,他正在看西洋藩人的口供,分明听到了脚步声,却头也不抬。
卓逊单膝跪下:“少帅,人带回来了。”
聂珣没说话,就跟没听见一样。
卓逊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聂珣开口,喉头不由干涩地滑动了下,条件反射地开口:“少帅,属下知错!”
聂珣翻看口供的手指定格住,终于撩起半边眼皮,没什么语气波动地问:“你错哪了?”
卓逊撩起眼角,偷摸瞄了他两眼,没从自家少帅脸上看到丁点提示,于是试探地问道:“属下……不该跑去青楼?”
聂珣面无表情。
卓逊绞尽脑汁地又回想片刻:“不该闯进贼窝以身犯险?”
聂珣还是没说话。
卓逊一通搜肠刮肚,实在想不出别的,只能硬着头皮道:“还请少帅示下。”
聂珣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啪”地拍在书案上——玄虎符。
卓逊如醍醐灌顶般豁然开朗,忙不迭顿首如捣蒜:“属下知罪,不该擅自将号令大晋兵马的玄虎符当成赌注,请少帅治罪!”
聂珣不露声色地盯着他:“你也知道玄虎符能号令天下兵马……万一赌输了怎么办?你真准备将统兵之符交给北戎鹰卫?”
卓逊理直气壮:“当然不能!属下只是想用虎符为饵,套出北戎和西洋人交易的筹码,根本没打算履约。”
聂珣:“……”
聂少帅被自家副将的厚颜无耻震惊了,好生长了一回见识。
这么一打岔,聂珣的思绪险些被带偏,顿了一拍才拽回来:“就算你没打算守约,难保别人不会多想,万一走露风声怎么办?你想被人参一本‘藐视军令’不成?”
卓逊当初和西洋人邀赌,完全是心血来潮,当然不可能考虑得那么周详。此时被聂珣一语点醒,冷汗登时冒了出来,赶紧低头认罪,这回态度诚恳多了:“属下知罪,请少帅责罚!”
聂少帅吓唬住了部下,心里的火气稍稍平息些,看着卓逊没那么不顺眼,总算大发慈悲地抬了手:“下不为例,起来吧。”
卓逊长出一口气,心知这关就算过了,麻溜起身。
聂珣把手里的口供撂在桌案上,往后靠入椅背中:“你来的正好,我刚想问你,你是怎么摸到地下城的?”
卓逊定了定神,将他到了漳州后的见闻大致讲了一遍。聂珣听得专心致志,全程没有发话,等他讲完了,拎起桌上的茶盏灌了一大口,才不紧不慢地道:“那车马行的大食老板显然是被鹰卫灭口的,灭口是为了防止走漏消息,断没有大张旗鼓的道理,那又是谁把尸体偷天换日到春风楼,还故意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这话简直说到卓逊心坎里了,他迫不及待地接上话音:“依我看,灭口的和偷换尸体的,一定是两拨人——除了咱们,还有另外一拨势力暗中盯着北戎人的举动!只是我不明白,既然他们发现了北戎异动,为什么不直接向官府举报?何必兜这么大一圈,费这么多麻烦?”
聂珣:“因为他们不想惊动官府。”
卓逊张大嘴,有点没跟上趟。
他毕竟久居军旅,习惯了沙场征伐直来直去,突然要机巧变通谋算人心,脑子难免有点捉襟见肘,反应了片刻才回过味:“对了,我去春风楼原本是追查走私船队的,谁知撞见西洋藩人这档事,注意力全被引到地下城去了。”
聂珣定定地看着他:“是谁让你去春风楼的?又是谁将你引到地下城?”
卓逊听懂了他的暗示,刚干了一层的冷汗,瞬间又冒出第二茬。
自打聂珣进驻府衙,漳州知府何晏就躲进了后院——那是一间小小的庭院,时值三月,桃花开得如蒸如霞,聂珣带着卓逊走进去时,一股满含芳菲的水汽沁入心脾。
此时正是午后,何晏居然没缩在床上睡大觉,一个人坐在石桌旁,手里抓了把玫瑰瓜子,一边漫不经心地磕着,一边将瓜子皮一片一片吐到远处,不多会儿吸引来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倒也热闹。
聂珣走到近前,唤了声:“康平。”
“康平”是何晏的字,知道的人不多——何知府人虽懒散,出身却不低,亲娘阳城郡主是先帝的侄女,按亲缘,算是嘉和帝的表姐。聂珣十岁以前长在镇远侯府,跟他关系说不上太好,却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有几分发小的情谊。
然而何知府的反应不像是看到一个发小,眼皮也懒得掀一下,没骨头似地拖长音调:“来了?坐。”
聂珣垂着眼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何晏手指一弹,将一碟糕点推到聂珣跟前:“这是云片糕,漳洲城有名的点心,你难得来一趟,尝尝看吧?”
聂珣没说话,也没动糕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何晏叹了口气:“行吧,那咱俩的旧就算叙完了,想问什么直接问吧。”
聂珣:“你是故意把子谦引去春风楼的?你早知道那晚会发生什么?”
何晏撕了一小块糕点丢到嘴里,漫不经心地说:“不知道。你家卓副将要查走私案,问我要线索,我是漳州知府不假,可又不是无所不知,没办法,只能给他指了个可能有线索的地方。”
聂珣又问:“你怎么知道西市坊有地下城?”
何晏端详了下自己的手指:“我好说也当了那么多年的漳州知府,总得弄清楚哪里有礁石、哪里有漩涡,才好趋利避害吧?”
聂珣目光骤然冷峻:“你既然早知道西市坊有地下城,为何不一早通知江南驻军?为什么听凭毒瘤坐大,直到一发不可收拾?”
何晏一脸睡眠不足的懒散,根本不把奉日少帅的质问放在心上:“怎么,聂帅该不会觉得我是故意和藩人勾结,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吧?那您可太看得起我了,我要真有这个能耐,也不用龟缩在这小小的漳洲城,一待就是六年了。”
聂珣:“你当然没和藩人勾结,不然也不会把他们的老巢故意透露给子谦——这回的事闹得这么大,京城多半已经听到风声,一定会将我召回问询,有藩人和北戎鹰卫在前面挡着,奉日军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分不出精力追查走私船队。”
何晏眼皮轻轻一跳,嘴角笑意慢慢收敛了。
聂珣曲起指节,在桌面上轻敲了敲:“为什么不想让子谦追查走私商船?是因为你在走私的利润中分了一杯羹……”
何晏嗤笑了一声,面露不屑,就听聂珣下一句话问道:“……还是因为,走私商队里有你认识的人?”
何晏像是被针扎了,瞳孔微微一缩。
这点反应微乎其微,却没逃过聂珣的眼睛,他倾过身,一瞬不瞬地盯住他双眼:“这个人……是不是你我的故人?”
何晏的笑意已经消散干净,嘴唇抿得死紧。他下意识偏过头,不去和聂珣对视:“聂帅想多了……您要真觉得这里头有我的事,大可以参我一本,玩忽职守也好,里通藩人也罢,只要有真凭实据,我随你处置。”
聂珣当然没有证据,所有的揣测只是凭着何知府行事间的蛛丝马迹做出的推论,当不得真——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卓逊想多了,他总觉得就算有真凭实据,自家少帅也未必会拿何晏怎么样。
……如果那位躲在背后搅风搅雨的“金主”,真是他们猜测的那个人。
聂珣软硬兼施也没能从何晏嘴里撬出一星半点线索,不由默叹一声,起身就要走人。已经走出五六步,他不知想到什么,脚步一顿,忽又转过身:“康平。”
何晏挑了挑眉:“聂帅还有什么吩咐?”
聂珣眼帘微垂,开口前似乎犹豫了一瞬:“过去的……终究过去了,你毕竟是漳州知府,在其位,就要谋其政。”
有那么一瞬间,何晏的手指和背脊同时绷紧,眼底翻江倒海,戾气压抑不住地往上翻涌。
然而他毕竟不是六年前那个毛头小子,几乎把牙根咬碎了,拼死拼活,总算像吞酸水似的将到了嘴边的一句“好一个在其位谋其政,所以你当年一把火烧了葫芦谷,让六万击刹军死无全尸”咽了回去。
“聂帅教诲,下官谨记,”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对了,再过几个月就是前镇远侯的忌辰,我是没机会回去了,还望聂帅代我在镇远侯坟前敬一杯奠酒。”
聂珣脸色微沉。
有道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以何知府跟聂帅“相看两厌”的程度,能聊大半天已经相当不容易。从后院出来,卓逊偷瞄着聂珣脸色,明知不该多嘴,还是忍不住劝道:“少帅,何康平就这脾气,你别跟他一般见识……说到底,还是为了当年那桩旧案。”
聂珣截口打断他:“我知道。”
这仨字语气硬得砸地上就是一个坑,卓逊暗暗咋舌,不敢多嘴了。
然而聂珣脚步不停,就着一身便装,径直出了府门。卓逊使出吃奶的力气跟在后面,原本打定主意不开口,可转过两条街,眼看聂珣一拨马头,往龙文大街的方向去了,他终究没忍住,一夹马腹追上去,和他并骑而行:“少帅,再往前就是春风楼了,您不会打算大白天逛青楼吧?”
他本意是开个没溜的玩笑,缓和一下气氛,谁知聂珣不言不语——给他来了个默认!
卓逊这一下差点魂飞魄散,好悬没从马背上摔下来,说话都磕巴了:“不、不是吧?少帅,你真是去逛青楼?”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春风楼门口,聂珣没吭声,用实际行动做出了回答——他从马背上跳下,拍了拍马脖子,那畜生原是战马,训练纯熟,乖巧地溜达到一旁,聂帅本人则三步并两步地进了春风楼的大门。
说来这“漳州第一楼”也是倒霉,好端端一个品珠大会,无缘无故扯上了人命官司,大门上的封条到现在都没撕下来。然而奉日少帅身份特殊,他要上门,从府衙官兵到青楼打手没一个敢拦,一路畅通无阻,只差将聂帅毕恭毕敬地引到大堂。
春风楼贴了封条,当然不会有宾客上门,偌大的厅堂静可罗雀,然而出乎意料的,并不显得冷清。
大厅中央的水池和白玉台子还没来得及拆,一个白衣女子立在上面,那身衣裳显见不是家常穿的,袖子长得吓人,当空一抖,漫天都是云遮雾绕。
而她站在云山幻海之间,一边轻摆腰肢,一边居然还能拔声清唱:“……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
卓逊一开始没明白她唱的是哪一出,兀自一脸懵逼,冷不防转过头,就见聂珣脸色发沉,再细细一品,这才回过味来。
就在这时,那女子已经唱到高潮:“……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最后一句,她音调陡然拔高,破云裂月般,几有振聋发聩之效。
余音绕梁,不绝如缕。
聂珣一双眼皮如磐石雕就,缓缓开口:“凌波姑娘。”
那女子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瞟了聂珣一眼:“靖安侯?”
聂帅贵为一品军侯,连漳州知府也只有主动问好的份,但他在这位漳州名妓面前却没多少天潢贵胄的架子,反而谦谦君子一般主动作揖:“叨扰了。”
文凌波眉梢不易察觉地一挑,似是有些诧异。
下一刻,她轻舒云袖,浑不受力一般从白玉高台上轻飘飘地“飞”下来,身姿优美好像踩了个凌虚御风的舞步。
然而聂珣和卓逊不约而同地互相看了眼,认出那不是舞步,而是一种极为高明的轻功身法。
“聂侯爷,”文凌波敛袂回礼,道了个万福,抬头盈盈微笑,“倒是难得在风尘之地看到您这样的贵客,可惜春风楼今天暂停营业,恕我不能奉陪了。”
聂珣:“无妨,我这一趟也不是为了姑娘而来。”
文凌波目光微乎其微地波动了下,微微偏过头,显得无辜又茫然:“难不成……您是为了楼里的哪位姑娘?”
聂珣的视线越过她,笔直地看向二楼:“听说姑娘连续三年摘得花魁桂冠——您身后那位恩客,能否赏光一晤?”
有那么一瞬间,文凌波双眼眯成狭长一条,长袖轻轻一抖,似一朵欲放不放的花。
卓逊心头一紧,一只手下意识捏住衣袖里的短刀。
然而紧接着,就听二楼的纱帘后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聂帅亲自来请,那可是天大的面子,在下一介草民,岂有不从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