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微服
奉日军一路夜以继日地急行军,终于在六月中旬赶到敦煌城外。
自打丝绸之路开通后,以往不毛之地的敦煌,像是一夕间得了雨露滋润,突然焕发新生。每天都有无数商队从古丝路上经过,一边是来自西域的土特产传入中原,另一边是中原的茶叶、丝绸、瓷器不断西运,双方互通有无,小小一方城池居然颇有水泄不通的意思。
西北驻军总兵江衡老早打探清楚奉日军的行程,天不亮就出城十里相迎。眼看日上三竿,大漠尽头迤逦行来一队行伍,速度快得吓人,竟如旋风一般,眨眼到了近前。
塞外天风如刃,卷起沙砾打在脸上,不比刀片好受多少,那一队人马居然眼皮不眨一下,显见是训练有素。
江衡跳下马背,快走几步迎上前,就见刀戟如林之中簇拥着一辆马车。他只道车里是靖安侯聂珣,心中暗想“果然是公侯人家出来的富贵公子,一点苦吃不得”,脸上却堆满笑容,抱拳行礼:“末将西北总兵江衡,见过聂帅。”
仿佛腹诽的那位只是和他共用一具身体的孪生兄弟。
打头一排骑士猛地勒住缰绳,整支队伍就像齿轮控制的精密机械一样,紧跟着定住脚步。
下一瞬,马车门突然打开,一个面白无须的男人跌跌撞撞地冲下来,直接吐了。
“江总兵,末将是少帅麾下参将,这位是朝廷派来的高监军,”马上的骑士抱拳还了一礼:“少帅已于三日前入了敦煌城,嘱咐末将随后而行,还请江总兵见谅。”
江衡:“……”
正当江总兵出城迎接靖安侯一行时,他要迎接的正主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敦煌城,此刻换了身微服,带着卓逊不紧不慢地四处溜达。
一身商人打扮的卓副将刚拿散碎铜锭和小贩换了两串烤肉,随手塞给聂珣一串:“正宗的烤羊肉,加了西域来的香料,尝尝看。”
聂珣对烤肉不感兴趣,只尝了个味,扭头就见卓逊一气狼吞虎咽,两个腮帮子鼓鼓囊囊,手里只剩一个空钎子。
靖安侯登时无语:“你是早饭没吃饱吗?”
卓逊理直气壮:“可不是吗!你看看都什么时辰了,早该到午食的点了。”
聂珣:“……”
所以除了碎嘴絮叨,自己这个副将还有“吃货”的属性吗?
敦煌城最大的酒楼是“德胜楼”,最受往来客商欢迎的却是“南北坊”,说是“市坊”,那其实就是一条街道,拥堵、杂乱,到处都是肮脏的泥泞,离着还有二里地,就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烧烤与汗渍味。
但是南来北往的行商都爱在这落脚,原因也很好理解:实惠、便宜。
这里没有昂贵的酒楼与精致的酒菜,但是街边开满了卖熟食的小摊,斗大的馒头和新鲜的羊腿只要两个铜子,金发碧眼的藩人和中原客商不分彼此地混坐在一起。
仿佛一锅天南地北的大杂烩。
聂珣找了个空旷些的摊子坐下,随便点了份烤肉烤馍。那摊主不知是人实在,还是看聂珣气度不凡,有意讨好,送上来的烤羊腿分量格外的足,还饶了一皮囊马奶酒。
“两位也是来做生意的吗?”他不着痕迹地打量过聂珣,搓着手赔笑道,“这两年,古丝路可繁华呢,您瞧瞧那边——黄头发的是回纥人,红头发的是波斯人,还有那浑身黝黑的,大概是藩商带着的昆仑奴。”
聂珣揭开皮囊木塞,一股酸味冲鼻而入。他皱了皱眉,把装酒的皮囊递给卓逊,随口搭话道:“我和兄长头一回押运商队,见什么都新鲜,想在此地多逗留几日。掌柜的,你可知附近有什么好去处吗?”
留着络腮胡子的摊主抓抓脑袋,冥思苦想了好一阵:“您要是想见识番邦歌舞,那肯定是德胜楼,里面有好些个龟兹舞姬,听说美貌的很,跳起舞来能把人的魂勾了。但要是想看看异域风光,不妨雇一支驼队,去沙漠里溜一圈,那万里瀚海,一望无际,驼铃一响……哎哟喂,景色真是说不出的辽阔。”
聂珣看向卓逊,卓副将会意接口:“我听说,敦煌城外几百里就是祁连山,那里的雪山风光甚是壮丽,山谷间还有密林清泉,你们有人去瞧过吗?”
摊主脸色微变,左右看了看,忙冲卓逊摇了摇手:“要说这祁连山,搁在六七年前,也蛮可以游览一番,但是现在……唉。”
他这一叹颇为曲折,拐了六七个弯,欲言又止。卓逊和聂珣交换了一记意味深长的眼神,故作好奇地问道:“现在怎么了?不能去了吗?”
“倒也不是不能去,”摊主叹了口气,“几年前,不知从哪窜出一股流匪,游走在古丝路一带,逮着落单的客商就是一通劫掠。听说这伙流匪的老巢就在祁连山里,西北驻军好几次发兵围剿,想把他们一锅端了,可惜这伙人狡猾得很,又是狡兔三窟,每次都无功而返。”
“接连几遭下来,这伙匪徒越发猖獗,如今过路的客商都不敢单独行动,一定要请镖师保驾护航。”
卓逊听入了神,下意识追问道:“知道这股流匪的来历吗?”
摊主唉声叹气:“那哪知道?反正都是匪徒,统共两只眼睛一个嘴巴,从哪来都一样。”
见他摇头晃脑地走远了,卓逊这才转向聂珣,压低声音:“少……少主人,您怎么看?”
聂珣低垂眼帘,浓密的睫毛收敛成一道若有所思的弧度。
“西北驻军的底细,我略知一二,”片刻后,靖安侯几不可闻地说,“西北总兵江衡,当年曾在洛侯麾下做过参将,只是时日不长,没两年就被调往南边。后来,洛侯出了事,击刹军又……西北边防空虚,他随后被调回西域,接手西北防务。”
卓逊点了点头:“我也听说过,江衡这个人,能力还是有的,不然也镇不住西北的场子,就是为人有些钻营,在大晋军界名声不太好。”
“西北驻军经江衡整肃多年,战力其实并不弱,何况,他们手中还有改良过的火铳,别说寻常盗匪,就是对上北戎精兵,也未必会落于下风,”聂珣低声说,“要是普通的流匪,至于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铩羽而归吗?”
他和卓逊对视一眼,彼此都是惊疑不定。
良久,卓逊才道:“少帅的意思是,这窝流匪不是一般的匪徒?”
聂珣摇了摇头:“在没见到匪徒之前,我也不能确定,但是……”
他还没“但是”出个所以然来,卓逊突然一个趔趄,往前跌跌撞撞了两步好不容易站稳了,那害他差点摔倒的“始作俑者”却被直接弹了出去,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身。
聂珣和卓逊两双眼睛看过去,只见那冒失撞上来的居然是个瘦瘦小小的孩子,小脸蹭满了污泥,顶着一头草窝似的乱发,看不出是男是女。
卓逊一肚子火气堪堪顶到喉咙眼,看清是个孩子,又仓促咽了回去。他见那孩子似乎摔得不轻,赶紧把人扶起来,替他拍了拍衣裳——基本是白费功夫,因为那衣服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
“你没事吧?”他放缓声音问道,“伤着没?”
小孩咬着手指看了他片刻,突然一转身,不声不响地跑远了。
卓逊被这孩子弄得莫名其妙,半天回不过神:“这、这是哪家的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聂珣被他唠叨了小半辈子,难得见他吃一回瘪,眼角细微地抽搐两下,虽然面上还绷得住,“幸灾乐祸”四个字却已分毫毕现地从眼角眉梢透露出来。
卓逊瞧见自家少帅表情就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刚摁灭的火气“蹭”一下死灰复燃,一时连上下有别都顾不得了,咬牙切齿道:“聂、质、成!”
他话音未落,脸色忽然微变,伸手往腰间摸了把,猛地抬起头:“不好,我的钱袋!”
聂珣:“……”
聂侯面无表情,仔细追究,似乎还带着一点难以置信:“不会是……被偷了吧?”
卓副将原地呆怔片刻,突然拔腿追了过去。
说来,卓逊也是一员久经沙场的悍将,多少明刀暗箭没能损他一根汗毛,谁知今天阴沟里翻了船,居然被个小毛孩子摸走了钱袋!
他这一怒可非同小可,五脏六腑都烧冒了烟,恨不能顺着七窍往外喷,三两步跟进小巷,就见那孩子背影一闪,钻进一条小胡同。
卓逊气沉丹田,大吼一声“给我站住”,脚不沾尘地追了过去。
聂珣不慌不忙地跟在后头,往那逼仄的巷子里东一拐、西一插,眼看前面是一个死胡同,那孩子却没影了。
这是飞天遁地了吗?
卓逊困兽似的兜了两个圈,终于在矮墙根下找到一个窄小的孔洞,正好够一个孩子钻过去,如卓副将这般人高马大的行伍之人,别说一个,就是减半也休想塞进去。
“混账东西!”卓逊咆哮一声,一拳头捶上了矮墙,粗制滥造的墙体受不住奉日副将的力气,瑟瑟发抖起来,“哪家的小毛贼,撞到我手里,非让他好好长长教训不成!”
聂珣不紧不慢地踱到近前,颇有几分闲庭信步的意思,目光左右逡巡过,突然一顿:“子谦,你看。”
卓逊应声回头,见那墙根下原来开了一间小小的店面,灰头土脸的,不大引人注意。
此地偏僻逼仄,远近无人,别说客人,连路边刨食的野狗也见不着,按说挑哪也不该把店面开在这里。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一般而言,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这店面老板是个穷光蛋,稍好一点的地段都租不起;要么,他是个真正的高人,压根不指望这门生意糊口,自然也不会在意店面开在哪里。
聂珣带着卓逊走进去,见里头光线幽暗,柜台后趴了个老掌柜,等了大半天也没什么生意,困得下巴直往下栽。
听见脚步声,他才支棱起一对褶皱重生的眼皮,张嘴没说话,先打了个抑扬顿挫的哈欠:“两位,想淘换点什么?”
聂珣打量过四遭,发现这居然是一家杂货铺,百宝架上摆了大食的宝石、回纥的驼毯、东洋的长刀、西洋的玻璃灯……仿佛传说中的聚宝盆,什么鸡零狗碎都有。
卓逊急着找那“手脚不干净的小毛贼”算账,迫不及待地问道:“我和我家……公子方才追着一个小孩进来,那小孩偷了我的钱袋,老丈可曾见到?”
老掌柜眯缝着一双对不准焦距的眼,拉磨老驴似的晃了晃脑袋:“没看见……唉,这敦煌城里的小毛贼多了去了,都是贫苦人家的孩子,日子过不下去了,只能靠偷鸡摸狗为生。看客官这身气派,大约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就别跟这些苦孩子一般见识了。”
聂珣和卓逊互相看了眼,卓逊问道:“偷鸡摸狗为生?可我看这敦煌城里繁华得很,几乎快赶上东南富庶之地,怎么会……”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再繁华的都市也不缺贫苦人,这话显得太没见过世面。幸好老掌柜没嘲笑他,只是长叹了口气:“东南富庶之地又怎么样?有阳光照得见的地方,就有照不到的暗角,只是您二位没见着罢了。”
有时候,“繁华富庶”和“民不聊生”只隔了矮矮一道墙,端看是迎光还是背光。
卓逊没了追究的兴致,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聂珣背着一只手,在店里溜达了两圈,突然问道:“这东西你是从何而来?”
聂帅久经沙场,习惯了把心思藏着掖着,喜怒轻易不形于色,只有十分亲近的人才能听出他此刻话音里的错愕和紧绷。
比如卓逊。
他转过身,顺着聂珣的视线看过去,就见那一堆不明来历的鸡零狗碎中间混进了一方素纹银牌,一面是个篆体的“令”,另一面刻了头模样狰狞的沙虎。
卓逊猛地抽了口凉气,和聂珣飞快地交换过一个眼神——这东西再眼熟不过,分明是西北驻军的调军令牌。
他脱口问道:“老丈,这块牌子你是从哪得来的?”
老掌柜揉了揉眼角,慢腾腾地走过来,盯着那令牌看了好一阵:“哦,我想起来了,这是前阵子有个客人送来的,说是在路上捡的,看着值两个钱,想换点盘缠。”
卓逊紧着追问道:“谁送来的?在哪捡的?”
老掌柜咿咿呀呀地拖长调子:“听说是在祁连山一带的商道上,至于是谁……嗐,半个多月前的事了,我哪记得清。”
卓逊隐晦地看了聂珣一眼:祁连山一带的商道……正是西北驻军奏疏上提到的,西域商队屡屡遭劫的地方。
从杂货铺出来时,靖安侯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跟随他多年的卓逊隐约捕捉到一丝隐藏极深的深思。
他把前因后果串联起来,思忖片刻,越想越不对劲:“少帅,从江总兵的上疏来看,他最后一次发兵剿匪还是今年年初,到现在足有半年光景……那牌子如果是剿匪时遗落在官道上的,怎么会直到半个月前才被人发现?”
聂珣看了他一眼:“你觉得呢?”
卓逊抓耳挠腮了好一阵,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凭空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揣测:“少帅,您、您是说……”
聂珣竖起手掌,打断了他的话头。
“现在说什么都只是猜测,”他淡淡地说,“是不是你想的那样,去一趟就知道了。”
与此同时,西北都指挥使司,江衡在书房里转悠了几圈,脸上的焦躁快要化成汁水,从每一个毛孔里喷涌而出。
几个时辰前,他亲自出城迎接靖安侯一行,谁知接到的只是个软趴趴、没骨头的老太监。至于靖安侯本人,连根汗毛也没见着。
虽然那奉日军参将的说法是“靖安侯初来乍到,好奇西域风光,想要微服赏玩一番”,可但凡长了脑子的都听得出,这番说辞纯属瞎扯淡。
江衡在击刹军中时日不长,之前没怎么跟靖安侯打过交道,可光用脑子想都猜得到,能执掌大晋玄虎符、号令天下兵马的奉日少帅怎么会是个只顾游山玩水,将军务撂到一边的纨绔子弟?
“你说,这个靖安侯是什么意思?”他寻思半晌,实在捉摸不透,眉头皱出一道刻骨的沟壑,“陛下命他前来平乱,他倒好,让个参将主持大局,自己溜得无影无踪……你说,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跟了他多年的副将赔笑道:“大人,您别自己吓唬自己,靖安侯到底年轻,保不准真是好奇西域风物,出去赏玩了。”
江衡还是不能放心,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几个圈,突然道:“无论如何,咱们还是得小心行事——你去传我的话,让咱们的人先消停一阵,别再往商道上去了。”
副将脸色一僵,支吾半天:“那、那个,大人……”
江衡瞧他神情,心头倏地一跳:“怎么,你又把他们派出去了?什么时候的事!”
副将吞吞吐吐地道:“就、就前两天,按行程,现在大概已经赶到商道了……卑职该死,卑职实在想不到,那靖安侯居然、居然……”
江衡挥手屏退他,脸上阴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