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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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事情发生很快,才开始就看到了结果。几天后三婶告诉我,白雪不在了,她们要回老家去了。

这个突然到来的消息让我很震惊,还以为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个过程我经常从书店去云大医院看白雪,抛开疾病谈谈别的事情。我考虑过谈某本书或者她的学校,这样的谈话应该可以持续很长时间,因为我刚从大学离开不久而白雪刚去上大学,如此的谈话一定很容易、自然、亲切。倒不是这样的谈话将有多大意义,只是想让白雪能够暂时脱离现实,远离疾病的折磨,逃离内心的恐惧,对未来增添一丝希望。说不定经过艰难的抗争我将看到白雪出院。我去医院接她们,手捧鲜花,将是今年或者明年到来的秋天里最有意义的事情。白雪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创造了医疗奇迹,变得开朗明亮,不再是那个害羞的懵懂的初出家门的小女孩。疾病能让人看到身外之物,拥有即是被拥有,对身外之物储存占有的欲望消耗了我们对自身的关注,而身外之物在疾病面前一无用处,反而是负担和累赘。在疾病里切身体会重新回首过去,追溯来源,审视自己,有时候因此获得了顿悟,豁然开朗,从此对一切淡然处之,平平常常。

以前我在电表厂上班,被切割机切到手指,去社区诊所输了几瓶吊针,躺在白色病床上,并没有因此顿悟,而是昏昏欲睡。好像我只是失去了一点肉皮一点肉浆,并不是失去了一只手,形体从此改变。失去那么一点很容易看到结果不像一个漫长煎熬的治疗过程,在那种过程里我们很容易触动命运机关,因为每一天变得难能可贵,随时可能告别人间。在人间有时候我们抱怨命运,因为从同类身上做了比较,觉得不幸选择了我,幸运选择了别人,却不知幸与不幸还是因为比较,比较了此类知识的理解,并没有审视自己,审视自己的世界才是你的世界。我的那一点切口倒像一个玩笑,轻快浅薄,并没有不适,并没有因为一个玩笑产生厌恶仇恨犯罪,发展成破伤风,如同躺在十九世纪的病房里,和黑死病、鼠疫躺在一起,医学站在边上注视着无能无力,很像今天医学面对白血病面对癌症面对艾慈病一样痛苦,即使已经有许多方法和许多药物治疗死亡率还是很高。社会高速发展产生了高速发展的“疾病”,永远没有一个永远健康的时代,历史车轮滚滚向前,滚出各种需要解决的问题,放在过去各自为政,今天的链接已经是一个命运共同体的问题,和而不同,天下大同。其实我躺在白色病床上并没有想到这些,反而因为身体平躺,把病房空间当作铺垫,看到护士的两条腿晃来晃去,产生了身体欲望。这种欲望伴随护士的离开也没有停止,甚至透过白色墙壁看到了李小婷,看到了她的白色长筒靴——这是护士服延伸到膝盖下面的联想,看到她的脸蛋,依然很美,爱情最初的样子,尽管此刻我已经产生了欲望那也是爱情的高级形式。

我匆忙跟何主管请假,理由是必须去医院一趟。何主管问我怎么了?我说老家有人躺在医院里。她说,去吧。离中班下班还有两到三个小时,我快步走下清华书屋楼梯,经过存包处,林芬芳坐在那里。她问我要去哪里?我说请假了便跨出大门冲到一二一大街路边拦出租车。一辆蓝色出租车缓缓向我驶来,放眼大街,好像许多出租车向我驶来。我跳上一辆出租车,司机问我去哪里?我说:云大医院。

好像赶上了一个秋天,大街两旁黄灿灿的。悬铃木树叶随风起舞,天桥像一道灰色彩虹挂在路上方,高楼微微吹来冷风。司机穿灰色夹克,夹克里穿黄色毛衣,毛衣里穿白色衬衣,今年正流行起来的男士穿搭,可以持续穿到冬季,大约到了冬季外衣增厚一点即可。而我仿佛还停留在夏末,只是早上出门不知什么原因加了那件灰色休闲西服外衣,外衣里是一件白色短袖T恤,腿上牛仔裤,脚上黄色皮鞋。我看看皮鞋有没有布满灰尘,因为它便宜,擦鞋油已经不能增光添彩,有时候干脆用水洗洗鞋面。好像还算干净,但也可以弯下去用手擦擦,却不能发生在司机眼皮底下。目光离开鞋面,离开一个自以为是风尘仆仆的夏天,看到窗外几棵火红的枫树。

我到达医院门口的时候,看到三婶站在那里,一边站着才从老家赶上来不久的大叔和二叔。显然他们在等我。他们头顶上有两棵巨大的悬铃木树,灰白的枝干突兀,伸到路上面,秋风萧索,不时几片黄叶飘往漆黑的路面。他们站在那里向外张望,却不知道我从那边过来,眼前车流穿梭行人匆忙,他们站在那里显得憔悴又悲伤。三婶的眼睛肿红,几丝头发在额头上纷飞,嘴巴干枯,脸颊消瘦,裹在一件灰色棉衣里瑟瑟发抖。大叔穿一件蓝色中山装,眉头紧锁,在吸烟,背上背一个双肩包。二叔也在吸烟,眼眶被呛出泪水,嘴巴喷出一连串咳嗽,也许他已经感冒。

我走了过去,快走到跟前他们才认出我。他们说:“过来啦。”我说:“让你们久等了。”他们说:“不碍事。”大叔和二叔都表示要不是我冲他们走去,他们可不敢喊我,说我样子变化了,和从家里出来那个样子不同了,如果在街上遇到我不喊他们,他们已经认不出我。我觉得并没有多少变化,尽管这张脸在外飘荡四年,我还是能很好的认识它,可是很久没见它的人说变了,那么一定发生了我没有意识到的变化。我问他们吃饭没有?这是一个下午我不知道问中午饭还是晚饭,只是习惯性地提出这一礼节性的问题:“吃了没有?”没想到他们认真回答:“中午吃了一点,不饿,也吃不下。”

然后他们把他们的想法告诉我,三婶准备把白雪的骨灰留在昆明,她说白雪很喜欢这个地方,说昆明很美,是一个今人向往的地方。如果白雪能好一点,她将带她去外面走走,可是她的病从进入这家医院后严重了,崩溃了,在今天早上没有醒来。

这时候我才知道他们按医院要求处理完了白雪的遗体,她已经变成一个骨灰盒装在大叔的双肩包里。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他们等着我一起把白雪送去火葬场,我将站在那里听见火葬场嗡嗡的电解人的声音,我会很害怕但也能够承受悲痛。但是他们做好了这一切才告诉我,知道我在上班怕影响这让我很见怪,他们孤独的默默承受让我很难原谅自己。不过老家人的处理方式就是这样,对于死亡节哀顺变,死者已解脱,生者还将继续活。大叔和二叔都尊重三婶的意见。三婶还说如果按照老人规矩无论死在哪里都要带回去入土为安,今天她们把白雪带回去,办一场白事,她的奶奶要不能承受,对老人家是一种折磨。如果把白雪洒在昆明,她们回去后可以告诉老人白雪返校读书了,到了这地步,只是一个实在没有办法的事啊。

这时三婶问我:“昆明那里有可以洒骨灰的地方?”我说:“好像没有。”三婶又说:“这地方你比我们熟,好好想想。”我想到了翠湖,觉得不行那地方人太多,又想到了西山,也觉得不行太远这时候爬不上去了。想啊想,想到了海埂。我说:“可以去海埂,那里是滇池边,人不多,可以洒在滇池里。”我的脑海浮现傍晚的波浪拍打海岸的模样。大叔问:“你知道怎么走?”我说:“很远的,我们要叫辆车过去。”大叔问:“有人管吗?会不会不让洒。”我说:“去看看合适只能偷偷的洒,不能让人看见?”二叔认真听着突然问一句:“这行吗?”又咳嗽起来。一口浓痰吐在树根上,像一只昆虫从他喉咙里蹦出去。三婶最后定夺:“走吧,去看看,有一个地方总比没有的好。”

我离开他们跨出去一步,举手拦车。出租车停下来,他们叫我坐前面,几个人挤在后排。司机问:“去那里?我说海埂边。”司机看看我们觉得就几个乡下人想去海埂边逛逛,不稀奇,却永远不会知道这俩车上存在六个灵魂,已经超载。这个时候去海埂边路不堵,价格比市区跑短途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