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 十四行:末之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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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nnet 42

That thou hast her it is not all my grief,

And yet it may be said I loved her dearly,

That she hath thee is of my wailing chief,

A loss in love that touches me more nearly.

Loving offenders thus I will excuse ye:

Thou dost love her, because thou knowst I love her,

And for my sake even so doth she abuse me,

Suff'ring my friend for my sake to approve her.

If I lose thee, my loss is my love's gain,

And losing her, my friend hath found that loss;

Both find each other, and I lose both twain,

And both for my sake lay on me this cross:

But here's the joy, my friend and I are one;

Sweet flattery! then she loves but me alone.

这首诗的逻辑实在牵强,令人困惑。我时常想,人们常说爱情具有排他性,友情更加宽容,而莎士比亚对于他深爱的友人,在情感上也十分排他,可是他在诉诸理性时竭力让自己的心怀宽大仁慈,为了维持这份友爱,他甚至在诗歌中对女性情人轻描淡写,难怪后人会对其中情感与性爱上的蛛丝马迹如此好奇较真。我倒是觉得应该以平常心对待个人的偏好取向,而更多关注诗人在权衡、自辩、忘我和困顿中的微妙心情。

大多数人恐怕难以接受诗人在这首诗中异乎寻常的理性表达,失去女性情人的情爱与失去友人的友情相比,显然后者对诗人的创伤更为深重。前面的诗歌中我们就明白了这一三角关系中情人和友人加在诗人身上的双重背叛,这种痛苦是超乎寻常的,但是诗人竭力自辩和超脱,他在这首诗中甚至认为,既然三角关系中自己就是另外两人情爱和友爱的共同体,那么,情人被友人吸引也可被视为是向自己表达了爱情,而友人对情人的性爱也等同于和自己的友爱缔结。这种自我安慰听来荒诞,细想更觉伤感,局限在情感困惑中的诗人,他解决痛苦的途径是挣脱个人的小爱,力图以宽厚的大爱来包容。

做得到吗?理性或许能说服人,可我始终认为,在感性上这是对自己的又一重伤害。让很多人猜测莎士比亚性爱取向的,也许出自第1个四行诗节中的两相比较,诗人很明确地表达道:“你把她占有了,这不是我全部的悲哀,不过也可以说我爱她十分深切;她把你占有了,我这才痛哭起来,失去了你的爱才让我更加悲切。”诗人认为失去情人不如失去友人可悲,这种轻重对比、爱的重心偏颇,始终让令人痛苦的三角关系处在分崩离析中。

第2诗节的4行,即第5—8行,行尾一词押的全是弱韵(ye, her, me, her),这在诵读上毫无铿锵感,其实多少应和了诗人的心境,即三角关系的错综复杂使他的内心彷徨无助。他在第5行中称呼两位背叛者为“爱的伤害者”(loving offenders),而后跳出了小我的所囿,竭力表达“我愿意原谅你们”,他的推理自辩是:“你爱她,因为你知道我对她有情;同样,她也是为了我而把我糟蹋,容许朋友为了我而把她占领。”这种自圆其说的论证显然建立在诗人自己的固执己见中,他的幻想或许令当今的读者瞠目结舌。

第3诗节的4行中充斥着不断反复的“lose”“loss”“losing”,据解释,伊丽莎白时期的拼写中失落(lose)和松弛(loose)并不严格区分,因而在这一诗节中,失落和释然、释放、松弛等都有彼此交融的意思。不过第9、10行中的得(gain)失(lose)对比显然将意思明确化了,即诗人失去情人,而友人得到了她,这种平衡弥补表面看似合理,其实再推敲应该是诗人的双重失落。其实在第11、12行中,诗人表示得十分确定:“你们彼此拥有,我丢失了两个,你们俩都为了我给了我无比的煎熬。”第12行中的“cross”不难理解,友人和情人让诗人背负着心灵的十字架,这是比肉体痛苦更大的灵魂煎熬。可是,我们若是再进一步思索,是否会看到其中的悖论——明明是那对男女背叛在前,背负灵魂罪恶负疚的、遭遇煎熬的不该是他们吗?为何由诗人来承受?这里明明矛盾荒谬嘛!

我能看到诗人在痛苦中将悖论反向推往高处的用意,他在结语的对偶中,依然违背内心地推论道:“可是此间有欢乐,友人与我是一体;那她也就只爱我了;这可真甜蜜!”

所谓的合二为一,在前面的诗作中也屡次出现,可再次出现于此,这种牵强的合一不啻反讽的苦涩,简直像自欺欺人的虚妄,也是对友人、情人背叛的一种诡辩,其逻辑公式为:你因为我爱她而爱她,所以你是爱我的。同样,因为我和你一体,所以她爱你就是独爱我一个。

我无法推演和想象伊丽莎白时期男性之间友爱的重要性,诗歌中这种友情是超越男女之情的。或许可以解释为友情的思想之爱胜于身体欲望的爱恋,精神高于肉体。这种回溯和语境分析多少可以诠释某些令人困惑不解的纠结,不过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从头至尾,从每一首诗歌中,我们都读到了清晰的信息,即人的所思所想和理性的力量时时可以用来克服性爱的冲动,无论结果如何,诗意的创造和表达就是一种宣言——艺术创造能够在无数的挫败中企图超越痛苦,出身的卑微也可以在诗意的表达中超越高贵。也许从这一三角关系中,从诸多含混模糊和费解中,我们看到了诗人的多重痛苦,可是,我们也看到了他挣脱了卑微,看到他站在了远比出身高贵的友人更高、更永恒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