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星海彼岸
一、流星
星际航船穿越一个个星系,在亘古的宇宙中流浪。
没有人知道它航行了多远,迎面而来的星系在资料库中没有一点记载。它在向着一片未知的领域前进。
更没有人知道它航行了多久,它早已与母星失去了联系,甚至母星是否还存在也未可知……
它花费了漫长的时间,跨越了半个宇宙……
它,到底在探索什么?
航船在绝大部分时间里完全是一块毫无声息的石头,只有在掠过恒星进行加速的时候才发出那么一点微光。它所要完成的使命太渺茫了,它最终的可能就是化作宇宙中的一粒微尘。
终于有那么一天,它来到了这里。
探测器悄然扫描着这片空域,几秒钟的时间里,浩如烟海的资料涌入主机进行检索、筛选……这项工作早已使主机厌烦了,这么遥远的航程,却没有发现一点线索。可是这一次,一个重要的数据跃然而出,主机立刻开动了所有资源进行分析……过了几毫秒……可以确认了,这就是它的目的地。
主机唤醒了飞船……发动机开始为飞船减速……航向对准那个星系……船舱内灯火通明……船员们正在从休眠中醒来……
船员们围绕在全息星图旁,欣喜万分地观赏着那颗蔚蓝色的行星,主体构造吻合……大气成分吻合……运行轨道吻合……毫无疑问,这就是他们用尽一生在寻找的星球。
舷窗外还看不到星球那晶莹剔透的蓝色身影,它还处在几亿公里外的深空中,但是与飞船所经历的航程相比,这点距离是那么微不足道。
航船像一颗耀眼的流星向着星球飞去……
二、峡谷
践远弯着腰在田里收割麦子。
一手挽住麦秆儿,一手用石刀切割着……
他已经干了一个上午,身后割下的麦子堆成了小山。他的身体几乎淹没在麦丛中,在烈日的暴晒下,汗水不断从额头落在田间,腰部从酸痛渐渐变得几无知觉,手掌上的水泡已经磨破,被汗水浸着,一阵阵刺痛。
他停下来,挺了挺僵直的腰部,向四周望去。在他的周围还有几千族众在紧张劳作,这差不多是部族全部的人口了,就连能走路的孩子也蹒跚着在田间拣拾麦穗。践远看着他们,从一阵阵欢声笑语中,他能感受到丰收的喜悦。他也很开心,于是呵呵地笑了起来。
他把目光放得更远。
这是一片扇形的山间谷地。两道高不可攀的峭壁沿着扇骨的外缘夹住了山谷;弧形的一面是波涛汹涌的海岸线;在扇柄的夹角处,一道巨大的瀑布从天而降,汇成了穿越谷地流向大海的无名小河,这条河滋润了两侧的谷地,是部族的母亲河,可是……
星球表面绝大部分被海水覆盖,一年之中不是阴雨绵绵就是暴雨倾盆,难得见到几天太阳。这条小河现在看来温顺而平静,可是它随时会在电闪雷鸣中展现出另一副可怕的面孔。
部族就生存在这一小块山间平原上,主要依靠种植谷物为生,当然他们偶尔也会驾驶独木舟出海捕鱼,但那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变幻无常的海面随时会掀起滔天巨浪,海中的生物也大都凶猛异常,不到万不得已部族是不会涉足海洋的。
温暖的气候、肥沃的土壤和充沛的水量使谷地中非常适合谷类的种植,农作物一年可以成熟好几季。然而这里绝不是部族生存的天堂,突然而降的大雨会让瀑布变成咆哮的山洪,暴涨的小河会瞬间淹没整个平原,辛苦了几个月的部族就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劳动成果被一粒不剩地冲入大海。
今年是个数十年不遇的丰收年,几个月的时间里,竟然有一半多的时间是晴天,雨水虽然依旧充沛,却没有引发山洪,小河的流水恰好灌溉了田野。金色的麦海从小河两岸一直蔓延到山脚下的峭壁边缘,每一颗麦穗上都果实饱满。践远欣喜地望着一望无际的麦田,心里盘算着:再有两天,收割作业就可以完成,这一季的收成大概够部族一年的粮食了吧!大家终于不用在饥饿中挣扎度日了,自己也有时间去钻研石壁上的神谕了,那上面一定记载着使部族真正摆脱困境的办法。
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捧着一个陶罐走过来。
“阿爸,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男孩稚嫩的声音在男人心里荡起一丝暖意。
践远接过陶罐放在地上,一把抱起儿子,举过头顶。男孩高高地俯视着原野,咯咯地笑个不停。践远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父子二人的笑声在山谷间回荡,部族的人们纷纷停下手里的活,笑吟吟地注视着他们。
突然之间,践远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呆呆地望着远方的天际,一片浓重的乌云正从那里升起。
乌云的浮现就像拉响了战斗警报,部族的每个人立刻陷入近乎疯狂的工作状态。
乌云的动作更快,几乎是在眨眼间就已遮盖了天空,天地间顿时昏暗一团,大雨倾盆而下。
星球上的雷雨天气是极为可怕的,闪电如蛛网一般在云端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雷声响成一片,雨水密集得分不出雨点,整个世界仿佛都沉入水底。
水像是从地面渗出来一般,飞快地没过了脚面,又没过膝盖,金黄的麦田也不见了,只剩下一片苍白的水面……
践远茫然四顾,族众们开始向山洞中转运割下的麦子,还有几个人不甘心地在水中摸索着麦田。
必须要撤回高处的洞中去了,山洪随时会前来卷走一切,刚才还平静的峡谷现在变得极度危险。两天啊,只需要两天,这个吝啬的世界却不给他机会……
践远仰天发出一声无奈的长啸……
三、困境
夜深了,洞中的最后一堆篝火也已熄灭,一天的劳累和紧张使人们进入了睡梦。
践远倚靠在洞口附近,默默望着外面。雨下到现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愈下愈大,轰鸣的水声与滚滚的雷声响成一团,一道道电光不时照亮践远那严峻的脸庞。
他曾经期望这只是忽来忽去的阵雨,那样被水淹的麦子还有救,多少会挽回一些损失,但是雨下到现在,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
一阵经久不息的咆哮声隐约传来,转瞬间就变得震耳欲聋。睡熟的人们被惊醒了,人们在恐慌中交头接耳,有几个人靠近洞口向外张望,又垂头丧气地退了回去。
山洪来了,在山顶之上凝聚的庞大力量终于倾泻而下,沿着瀑布,沿着小河,将把山谷中的一切卷入大海,那片金色的麦田,部族几个月的心血全都完了。
从以往的经验判断,这场雨下个十天半月,在星球上是平常的事情。
践远的心中虽然沉重却没有过分的悲痛,即使在他担任首领的这段不长的时间里,眼前的一幕也曾经不断地上演,这或许就是部族的命运。其实比起多少次的颗粒无收,这次的情况算好的了,收割的粮食除了保留一部分作为种子,剩下的还足够部族吃上三四个月,到那时,下一季麦子估计也快成熟了,山谷间又将是一片金黄。
他现在的思绪飘得很远。
部族是从何处迁徙而来并在这道峡谷定居的,族里最长寿的老人也不知道,通天洞石壁上的神谕中同样没有记载。
从童年开始学习文字的时候,践远就在思考这个问题,那些复杂的文字绝对不是这个小小的部族能够发明出来的,况且还有一些深奥的文字,族人们虽然在流传着,却不明白它们的含意。他断定在世界的其他地方一定存在着一个庞大、富庶、文明的人类群体,部族大概是因为某种原因从这个群体中脱离出来,单独去寻找新的栖息地,并最终被困在这里。
这道山谷虽然肥沃,却并不适合部族生存,它的地势太低洼了,一遇大些的降水就会化成一片泽国,要不是峭壁上存在着一些可以避难的洞穴,部族也肯定早就葬身于洪水中了。
年轻时代的践远曾经对周围的峭壁和那道瀑布进行过多次探索,他试图找到一条能够通向外界的山路,但是没有一次成功。环抱山谷的峭壁像是天造地就的城墙,表面光滑严密,寸草不生,很少能找到可供攀爬的岩缝。有两次,践远以为找到了路,但没到半山腰就被垂直的峭壁拦住了。瀑布从天而降的部位使两道峭壁的交界处,似乎存在着可以攀缘的岩缝,但飞泻直下的水流冲得人根本站不住脚,更别说向上攀登了。践远为此摔断了一条腿,现在走起路来还有些跛。
践远又想到了大海,他曾经划着独木舟,期望能够沿着海岸线绕过山脉,可山谷两侧的山脉绵延不绝,一座比一座高大陡峭,到最后密集的礁盘深入大海,阻断了去路。他尝试了几次,险些船毁人亡,只得放弃。
他向大海深处眺望,难道部族是从海的另一端来的?但是他立刻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这片无边无际的大海大概是自然界最凶险的所在了,即使在岸边你都能感受到那惊涛骇浪的毁灭力量。可以想象大海深处会是一幅多么恐怖的景象,何况海中还游弋着数不清的巨大海兽,它们可以轻易地将船只打得粉碎,事实上根本不可能有一艘人类的航船能够穿越这片地狱之海。
践远慢慢地长大,后来成了部族的首领,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部族的事务上,保证族人们不受饥饿的威胁已经让他伤透了脑筋,他很少再思考其他问题。但是他始终相信,只有离开这里,找到一片没有洪水困扰的肥沃土地,才是部族唯一的出路,而部族既然能够迁徙到这里来,有一天也一定可以离开。这一点在神谕上也有明示:你们是大地的精灵,你们受到众神的宠爱,在经历了神的考验之后,神将给你们一个美丽的新世界。
所以生活虽然如此艰难,践远什么时候也没有感觉到绝望。但是他并没有想到,这场雨会持续那么久。
四、神谕
十天过去了……
一个月……
两个月……
出乎践远的预料,雨一直没有停。世界似乎成了一个被颠倒的沙漏,海洋仿佛就悬在空中,正倾泻下来重新汇聚成海。践远每天都在洞口观望一阵,乌云遮盖了天空,外面漆黑一片,只有雨声喧嚣不绝,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止。有的时候,他恍惚看到天边透出了黄澄澄的微光,雨也小了许多,似乎随时都会放晴,可是过了一阵,乌云重新合拢,雨的轰鸣声再起,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没有太阳就没法晾晒麦子,幸好族人们带回了大量麦秸,才能够用篝火烘烤麦穗,使麦粒脱壳,但是得到的粮食随着雨季的延续越来越少,现在每顿饭都是清得见底的米汤了。
雨还在无休止地下,峡谷里一片汪洋,水面还在不住上涨,淹没了部族曾经居住的洞穴,人们已经向上层洞穴搬了两次家。
践远的心也渐渐焦虑起来,不过他表面上仍然若无其事,族人们的眼睛都看着他呢,他们不安的心情需要他用自己的镇定和自信去抚慰。但是他也是一个普通的人,他也有迷惘和茫然,也有孤独与无助,他又能向谁去寻求解脱呢?
通天洞高高地处在部族居住的洞穴群上方,要到达那里需要从部族最上层的洞穴再攀爬一道十余米高的石缝才能到达,在风雨交加的天气前往那里要冒一定的风险。
山洞的洞口狭窄细长,人匍匐着才能爬进去,洞内的空间也不大,只能容纳五六个人。它只是个普通的岩洞,但是内侧的洞壁却像镜子一样平整光滑,绝非天然,而且以部族的能力也根本不可能做到。洞壁的左上角刻着著名的神谕:你们是大地的精灵,你们受到众神的宠爱,在经历了神的考验之后,神将给你们一个美丽的新世界。正是这些文字让部族一次次从绝望中坚持下来,并最终走到了现在。
践远到洞中来的次数越来越多,逗留的时间越来越久,他是期望从神的信仰中得到信心,还是在向神寻求部族的希望?
大部分洞壁上还密密麻麻地刻着神启,部族用了几代人的智慧也只能读懂前面的一小部分。“神需要树来为你们开启通往新世界的天梯,神还需要一面旗帜来书写神的史诗,神还要你们……”
谷地中贴近峭壁的一小块高地,曾经是部族最好的田,那里的庄稼长得最茂盛,一般也不会被洪水淹没,现在那里种植着一片树林,树木都已经成才,真的像天梯一样直刺云端。
在部族最大的洞厅里,妇女们一有时间就在用神启上记载的烦琐方法编制一面巨大的旗帜,那是一件艰苦的工作,经历了几代人的努力和失败,现在终于接近完成。
神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要求,比如一条长得出奇的绳索,和许多奇形怪状的器物,没人知道它们的作用,但部族都在努力制作,他们相信当神的考验完成之后,神就会降临,带给他们一个美丽的世界。
践远坐在石壁前,有时一坐就是一天。他的眼睛久久地注视着那些浩如烟海的文字,他清楚地知道这些字可以为部族打开一个难以想象的天地,可惜能够读懂的不到千分之一,即使读懂的也是一知半解,迷惑重重。石壁上还有一小半的空间是空白的,一个字也没有,黑沉沉的像是一团看不破的夜雾,但是那更加深了践远的想象空间,让他的思绪飘得很远很远……
在没事的时候,践远总是喜欢在石壁前打坐,他希望从神谕领会更多的含意,虽然总是徒劳无功,但是他至少从中汲取了更加坚定的信念,作为首领,这无疑是极为重要的。
但是现在,他的心中是那么脆弱和无助。他在一遍又一遍向银色女神祈祷。雨终于小了,乌云的缝隙中透过了几缕天光,可是部族的粮食也所剩无几,至多再坚持两三天就会断粮,然而山谷中的洪水退去还要七八天,然后耕田播种,及至庄稼成熟至少要两个月,这段时间部族靠什么维持呢?即使把种子吃掉也坚持不了那么久啊。
一个高大但有些驼背的身影出现在践远身后。
“父亲。”践远的声音低沉无力。
“神是我们万能的救主,但是枉自在这里祈祷,是不会得到神的怜悯的,只有经过神的考验,我们才能得到她的救赎。”老人虔诚地望着石壁,声音苍老但浑厚。
践远的眼前一亮,霍地站起身:“我明白该怎么做了,我现在就组织人出海捕鱼。”
老人的手有力地放在践远肩头:“族人们还需要你,神也需要你完成历练,我这把老骨头随便埋在哪里都行。”
五、潮起
此刻应该是正午时分,但是从洞口向外望去却灰暗如黄昏一般,乌云不断变换,如同一幅无法看懂的水墨画,闪电停止了,雨小了许多,但还在下。峡谷已经被水完全淹没,离地十余米的部族洞穴现在伸手就能触到水面,两侧的峭壁像两把利刃插入大海,使峡谷成了一个天然的海港。
八只独木舟从洞口推入水中,每只上面三个人,一共二十四个壮年男子承载着部族的希望向辽阔的大海驶去。
践远和族人们站在洞口目送他们离去。
老人就在最前面的独木舟上,目光一直望着大海,始终没有回头。
送行的人们逐渐散去,践远还默默伫立在洞口,儿子践翎站在他身边,一边拉着他的手,一边把头偎在践远身上。这个孩子已经从父亲的沉默中明白了许多东西。
独木舟越来越远,渐渐变成几个黑点,渐渐地什么也看不见了。
践远怅然若失,像是生命中的某些东西突然消失不见了。
这个时候,在海天交界的地方,乌云突然裂开了几道缝隙,几束耀眼的阳光透射而下,在海面上反射起金色的闪光。
践远的手颤抖着,他的眼中陡然亮起希望的目光。
神迹,这是神迹啊,是神在向我们昭示一个美好的未来吗?
仿佛是在应验践远的猜测,傍晚的时候,雨终于停了,乌云悄然散去,露出一天繁星。
多少天没有合眼的践远放心地安然睡去。
然而星球上那多变的天气恐怕连神也无法预测。午夜过后,践远被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凄厉的啸声惊醒了。他马上意识到,风,起风了。他踉跄着奔向洞口。风虽然对部族没有什么威胁,可是对于海上航行的人却是致命的。
风很大,践远站在洞口要扶着洞壁才能站稳,风是向着大海的方向吹的,这说明父亲他们会被风吹得越来越远。更让他惊惶的是,他在星空中看到了两轮盈白的月亮。
两轮月亮出现于一个天空在行星上是个罕见的天象,大概每过几年才能出现一次,它们巨大的潮汐力量将在行星表面掀起一场大潮。
践远颓然跪在洞口,他竭力向黑沉沉的海面眺望,他似乎看到父亲正带着族人们在风暴中奋力搏斗。他感到自己是那么的渺小,他只有一遍又一遍地向银色女神祈祷,期望她能够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中创造一丝奇迹。
双月凌空的时候,老人的心中也是一沉。他茫然四顾,水手们也正惊慌地望着他,他们之外是没有边际的大海。风这么大,他们不可能逆风返回峡谷了,现在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去与罕见的大潮对抗了。
刚才还平静的海面骤然荡起了波澜。老人呼唤各船尽量聚集在一起,以免失散。平原般的海面变成了一片绵延不绝的丘陵,山丘一般的巨浪不断向这些渺小而脆弱的独木舟涌来。人们竭力控制着独木舟,一会儿冲上浪峰,一会儿又落入浪底。
浪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与强大的自然力相比,人类的努力是徒劳的,一艘独木舟刚刚从一个巨浪中穿出,就被另一个巨浪压了下去,再也没露出水面,上面的人甚至连一声呼喊也没能发出。
老人奋力与风浪搏斗着,他必须使船头与巨浪垂直,一点点的偏离都会让独木舟倾覆。随波逐流中,他的眼前一会儿是迷乱的星空,一会儿是深渊一般的海面。他知道,这样下去,他们根本坚持不了多久,随时可能会葬身海底,然而除了绝望的挣扎,他们还能做什么呢?
情急之间,老人看到了捕鱼用的绳索。那些绳索是按照神谕上记载的办法用树皮搓成的,坚固异常。原本是用来捕鱼的,一端系在鱼叉尾部,一端系在船上。海中的鱼类大多体形庞大,生性凶猛,鱼叉即使击中目标也很难致命,只有用绳索牵着猎物在海中遛到其筋疲力尽才可能捕杀。
聚在老人左右的有四只独木舟,远处还有几艘在浪间起伏,老人示意他们靠拢过来,用绳索把船相互绑在一起。
这个动作看似简单,但在惊涛骇浪中却是极为困难并且危险万分的,靠得太近,就很可能相互撞得粉碎,太远了又根本无法达成目的。他们只能互掷绳索,然后拉着绳索一点点靠近,一边还要撑着桨使他们不能靠近得太快。
这段时间并不长,但对于他们来说仿佛过了一年,所有人都累得筋疲力尽,躺在船上动弹不得。最终有五只独木舟捆绑在一起,形成了一艘大船,果然平稳了许多,虽然仍旧颠簸得厉害,倾覆的危险却小了许多。
老人心中一阵欣慰,现在大概可以逃过一劫了吧,况且这个应急的办法以后可以让部族建造更大的船,也就能捕捉更大的鱼了。他举目寻找其他的独木舟,但视野中只有滚滚而来的海浪。这个时候,老人的目光穿过层层波浪,无意间望向海天线,他顿时惊呆了。
在双月与繁星的照耀下,海面上能见度很高,老人看到在海天线上出现了一道白线,那白线从天边越升越高,就像一片乌云一直升起,飞速地吞噬着接近海面的星辰。老人知道那是什么,那是星球上最恐怖最具破坏力的自然现象:海啸。那道直冲天际的白线是由百米高的海浪形成的,它们扫过的星球表面,一切都将荡然无存……
“神啊,您的考验竟然这般残酷吗?”
老人颓然跌落在船头。
六、潮落
海啸在黎明时分抵达峡谷,海水陡然上涨了近百米,一下子将峡谷全部淹没,只剩两道峭壁的顶部露出水面。在海啸到来前,践远带领全族临时用石块封闭了洞口,但还是有两个下层洞穴被淹没,七十余人葬身大海。
这一切发生的时间不到一个小时,而后海水像一个得意扬扬的破坏者,反身退去。
假如怒火可以燃烧,践远一定会化成扯地连天的烈焰将海啸挡在峡谷之外,可是他的身体在强大无比的自然界中是那么的不值一提,除了苦笑,他甚至不能表现出他的愤怒和绝望。他只能徒然地等待平原重新露出水面,然后在上面重复日复一日的耕耘。
两天后洪水全部退去,久违的黑色土地终于显露出来,部族再一次从灭亡的边缘起死回生。奄奄一息的人们开始在平原上忙碌,他们需要尽快把种子播种下去,并期待着一次梦想中的丰收。
践远惊异地发现,矗立在峡谷高地上的森林竟然安然无恙,它们的根一定深深地扎入了岩缝深处,那顽强的生命力让他感慨万千。
他把目光投向大海的方向,现在的大海风平浪静,微微的波澜反射着万点阳光,几只不知名的大鸟在海面上翱翔,根本让人无法想象它几天前那个暴怒的样子,但是践远知道,父亲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了。
老人从昏迷中醒来,睁开眼就看到了明媚而刺眼的阳光,难道自己已经来到了天国吗?不过冰冷的海水让他回到了现实。他发现自己仰卧在一艘独木舟上。他想坐起身,可是根本动弹不得,整个身体好像除了大脑还在运转,其他部分都已离他而去。
他还记得失去知觉前的景象:巨浪像一群疯狂的野兽围着独木舟撕咬;同伴们一个个被卷走,濒死的悲鸣在风中一闪就听不到了;捆绑独木舟的绳索在一根根断裂;接着,铺天盖地的巨浪之墙轰然撞击过来,一切都变得粉碎……现在海啸已经过去,大海呈现出一派风和日丽的景象,老人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幻觉,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时代,母亲正把他温柔地揽在怀中轻轻摇动,但是他马上就清醒过来。他艰难地挪动头部,向周围观望,看不到一个同伴,甚至看不到一块木头或是一段绳索,无际的海面上只有他一人一舟在漂荡。
过了一阵,老人终于积攒起一些力气,他挣扎着坐了起来。他再次极目眺望,过了良久,他意识到只有他一个人幸存下来。一段绳索缠在他的腰间,另一端系在独木舟上,如果不是这个巧合,他恐怕也早就沉入大海了。不过老人的命运可能比死去的人还要悲惨,独木舟里只剩下一支长矛,他只能随着独木舟漫无目的地漂泊,直到饥饿慢慢夺去他的生命。
老人出奇地平静。岁月的历练已经让他看破了生死的界限。他坐在船头上,看着瑰丽的朝阳和湛蓝色的大海。他回忆着自己的一生,虽然他和部族始终在艰难和困苦中挣扎,但现在看来却充满了乐趣,那是生命所赋予的最简单也最美好的快乐……
一道风帆一样的背鳍从附近的海面划过,又没入水中,打破了老人的思绪。不久,它再次出现,这次距离更近了,背鳍前面还露出了一个庞大而丑陋的头颅。这是一只被部族称作海丘的海兽,它的实际体积有小山丘那么巨大,不过与海中的大多数海兽比较,它的性情比较温顺,属于腐食生物,现在它大概看到老人已是奄奄一息,才游了过来。
一道漩涡骤然在海面形成,独木舟恰好处在漩涡核心,像一只失控的野马在疯狂地旋转。它来了。它已经在独木舟下面张开了大嘴,等待老人落入口中。
老人手中紧紧抱着长矛,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老人并不仇恨这只海兽,作为生命,捕食是它生存的本能,人类也是一样;他也并不想去捕获它,它是那样的庞大,即使是几十个人类聚集在一起也休想杀死它;但是老人仍旧准备用尽力气进行反击,那是他对命运最后的抗争。
随着一阵巨浪掀起,海丘的头颅像山峰一般从海面耸立而起。老人发觉自己已经置身于海丘的血盆大口之中,两排惨白的板牙正从头顶上空合拢,自己的身体正向脚下一个无底的黑渊下坠。
这个时候,老人挺起长矛,奋力向海丘暗红色的喉咙刺去……
落日已经从海面隐去,只剩下一片绯红的晚霞游动在天边。
人们仍旧埋头在田间忙碌,平原表面最上层的土壤由于海水的浸泡而充满盐分,需要铲掉,田间的灌溉沟渠需要重新挖掘……他们的劳作还是很有成效的,有几块田已经插上了秧。
天色更晚了,但还是没人停下来。践远也一言不发,回到洞中又怎样呢?那里除了一些种子,再没有一粒粮食,等待他们的只有饥饿和漫长的黑夜,也许让他们留在田野中更好些,劳动可以让他们看到丰收的希望,而希望也许可以让他们暂时忘记饥饿。
海岸附近突然传来一阵呼喊声。
是父亲回来了吗?践远一阵惊喜,扔下石锄,向海边跑去。
海岸线上,一头巨大的海兽被海水冲上岸来。它肯定才死去不久,身体还没有腐烂,看样子够部族吃上几个月。
人们跪在海兽周围虔诚地祈祷,他们相信一定是神将其送上岸的,以此来挽救众人的生命。
之后,他们开始切割海兽,把割下来的肉块运往洞穴深处储藏起来。不久,人们在海兽的口腔中发现了一支穿透了海兽大脑的长矛。
践远手捧着长矛,久久向黑沉沉的大海眺望。星光下,依稀可见他的眼中饱含着泪水。
七、幻灭
生命的种子已经埋下,人们天天关注着天气的变化,期望着田野中的种子生根、发芽、成长、结出丰硕的果实。星空之上,是否冥冥中也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这个小小的部族,并祝愿他们发展、繁荣,创造出一个灿烂的文明?
等待收获的那些天里,人们并不轻松,虽然没有再遭遇暴雨和山洪,但降雨却几乎没有断过,小河的水位一直很高。践远带着男人们整天在小河两岸修建一道堤坝。已经记不清从什么年代开始,部族就开始在河岸上建造堤坝,但它总是被洪水冲得无影无踪,可是为了生存,部族就像蚂蚁一样,执着地一遍又一遍重复祖先们的工作,即使明知它根本没有建成的那一天。
女人们除了做饭,就在洞中忙碌着制作神谕中神需要的物品,虽然那些东西是那么复杂,很多甚至根本无从着手,但那似乎是部族获得新生的唯一希望。
践远每天晚上还是要对着神谕面壁沉思,不过他现在多了一个学生。他开始教授儿子践翎学习文字。传说在远古时候,践远的祖上曾有缘觐见过银色女神,并得到了女神最初的教诲和启蒙,从此以后,每一代首领都出自践远的家族,有一天践翎也会接替践远成为部族新的首领。
践翎的智慧和学习能力要远远超过老成守旧的父亲,这让践远感到高兴。说不定有一天儿子会从神谕中领悟到更深奥的真谛,从而揭示出一个崭新的未来呢。不过,践远没想到会有那么快。
这天,践远正和大家在堤坝上挥汗如雨,践翎一跑一颠地把一块石头举到他面前。践远拿着石头端详,开始还不明所以,突然间手就颤抖起来:“这,这就是可以提炼出铁的矿石吗?”
铁是制作神谕物品的重要材料,没有它,很多东西让部族一筹莫展,没想到竟然被一个孩子找到了。一个月后,第一件铁制品在部族的熔炉中完成了。部族开始驶上快车道,一件件奇形怪状的物品接二连三地制作出来。
这一天,男人们劳累了一天,回到洞中,女人们却还没有做饭,并且每个女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欣喜的笑容。践远被拉到洞穴深处,一面无比巨大的旗帜几乎铺满了整个洞厅。
神谕上要求最难的一件物品终于完成了。践远在心中盘算着神谕中需要的物品,突然振臂高呼:“万能的银色女神啊,我们终于完成了您的要求,我们虔诚地向您献上我们的贡品!”
那一夜,部族无人睡眠,众人在篝火前载歌载舞,狂欢了一宿。
黎明时分,践远带着族人们面对群山后面微亮的晨曦,无比虔诚地跪倒,金色的朝阳从他们头顶缓缓升起。他们在等待着,等待着银色女神从天而降,等待着部族的再一次新生……
然而直到中午,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还都是从前的样子,午后甚至又下起了小雨,天空中一片阴霾,一点也看不出将要出现神迹的样子。
践远的心中略微有些失望,但是并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毕竟部族等待这一天,已经等待了无数年,他们不在乎再多等几天。
一天,两天……一个月过去了,仍旧什么也没有发生。
族人们的情绪一天天低落下去。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清点为神制作的物品,并不厌其烦地一次次与神谕上的记载对比,得出的结论都是一个:他们确实完成了所有物品的制作。可是为什么银色女神没有降临呢?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着迷惘与恐慌,他们的迷惘与恐慌是因为世世代代对神的信仰已经刻入心灵深处,这信仰是一个美丽得无可言状的希望,支撑着他们一天天熬过那些苦难的日子。可是现在,他们的心灵正变成无根的浮萍,渐渐地无所寄托,他们不知道自己将向哪里去,他们的生存究竟还有没有意义。
这段时间,践远几乎一言不发。族人们的疑问,他根本无以面对,他的家族是神的代言者,现在如何对族人解释——他们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经历了许多代人的努力,终于完成了神的试炼,可是神却没有现身来实现她对部族的承诺。
践远的心中也充满疑问,但是他端详着神秘的神谕石壁,一次次告诉自己:一定是哪里出了纰漏,一定是哪里错误领会了神的深意,才让神没有降临。他在石壁面前彻夜不眠地钻研,试图找到一个合理的答案。几天的时间,他的一头黑发突然变得斑白,然而他仍旧没有一点头绪。
无论如何,生活还是要继续。人们又开始辛勤劳作,试图用劳动去掩盖心中的失落。他们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心上的伤口又怎么能瞬间愈合呢?只有践翎还是整天无忧无虑地在峡谷中乱跑,欢快的笑声使部族沉重的气氛轻松了许多。
践远坐在堤坝上远远地看着儿子。践翎正在峡谷尽头的大瀑布附近攀攀爬爬,看样子想找到一条通往峰顶的道路。他就和自己年轻的时候一样,对什么都充满好奇,时不时就有新奇古怪的想法跳出来,而且不得到答案决不罢休。也许,践远想,也许部族的将来就在于这个孩子了吧。他的心头有几丝欣慰,也有几许怅惘。
忽然之间,践远隐隐听到一声悠远、沉闷的隆隆声,接着大地开始微微颤动起来。他把目光投向天际,烈日当头,万里无云,不是雷声。族人们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忽然,有一个人跪了下去:“神啊,您终于要降临了!”众人也纷纷跪倒,向上天祈祷。
那一刻,践远的心头也是一阵狂喜,可是他立刻又冷静下来,也许是司空见惯的雷雨给他带来了心理暗示,他总是对这种不明的震动有种强烈的不祥的感觉。他昂起头,向着震动传来的方向,那高高在上的瀑布源头张望。他看见践翎在瀑布脚下也停了下来,望了望上面,又回头望着他,接着向他挥动着双手,口中似乎在呼喊着什么。
践远还没有明白过来,就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接着看到一股滔天巨浪突然出现在瀑布源头,像一头凶恶的妖龙,张牙舞爪地向峡谷扑来,践翎在一瞬间就被吞没不见了。
黑沉沉的洞穴里,只有篝火在寂寞地跳动,周围的黑暗中不断传来哭泣声。
这场毫无征兆的洪水在部族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过,它吞噬了践翎和三百余个正在向女神祈祷的族人,正在结穗的庄稼也全部毁于一旦。
践远默默地坐在篝火旁,他的眼中爬满了血丝,目光让人害怕。
践翎的母亲在生他的时候就死了,现在践翎和父亲也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死了,只剩下践远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个世上,而他的部族呢?在他成为首领的时候还有四千多人,可是这些年下来,还剩下不到两千人,那预示着部族在一步步走向消亡。他曾经把全部希望都倾注于无所不能的银色女神,可是他失望了。他终于明白石壁上所谓的神谕不过是部族的祖先们留下的遗迹,它的本意是让部族对这苦难的生活还能够怀有一丝希望,而现在,这个唯一的美丽的梦幻终于也破灭了。
践远霍然起身,手中抄起一把斧子,向洞外冲去。
族人们追了上去,但是到洞口又停住了,他们已经知道践远去做什么了。
在神谕石壁前,践远用颤抖的手抚摸着那些来自远古的玄奥文字,然后挥起了手中的斧子疯狂地向石壁砍去。
八、迁徙
天亮的时候,回到族人面前的践远像换了一个人,曾经憨厚和蔼的面容现在沉默而冷漠,让人感到了距离。
他宣布了一项从来没有过的决定:带领部族向另一块土地迁徙,至于那里是乐土还是地狱,甚至能不能够到达,他都不知道,但是他已经决定了,一定要这样做。
族人们用沉默表示了认可,这并不等于支持,只是他们还有其他的路可以选择吗?
三天后,第一批二十只独木舟出发了。接着,第二批、第三批……
为了制造独木舟,曾经是献给神的树林被砍伐了三分之一。
践远跟随第十批,也是最后一批,共六十个人出海。
与其说迁徙,其实更像一次孤注一掷的大规模探险,参加行动的有五百名男性,这个数目是部族青壮年劳动力的绝大部分,还有一百名尚未生育的青年女性,此外有大约一千人留在了峡谷中。践远作出这个决定绝非是出于绝望与疯狂,他为部族做了两方面准备,假如他们找到新的栖息地却不能返回,那么他带走的这些人在几代人以后,又会繁衍成一个昌盛的部族;如果失败了,留下来的人也同样能够延续。
这些小小的独木舟缓缓地向大海的深处划去,转过峡谷的一道岬角,终于消失不见。与浩瀚的大海相比较,他们还不如一粒微小的尘埃,但是他们所要做的却是一件人类的壮举,他们有成功的可能吗?
感谢天公作美,航行的这些天里,天空万里无云,海面风平浪静,这在气候恶劣的星球上是极为罕见的。
“是神在保佑我们吗?”有人在感叹,但是他意识到什么,立刻沉默了。
如果神在保佑他们,就不会让他们踏上这条绝路。没有人怀疑,他们终将葬身大海,另一个新世界不过是一个不可能的梦。这样做是因为他们选择了抗争,而不是默默地消亡。
践远带领着众人始终靠着海岸线前进,一边是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一边是漫无边际的大海。大海的平静不过是表象,践远深知它的残暴。
前两天平静地度过了。陆地的一面始终都是峭壁,根本无法靠岸,不过有一条小瀑布从悬崖上垂下,补充了消耗的淡水。一路上也没有遇到前面出发的族人,看来他们是一路向前去了。
第三天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峡谷,并且在岸上看到了前一批族人。他们弃舟登岸,与族人会合,在陆地上睡了一宿。践远本想带领大家向峡谷深处探索,不过有人告诉他,前面的族人已经去过了,那是一个死胡同。
天亮后,他们继续沿着海岸航行。
这一天,大海变脸了,掀起了一道风暴。幸好他们及时找到了一个避风的巨型岩缝,没有遭受损失。
风暴停止后,他们再度起航,可是走了没有多远,不得不停了下来。一道密集的礁群从陆地一直伸向大海深处。
尝试了多次之后,他们放弃了试图从礁群中穿越的想法,礁石间充斥着数不清的暗流和漩涡,稍不注意就会船毁人亡。陆地上仍是无法登陆的峭壁,他们唯有向海洋深处前进,绕过这片礁群。
礁群的面积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航行了一整天,礁群还没有尽头,到了午夜时分,他们仍在奋力划行。
践远暗自庆幸,如果这个时候出现一场风暴,后果是灾难性的。
空中群星璀璨,海面上能见度很好。人们忽然发现礁群中出现了一个很大的缝隙,就像一条宽阔的道路,完全可以让众人轻松穿过。
众人一阵欣喜,改变航向朝缝隙驶去。
这确实是一条捷径,处于礁群最狭窄的地段,远远地似乎能看到对面的出口。
践远隐约听到一阵呼喊,他侧耳倾听,发现声音来自左前方的一块礁盘上。
一个人从礁盘上站起来向他们挥手,身上的装束显示是部族的人,他摇摇晃晃的,看样子很虚弱或是受了伤。
见到同伴,众人加速向礁盘划过去。
践远却突然让大家停了下来。
他怎么会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礁石上,其他人呢?践远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在前进的方向上,一个庞大的漩涡几乎占据了整个通道,它旋转的速度并不快,所以在远处根本看不到,可一旦误入其中就根本无法挣脱。看来礁石上的人一定是前几批族人的幸存者,其他的人肯定已经葬身漩涡之中。
践远也终于听清楚那个人在呼喊什么,他是要族人们赶快离开这里,另寻出路,千万不能靠近。
大家群情激昂,有两艘船冒险向礁石靠近,却被践远喝止了,他埋着头,划起了桨,独木舟掉头向缝隙外驶去。
众人都默默地跟随践远离开,除了划桨声,没有一个人说话,悲痛像一座大山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人们驶出了很远,还能看到礁石上的同伴在落寞地向他们眺望。
一天后,船队找到出路,绕过礁群,重新向陆地靠拢。经过这里的时候,那块礁石上已经空无一人。
伤感始终笼罩着人群。践远忧心忡忡,他不知道有多少族人在那里遇难。直到三天之后,他们在海岸线上赶上了前面一批船队。践远了解到,礁盘上的人是第一批船队的唯一幸存者,不过正是由于他的指引,后面几批才幸免于难。践远暗暗思忖:从第一批船到最后一批,间隔了六天,没有食物和淡水,不知道他是怎么坚持过来的,那需要多大的毅力啊。
漫长的航程还在继续,陆地上的山峰与峡谷交替出现,没有遇到一块可以长久栖息的平原,而峡谷的尽头总是被更高的山峰挡住去路。践远甚至有一种错觉,他们是面对着一堵永无边界的世界之墙,墙里面的世界总是拒绝他们进入。
有的时候,践远也会向海面上眺望,但浩瀚的海面空无一物,连一块礁石也看不到。
一路上,他们也再没有遇到其他同伴。不知道他们现在情况如何,即使只有一支船队能够找到新的栖息地,这次探险也是值得的,践远这样想道,可是,如果大家都失败了呢?他简直不敢去想。
时间悄然流逝……
践远已经记不清他们漂流了多少天,粗布的衣衫早就变成了布条,大家看上去像野人一样,幸好食物和淡水能够在陆地上补充,使航程还能够继续,但是探险的前景却越来越暗淡,就连践远也已经不再相信他们能够找到一块没有洪水威胁的肥沃原野。他们在继续前进,只不过因为风暴、海兽和饥饿还没有夺去他们的生命,前进就是他们活着的全部意义。
风暴开始一次比一次猛烈地袭来,尽管人们小心翼翼地防范,还是不断有独木舟沉没,人员损失在一天天增加。
海兽也开始注意他们,不断有巨大的海兽在远处游弋,只不过由于担心搁浅才不敢游到近岸来,但那是一个潜在的威胁,让人们时刻绷紧着神经。
更让践远担心的是,开始有人莫名其妙地死去,不是饥饿,也不是伤病,就那么躺在那里默默死去。践远知道,这些人的死是因为他们已经对生存失去了信心。
终于有一天,山峰张开了怀抱,一道开阔的平原展现出来,上面似乎还有金色的麦田。
沉闷的船队中猛然爆发出一阵经久不息的欢呼,人们热烈拥抱着,雀跃不已。
践远也跟着欢呼起来,可是突然间,他看着那肥沃的平原,心中像挨了一记重锤,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天地间剧烈旋转起来,他一头晕倒在船上。
这片平原是那样熟悉,他认出来,那就是他们世代生息的峡谷,他们航行了这么多天,只不过画了一个完美的圆,最终又回到了起点,他绝望的意识到,这个世界是一个充满了苦难的孤岛。
九、大船
践远从昏迷中醒来,他并没有睁开眼睛,他害怕看到族人们一张张忧愁的脸,可是很奇怪,他听到了笑声,不是一个人,好像整个部族的人们都在欢笑,他不禁睁开了眼睛。不错,族人们正在围着洞厅中央的篝火舞蹈,男男女女笑成一团,像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践远站起身来,一脸迷惑。族人们见到他醒来,又爆发出一阵欢呼。
践远被带到了通天洞,洞壁上还留着被他用斧头砍过的痕迹。他一下子惊呆了,他终于知道大家为什么狂欢了:在神谕后面空白的洞壁上,现在写满了内容。
践远一下子扑到洞壁前,像个孩子一样大声哭了起来。
没有人知道对神的信仰的破灭,在他的心中造成了多么大的创伤;也没有人知道,他独自承担了多么大的压力和责任,如果不是为了部族,他那天已经自杀在神谕石壁前;更没有人知道,他明明已陷入绝望之中,他的身心已濒于崩溃,但他却要苦苦坚持下去,带着部族去苦苦寻找另一条出路……
身边的人都沉默着,没有人劝他,让他哭吧,多少天的苦闷都会在泪水中消失,因为他们终于确认,神一定在冥冥中保佑着他们,等待他们的将是一个美好的未来,但愿今后部族不会再有泪水。
从这天起,践远足不出户地在洞中研究神谕上新增的内容。没有人来打扰他,部族中只剩下他能通晓神的语言了,大家都在紧张地等待着结果。
四天后,践远来到了部族的洞厅中。在篝火的映衬下,他拾起一根烧焦的枝条,在地上画了起来。他先画了一个手指大小的椭圆形,又在周围画上许多波纹状的线条。“这是我们的岛,被浩瀚的大海所包围。”他说道,然后他又在很远的地方画了一条长长的曲折线,“这是一片广阔的大陆,也是我们一直期望的神赐予我们的乐土,部族会在那里无忧无虑地生活。”践远又说道,“我画的就是神谕上新出现的图案,不过有个问题,”他顿了顿,“在我们的岛屿与大陆之间的距离大概有八百公里。”
众人骚动起来,失望的情绪迅速蔓延,八百公里,八百公里无所依靠的航程,八百公里风暴肆虐,到处出没着猛兽的大海,那根本是一段不可能逾越的距离。
践远没有言语,带着七八个人忙碌起来。
又过了一个月,一个精致复杂的物体制造出来,践远小心地捧着它,赞叹道:“这是神赐予我们的礼物,它可以带着我们驶向遥远的彼岸。”
族人们迷惑地端详着它。
“这是一艘大船的模型,是根据神谕上的图纸制作的,”践远道:“当然,真的把它制作出来还是一件艰苦卓绝的工作,不过……”他沉吟着,“那一天终究会到来的。”
部族马上投入到制造大船的热潮中去了。
大船的建造地点设在峡谷深处树林所在的那片高地上,一方面能够就地取材,一方面在洪水到来的时候可以尽量减少损失。
人们在高地上挖了一个巨大的深坑作为船坞,将来大船建成之后,还要挖一条运河使大船下水。
制造大船确实是一件宏大的工程,艰难程度远远超出了部族的想象。仅仅是挖掘船坞就用去了半年时间,而安放龙骨则更是一个复杂的工作,不仅要集中大量的劳动力,还需要足够的技巧,而这两方面都是部族所欠缺的。经过了四次失败,浪费了十几棵最高大的树木之后,他们终于成功了,而这时已是两年之后了。
践远一直暗自庆幸,在自己那次绝望的探险中只损失了一百余人,绝大部分人先后安全返回了峡谷,为制造大船留下了宝贵的劳动力。
这期间,峡谷中经历了三次洪水的洗礼,部族又挨过了两次饥荒。
人们早就从最初的狂热中冷静下来,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白天,男人们在船坞中忙碌,女人们负责照料庄稼,维护小河上的堤坝;晚上,草草用过晚饭之后,他们就聚集在一起制作大船上需要的一些部件。
践远终于明白了银色女神的深意,她考验部族的那些要求全都是为了制作这只将要承载着部族远航的大船。高地上的那片树林,在洪水泛滥的峡谷中即使顺利的话,没有几百年的时间是不可能生长成现在的规模的,没有这项材料准备,即使有了图纸,制造大船也只能是个幻想。而部族织就的那面旗帜,现在看来是大船的风帆,制作它不仅需要大量的树皮和极为复杂的制作程序,也同样需要漫长的时间与部族坚持不懈的努力,那样大船完工的时间大概就要用去几代人的时间。由此可见,为了部族未来要进行的远航,银色女神在许多年前就着手准备了,只不过部族还蒙在鼓里。
时光流逝……
大船的建造在稳步推进。
艏柱和艉柱被嵌接于龙骨两端,然后将船底肋骨横向安置在龙骨上,船首和船尾精心的结构设计是为了抵御舵和锚索的张力以及海浪的冲击力……
内龙骨则沿着龙骨置于底肋骨,船底肋骨除了两端外都是笔直的,在两端,木材开始弯曲,也就是向上翘起……
复肋材与船底肋骨紧接在一起,这些都是弯曲的或弧形肋材,构成了帆船的曲边,这些肋材被安排得非常紧凑,而且在船的中间部分和靠近桅的地方是双层的,在这里会受到巨大的应变作用……
沉重的厚压板水平排列在肋材内侧,支撑住甲板梁的两端……
桅孔加固板是很结实的木材,垂直穿插在甲板梁之间,用来支撑桅杆,而桅的根部则竖立在内龙骨之上……
随着树木的减少,大船开始在高地上显露出庞大的身躯,它是部族有史以来制造的最雄伟的物体,连他们自己也几乎不敢相信,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大船竣工的日期日益临近,践远的心中却逐渐弥漫起一股淡淡的忧伤,虽然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喜悦甚至是亢奋的。他迫切地期待这艘大船竣工,恨不得马上扬帆启航,可是每当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那股忧伤就侵染着他的情绪,挥之不去。
是他的心底还在眷恋着这个峡谷吗?是的,因为他的亲人都埋葬在这片土地上,他一生的大部分时光也是在这里度过的。可是这并不是忧伤的全部。有时在干活的时候,他向远处的悬崖无意间的一瞥,或是在夜深人静时他孤单地仰望星空,他都似乎感觉到好像有一双眼睛在幽怨地注视着他,那是一个饱含着许多情感的目光,那是神的目光。
对于这莫名的忧伤,践远也觉得奇怪,怎么会这样呢?神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她从远古至今一直在暗中保佑着部族,即使部族最终越过海洋,迁徙到新的大陆去,也同样会得到神的庇佑,自己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不,不,不是这样的,他突然发现在潜意识中与神已没有隔阂,他把神当作是一个人,一个最亲近的人,一个和自己一样被抛弃在孤岛上的人,当他率领族人离开之后,神就会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岛上,慢慢地被人遗忘。践远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不,神是万物的救主,神是至高无上的,自己的想法亵渎了圣洁的神,简直该死,可是他偏偏无法把这种情绪挥去,反而日渐强烈。
践远又开始把目光投向峡谷深处那道飞流直下的瀑布。那次探险使他基本上了解了这个岛的地貌,沿着海岸线,它全部是由高山峭壁和山间峡谷构成的,整个岛就像一个高大的城堡,可是在岛的中心是怎样的呢?是更高的山脉,还是其他什么,不得而知。在那道瀑布背后的群山中一定隐藏着什么!践远断定。
半年前的一次雷雨,瀑布旁边的峭壁恰好被几道闪电击中,光滑的岩壁上出现了一些蜿蜒向上的裂缝。
“自己或许可以沿着这些裂缝爬到瀑布顶端去呢。”践远寻思。
终于有一天,在一个满月的夜晚,践远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冲动,带了几根火把,来到了瀑布前。
在月光的映衬下,他沿着岩缝缓缓向上爬去。
即使有了那些岩缝,要攀上陡直的峭壁都是一件异常危险的事。裂缝时断时续,践远一度被困在那里上下不得,好在他一次次找到了出路。岩缝中的石块有许多是松动的,扳动一块,弄不好就会有一连串的碎石滑落下来,他也幸运地躲过了。渐渐地,他的手和膝盖都受了伤,岩壁上留下了一串血迹,他的头也被石块砸破了,血顺着额头流下,他不得不不断地擦去眼睛上的鲜血。但是他忘记了疼痛,他只有一个心思,无论如何都要爬上去。
最终,他登上了瀑布的顶端。
在他的两侧是更高的峭壁,如同两扇微微开启的大门,而门内,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辽阔的高山湖泊,峡谷的瀑布就是它的出水口之一。在湖泊与瀑布之间,一艘巨大的星际航船横卧在那里。
出乎意料地,践远没有感到震惊,他知道那是一艘飞船,并不是神的宫殿,他对这里的感觉是那样熟悉,就仿佛自己离开了千年,一切的记忆都已抹去,现在重回故地,远古的记忆又在一点点恢复。
他默默端详着飞船。
飞船就毫无声息地矗立在那里,不知道有多少年了。它的外壳残破不堪,有两处完全断裂开来,看上去似乎已经与岩石融为一体。
在飞船的中部,有一扇舱门敞开着。践远迈步向那里走去。
十、星空之上
走进舱门,是一条黑沉沉的走廊,践远点亮了火把,摸索前进。
走廊曲曲折折,仿佛迷宫一般,两边有许多舱门,有的关闭着,有的敞开着,但同样没有生气,就像是一座在深山中沉寂了无数年的溶洞。走廊和敞开的舱室全都锈迹斑斑,墙壁呈现出斑驳的灰黑色,完全看不出当初的样子。
践远慢慢走着,脚步激起的尘埃像一团迷雾在走廊中扩散。
他不知道飞船从何而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他知道,飞船已经在这里停泊了千百年,它已经老化、死亡,再也不可能飞到星空中去了。而且它已经彻底被属于它的那个世界遗忘了,它将永远停留在这里,直到岁月的刻刀将它划得粉碎,完全融解在异乡的土地上。
践远还在向前走着,他并没有灰心,他知道他一定会得到一个答案。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五六步远的前面是一扇关闭的舱门,舱门上有一盏绿色的小灯发出微弱的光亮。
他推开舱门。在舱门打开一道缝隙的时候,里面还是一团黑暗,但接着就亮起一片柔和的光线。
于是,践远就看到了银色女神。她就仰卧在船舱中央的一具水晶棺内。她并不是传说中肋生双翅,浑身光芒四射,让人不敢正视的女神,相反,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女孩,身材娇小柔弱,让人怜惜,一张娟秀的脸上几无血色,带着一种病态的美。
践远看到她的时候,她还在沉睡着,但是一瞬间她就醒来了。
她坐起身,看到了践远,她并没有惊讶,只是疲倦地说道:“来啦。”然后她站起身来,走到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她走得很慢,身体像是很虚弱的样子。“坐吧。”她指了下旁边的椅子。
践远站在那里没有动,他一时还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去面对她。
“坐吧。”她又说道,“你现在应该知道,我并不是神。”
“不,不,您就是我们的神。”践远的情绪有些激动,“是您在石壁上留下的神谕鼓舞着我们一次次渡过灾难,是您给我们指引了一个新的世界,而且我还相信,”他充满感情地望着她,“我相信,是您创造了我们这个部族。”
女孩受到了践远的感染,她似乎回忆起许多事情,眼圈一下子红润起来:“其实你不该来。”她忧郁地说道。
“我应该来。”践远坚决地说道,“我们要知道自己是从何而来,将要向何处去,至少,我们应该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
女孩沉默着,但践远能够感到她的内心思潮翻涌,忽然她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摇晃着,几乎从椅子上跌倒。
践远急忙上前几步,可是又忽然停下来,他想去搀扶她,可是多少年的信仰所带来的尊崇与敬畏又让他不敢妄动。
女孩终于止住咳嗽,她虚弱地再次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践远犹豫着坐了下来。
“好吧,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和人交谈过了,今天就对你讲一讲吧。”女孩说道,“凝春是我的名字,你们的先祖就出生在这个舱室里,我和叶城的细胞合在一起诞生了他们。四个男孩,四个女孩,照顾孩子可真是件辛苦的事,尤其是对我这个没有做过母亲的。”凝春陷入回忆之中,嘴角浮起一丝甜甜的微笑,“他们在暖箱里的时候倒还好,只要喂饱他们就会香甜地睡着了,可是到他们会爬的时候可就麻烦了,刚哄好一个哇哇大哭的,另一个又不小心掉到床下去了,最吓人的是小三,他不知什么时候爬出了舱室。我找遍了也找不到,急得我大哭起来,另外七个孩子也跟着我一起哭,后来发现他竟然在线缆地槽里睡着了。”凝春自顾自说着,仿佛那些事就发生在昨天,“不过随着他们长大,我竟然不再害怕也不再孤独了,他们给我带来了说不尽的快乐,他们慢慢地会叫妈妈了,会走路了,会说话了。我教他们写字,教他们知识,教男孩武术、游泳和怎么种植庄稼,教女孩做饭、织衣,还有舞蹈、绘画。他们整天围拢在我身边,有的到湖里捕鱼,有的给我做饭,还有的把自编的舞蹈跳给我看,哦,那恐怕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了,直到他们十二岁的那一年……”凝春忽然停下来,脸色又变得忧郁。
“后来怎样了?”践远问。
“后来我就把他们带到了峡谷的山洞里面,我要让他们开始自己的独立生活。”凝春用低低的声音说道,“开始他们还很开心,可是没过几天,他们就开始满峡谷地到处呼唤我,我以为过几天就好了。但是一个月过去了,地里的庄稼都荒芜了,他们仍然只顾寻找我,那一天,小三为了爬上悬崖,结果失足摔了下去。”女孩的眼中泛起了泪花,“他们不知道,我和他们一样伤心,每天夜里都睡不着,一闭眼,眼前就全是他们的音容笑貌。白天要不傻傻地坐在那里,脑袋里一片空白,要不就莫名其妙地哭个不停,我真想到峡谷去,从此与他们生活在一起,可是我不能,后来,我只得进入了休眠。”
凝春把头扭过去,不让践远看到她流下的泪水,她沉默了一会儿,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她接着说道:“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百年之后了,部族已经发展到六百多人了,当然他们早已忘记了我的存在。他们开始在这片土地上凭借自己的劳动和智慧自由发展了,我很欣慰也很高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中又那么失落。他们是我的孩子,我却不能去相认,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啊!”沉默,“我再次睡去,这次过了一百年,再看到他们的时候,我大吃一惊。部族的人数只剩下不足三百人,我意识到,峡谷中的大气成分和土壤、植被虽然都与母星相仿,但是这里的气候却要严酷得多。我教授给他们的知识太少了,根本不足以与这么恶劣的大自然对抗,况且,他们那时已经失去了战胜自然的信念,他们开始自甘堕落,开始一步步走向灭亡。于是我在一个小山洞中刻下了那些知识,同时让他们开始为迁徙到海对岸去做准备。更重要的是,我要让他们重新树立起信心,让他们知道,他们不是弱者也不是生命的弃儿,总有一天他们会成为这个荒芜世界的主人,并重新踏上光辉的文明之路。”女孩的眼中爆发出粲然的光芒。
“是的,”践远说道,“我们把您当作了神,也正是对您的信仰让我们坚持到了现在。”
凝春望着践远道:“这些年来我只接触过两个人,上一次我正在峡谷中观察部族的情况,恰好碰到了一个。他看到我一身银色的宇航服,就把我当作了银色女神,吓得跪在那里一句话都不敢讲,可是你不同,至少你很冷静。”
“我是在那次探险之后突然意识到的。”践远道,“我发现您并不是万能的神,我甚至觉得说不定您比我们还要脆弱,还要无助。”
“看来是被你猜中了。”凝春微微一笑,但目光是那么的凄然。
“大海对面的大陆是什么样的?”看着她,践远心中一阵酸楚。
“与峡谷相比较,那里是一片乐土。”
“在您的指导下,大船快要造成了,不久之后我们就准备启航。”践远道。
“你是来向我道别的?”
“不,”践远第一次大胆地凝视着女孩,“我是来带您一起走的。”
凝春注视着践远,目光里亮起一团火焰,那一刻,践远可以肯定她一度动了心,可是最终她的目光又暗淡下去:“你能想象这艘航船当初的样子吗?它矗立在那里,像一座巍峨雄伟的大山,像一位意气风发的银甲武士,可是现在它已经腐朽成一堆废铁,只残留下一副骨架。我虽然还是年轻时的样子,可即使休眠也不能抵御时光的侵袭,我的身体已脆弱不堪,生命随时会逝去。你们去吧,这个世界的未来是属于你们的,我根本就不应该在这个世界,在你们的历史中存在。这里,这里就是我最终的归宿。”
践远犹豫着还想说什么,却被凝春用目光制止了,她向他伸出手:“走吧,我送你一程。”
凝春挽着践远的手向外面走去。
她的手是那么小巧,那么冰凉,可是践远却有了异样的感觉,他恍惚间回到了孩童时代,母亲拉着他的手,呵护着他走出了人生的第一步……践远从来没有见到过自己的母亲,可是现在感觉是那么真切,他的心中感到一阵刺痛,几乎落下泪来。
他们就那么手挽着手,默默走出飞船,走过湖岸,来到悬崖顶端。
他们在崖顶站立了很久,手握在一起,久久不愿分开。
“还不知道我们是从哪里来的,我们的故乡在哪里?”践远问道。
凝春抬头仰望浩渺的星空:“我们来自星空之上,我们根本看不到它,甚至大概位置也不知道,这也是我一直迷惑的,最初的时候,我核对了电脑里所有的星图,却不能找到母星的位置,或许我们是来到了另一个宇宙吧。”
“我们有家难回。”践远感叹,“那么我们当初为什么来到这里呢?”
“和你来到这里一样,”凝春道,“我们是来寻找我们的祖先。”
“哦?”践远吃了一惊,继而不解地望着她。
“对于这些,你不需要明白,至少现在还不到揭晓的时候。”凝春说道,“你只要知道,对于你们来说,这里就是你们的家,未来是你们必须用双手亲自去创造的,你们的明天决定着我们的未来。”
“我不明白,”践远一脸迷惑,“就像我不明白您千辛万苦创造了我们,却宁肯受尽孤独的煎熬,也不愿与我们生活在一起。”
“总有一天会明白的。”凝春松开了手,“去吧,孩子,照我说的去做。”
凝春用充满母爱的眼神望着践远。
践远知道,只要一回头,就将是他们的永别……
十一、彼岸
又是两个月过去了,峡谷大部分时间被大雾笼罩,难得见一次阳光,虽然耽误了庄稼的生长,好在没有遇到强降水天气。
这天,天空终于放晴,刺向半空的主桅竖立起来,大船终于建造完成,这是星球上有史以来最为庞大的智慧产物。它的船身由无数块木板拼接而成,显示出人工雕琢的精巧之美,人们甚至雕刻了一尊头生双角、身披鳞片的神兽图腾,安放在船头,使大船平添了几分生气。不过要让大船下水,却还是一件非常艰巨的事。
部族的大部分人在开凿大船下水所用的运河,一部分人在为大船安装风帆和各种索具;麦田里人们在抢收庄稼,尽量为不久后的远航多积累一些粮食;还有一部分身体最强壮的男子,建造了两艘小帆船,整天在海里练习航海技术,他们将是大船的第一批水手……整个部族已经陷入疯狂的工作状态,他们强烈盼望着扬帆出海的那一天。
运河终于挖开,它大概有五百米,从大船的船坞起始,倾斜着与无名小河的上游交汇,这是最便利的办法,剩下的一千米航道就利用了小河的河床。
河水开始灌入船坞中,随着水位的上涨,大船一点点浮了起来。起初人们还真担心这么个庞然大物究竟能不能漂浮起来,现在见此情景,部族顿时欢声雷动。大家开始兴高采烈地向船上转运货物,首先是黏土和石块等压舱物,接着是淡水和食物,最后是一些生活必需品。出海是人们所盼望的,但他们的心中又惴惴不安,谁也不知道将要在无依无靠的海上漂流多久,谁也不知道遥远的彼岸什么时候才能抵达。
天开始下起了雨,雨并不大,半空中云彩的缝隙中能透出昏黄的天光,践远的脸却阴沉起来,他可不想在这关键时刻出什么乱子。
忙碌了一宿,终于装船完毕。
黎明的第一缕曙光照射在高耸入云的峭壁上,它飞快地向下移动着,在瀑布顶端反射起一片银光,最终将热火朝天的峡谷完全展现出来。
践远的眼睛却在望着另一个方向,在无际的海的尽头,海与天交接的地方,似乎腾起了一团通体漆黑的太阳,那黑色也像曙光一样在迅速扩展着,一会儿就吞噬了小半个海面。
践远的心中掠过一丝恐惧。与此同时,熟知这星球上气象万千变化的族人们也预感到大难临头。部族顿时愈加疯狂地投入到劳作当中。
上百条系在大船上的绳索投下来,人们在河两岸拉着大船一点点向前移动。他们是在与时间,与风起云涌的暴雨云团赛跑。
大船刚刚驶出船坞的时候,阳光退出了山谷,天地间陷入一片漆黑;又行了几十米,暴雨倾盆而下。
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人们没有退缩,这一回终于有了一次获得新生的机会,他们宁死也不会放弃。
大雨滂沱,对面已经看不到人,只有一团灰色的微光。微光中,数不清的人影在泥泞的地面上拼死拉动绳索,所有人的动作协调得像一个人一样。
大船缓缓挪动,十米,二十米……
雨水漫过了脚面,又没过了膝盖,然后到大腿……
时而有人不小心滑入河道中,在暴雨和雷电的轰鸣中悄然消失,但仍旧没有人动摇。
终于,大自然退却了,乌云拖着滚滚雷声,渐渐远去,阳光重新投射下来。
不过危机仍旧没有过去,这场暴雨造成了严重的后果,无名小河已经在雨水的推波助澜下泛滥,淹没了峡谷,虽然水位并不深,但部族要更加小心翼翼地移动大船,使它不至搁浅。
更让人忧心忡忡的是瀑布的流量大增,由两股变成了五股,并且还在不断扩大。践远知道,暴雨虽然停了,但各个山峰上的雨水正化成无数股溪流,向高山湖泊汇聚,随着湖水暴涨,洪水就会沿着瀑布狂泻而下,淹没整个峡谷,现在看来,洪峰的到来只是迟早的事情。
没有人松懈,此刻正是紧要关头,大船已经抵达运河与无名小河的交汇口,只要转过这个拐角,大船就会沿着小河顺流而下,直奔大海。
大家胜利在望。
而与此同时,在瀑布顶端传来一阵恐怖的咆哮声,瀑布化成了一个无比巨大的浪头猛地砸了下来,峡谷中的一切顿时淹没在惊涛骇浪之中。
洪峰过后,峡谷中一片狼藉,虽然人们死死拉住了绳索,却还是有百余人被冲入大海。但是大家惊喜地发现,大船还在,坚固的船身使它成功抵御了洪峰的冲击,但由于洪水到来时船身恰好侧对着洪峰,现在它倾斜着船身,搁浅在小河与运河交汇口的岸边。
这是最危急的时刻,更凶猛的第二道洪峰随时都可能袭来,大船再不可能经受那样的打击,一定会倾覆,一定会被洪峰击得粉碎,他们只有赶在洪峰之前让大船驶上小河的河道。
人们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在岸上推,一部分在对岸拉,试图使大船重回河道。
大船的船身缓缓回正,一点点在泥泞中挪动……
咆哮,那令人惊恐万状的咆哮再次响彻峡谷。
人们放下了手中的绳索,抬头向瀑布顶端望去,目光中满是绝望与无奈,末日,这是部族的末日,再没有什么能够拯救他们了。许多人颓然倒地,连日的劳累使他们疲惫不堪,本来就在依靠一丝希望坚持着,现在他们的精神支柱已轰然坍塌。
刚刚恢复平静的瀑布再次涌起,一道几十米高的水墙从瀑布顶端扯起……
一个银色的纺锤体突然出现在峡谷上方,它的体积只有一艘独木舟大小,但是它周身散发着刺眼的银光,简直比阳光还要刺眼。
它沿着峡谷划出一道弧线,并明显在大船上空停顿了一瞬,接着就像一颗银色的流星,猛然撞向瀑布左侧的峭壁。
一声天崩地裂的爆炸响彻峡谷,那道峭壁摇晃了一下,然后突然从中间折断,上半部分坍塌下来堵住了瀑布所在位置的缺口。整个峡谷淹没在铺天盖地的烟尘之中。
被拦腰切断的洪峰像一头被斩首的怪兽,颓然落入山谷,化成一个大浪。大船在大浪的浮力下,一下子脱离河岸,顺着小河向大海漂去……
浪大,顺风。
大船张满了帆,向着遥远的彼岸,乘风破浪地前进。
水手们不住忙碌着,他们操纵大船的技术还很生疏,还不时会出错,不过经历这次远航之后,他们会成为最出色的水手。
大部分人无事可做,但是没有人去睡觉,尽管每个人都已筋疲力尽。他们都在默默望着来时的方向发呆。拉,拼命地拉,大船在缓缓移动……洪水铺天盖地……大船倾斜在岸边……那银色的物体……那光亮真的刺眼啊……突然响起的爆炸把耳朵都震聋了……峭壁,无比坚固的峭壁竟然像脆弱的庄稼一样折断了……不久前发生的这一切还不断在他们的脑海中闪过,简直像梦境一样。是神在危难时刻又一次拯救了他们,他们一次又一次向岛的方向顶礼膜拜。
岛已经在天边化成了一个黑点,几不可见。
践远从那里收回目光,然后又把目光投向了广阔的海面,那遥远的海天之线……
只有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讲。在前进的方向上,肯定还有更多的艰险,对神的信仰可以使人们心中无所畏惧。他准备把这个秘密永远藏在心底,并且他宁愿相信,那个来自远古,来自星空的女孩还在安然入睡,有一天会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十二、尾声
几座坟茔,背靠巍峨险峻的群山,面对波光粼粼的湖泊。
风云变幻,日月如梭,白昼与黑夜交替闪现,坟茔上的野花不断绽放又不断枯萎……
是否还有人知道坟内的主人是谁?是否还有人记得他们叱咤风云的一生?
曾经有一个女孩经常来到这里,给坟上除除野草,放上一束花,然后在坟边坐上半天,她会和他们聊聊天,回忆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时光。
后来,那女孩也再没有来过,曾经在峡谷中生息的部族也早已消失在海的尽头,坟茔陷入了永久的寂寞。
没有人知道,即使岁月将他们磨灭得没有一点痕迹,即使这片土地上崛起多么辉煌的文明,他们永远都是这颗星球上最伟大的丰碑。
他们从母星出发,跨越了半个宇宙,来到这片蛮荒之地。他们原本是来寻找自己的祖先、自己的源头,可是他们没有想到会揭开一个宇宙间巨大的秘密,这个秘密随着他们的死去也许永远也不会被人知晓。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文明的种子已经播下,他们为自己的使命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