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
凡曲之叠用前调者,北曲曰“么”或“么篇”,南曲则曰“前腔”,词之叠阕则曰“换头”或“过片”。曲乃词之变,所谓“么篇”与“前腔”,自然是由“换头”得来。“前腔”二字易明,唯“么”颇费解,疑即“叠”之意。词调有[六么令],试录晏小山一首而加以说明。
绿阴春尽,飞絮绕香阁。晚来翠眉宫样,巧把远山学。一寸狂心未说,已向横波觉。画帘遮市。新翻曲妙,暗把闲人带偷掐。 前度书多隐语,意浅愁难答。昨夜诗有回纹,韵险还慵押。都待笙歌散了,记取来时霎。不消红蜡。闲云归后,月在庭花旧阑角。
首句虽只四字,但发音若略为婉转,而带“只见”“却是”“又到”等虚声,即成六字句,此则曲之衬音所由起也。上半阕之“阁”“学”“觉”与下半阕之“答”“押”“霎”,实等于用六五句法连叠六韵,音节如一。其上下两结韵之四四七则尾声也。“六么”之名,疑即“六叠”之意,其义或取于是。
由此言之,凡叠处即谓之“么”,事实乃如是。但“么”即“幺”字之别写,有细小之意,有单一之意。无训“叠”者,或则为曲师所用之符号,非“幺”字也。沈璟《南词九宫谱》释“换头”之《总论》曰:“篇中么或衮,大率即是前腔。”可见“么”乃“衮”之省文,“么篇”即“衮遍”之别写。“衮”与“衮遍”,皆宋大曲之名称。但此种专门术语,今已无能释之者。宋陈《乐书》曰:“大曲前缓叠不舞,唯一工独进,以手袖为容,蹋足为节。至入破则羯鼓、襄鼓、大鼓与丝竹合奏,句拍益急,舞者登场,投节制容,变态百出。”读此可以仿佛其歌容舞态。沈括《梦溪笔谈》曰:“《霓裳》曲凡十三叠,前六叠无拍,至第七叠方谓之‘叠遍’”。两说可以互证。
史浩《峰大曲》,其编排之节目曰延遍、攧遍、入破、衮遍、实催、衮、歇拍、煞衮,前后凡八段。王灼《碧鸡漫志》曰:“凡大曲有散序、靸、排遍、攧、正攧、入破、虚催、实催、衮遍、歇指、煞衮,凡十段,始成一曲,谓之大遍。”又曰“余尝见《凉州排遍》一本,共二十四段。后世就大曲制词者类从简省,而管弦家又不肯自首至尾吹弹”云。可见大曲之段数,饶有伸缩力。再证以陈所谓“前缓叠不舞”一语,及沈括“前六叠无拍”一语,或则入破以后,即变为紧叠妙舞,亦未可知。若是则“衮”之与“叠”,亦可以略得其意义相同之边际矣。“叠鼓”即鼓声不断之意,其义与“滚”同,俗语谓之“滚花鼓”,又疑“衮”乃“滚”之省文。
宋大曲之神髓,至今罕能道其详,已如上述。沈璟生于有明中叶,去南宋不过二百有余岁,其对于宋大曲所用之术语,已作影响之谈,观于“大率”二字可知。只因词至南宋,已入沉闷之境,入元乃大起反动,由独奏之北曲,再进而为酬唱之南曲。单调之场面,一变而为繁复。九十年间,举南宋沉闷晦涩之歌曲一扫而空,歌词则回复五代、北宋之活泼,而排场又复革新。是故仅以二百数十年之岁月,宋大曲遂至于无痕迹之可寻。反动之烈,于斯为最。此固循穷则变之原则以递嬗,而新民族冲入之激刺,亦有以致之也。观于南曲之所以兴,由于北曲无入声,四声缺一,应社会之要求,遂不得不努力于创造。此则天时人事,更有互为因果者矣。
陆放翁曰:“诗至晚唐五季,气格卑陋,千家一律,而长短句独精巧高丽,后世莫及。此事之不可晓者。”岂有他哉,亦曰遵“穷则变,变则通”之原理以运行而已。放翁生于南宋,所谓“后世”云者,自然是指其生在之当时。可见南宋之词,已入穷境,等于晚唐之诗,即南宋之当代人,亦既自认为不满人意矣。革新之机,宁待金源?纵临安之钟不移,而词坛亦将起革命。然以晚唐诗之委靡,变化乃起自宋诗;以南宋词之晦涩,变化乃起自元曲。恐气运之来,亦必有待于易代而后可致也。噫,其机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