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风雪箭台
云涌风起,黑云压城,天色越来越暗,唯余东方幽幽透出一片光明。
许国都城被团团围定,水泄不通。赤牙将军立于城头,放眼望去,但见城下齐军、郑军、鲁军呈左中右之势严阵以待,杀气腾腾。时周桓王八年,公元前712年,郑庄公假借周天子之令,以许国不朝王事为由,联合齐鲁二国,以颍考叔为主帅,公孙子都为副帅,统三国联军伐许。那许国乃西周分封的小诸侯国,姜姓,位于今天河南许昌一带。许城方不过五里,高不过三仞,国小城弱,将少兵乏,如何抵挡得了郑齐鲁三个大国的兵车?城内百姓人人惧怕,朝中大夫个个惊慌,国君许庄公也是束手无策,唯赤牙将军誓以必死之念保家护国。黑云压顶,敌兵逼城,赤牙体内五脏俱焚,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此刻,他知道敌方要攻城了。
风呼呼作响,旌旗飘扬。主帅颍考叔冷冷地立于战车麾盖之下,阴暗的天色衬得他原本黝黑的面膛好似涂漆一般。他的身旁,副帅公孙子都却眉清目秀,面如冠玉,披一袭白袍,露两眼秋波,青春正盛,意气风发,恍若颍考叔身旁一树茂盛的梨花!公孙子都为春秋第一美男子,其美貌与武艺颇得郑庄公喜爱,故此次被破格提拔为伐许副帅。《诗经》有云:“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其中“子都”者正是此人。当是时,天下以为不知公孙子都之俊美者,皆是盲人。
颍考叔目如闪电,望一眼城头,又望一眼阴云密布、大雨将至的天空,唰一下拔出腰间宝剑,直指城楼上的赤牙,大喝一声:“擂鼓!攻城!”
战鼓响处,杀声震天,三国联军如风云般扑向许城。赤牙一声令下,城上乱箭齐发,虽有中箭倒地之人,却始终阻止不住攻城步伐。眨眼之间,联军越过护城河,架起云梯,纷纷向上登城。赤牙指挥若定,守城将士奋力拼杀,却也使得联军一拨又一拨坠落城下。双方胜负难分。
胶着之间,赤牙定睛观望:左右齐鲁二军动作迟缓,显然不肯用命,中间郑军虽说勇猛,但屡遭重创,士气也渐渐低落。原来此次伐许,实为郑庄公有意向南方开疆拓土,欲要称霸;齐鲁深惧郑国之威,不得不与之结盟,并非心甘情愿。“虽称联军,然而军心不一,破敌正在此时!”赤牙顾左右狂喜吼道,“杀!——”
这一切,颍考叔比赤牙看得更明白。又一片郑军从云梯落下,惨叫声不断袭来。“郑伯大旗何在!”颍考叔大喝一声。“国君大旗在此!”车后旗手一边应着,一边快跑着,双手将一面蝥弧大旗推到颍考叔面前。旗以黄色锦缎制成,鲜艳无比,上有“奉天伐罪”四个大字。颍考叔二话不说,长剑入鞘,翻身跳下车来,右手拔旗,一声呐喊,便如一匹烈马向许城冲奔而去。那旗在颍考叔手中左右翻转,如同长枪飞旋,气势非同一般。背后公孙子都看得呆了,只静静不动。
颍考叔奔至云梯,将大旗收住,攀梯而上。不断有箭镞、石头、滚木以及受伤甲兵从头顶落下,颍考叔左躲右闪,迅疾如猴。不料一块狼牙横木忽劈头而下,颍考叔赶紧侧身从旁急跳下,还好躲过。颍考叔在浸血的地上打一个滚儿,见不远处,有一辆郑军瞭望用的轈车。颍考叔扛起大旗,奔向轈车,三下五下攀上车顶,命令旁边一簇郑军将那车推向城墙。郑国轈车偏高,许国城墙偏低,车轮碾着血迹慢慢前移。赤牙眼疾,着弓箭手对准轈车放箭。颍考叔舞动大旗挡箭,又放声狂吼起来,震人胆魄!
眼见轈车逼近城墙,颍考叔一声狮子吼,踊跃从轈车跳至城上,以大旗为刀枪,只几下挥舞,身边许兵倒下一片。颍考叔高高伫立城头,背对城下,威风凛凛,将蝥弧大旗舞得迎风招展,高呼道:“郑伯已登城矣!”大旗的确是郑国国君之旗,登城之人显然不是郑伯庄公!城前厮杀,十万火急的当口,颍考叔之所以谎称自己是郑伯,并背对城下好使攻城众人将大旗看得清清楚楚,意在鼓舞郑军士气,并从旁鞭挞齐鲁二军。
果然,士气大振,三国联军骤然如风,伴着天上黑云一齐拥过来。
赤牙大惊,听颍考叔大呼“郑伯已登城”,误以为他就是郑庄公,顿时眼冒金星,喝道:“郑国老贼,拿首级来!”就拔剑冲过来。当是时,早在城下盯得一清二楚的公孙子都眉头一皱,眼露凶光,霍地挺身,亮出藏于身后的长弓利箭!公孙子都好武艺!开弓如满月,一箭忽飞出,只一箭,不偏不倚,阴毒狠辣,正中颍考叔后心!
公孙子都与颍考叔素有不睦,他乃郑国世卿贵族,清高自傲,甚是藐视颍考叔低下的封人出身,偏偏颍考叔又正直无私,屡建奇功,总是压其一头。伐许之前,郑庄公大阅兵马,曾新造一辆战车,十分华美,并于车上锁一面蝥弧大旗,传令说能挥动大旗,步履如常者,即以此新车赐之。不想颍考叔勇猛异常,舞旗如风,率先抢得这车。这辆战车十分精良,国中罕有,公孙子都愤恨不已,心想如此美车只配公孙子都拥有,于是更加嫉恨颍考叔,由恨转怒,由怒转狂,动了杀心。今见颍考叔又要立下头功,如何能忍?于是斜眼旁观,背后暗算,一支冷箭,直取后心。
颍考叔只顾眼前,哪里料得到背后自己人忽放冷箭?当下心头剧痛,腿上支撑不住,大叫一声,从城上连人带旗跌落下来。赤牙之剑尚未到前,见颍考叔已然坠城,惊诧不已。只是战乱之中只顾退敌,也来不及多想。
公孙子都眼角藏笑,见颍考叔已落城,遂又急急地凭空连发两箭,轻呼一声“杀——”率领身后士兵,驱车向前疾驰,假装攻城去了。
大战正惨,到处混乱,公孙子都手法又何其迅疾!于是谁也不知道许城之下子都那一箭。
兵戈胶着之际,有郑国大夫瑕叔盈见状急急奔来,见颍考叔身下满是血,仰躺在蝥弧旗边上,身体仿佛已碎裂,一动不动。瑕叔盈心疼不已,泪珠汩汩而下:“颍大夫,你要挺住!你看,破城即在眼前!”颍考叔脸色乌青,嘴角微微一丝笑意,吃力地说道:“颍考叔,何……何……负于国!”忽然转笑为怒,扭头向右,想要看一下背后之箭,可惜不能。颍考叔挣扎着瞪圆眼睛,紧紧抓住瑕叔盈的左手,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重重吐出四个字道:“暗箭……难防……”言罢气绝,依旧两眼圆睁,狠狠地瞪着青天!黯淡的天光中,又有一朵黑云幽幽飘过来。
瑕叔盈痛定思痛,只以为颍考叔是中了敌箭身亡,禁不住怒火中烧,青筋暴起,将颍考叔尸首移向一侧,挺起蝥弧旗,又登轈车,似颍考叔一般跃上许城,摇旗呐喊,道:“郑伯已登城矣!”黄锦蝥弧旗在城头迎风飘扬,分外耀眼。郑军皆以为国君郑庄公真的登城,于是士气大振,喊杀之声铺天盖地!齐军鲁军也忽然间变得如同郑军一样锐不可当。守城许兵被杀得七零八落,瞬间土崩瓦解。随着瑕叔盈陆续登城的郑兵打开城门,三国联军潮水一般涌入。许国国破。
阴云更密,天色更暗。王宫中,乱象如麻,满地狼藉。许庄公方寸大乱,拔出短剑就要自刎,被从城上退下来的赤牙等人一把拦住。“许国虽破,而宗祀犹在!我等愿保国君冲出重围,来日再复许国!”赤牙如此说。许庄公早已六神无主,只是不住哀叹。赤牙寻来一些普通士兵衣服,与许庄公换上,而后率亲随百余骑,将许庄公藏匿中间,左砍右杀,冒矢狂奔,拼死也要夺出一条生路来。
赤牙、许庄公一行人冲出北门,又奔十余里,已离绝境,喘息方定。许庄公面如土色,扭头回望许城,依旧黑云压城,大雨还是没有落下,厮杀之声不绝于耳,天色阴暗更甚,唯余东方透着的那一片光明更亮,倍感夺目。“许国亡矣!”许庄公一声长叹,浊泪横流,而后与赤牙等一路向北,投奔卫国去了。
战事已定。郑庄公、齐僖公、鲁隐公三君并辔入城,到得宫中,分宾主坐定。郑庄公居中,齐僖公居左,鲁隐公居右,公孙子都、瑕叔盈及齐鲁众将于两侧纷纷入席。众人正一片欢喜,不料郑庄公忽然仰面痛哭道:“我的颍大夫啊!好一个纯孝君子,国之栋梁!今英年早逝,是在寡人心头连捅三刀啊!呜呜呜呜……”郑庄公越哭越伤心,众人不禁黯然失色。公孙子都第一个劝道:“国君勿再悲伤!颍大夫仁德勇猛,手执国君大旗率先登上许城,不想却被敌箭射死,大丈夫为国捐躯,死得其所,虽死犹荣!我等当效仿之。当下如何安置许国,乃是第一等急务。”
郑庄公以袖拭泪。齐僖公又道:“子都将军言之有理。当初郑伯奉天伐罪,我齐鲁应声而来,三国相约攻克许国之日,平分疆土。我们齐国远在东方海滨,距许甚远,鲁国距许较近,又是周公封国,我愿将齐之许土赠予鲁国,不知郑伯意下如何?”言未毕,鲁隐公急道:“齐侯谬矣!大谬!鲁与许之间隔着陈宋二国,齐与许之间隔着陈宋鲁三国,鲁许之近与齐许之远又有何差异呢?况郑伯伐许,乃应天之举,今又痛失颍考叔,克许之功全在郑国!你我齐鲁岂敢贪功!依我之见,许国当全归郑国!”
郑庄公小泣几声,一抽鼻子止住悲声,用衣袖将眼睛拭了又拭,而后郑重说道:“众人勿悲。传寡人令,以卿大夫之礼厚葬颍大夫于颍水之滨。”又左顾齐僖公作一揖礼,右顾鲁隐公作一揖礼,道:“齐侯谬矣!鲁侯更谬!此战乃奉天伐罪,郑国岂有贪图许国之念?鲁侯之言,郑国不敢受,不敢受!断不敢受!齐鲁不远千里助我郑国,共尊王事,寤生感恩戴德,无以为报。郑国将罢兵,全部退出许境,以许国奉赠齐鲁。”这一番话,倒说得齐鲁二君又惊又怕,惶惶不安,更加推让不休。郑庄公不住暗笑,心想:我失颍考叔,你们失什么?跟我来争许国,你们敢争吗?
正左推右让间,忽闻门外传来哭声。郑庄公面带怒色,喝道:“谁人在哭?”早有传报:“启禀郑伯,许国大夫百里于门外痛哭,并引着一个小孩求见。”
“传。”郑庄公不耐烦应道。
百里涕泪满面,右手牵着一个十岁孩童急急入见。一见三君即哭拜在地,连连叩首道:“郑伯善哉!齐侯善哉!鲁侯善哉!愿延续我国一线之祀!”齐僖公问道:“那小儿是何人?”百里应道:“国君许庄公无子,此乃许庄公之弟,唤作新臣。许国已破,任由明君裁处。唯愿天可见怜,留我新臣一脉祭祀祖庙,无有他想。”说罢又放声大哭,伏拜连连。齐鲁二侯心生恻隐,众人也都有怜悯神色。鲁隐公对郑庄公道:“国之大事,唯祀与戎。自古贤者从不绝人之祀。百里大夫乃真君子,唯愿郑伯成全。”
郑庄公静听,环视周围,又想到适才齐鲁推让许国之事,忽然一笑,昂然道:“寡人与许岂有仇哉!乃迫于王命耳。今大事已定,心愿已了,若再有妄想,非义举也!寡人一不绝许国之祀,二不贪许国之土,三要助许国强盛!许庄公弃国逃窜,死期不远,不足道也!百里大夫仁人君子,又有新臣可以为君,你们新君旧臣可以重治许国,并尊天子!如此,我心甚幸,天下甚幸!寡人将许国全数奉还。”
百里携新臣复叩首:“我等乃亡国之人,能保留残躯以祀宗庙,心愿足矣,岂敢有君臣之想?郑伯明鉴!许国国土尽攥在明君之手,任凭裁处。”郑庄公道:“唉,这却叫寡人为难了……寡人是真心复许啊!经此一战,许国大衰,新臣年幼,难托国事,这可如何是好……”郑庄公略顿,假意作难,伸手取了面前一爵酒来饮。酒爵端至嘴边又放下,立时抬高嗓门道:“既如此,我当助你们一臂之力。来呀,公孙获听令!”
“在!”左首公孙获应道。
“以许城为界:许城之东,百里大夫奉新臣居住,许城之西,公孙获率众居之。许国百废待兴,公孙获要视许如郑,竭尽全能辅助之,常以许东为念,多助车马钱粮,以使许国早早复兴!”公孙获领命。
百里与新臣无奈,只得谢恩而去。
齐侯、鲁侯齐声道:“郑伯善哉!”当下与郑庄公举爵共饮。他二人都以为安置妥当,郑庄公仁人义举,不愧是联军首领!岂知郑庄公乱世枭雄,哪会如此轻算?谈笑间分国如破镜,何能重圆?公孙获以助许之名,行监守之举,自此许国被郑国牢牢掌控。自周平王东迁洛邑以来,王室衰微,诸侯争雄,郑国第一个乘势崛起,先后吞并虢国、郐国、戴国,击败宋卫,降服齐鲁,今又南下灭许,一时强盛不可挡!郑庄公威慑天下诸侯,渐成霸主之势。
许庄公逃到卫国,听说许国被一分为二的消息,气得咯血不止,染上重疾。此后时常借酒浇愁,愁未去,病新来,未出三月,奄奄一息。赤牙等苦苦相劝,可惜再也唤不回许庄公的诸侯之志。这日他喝得烂醉,脚下一软,一头栽倒在地,便再也没有起来。赤牙将其埋葬在卫国南郊的一处高岗,此处或许可以遥望许国。那赤牙也是一代忠良,奈何守国国破,护主主亡,如今孤孤凄凄,茕茕孑立,顿觉天地苍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又想到一切罪孽皆源于郑庄公,遂萌生了刺杀郑庄公之志。赤牙安葬好故主,横下死心,带领仅剩的五十余名心腹甲兵,星夜赶奔郑国国都新郑而来。
时已入冬,北风怒吼,行人渐稀,一路倒也畅行无阻。怎奈亡国残兵早已断了给养,人缺衣食,马缺草料,加之天寒地冻,军士们难免怨声载道。赤牙道:“尔等皆为许国忠贞之士,今国已破,君已亡,赤牙誓赴新郑,与君报仇。愿随我者自愿赴死,心有怨言者自可退出,无论去留,赤牙皆念大德。”于是将仅剩的些许财物散出,有十几人得财作揖辞去。赤牙率余众快马南下,每日里每人仅有两个粟米团充饥。赶至新郑,又有五六人不辞而别。后探得郑庄公不在城中,正于颍谷狩猎。一行三十余人,只赶着两辆空空的马车,又向颍水悄悄潜来。
不料天不作美,这日清晨纷纷扬扬降下一场大雪,未出一个时辰,天地皆白。赤牙等昨夜已经断粮,今晨更是饥肠辘辘。大家索性勒紧束腰,迎风冒雪,唱起许国战歌赶路。渐至晌午,行至颍水西岸。此处岸边有一块天生土台,横长二三里,高七八米,因其外形颇似一支长箭,当地人称为箭台。又相传上古时期,有神人曾在此台上习射,自那时便留下了箭台之名。赤牙勒马观望,只见箭台好似一堵石壁,遍被枯木杂树,上上下下,密密麻麻,冬寒里虽无生气,却有铮铮傲骨,满眼枝枝杈杈,似铜似铁,如矛如爪,白雪覆盖之下,又如一列迎面绽放的天外奇花!“奇哉箭台!”赤牙心中暗暗称赞。
赤牙仰观箭台,忽然想道:“此台居高临下,便于观望;树木混杂,便于藏身。真用武之地。军士腹中空空,郑庄公又不知人在何处,何不先驻足于此,先寻饮食,再探庄公,然后再做计较。”赤牙一边想一边对众人说道:“风雪太急,我们暂且在此休息,寻些吃食。大家将车马藏于箭台底下树丛中,另遣人登台巡视,探查动静,两人一组,半个时辰一换,注意隐蔽!”
众人钻入箭台,安排已毕。只是此荒野之地,空旷不见人烟,又遭逢大风大雪,哪里能寻得饭食?这些兵士悻悻不已,三五成堆,互相挤着坐在树丛中雪地上,胡思乱想。有人折一树枝,拂掉雪花,啃咬树皮。有人自言自语道:“我不要吃的,我就想喝一口滚烫的水!”有人眼中不由自主滚下两颗泪珠来。
正无奈间,忽有一人从台上急急跑下,是刚刚登台巡视的,大呼:“将军!将军!”赤牙正在马车边踩雪,见状急问道:“发现什么?”那人喘道:“前方发现商队!有两辆车,十余人!”这消息顿时让大家炸了锅,众人呼啦啦齐刷刷站起来。其中一人大笑道:“哇哈哈哈!真是天降粟米,劫了他!”其余人轰然响应,个个欢喜异常。只有赤牙面有难色,低沉地说:“我等皆是国士,身躯里流淌着高贵的血!岂可做这劫掠百姓的勾当!”
“嗨!郑国劫的是我国城池土地,我劫郑国的不过几个行商,有何不可?”
“将军不可迟疑,莫不是要我等皆冻死饿死?”
“我不管了,就是将军斩了我,我也要劫!”
众人慷慨激越,其势难违。又见一人扔了手中长戟,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愤愤道:“不劫就不劫!大家死在这里,三十条冻死鬼,还是可以找郑庄公索命的!”
赤牙见状,在雪地里踱了几步,猛然转头,斩钉截铁命道:“劫!”众人齐声应好。“且慢——”赤牙又道,“全体蒙面行动!速战速决,旋即撤离。”
赤牙率众埋伏于树木丛中。赤牙透过树枝,见白雪纷飞中果然来了一行商旅,约莫十数人。有说笑声由远及近,渐渐听清,有人道:“啊哈,箭台!到箭台了!天黑之前可以到家了!晚饭——家里热豆羹!”又有人应道:“终于到家了,要不是那趟熟牛皮误事,岂能大雪天还在路上?哪年不是入冬之前就到家?好在买卖还好,也不枉我们一番辛苦。”说话间车队越来越近,赤牙望见前头是一辆独马货车,居中一人驾驭,旁有两人闲坐,车上载的似乎全是牛皮。随后又有一辆牛车,满是杂货。其余人等随车步行。“正前驾马车者必是当家人,拿下此人,其余皆不足道。”赤牙轻声命令。
驾车者约莫二十多岁,身穿白色葛衣,外披黑色罩袍,双手执辔,口吐白烟,风雪之中吆吆喝马,无比娴熟而潇洒,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威武之气。只是脸面如同西瓜一般滚圆,且面色黝黑如炭,由两腮而至鬓角满是短而卷曲的胡须,须上还沾着零零星星数片雪花。如此黑面虬髯,与其年龄实不相称,似是常年饱经风霜所致。朔风迎面扑来,黑袍裹挟着白雪如锦旗般飘舞飞扬,实在气概不凡。“好风!好雪——”但见那人目如闪电,凭空一吼!
正得意间,箭台那边忽然呐喊声起,蹿出一彪人马,个个蒙面,身手矫捷,片刻间就将他们围个结实。驾车者急急勒马立定,身后商旅们一片惊恐。却说赤牙也驾着马车立于那人面前,两人相距不过十余米。赤牙见对方血气方刚,英气勃发,双目犹如雷电,气势仿佛猛将,心中不由暗叫一声好。赤牙道:“风雪甚急,开口直言。我们前来只为借用一物,或是尔等人头,或是尔等财货,必留其一!你们意下如何?”
“哈哈哈哈!”驾车者仰天大笑,毫无惧色,“我也开口直言。我等行商归家,所载者有二:一是他乡杂货,二是尔等人头!你们意下如何?看你这模样,像是半个将军,大丈夫不思报国,却在这里自甘堕落为贼!你有何面目苟活于天地之间!”此番话语句句刺耳,说得赤牙无地自容。又见那人继续咄咄逼人道:“听你这口音,当是外乡之人,今却如何跑到我家门口撒野!哈哈哈哈,颍地鲍家!听说过吗?我就是鲍家三郎鲍叔牙!我家珠宝财货并不多,不畏死的心却不少!我鲍叔牙最恨恃强凌弱的小人!见一个,恨一个!打一个,灭一个!那才叫痛快!我今逢你,求之不得!来来来——”说罢扯掉黑袍,扬于风中,又从腰间拔出短剑,直指赤牙。
这一行商旅正是鲍家商队。鲍家祖上也是大夫,钟鸣鼎食之族,后来家道中落,子孙流落到颍地行商为生。至鲍公时小有气候,渐成颍地小富。鲍公生有四子:鲍伯牙、鲍仲牙、鲍叔牙、鲍季牙。长子鲍伯牙早夭,余下三子皆通商道,尤其老三鲍叔牙更具豪杰气象。鲍叔牙不似二兄、四弟那般精打细算,一向大度,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则坚贞不屈,丝毫不让。其人慷慨仗义,疾恶如仇,乐善好施,扶危济贫。鲍氏三兄弟同为行商,但又个性迥异,颍地人笑谈说:“鲍仲牙所算者小,鲍叔牙所算者大,鲍季牙算小也算大。”
却说鲍叔牙那一番竹筒倒豆子的斥语,一泻千里,势如奔雷,讲得众商人热血沸腾,坐在左右的兄弟鲍仲牙、鲍季牙也颇感自豪。赤牙不由一怔——鲍叔牙正说中了他的痛处!赤牙从上到下细细打量鲍叔牙,观其一身正气,大义凛然,实是一个热血好男儿!倘若不是狭路相逢,倒真愿意与其结交,做个朋友。此时箭已上弦,不得不发。赤牙把心一横,放低声音冷冷道:“我再问一句,留命?留货?”言语之中暗藏杀机。
“先留你命!再留我货!”鲍叔牙硬气道。风雪里,声若洪钟。
“好胆色!——好!——”赤牙忽起高亢之音。话音刚落,麾下所属军士齐举长戟,齐喝一声。箭台忽然静谧下来,耳旁只听得风雪之声呼呼大响,犹如江河翻滚一般。
鲍叔牙心中一团烈火,怒不可遏,只想着大战一场,哪管死活!然而十几个商人聚在一起虚张声势,其实个个心中惊恐。鲍仲牙嗫嚅着,想叫“叔牙,叔牙”,却发不出声。静悄悄,静悄悄,只听得马蹄声响了几下,眨眼间赤牙驱车来到鲍叔牙跟前。正要再逼近,忽听一声急响,一支利箭不知从何处飞来,猛然射入鲍叔牙车前木板上。赤牙猝不及防,勒马站住,定睛一看,箭射得好深!不由心中暗叫“好箭”。鲍叔牙则脱口惊叫:“好箭!哪里来的箭?”两人不由自主同时扭头向四周望去,但见白雪翻飞,空无一人。
这支无名之箭仿佛在向鲍叔牙示意,又仿佛在向赤牙示威,更像是在劝赤牙与鲍叔牙和解。
一军士抽身四下里奔去,左右巡望,一无所获,回来禀道:“到处风雪,不知射箭人藏在何处。”“雕虫小技!”赤牙轻蔑道。又策马驱车向前移来,手按宝剑,意欲拔剑杀鲍。
赤牙轻抚剑柄,正要用力拔出,不料又是一声破空之响,一箭重重地击在剑身上!射来的长箭穿行在风雪中,依然有着剽悍的力道,赤牙感到右手虎口一震,不由自主甩开,刚刚拔出两寸的铜剑就又滑入剑鞘中。
好厉害的射手!想不到堂堂将军,想做一回贼,竟连剑也拔不出!赤牙心中先是惊诧,继之恼羞成怒,焦躁难安。只见他一声吼叫,霍地高举右手,只待右手一落,这些士兵将如虎狼般杀出!鲍叔牙暗叫不好,他见赤牙恶狠狠瞪着自己,正要张口发令!号令一出,便是血流成河!
万急时分,又是一声急响,何方的神箭倏忽飞来,一个横穿,正中赤牙掌心。滴滴鲜血滑落下来,渗入雪地,殷红如梅。军士们忍不住,齐唤一声“将军”,赤牙将带箭的右掌只一抖,并未叫疼,望着自己的血珠,却忽然冷静起来。“如此神射,若取我命则一箭足矣。此人连发三箭,意在劝我退兵!以箭止杀,用心良苦,真乃君子!可笑我步步紧逼,反不如这无名箭士!”赤牙静静注视掌中之箭,目光反而变得和善起来,又连连点了几下头,然后左手卡住箭身,微一发力,将箭拔出,面无一丝痛楚。
一时间,双方都陷入沉寂,个个屏息不动,仿佛都在听风观雪。
赤牙策马后退,将右掌攥成渗血的拳头,而后移开视线,凝望远方,呆呆出神。但见风雪更猛,大地一片白茫茫、空荡荡。乾坤无语,箭台孤寂,仿佛英雄寂寞,独卧于颍水之畔冰天雪地。赤牙翻身跳下车来,径直走到箭台跟前,满身虔诚,如拜箭神,面向箭台深深地连作三揖,一边行揖一边滴血,而赤牙浑然不觉。礼毕,一跃上车,厉声喝道:“撤!”这三十余人旋即消失在风雪之中。
鲍氏商旅恍若一梦,众人蒙蒙的,一片寂静。一人吐着白气吹了吹面前的雪片,打破沉默道:“当兵的就这么走了?真走了?怎么会走!”鲍叔牙接着大笑道:“不敢不走!这个做将军的,还算知道好歹!”正说间,忽然脑中闪出一个念头:“自己面对的将军其实并非贼盗,多是遇到难处,不得已而为之。有难处你说嘛,我鲍叔牙定当鼎力相助!何苦生死相逼呢?”
“吓死我了,如果真打起来,我们就要全部死在箭台了!”鲍仲牙长舒一口气。鲍季牙接道:“就是。也不知道是谁射的三箭,救了你我。这人箭法真好!——不过怪怪的,干脆一箭射了那将军脑门,岂不省心?”“非也!”鲍叔牙道,“季牙你不懂。此人神射,取人性命只在弹指之间。适才连发三箭,意在止斗劝和,绝非好杀,使箭者必是仁善之人。观其三射:第一箭射马车,意在警示;第二箭射剑身,意在止杀;第三箭射掌心,意在发威!我猜那位将军如果一意孤行,必有第四支箭飞来直取咽喉。三箭有理有节,一气呵成,使箭者胸中有丘壑,必是成大器之人!只可惜不知这位朋友姓甚名谁,哪里人氏。”言罢,忽然觉得其人应当隐藏在附近,于是大呼一声:“朋友,现身吧!”众人也随之向四方一齐呐喊,可惜玉龙飞甲满天飞,茫茫旷野无回音。
“行善不留名,是个真君子。”鲍叔牙慨叹。低头看见车上的箭还在,于是用力拔出,细细端详。仲牙、季牙也靠过来,其他同伴也跑过来看稀罕。青铜箭头,木质箭身,寻常得很,只是箭身上有一排长短不齐的刀刻竖纹,着实有一些古怪,令人费解。鲍叔牙用指尖滑过刻纹,寻思从未见过如此之箭,这些刻纹是什么意思呢?
“我知道这箭!”围观者中有一个叫苌楚的伙计,兴奋喊道。鲍叔牙眼睛一亮,如获至宝,喜道:“快快讲来,此何箭?此何人箭?”
苌楚接过那箭,瞟一眼刻纹,娓娓道来:“此箭独为一人专有。此人姬姓,管氏,名夷吾,字仲,乃周穆王之后,与周王室同宗。只是家道后来败落,子孙沦落山野。这管仲,虽居寒门,却是少有大志,博学多才,尤精射技。其人练箭异常刻苦,每日里必发箭百支,且必求百发百中。倘若有某一支箭不中,便在箭身上刻纹为记,再发十支。大家看,只要这箭身上有一道刻纹,便说明管仲正常之外又苦练了十支箭。”苌楚略停,指着刻纹数道:“一,二,三,四,五,六——哎呀,六道纹,只这一支箭,便知管仲至少又练箭六十支了——却说两年前管仲学成箭术,有小神射之誉。那年秋后,有同乡要管仲演示射技。众人于桑树下悬挂一张羊皮,皮之左上,抹一黑污,点大如枣,以作箭心。要管仲于百步之外,射箭三支。当是时,管仲轻舒双臂,挽弓如月,凝神定气,三箭连发,运箭极快,恍若一箭而已!众人正看羊皮,只听得风声急响,尚未回头,管已射完。检视羊皮,唯见污点地方有圆形破口,余皆无损,而三支箭均已穿皮而过。乡人击掌惊叹,赞管仲为三箭穿羊!”
“如此精彩,那管仲哪里人氏?多大年纪?”鲍叔牙问。
“年龄尚小,十七八岁。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我们颍上人。管仲家居颍城东南二十里管家村,与我家隔着一条小山谷。”
鲍叔牙听得热血沸腾,不觉风雪之寒:“甚好!终于得知朋友大名,原来还是颍上人!不想我们颍地竟有如此人物!”从苌楚手中取回那支有刻纹的长箭,鲍叔牙视如珍宝,于车上牛皮底下藏好,兴奋道:“我们逢此劫难,多亏管仲出手,此情不可忘。风雪更急,宜速速返家,来日必寻访管仲,以报今日三箭之情。”众人纷纷赞同,一片欢笑。
鲍叔牙起身立于车前,对着长空风雪连行三揖,十分恭敬,道:“管仲兄!来日方长!”礼毕“哈哈哈哈”一阵大笑,笑声甚是豪迈,直欲压倒风雪!众人随之亦笑。一行人击掌高歌,倍添力气,荒野里迎着朔风,踏碎琼瑶,急急奔家而去。大雪如鹅毛翻飞,箭台也渐渐隐没于一片白羽之中。
一个时辰后,鲍氏一行人得返家中。久别重逢,倍感温馨,亲人们互相嘘寒问暖。鲍氏兄弟拂去身上雪花,洗脸净手,先拜父母,又拜宗祠。
堂内中间地上有一个四方形土坑,边沿砌有矮矮的台子。此为火塘,又称灶坑,为春秋时代民间生火煮饭所用。却说火塘早已燃起火来,红通通的,毕毕剥剥地发出木柴的爆响;上面有一只硕大的煮饭器物:陶鬲。那陶鬲大张圆口,鼓着肚腹,底下又有三只袋状之足稳稳地支在火塘上,热气腾腾,咕嘟咕嘟响,里面正煮着瓠叶豆羹。家人们围火坐定,簇拥笑谈。未言生意旺衰,却先议论起管仲三箭退贼兵的神奇。鲍公叹道:“当今天下纷纷攘攘,正是英雄大显身手的时候。这个管仲,前途不可限量。”鲍叔牙道:“只怕也是布衣之家,龙游浅水,虎落平阳,没有大显身手的机会。所谓英雄不遇……”
“羹熟了,快趁热喝。”鲍母道。每人便端过来一碗羹汤,就着热气喝一口,坦荡荡,暖洋洋。
“他们遇不遇的不打紧,要紧的是我们这一趟买卖百年难遇,实在值当!”鲍仲牙道,接着滔滔不绝讲述此次行商经过几城几邑,贩货几种几类,其中白盐得利几许,粮食得利几许,牛皮得利几许等,不一而足。窗外风雪不息,堂中笑语难止,众人七嘴八舌,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聊至半夜,方才睡去。
鲍叔牙辗转反侧,听着窗外的风雪声,难以入眠。一会儿想到管仲,一会儿想到那位蒙面将军。管仲虽未谋面,但毕竟是同乡,相见有日。而那位差点生死相搏的蒙面人,究竟来自何方?姓甚名谁?意欲何为?
未出半月,赤牙被斩的消息传来。原来那日赤牙离开箭台后,不得已杀马煮肉,聊以充饥。第二日探得郑庄公在颍谷的狩猎营地,于是便乘夜偷袭。郑庄公防守何其严密!可怜壮士慷慨赴死,满腔热血抛洒野地,几番拼杀,三十余人当场被诛,而赤牙被生擒。郑庄公未斩赤牙,而是将其解送到许东新臣处;押送赤牙者,正是坐守许西的公孙获。郑庄公未有杀令,而杀意自明。借敌之手以杀敌,不怒自威。新臣与百里等当着公孙获的面,论数赤牙谋反之罪,而后挥泪将之斩首。赤牙临终大笑道:“赤牙死得其所!诸君勿忘复国!”言罢引颈,毫无惧色。自此,许国精英悉数灭尽。一直隐忍十余年之后,即公元前697年,郑庄公命终,郑国内乱,新臣与百里乘机举旗兴兵,赶跑许东郑军,夺回都城,复建了许国。新臣即位为君,史称许穆公。此为后话。
却说赤牙被斩的消息传至郑国颍地,一片轰然。人人都骂赤牙行刺国君是罪有应得,当日箭台的十余名鲍家商人更是拍手称快,唯见鲍叔牙左右摇头,不住地轻轻叹息……
鲍叔牙另有一桩急切的心事,便是寻访管仲。无奈大雪封路,不便出行。这几日天气转暖,艳阳高照,道路清爽,一片明媚。鲍叔牙命苌楚准备了一些礼物,有干菜、腊肉、糙酒和一匹葛布。自己又不辞辛劳,亲往市井,千挑万选,寻来体形肥硕、尾巴细长、羽毛艳丽的雉鸟一只,又在雉身上裹得红布一块,双足系上红绳一条。此为雉礼。春秋时代,士人相见之礼用雉,且必是死雉。以雉为礼,是因为雉鸟不可诱之以食、慑之以威,宁死也不被生养。士人当如雉鸟守节死义,坚贞如一。鲍叔牙虽是市井商贩,但祖上曾为大夫,所以常自以为士。以“士相见礼”访管仲,也是对管仲的一番敬意。鲍叔牙准备妥当,命苌楚驾上役车,携伯牙、季牙一行四人出门便向东而去了。
不一会儿行至颍水。正说笑间,忽见前方河岸高处新筑起一座庙,众人围睹,有哭泣声阵阵飘荡。“这里什么时候起的庙?这许多人在干什么?”鲍仲牙问道。苌楚一边驾车,一边答道:“主家不知,几个月前,我国大夫颍考叔在征伐许国之战中阵亡。国君感念其德,本要厚葬。后来据说颍考叔死后显灵,说自己并非死于敌军,是被自己人背后放冷箭射死,然后亡魂附体,取了那人性命。此事令我们国君感慨不已。因我们这一带是颍考叔的封地,所以命人在颍水之滨为颍考叔立庙,以供常年祭祀。前面便是颍考叔庙,看样子有不少人前来祭拜。”
“颍水汤汤,英灵荡荡!既然从这里路过,我们当停留片刻,祭拜一番。”鲍叔牙道。“哥哥不是要火急火燎地寻访管仲吗?”鲍季牙问。“不急,”鲍叔牙答道,“我们所寻访者,乃是天地之间堂堂正正的君子,管仲如是,颍考叔亦如是。四弟不知,颍考叔不仅仅是国之大夫,君之臂膀,更是一个纯孝君子。我国先君郑武公之夫人姜氏生有二子:长公子名寤生,即郑庄公;次公子名段。姜夫人偏爱公子段,遂不顾国家礼法,竟然挑拨公子段密谋夺取兄长之君位。公子段最终兵败自刎身亡。郑庄公平了弟乱,深感其母失德,遂将姜氏迁出国都,发送到我们颍地安置。庄公也是一时气急,发下毒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后来悔恨不已。再之后,时为颍谷封人的颍考叔以献鸮鸟为名,细述鸮鸟长成后啄食母鸟,为不孝之鸟,以此为题,劝说庄公应当接母回城,以尽孝道。奈何庄公毒誓在前,有为难之色。颍考叔遂献一计,于牛脾山下掘地十余丈,见泉水汩汩流出,遂在泉畔搭建一间木室,先接姜夫人入内居住,之后安排庄公乘梯而下,于是自然就有了他们母子之间‘黄泉相见’。好一番哭泣,终于母子和好,共回都城。颍考叔既成全了庄公的孝道,又不曾违背庄公黄泉相见的誓言。国君称赞颍考叔贤孝,赐爵大夫,后又赋予重任,与公孙子都同掌兵权。这才有了不久之前的伐许之战。”
“哦,颍大夫是个真君子!”鲍季牙感佩不已。鲍仲牙道:“如此人杰,我们理当一拜。”话未及,车马已到庙前。苌楚守车马,鲍氏兄弟取了一些腊肉和酒,就走过去。
颍考叔庙四方四正,坐北朝南。过大门,入中院,两侧是偏房,正中是主殿。殿内有高奉的颍考叔牌位,门口置有三口青铜大鼎。庙堂内外,人如潮涌,有颍地百姓,也有国都官员。这一日,恰逢大夫瑕叔盈前来祭拜。只见瑕叔盈伏拜于殿,呜咽痛哭道:“颍大夫啊,我来祭你啊!想那日许城之战,颍大夫中箭落城,你我诀别之际,颍大夫最后一言说道,‘暗箭难防!’我只以为你是中敌箭身亡,怎料到这箭乃我国公孙子都背后发射的冷箭!这公孙子都,心胸狭隘,鼠肚鸡肠,因嫉你立功,竟下如此毒手!真是白长了一张美男子的面孔!我呸……”瑕叔盈又哭又骂,引得众人一片伤感。有人窃窃骂起公孙子都,讲如何如何。鲍叔牙侧耳细听,原来其中另有曲折。
却说许国平定之后,郑庄公总觉得颍考叔死得蹊跷。后来检验尸首,果然箭射在后心,郑庄公大惊!继之又询问瑕叔盈,瑕叔盈才恍悟——颍考叔是一中箭就坠城!必是我军中有人背后发冷箭!那么这个要置颍考叔于死地的人到底是谁呢?郑庄公与瑕叔盈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郑庄公于军中设一大帐,杀一头猪、一腔羊、十只鸡以祭奠颍考叔,并命巫史于帐中日夜诅咒发冷箭之人。却说诅咒到第三日,郑庄公率众文武前往观看。忽然间公孙子都狂笑不止,抓破自家脸皮,而后转笑为哭,扑通跪在郑庄公面前,仿佛换了一副嗓音道:“臣颍考叔何负于国!许城之战,臣已率先登城,只因公孙子都嫉贤妒能,挟私恨于背后放冷箭,将臣射死城下!国君在上,天理昭昭!臣死亦诛小人之命!公孙子都——偿我命来!”言罢,以右手自探其喉,指节硬如铁爪,顷刻间拔骨碎肉,但见喉咙中一股热血喷射,公孙子都登时气绝身亡!郑庄公及身边众人个个惊颤不已。由此方知,背后射杀颍考叔之人,正是自家人公孙子都;颍考叔亡魂不宁,附体以杀子都!郑庄公更加敬重颍考叔英灵,于是命人在颍水岸边立庙以纪念之。
鲍叔牙听得热血沸腾,不由得赞一声好。又有哭声传来,瑕叔盈伏拜于地祭奠道:“颍大夫啊,可怜你一世英名,却落得如此下场!呜呜呜呜,颍大夫享我祭食……此一件,乃是颍大夫最喜欢的鸮鸟肉!这鸮肉,引得大夫献计,黄泉见母;这鸮肉,引得大夫封爵,统率三军;这鸮肉,也引得大夫殉国,壮志未酬!颍大夫啊颍大夫,你且安睡,你要佑我乡土,保我郑国!呜呜呜呜……”瑕叔盈再拜,众人随之亦拜,哭泣声源源不绝。
瑕叔盈离去。鲍叔牙三兄弟入殿,捧上腊肉与酒,亦拜。鲍叔牙静静地凝视颍考叔神位,心想:“如此豪杰君子,只恨无缘相识,如今人鬼永别了!”不由伤感起来。仲牙献了酒,三兄弟再拜。鲍叔牙祭道:“君不识我,我不识君。君之操守,永在我心。如雨如雪,如日如月。英魂不朽,佑我故土!”言罢又三拜。
身后又有人来献祭品。鲍叔牙礼毕,与仲牙、季牙退出。人头攒动中,行至大殿门口,鲍叔牙忽又回首叹道:“愿天下豪杰,皆能有君之德,无君之箭!”说完大步出门,领着二兄弟乘车上路了。
一路颠簸,将近午时,赶到山谷中一个小村落。又转过两条泥泞小道,苌楚以手指着前面道:“到了,就是这里。”鲍叔牙瞧去,小山坡下一溜儿残破的黄土泥墙圈着三四间低矮的草屋,入眼一段墙头残雪中,几茎枯草摇曳,恰巧正蹲着两只哀鸣的寒雀,门口却昂然挺拔着一株参天的大桑树。这里就是管仲的家了。
鲍氏兄弟下车,鲍叔牙手捧雉礼,仲牙、季牙拎着酒肉丝帛立于身后,三人于桑树下叫门。一个妇人应声而出:五旬年纪,农妇衣装。再朴素寻常不过,只是端庄娴雅,眉宇间透着一股和蔼可亲却又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息。“尔等意欲何为?”妇人问。
“夫人安好!”鲍叔牙恭敬道,“我乃颍人鲍叔牙,这两位是我的兄弟鲍仲牙、鲍季牙。我兄弟三人久仰管仲,特来访友。”
妇人上下打量,见鲍叔牙手捧雉鸡,雉头朝左,雉尾朝右,当下就明白了这是庄重的雉礼,慈笑道:“原来是朋友来访,但请堂内叙话。”
几人入院,踱步行至内堂,脱履,入席。妇人居上,鲍氏兄弟于左首依次坐定。鲍叔牙屈膝跪立,拱手又行一揖,说:“夫人有所不知,我兄弟以行商为生。半个月前从外地返乡,行至箭台,时逢今冬头场大雪,又偏偏遇上一帮武人劫掠。正无奈间,管仲不知藏身何处,连发三箭以退贼兵。我兄弟感念不已,今日特来登门拜谢。”
“呵呵,不知藏身何处!如此说来你们并没有见到管仲,又如何肯定是管仲?”
“有箭为证,夫人请看。”鲍叔牙说着,取出那支刻纹长箭,递上来。
妇人接过,只瞟一眼,含笑道:“是的,正是管仲所用之箭。可以救人危难,也不枉了我一番苦心。我乃管仲之母。”
三人闻言,不约而同挺起胸膛,齐行揖礼。“晚辈眼拙,不识尊长。老夫人吉祥如意!”鲍叔牙道。
“免礼,免礼!”管母笑吟吟道,“我一个山野村妇,吉什么祥,如什么意!只盼得你们年轻人如意就好!只可惜仲儿不在家中,辜负了你们兄弟一番盛情。”
“管仲兄——”鲍叔牙正要问“管仲兄现在何处”,忽然听得门外有歌声传来,于是打住话,屏住呼吸,凝神细听——
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肃肃兔罝,施于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
肃肃兔罝,施于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歌声豪迈,气势直冲云霄。兔罝,即捕兔之网。歌中所唱乃是捕兔打猎的场景,以此暗喻英勇无敌的军士,是保家护国的城防。鲍叔牙听出了此中真意,心想此歌非是英豪不能唱出,想必是管仲回来了!于是笑道:“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唱得好,唱出了豪杰气象!此是何歌?唱歌者莫不是管仲?”
“非也。唱歌者乃家中老仆,此乃兔罝歌。”正说间,一对夫妇模样的仆人进门,年岁皆与管母相当;男的左手挽着弓箭,右手提着三只肥兔。“夫人,后山上三只兔子晒太阳,被我一并拿了。”女的接过兔子直接踅入东边灶房去了。男仆进得堂内,见有宾客,于是将弓箭藏于身后,静立。管母笑道:“此乃老仆扶苏子,那是他妻。”又对扶苏子道:“贵客登门,兔子随之也来尽待客之礼了,殊为难得!准备饭食,以飨贵客。”
“诺。”扶苏子应声退出。
见来者不是管仲,鲍叔牙心中难免有些失落:“不知管兄现在何处?”
“仲儿不久前出门,周游列国,游学去了。”
“游学列国?不知几时能回?”
“或三载五载,或十载八载。学成自归,学不成不回。”管母答。谈笑自若,云淡风轻,仿佛十年八载就是十天八天一般。
鲍叔牙大惊,心想缘分何以如此浅薄?朝思暮想的管仲竟然是归期不定,一时无语。身边鲍仲牙又问道:“以时间算来,管仲出行之日,当是入冬初雪之时。想来管仲应该是刚出远门,就在箭台遇到了我们?”
“正是。”管母道。
“老夫人,寒冬时节,正是游子归家时候,老夫人为何反其道而行之,令子风雪远行。老夫人不担心爱子能否吃得饱,能否穿得暖,能否避风寒……”鲍仲牙又道。
“正是老妇的主意。”管母正襟危坐,略一沉思道,“去年我与仲儿相约,来年风雪袭来之日,恰是汝远游之时。大丈夫正当顶风冒雪,壮观天地,岂可贪恋暖衣饱食!非是慈母不爱子,我爱我子如松柏——不惧狂风,不畏冰雪,飒飒英姿,战天斗地!此我之谓也。”
一席话说得鲍仲牙满脸臊红,无言以对,只低头沉默,伸手去轻抚膝前的蒲席。鲍叔牙听得入神,心中暗暗叫好,当下爽朗朗一声大笑:“夫人高见!夫人真是女中丈夫!晚辈佩服。恕晚辈唐突,夫人气象非同一般,想来当是公卿大夫出身,怎么会屈身在这颍水山野?——我鲍家祖上即是大夫,可惜家道中落,子孙不得已而沦落为市井之徒!夫人莫不是也有如此苦衷?”
管母身子微微一颤,面带愠色,稍纵转安,黯然道:“你这个孩子呀,倒是直爽得很,我很喜欢。”而后长舒一口气,似在思念往事:“我丈夫本是齐国大夫,后来遭人陷害,亡于战乱,长子亦亡。我携幼子管仲一路从齐国逃到这里,幸好还有家仆扶苏子夫妇不离不弃,我们四人避居山野,相依为命,至今已经整整十三年了。”言未毕,热泪盈眶。
鲍叔牙见管母讲到了痛处,颇感心酸。想来这十三载春秋,孤儿寡母,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夫人不易!原来我们一样,都是大夫人家!——夫人应喜!我们兄弟愿与管仲一道,携手同心,开拓进取,共同光复先祖荣耀!”
管母笑而称善。正谈论间,只见扶苏子夫妇悄悄捧食而入。鲍氏兄弟一低头,见每人膝前置一碗豆饭,一碗霍羹,一鼎烤兔肉,一豆芥子酱。碗与豆皆是陶土器物,只是那鼎却是民间少见的青铜器。管家沦落山野,想是藏了几只大夫所用之鼎,只待有贵客时方才偶尔一用。管母开心笑道:“乡野小村,唯有豆饭霍羹,今日碰巧撞上了炙兔,诸位莫要见笑,请!”鲍叔牙取一片兔肉,蘸酱入口,果然美味异常,真不是粗野食物。
饭毕,鲍氏三兄弟辞归,管母送至门口。暖阳高照,残雪正消,空气里依旧透出丝丝寒冷,树影婆娑,有几片枯老的桑叶倒悬树顶,悠悠轻荡。鲍叔牙道:“有缘自会相见,我与管仲相逢有期。管仲于我们有搭救之恩,我等自当厚报。管仲之母即我兄弟之母,鲍家小有余资,衣食可以无忧。夫人若有难处,尽可差扶苏子到鲍家寻我,有求必应!”
管母道:“深情厚谊,我已心领。乡野小家,可以自足。勿要挂念。”鲍叔牙兄弟又连行三揖,方才乘车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