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花的秘密
在佛教分化为小乘佛教和大乘佛教以后,小乘佛教继续保持相当统一的传统,而大乘佛教则分化成很多学派。其中最流行的是净土宗,信仰慈悲的佛陀把信仰者带领到西方极乐世界的净土,如天堂一般。另一个重要的大乘佛教派系(在中国称天台宗)把儒家好学和对社会和谐的偏爱引进到佛教之中。我们不再深入探讨这些大乘佛教中的小教派。我们将首先为受到道教深刻影响的佛教保留笔墨,也就是禅宗,其次,是在西藏兴起的佛教。这样选择是因为这些是在西方深受关注的佛教分支,还有额外的好处是它们将把我们带到佛教兴盛的两个非常不同的地区。
正如其他大乘佛教教派,禅宗教派也主张把它的观点追溯到乔达摩本人。它认为记录在巴利经典中他的教导是群众领悟的那些部分,但是他更有洞见的信徒在他的信息中认识到了一种更高的、更精微的教诲。这一经典的例子是佛陀的花之布道。佛陀站在一座山上,信徒围在他的四周,在这样的场合,佛陀一言不发。他只是手持一朵金莲花。除摩诃迦叶外,没有人能够理解这一意味深长手势的意义,摩诃迦叶的微笑表明他已经抓到了要点,佛陀指定他为继承人。引发这一微笑的洞见通过28代祖师在印度广为传颂,并在公元520年由菩提达摩传到中国。在12世纪又从中国传到日本,包括了禅宗的秘密。
进入禅的世界就像通过爱丽丝的镜子。人们会发现自己身处近乎狂颠的幻象世界——大部分都是迷人地疯狂,但仍然还是疯狂。它是一个令人迷惑的对话、难解的谜语、惊人的悖论、公然的抵触、唐突的无关推论,所有都以难以想象的文雅、喜乐和无邪的文体表现出来。这里有些例子:
缅甸人的佛陀概念。
某位大师每当被问到禅的意义,他就竖起食指,仅此而已。另外一位大师则踢一个球,还有一位则给提问的人一巴掌。
一位新的信徒对佛陀使用了敬语,他被喝令洗干净嘴,再也不许说那个字眼了。
一群禅师聚在一起,相谈甚欢,宣称没有佛教或启悟这类东西,也没有任何一点点类似涅槃的东西。他们彼此给对方设下陷阱,想要骗对方做一个可能含义相反的断言。由于他们都训练有素,都能巧妙地避免落入对方的陷阱,而这时整个这群人都爆发出灿烂而震耳欲聋的笑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如果不全然是假装的,在看上去像奥林匹克马戏一样的情况下,到底是否有可能弄清楚其中的含义呢?禅学家在这种含糊的对话中是认真的吗?或者他们只是在嘲弄我们?答案是他们完全是认真的,尽管他们确实不太严肃。虽然我们不能希望完全领会他们的观点,因为禅的本质是不能用语言来限制的,我们只能给出某些暗示而已。
我们可以从以前间接提到的一点入手,即语言的局限性。众所周知,菜单并不是饭菜,地图也不是它描述的疆域。禅的特别在于对这一区别的专注(甚至痴迷),我们可以这样说,禅是对精神给养往往止步于菜单阅读的一种警醒。当佛陀解释这一点时举着一朵花,摩诃迦叶领会了这一点,没有插话。当(1000年之后)菩提达摩把“那一点”带到中国,他把他带的财富定义为“教外别传”。禅宗继续这一经验性的强调。继承者被他们的导师证实,并且乐于受教,只有当他们的禅师(日本禅师)认为他们已经达成洞见的经验,这一经验从佛陀那里无言地闪现,通过花的布道传给摩诃迦叶。
和尚们在英国的法会上练习打坐。
这个洞见是如何获得的呢?我们单就临济宗(另外一个禅的分支是曹洞宗)来说,它的方法可以通过四个关键术语——打坐、心印、参禅、顿悟来阐释。“打坐”字面意思是“坐着冥想”。大部分禅的训练是在冥想的大厅里进行,和尚们以莲花的姿势坐在那里好几个小时,这一姿势是从印度承袭过来的。他们的眼睛半闭半睁,眼神不聚焦地落在下面坐着的褐色草垫上。他们这样坐着,一小时又一小时,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试图唤醒佛性,接着重塑他们的日常生活。
他们冥想的最特别的地方是他们想要达到心印的目标。一般来说,心印意味着问题,但是禅宗设计的问题是超现实的。
一个巴掌怎么能拍得响呢?
日本镰仓时代早期教士的雕塑,从他嘴里面吐出来一连串的小佛像。
在你的祖先出生之前你的容颜是怎么样的?
有位和尚问赵州(一位著名的中国大师):“狗有没有佛性?”对于这个问题,赵州回答说:“无(没有)”(为了认识到这一吊诡的现象,我们需要知道,佛陀曾经说过,甚至小草也是有佛性的)。
我们的直接反应是把这些谜题解读为荒唐的,但是禅宗的实践者是不允许这样做的。他被要求把他全部的身心集中在这些谜题上面,但是(至少在最初的阶段)不是以我们所谓的思考或者理性的方式。禅宗确信,心灵不是以正常、理性的方式,而是以其他方式运作的;正是以这些隐藏的方式,通过打坐把它付诸行动。
这一点需要解释。从禅宗的角度来看,理性就好比太短的梯子,不能到达真理的完全的高度。必须加上其他的手段,心印就是为了辅助它的。如果他们毁谤理性,我们必须记住禅师们并没有试图安抚理性;他们想要把它放在适当的位置,通过迫使理性与那些(从理性的角度看来)荒唐的东西较劲,心印把心灵激起到烦乱的状态,其中,它把自己置于逻辑的牢笼里,就像在墙角处于绝境的老鼠一样。通过悖论和推断,它激怒、煽动、惹恼并且最终穷尽理性的心灵,直到它明白思想和思考并无二致。于是,一旦理性的心灵被置于绝境,它就需要灵光一闪来跨越间接生命和直接生命之间的鸿沟。
“光亮突然照到秘密的领地……
在那里逻辑死亡了
秘密通过眼睛而成长。”
(狄伦·托马斯)
15世纪日本龙安寺中的沙石园,展现的是禅的简单、纯净。
与心印斗争着,禅师不是孤独的。其他和尚也在进行同样的追求,他(平均)一天两次面对参禅中的导师,或者私下进行“印证”。这些会见总是很短的。受训者重复着他正进行着的心印,带着他的答案去会见,导师或者证实或者拒绝他的答案。
这种方法要把人带到哪里呢?第一项重要的突破是一种直觉经验,称之为顿悟。尽管可能需要数年的准备,这种经验却是在一闪念间,像无声的火箭在无意识的心灵中爆破一样,把一切事物投进一种新的光亮中。这里有个例子:
“我进去了,我褪去了肉身的局限。当然,我是有皮肤的,但是我感觉我站在宇宙的中央。我看到人们朝我走来,但是全部是同一个人,全都是我自己。我之前从未曾了解这个世界。我曾经相信我是被创造出来的。但是现在我必须改变我的观点:我从来没有被创造;我即是宇宙,根本没有个体存在过。”
从这一段以及类似的描述中,我们可以推断顿悟是神秘经验的禅宗版本。无论什么地方,它一出现就带来了欢乐、与神合一以及一种无法用日常语言表达的真实感觉。但是当有倾向把这样的经验看作宗教寻求的顶点时,禅又把它放在接近起点的地方。
禅的一半灵感来自中国人实际的、此世的取向(来平衡另一半从印度产生的神秘的他世取向),禅拒绝让人的精神完全引退到神秘主义。一旦我们达到顿悟,我们必须脱离深陷其中的“泥沼”,回归到这个世界。禅的天赋在于它把暂时和永恒连接在一起的决心;为了扩大感知的门,让顿悟经验的美妙可以注满人们日常生活。
这一过程没有人能彻底完成,可能只有佛陀本人是个例外。然而,通过禅宗经文中的暗示可以推断,我们可以知道“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的人”会是什么样子。
第一,他会发现生命确实是美好的。当问及禅的训练会把人带到哪里,接受了七年训练的西方学生回答道:“我觉察不到有什么不平常的经验,但是当你早上醒来,这个世界似乎美丽到让你几乎受不了。”
第二,伴随着这种生命美好的感觉,就产生了一种对自己与他人关系的客观看法,他们的福祉似乎和自己的一样重要。二元对立的思想消失了,整个人对过去抱有一种感恩的思想,对现在和未来负有责任。
第三点已经提到过了。禅并不是要把人从这个世界引开去,起码不会太久。它是要把实践者送回新的光芒照耀下的世界去。“什么是一切奇迹中最奇妙的?就是我独自静静地坐着。”禅的更高阶段带有一种神圣平凡的气息。“你吃过饭了吗?那就去洗你的碗吧。”如果你不能在洗碗的简单行为中找到生命意义的话,那你在哪里都找不到。
我每日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同,
只不过我自然地与之和谐度过。
不取一物,不拒一物。
在任何情况下无碍、无争。
挑水、担柴,
这是超自然的力量,这是奇妙的活动。
第四,在有限之中发现无限,最后就产生一种普遍适意的态度。“昨天晴,今天雨。”熟手超越了偏爱和拒绝的相对性。正如僧灿的诗中所说:
完美的道路不知困难,
只可惜它拒绝任何偏爱;
十分之一寸的差别,
天壤之别。
最后,当自我与他者、有限与无限、接受和拒绝之间的二元对立被超越之后,甚至生与死之间的对立也消失了。正如一个熟练者所说的,“当禅的实现达成之时,个人再也感觉不到个人的死亡会带来生命的终结。个人已经活过了无尽的过去,也将活到无尽的未来”。
当我们抛开禅宗的未来不谈,我们可能注意到它对日本文化生活的影响是多么巨大。尽管它最大的影响是弥漫在生活态度上的,日本文化的四种成分持久地打上了它的烙印。在水墨风景画中,禅宗的和尚与土地亲近地过着简朴的生活,在技巧和感觉的深度上已经可以与他们的中国导师们相比了。在庭院艺术上,禅宗寺庙超越了中国的同行,并且把艺术提升到了无比完美的境地。插花技术开始是献给佛陀的,但是最后变成了训练每一位有教养的日本女孩子的一部分。最后,就是著名的茶道,朴实而美丽的陈设,一些旧陶器,缓慢优雅的仪式,以及一种全然平静的灵魂,集中体现了禅宗最好的特性,即和谐、尊敬、清晰和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