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涂山
整个苍灵因为那场海啸被淹没了大半，苍岭山裂成两半，东海唯一的繁华都城终于也被吞没了。
一行人脚程极快，随着往外出逃的百姓朝南方走去。
一路上木灵犀忙着抓虫子，陆呈忙着找酒喝。出了苍灵都是小地方，陆呈喝着酒直皱眉：“老娘长的是好看，这酒也太难喝了。”
他说完叹了口气：“还是你们店里的酒好喝。”
木灵犀点头：“那是！都是掌柜的亲自酿的！”
陆呈微微一笑：“说起来，那日钱掌柜找我帮忙，我也是有几分看在好酒的面子上。毕竟打架容易，酿好酒太难。”
“玉泉山庄以前真的是酿酒的吗？”木灵犀想到清风道人隐退那日，周围的议论。
“是啊。”陆呈毫不避讳，“玉泉山庄以前是南境最大的酿酒坊，酒是越酿越好，钱也越来越多，也不知道哪一代出了个不孝子学人家修仙，结果修出个不上不下的修士。”
“那时候的当家的去了一趟皇都，一看大家都热衷修仙问道，反正家里钱多，就鼓励小辈没事多发展一些其他才艺。”陆呈打了个酒嗝，“再后来还真的出了几个成材的，渐渐地玉泉山庄自成一派，不过始终是嫡系旁系的晚辈留在门派里。”
“你们不招收外面的弟子吗？”木灵犀和不知听得入神。
“外面的弟子都挤破头去大门派，看不上玉泉山庄。”陆呈顿了顿，“不过我们也有其他门派没有的优势，让玉泉山庄虽然不伦不类还没有发扬光大，但始终有一席之地。”
“什么？”
陆呈嘿嘿一笑，毫不谦虚道：“有钱。”
他们说着，陆平一指前面的客栈：“今天太晚了，先住下吧。”
陆呈秉承着玉泉山庄的财大气粗，给每人要了一间上房，甚至不知也有单独的房间。
敖渊推开门，就看到桌子上摆着到处蛄蛹的各色虫子，顿时有些无语。
他回头，看到木灵犀在窗户后面探出半颗脑袋，正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他正要说什么，外面突然一声惊雷炸开，吓得木灵犀抱着头跑了。
店小二进来送热水，嘴里还在念叨：“自打东海出事，这天就没好过。听说东海周围都被淹了，该不是轮到咱们这里了吧。”
他说完突然看到桌子上扭在一起的虫子，吓得手里的脸盆差点掉地上，忙道：“这位客官，真不好意思，我这就给您收拾干净。”
敖渊皱着眉道：“不用了，放这吧。”
店小二觉得最近店里奇奇怪怪的客人越来越多了，放下脸盆就跑了。
当晚，雷声和雨声尾随而至。东海似乎成了一个巨大的豁口，一点一点蔓延开来。
木灵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额头上布满汗珠。断断续续的梦里，梦里和现实中的雷声都震耳欲聋，仿佛剧烈的天谴，下一刻就会让她灰飞烟灭。
懦弱冷血的村民，乌鸦道士，石佛眼里的血泪……
无数双手将她推向冰冷漆黑的海面，巨大的黑龙用金黄色的眼睛与她对视。把她推向深渊的不是龙，而是一双双真实的人的手。
欲念杀人，比天谴更残酷。
一声惊雷在耳边响起，木灵犀大叫了一声，窗外一道闪电落在远处。
被闪电照得惨白的房间又瞬间陷入黑暗，她躺在床上，恍惚中觉得还在落霞镇的海边小店，钱掌柜虽然抠门精明，总会在她噩梦惊醒的时候过来安慰。
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木灵犀跳起来扑向那人怀里，不是记忆中的软胖子，抱着的那人身形颀长，周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木灵犀抬起头，黑暗中看到敖渊棱角分明的脸。
那双眼睛漆黑如墨，和记忆中的金色瞳孔相距甚远，却总让她有种莫名的熟悉。
敖渊看了看手脚并用挂在身上的木灵犀，眉头微蹙，刚想说什么，窗外又是一声闷雷。
木灵犀吓得埋头在他胸口，敖渊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最终叹了口气，安慰道：“没事了。”
他手指动了动，在窗外下了个结界，外面的声音瞬间被隔离。
木灵犀被放到床上，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轻声说：“敖渊，你会丢下我吗？”
“我不是害你离开小岛，就是让你受伤……”她说着声音小了下去，直勾勾看着敖渊。
敖渊沉默了许久，伸手覆上她的眼睛：“睡吧。”
“等你找到你们掌柜我再走。”
木灵犀睫毛颤了颤，最终没有再说什么。
那覆盖在眼睛上的手轻轻划过，像新雪飘落，细雨初生，四月的风吹拂面颊，轻飘飘的触感从眼睛传到四肢百骸荡漾开来，最终归拢于胸口。
房间外，随着那声尖叫，陆呈和不知同时探出头。
不知习惯性朝木灵犀房间走去，被陆呈叫住：“大个子，别去了。”
不知似乎也探出房间里的气息，挠了挠头又回到自己房间。
第二日一早，木灵犀推开门，看到饭店楼下几个影子上下翻飞，陆平木着脸，跟一群黑衣人打成一片。
陆呈和敖渊站在二楼看热闹，陆平仍然人狠话不多，一把花里胡哨的剑在他手中灵活如蛇，剑气所到之处，黑衣人应声倒地。
“砰”地一声，其中一个黑衣人被陆平扔包袱一样扔到二楼，陆呈接过那人看了一眼，眉头一皱：“千雀楼的人。”
千雀楼是为仙门不齿的杀手组织，手段一向阴险狡诈，行踪诡秘不定，至今为止还没有人知道千雀楼具体在哪里。
木灵犀听到这个名字，想到旗语那两排森森的牙齿，立刻心里一寒。
好在陆平那边已经收尾，最后一个黑衣人倒地，那群人之前围着的地方露出一个人影，竟然是陆尧。
原是这帮人带着陆尧一大早闯了过来，刚好被早起练剑的陆平撞上。
陆尧面色苍白，左臂断了一截，看起来受尽了折磨。陆呈替他把脉，发现他脉象微弱，似乎中了什么毒。
陆尧喘着气道：“师叔，师弟，我在岛上没找到你们，回去玉泉山庄跟庄主复命，没料到赶到时……”
他眼里含着泪：“赶到时山庄一片狼藉，庄主和其他人都不见了。我也被千雀楼的人埋伏，他们给我喂了毒，不知道要去哪里，好在遇到了你们。”
陆平神色一变，陆尧从怀里掏出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但是我找到了庄主留给师叔的密信。”
陆呈伸手在石头上一点，念了句口诀，石头上闪现一道符咒，瞬间在空中消失了。
陆呈眉头紧蹙：“庄主他们去了酒庄。”
陆平提起剑就要走，陆呈拉住他：“先别冲动，庄主既然能把人移走，就应该没什么事。”他看了陆尧一眼，“阿尧中毒了，救人要紧。”
“我没事。”陆尧喘着气道，“一时半会死不了，还是先去找庄主要紧，留在山庄里的都是小辈师弟，恐怕不能自保。”
陆呈没有再坚持，重金托客栈小二找了些丹药给陆尧续命，一行人当即加快脚程朝玉泉山庄而去。
陆尧有些奇怪：“师叔，你们为何不御剑，是不是为了照顾我，怕我体力不支？”
“你想多了。”陆呈一指四个人加一个木头：“我们几个得罪了清瑶派和苍灵派，御剑不就是活靶子等着人来追？”
“可是不御剑，你认得路吗？”陆尧指着周围的密林，几人恍然发现，这树林他们已经走了四个时辰，还是没有到头。
周围巨树参天，头顶树叶茂密，连天都被遮了大半。又潮又湿的雾气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像一双迷惑的手拨乱了方向，空气中夹杂着隐约的血腥味，总之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陆呈干咳一声：“我和阿平去上面看看方向。”
他说着跃上树梢，在树叶和雾气的遮挡下很快不见踪影。陆尧担心地望了一眼，也跟了上去。木灵犀将不知点化成木头背在身后，生怕不知跑丢了。
敖渊见人都走了，突然朝某个方向走去。
木灵犀哎了一声，看了看头顶那三人不见踪迹，咬咬牙跟上了敖渊。
敖渊停下脚步，伸出袖子递给她：“抓着，别走丢。”
两人在浓雾中往前走，雾气越来越重，连前面的敖渊都有些面容模糊。木灵犀攥紧了衣袖，跌跌撞撞跟上，突然察觉前面有一丝异样。
她心下一顿，口中默念法决，发现所有的法术在这里都失效了。头顶有什么一闪，敖渊手一挥，眼前的迷雾突然散开大半。
一颗四人合抱的巨大树木豁然出现在眼前，树干上蜿蜒缠绕着绿藤，根茎交叠。不同颜色的花朵垂下来挂在树梢，手臂粗的藤蔓深入地底，整棵树上竟然有数百种不同的花和叶。上千只树枝像一个巨伞直冲天际，有种冲破云霄的错觉，整个树仿佛自成天地。
茂密的叶子中露出一个尖尖的嘴巴，透过树叶间隙，还能看到一双眯起的眼睛，仿佛在笑，看得人瘆得慌。
木灵犀一愣，看到一条黄色的大尾巴甩过来。她立刻跳到敖渊面前，抽出背上的木头朝那黄尾巴砸过去。
她边砸边回头道：“敖渊你快跑！黄鼠狼最爱吃鸡了！”
敖渊：“……”
“你才是黄鼠狼！”那黄尾巴一甩，卷在身侧，尖嘴笑眼的狐狸端坐在雾气中的树下，化成了一个年轻的男人。
“黄鼠狼成精了。”木灵犀茫然道，对面扔来一颗果子，被敖渊抬手挡住了。
全然没有鬼怪话本的妩媚劲儿，狐狸精眉目寡淡，一脸倦容，更像个穷酸书生。此刻对着木灵犀直皱眉：“这丫头是不是有点傻？”
他又看了看敖渊：“你什么时候换品种了？”
木灵犀没听出后半句的意思，看着两人更加茫然：“你们认识？”
书生身后两只圆滚滚的小狐狸探出头，似乎感受到敖渊身上的龙气，纷纷跑到木灵犀脚边。
“啊！好可爱！”木灵犀蹲下来摸摸小狐狸的头，敖渊趁机走到老狐狸身边，无视他穷酸的目光，抬头看了看巨大的上古树神大春：“我可不记得涂山在南境。”
“我也不记得你是一只鸡。”老狐狸嘴上不饶人。
敖渊回头看了一眼，木灵犀追着两只小狐狸跑远了，这才道：“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
“听说东海大乱，天象异动，你在海底放了什么屁？”狐狸口无遮拦，看到敖渊手摸着大春的树干，掌心隐隐有热气冒出，对着他微笑道：“东无，你说树神耐烧吗？”
狐狸立马改口：“是龙脉打开了？”他上下看了看敖渊，“你……没事吧？”
敖渊低头看了看手心：“暂时没事，以后就不好说了。”
东无闭着眼睛沉吟了片刻：“凡人就算懂阵法，也不可能打得开龙脉，定是有大妖在背后作妖。”他看到敖渊一脸“用你废话”的表情，摇了摇头，“按说这么多年你深居简出，跟个黄花闺女似的，能得罪谁呢？”
东无一抬眼，看到敖渊掌心泛起火光，忙拉着他：“不过你这脾气是要改改了，我早跟你说海底寒气太重，每次见你都跟欠了钱似的，找个暖和的地方晒太阳不好吗？”
“涂山不是挺能晒太阳，怎么你还能搬着山头跑路呢？”敖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啊这……”东无叹了口气，“我原本想着是不是得罪了什么妖怪，看来也是跟这件事有关。”
他一挥手驱散了浓雾，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三日前有人借玉泉山庄庄主的名义给我送信，我跟那凡人是酒友，便过去了一趟。”东无皱了皱眉，“结果去了发现整个庄子没人了，我立刻觉察不对，等赶回来，发现有人血洗了涂山。”
敖渊一愣，东无伸手敲了五下树干，里面露出成堆的狐狸尸体，个个被掏空了心。
东无叹了口气：“涂山狐狸的心尖血，虽说对凡人无用，却是助妖力大增的良药。只是将半个山头的狐狸都掏心，我实在想不出谁这么大胃口。”
敖渊眉头一簇，龙脉，龙气，还有狐狸的心尖血。
“山上只剩下我这个老不死的，和这些个没开智的小的，我担心涂山会成为第二个东海，遂将涂山整个搬走。”东无露出意味深长的苦笑，“敖渊，凡人妄图龙骨事小，这千百年时不时都有人做白日梦，但是有妖想重塑肉身。”
一只小狐狸跑到东无怀里，东无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这些没开智的，唯有这只脑袋灵光，说看到了一条蛇。”
“蛇？”敖渊一愣。
“后来我查探了涂山的气息，终于在结界的破口捕捉到蛛丝马迹。”东无顿了顿，“有水的气息，却不是来自东海，应该是那人的手下。”
“哼。”敖渊冷笑一声，“我倒想看看是谁这么异想天开。”
东无看着他消散的龙气：“你打算怎么办？”
“先去看看那个神神叨叨的庄主。”敖渊看着远远跑来的木灵犀，“再把那丫头的师傅找到，这两个人似乎都知道些什么。”
东无眯起眼睛，老狐狸的眼睛里露出一道光，刚好看到木灵犀胸口的黑色吊坠，嘿嘿笑了一声：“东海都炸成锅了，你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带孩子……”
背后一寒，他突然正色道：“我虽不是那个天英星入命的酒鬼庄主，但涂山狐狸擅长看因果，不如我帮你们看看。”
“不必了。”敖渊皱了皱眉，那边东无已经掐起手指，突然叫了一声。
木灵犀疑道：“怎么了？”
老狐狸微微一笑：“你们身上有因果，那是一线生机。”
木灵犀歪着脑袋没听懂，敖渊却脸色变了变。
“涂山狐狸一向睚眦必报，屠我涂山者，必被我诛之。”东无的声音越来越远，眼前重新被浓雾围绕，“敖渊，天象异动，必有大劫，你好自为之。若有消息，我会告知你。”
浓雾重新遮盖眼前，大春古树消失不见，木灵犀拉着敖渊的袖子，兜兜转转走了几圈，竟然走出了树林。
尽头处，陆呈抱着手臂一脸意味深长，陆平架着篝火烤野兔，陆尧坐在地上休息。
天色渐晚，这一夜竟然露出了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