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平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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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得高才能望得远

很黑很黑的走廊,只有遥远的一盏马灯,昏暗地照着天花板。走廊四处都是形状各异的阴影,有脚步声。脚步声停住了,忽然又响起来。突地,前面地板掉下去,一只手从那漆黑的洞里伸出来。闪电划过洞口,麦有亮的脸惨白地一亮。

“啊——”顾晓丹惊叫,腾地坐起来。

灯亮了,房间里瞬间被柔和温暖的黄色灯光笼罩,一切都清晰明快起来:家具、地板、海椰的脸。

“我……我做了一个噩梦。”顾晓丹不好意思了,“把你吵醒了。”

“很可怕吗?”

“很可怕。”顾晓丹起身走到窗边,微腥的海风吹来,她彻底清醒了。地铁事件后,麦有亮就被抓,判刑关进了监狱,怎么会出现在她身边呢?她只是做了个梦。可为什么会梦到麦有亮?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个人了。想到他,就和看到汤里的老鼠屎一样,会有很不舒服甚至恶心的感觉。

顾晓丹捡起扔在桌上的明信片。

“你还在猜写明信片的人是谁吗?”海椰关上半边窗户,“反正你都在海南了,说不定这个人会出现。”

“你说得对。”顾晓丹揉揉眼睛,“如果这个人有什么企图,他一定会出现的。”

“企图?”海椰爽朗地笑了,“谁会对你有企图啊?快睡吧,明天我带你们去猫耳朵山。”

“狐狸尾巴早晚会露出来。”顾晓丹轻蔑地说。

第二天,顾晓丹的情绪完全变好了,有说有笑,搂着海椰叫妹妹,还耐心地教孟凯怎样嚼槟榔。海椰将槟榔果切成细片,蘸了些细碎的粉末,用绿叶包好递给他们,示意放进嘴里。唐毅学着海椰的样子将槟榔放在嘴里慢慢咀嚼。

“怎么样?”海椰笑问,“很香是不是?”

唐毅哭不得笑不得,满脸的皮肉都挤在一起,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这副滑稽相引得众人开怀大笑。于是唐毅打死也不肯再碰槟榔一下了。

孟凯却吃得脸红耳赤。

“要醉的。”海椰提醒。

“真的?”小男孩不相信,“吃水果也会醉吗?”

“‘两颊红潮增妩媚,谁知侬是醉槟榔。’有苏东坡的诗为证。”海椰说。

“而且上瘾了北京买不到的。”顾晓丹考虑问题比较实际。

孟凯眼珠子转了转,他拍手:“反正是在海南,多吃一点儿没关系。”小男孩固执起来就和牛一样,谁也改变不了他的主意。

结果上山的时候孟凯就带了好多槟榔,把短裤的两个兜儿都塞得满满的。时不时,他还露出被槟榔染红的牙齿,冲唐毅晃,吓唬唐毅。唐毅觉得这样很好玩儿,就拿芭蕉叶将牙齿擦绿,和孟凯比。两个人张开嘴一红一绿,在阳光下闪闪亮亮,甭提有多刺眼了。

猫耳朵山在顾家农场的西北边。山不大,但山上树木、泉水繁多。顾晓丹他们在海椰的带领下,沿土路石径上山。蝴蝶伴随他们前后,山花野果遍地都是。四个人大声说笑喧哗,时不时惊起一群鸟儿飞过头顶。

“这是红梨子,这是山毛竹,这是——站住!”海椰大喝。

唐毅、孟凯愣在那里。一条手腕粗细的大蛇吐着血红的信子从他们面前游过。“没吓着你们吧?”海椰看着他们哥儿俩惨白的脸色,微笑。

“不就是蛇吗?逮住了我做三蛇羹给你们吃。”唐毅故作镇定。

“听说越是毒蛇越好吃。”海椰点头。

“是……是毒蛇吗?”唐毅做谨小慎微状,逗得孟凯哈哈大笑。

“别闹了,我们快到山顶上去。”顾晓丹催促。

山顶很平坦,是一块天然草坪。大海在山周围荡漾着,浩荡宽阔,无边无涯。

“大海,我来了!”顾晓丹大声叫,“你好吗?”声音刹那消失在蓝天白云中,化作一缕缕阳光。

“大海,我来了!”唐毅学顾晓丹喊。

“大海,我来了!”孟凯也喊。

三个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越来越响亮:“大海,我来了——”声音顺着海面奔走,海水摇动,波涛起伏。

“瞧啊,大海欢迎我们呢。”顾晓丹说,她将两手在腮边合拢,组成一个扩音器,大声叫,“大海,我爱你!”

孟凯和唐毅也一齐叫:“大海,我爱你!”

海椰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紧紧握住顾晓丹和孟凯的手。

唐毅跑到一边,左走两步,右走两步,踩踩草坪,翻两个跟斗,再拿一个大顶。海椰看着他东跑西颠,挺奇怪,就问顾晓丹:“唐毅在干什么?”

“发神经呗。”顾晓丹俯瞰大海,无暇顾及唐毅的感受。

“才不是呢,我要创立一个武术派别,就叫‘南海派’。”唐毅大声宣布,“这儿就是我的练功场。南海 派——”

“好吃吗?”孟凯打断他的话,傻呵呵地问,拿南海派和苹果派类比了。

唐毅差点儿神功未成身先死,顿时勃然大怒,目露凶光:“何方黄毛小子,竟敢坏了本少爷大事。看招!”就饿虎扑食样去捉孟凯,孟凯大叫着逃开了。

海椰见顾晓丹一直凝望大海不语,便走过去:“晓丹姐,你在想什么?”

“这儿太安静了,安静得都不像人间。”顾晓丹感慨,“大海、蓝天、椰树、沙滩、新鲜的空气、好吃的水果,海椰,你生活在这里真幸福。”

“也未必。”海椰透露出和她年龄不相符的成熟,“这里太偏僻了,信息不发达,经济落后。这里的人还是很穷的。”

“如果把这里开发成旅游区呢?”

“这里的风景太一般了。”海椰笑,“旅行社的老总来看过,说没特色。”

“海南真是天堂。”顾晓丹压住被海风吹起的裙子,“处处美景,十里花香。我都不敢相信,这时候有的地方的人还要穿大衣棉服。”

“那是什么?”唐毅和孟凯闹够了,凑过来听她们谈话。唐毅指指海中间的一个小黑点问。

“那就是野猴岛,可是早就没有猴子了。传说它们都得一种怪病死掉了。”

“现在岛上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是座荒岛。过几天六叔的船回来,让他带我们上岛去玩儿。”

“那些烟呢?”孟凯眼尖,看见山右侧凹地里飘起一股股灰烟。

“那是造纸厂,还有制糖厂。”海椰解释,“这是本地仅存的工业。”

“没有污染吗?”顾晓丹皱起眉头。

“应该没有吧,环境部门来检查过。镇上好多人都在那里上班。”

“那些烟呢?”孟凯的手指着另一个方向,这一次是海上。在野猴岛外,海面上有一股烟柱盘旋,久久都不散去。

“那是鲸鱼喷的水柱。”海椰笑,“这可难得一见。”

“登高果然望远。”唐毅眺望天际,“男儿有雄志。”

“做南海派掌门?”顾晓丹笑他。

“不,做天下第一厨师。”唐毅摆一个大鹏亮翅造型,“我的样子帅不帅?”

“可以到野猴岛装猴子。”顾晓丹严肃地说。

孟凯大笑,跑出去老远才喊:“真像,真像!”

椰海镇是个只有3000多人的小镇,仅仅比村子大一点儿。镇上一多半的人都在两个制糖厂和一个造纸厂工作。另外的人从事海产品加工,但海产品都是粗加工,卖价很低。椰海镇周围没有大的渔场,渔民要到几十海里外捕捞鱼类。顾望海的反季节蔬菜农场是镇子里新开发的经济形式,尚处于起步阶段。

小镇上唯一的电话在邮电局,还有一个百货店(顾晓丹认为叫杂货店更合适,因为其中主要的商品是电池、胶鞋、柴油之类),一条半街,两张半旧的台球桌子和四幢贴白瓷砖的水泥房子(其他房屋都没有贴白瓷砖那么高级的),这就构成了小镇的全貌。在椰树和槟榔树以及大丛开得过火的三叶花映衬下,小镇并不显得特别寒酸。镇子上大摇大摆横行的鹅群还增添了街道的生气。

顾晓丹只用了25分钟就完成了小镇的考察工作,镇子远没有农场有趣,甚至都不如猫耳朵山。小镇偏僻清冷毫无特点,除了每天一趟路过的旅游大巴给它一点儿喧哗,它总是安静得像个哑巴。

小镇对于爱玩爱闹的唐毅显然不合适。但是他找到了一个新的玩法。这还得归功于海椰。那天她带顾晓丹三人去黎族寨子里玩儿。黎族人和海椰很熟,和她打个招呼就各自干活去了,任由海椰领着她的朋友们乱逛。顾晓丹他们戴着当地人的大檐草帽,穿梭于黎家的船形房屋间,看各家喂猪修房煮菜做饭,什么都觉新鲜。顾晓丹以为黎族妇女会悠然坐在家中纺织黎锦,却不想家家的女人们都忙于家务和农活,连在荷包上绣花边都是忙里偷闲。

顾晓丹不由得钦佩黎族女人的勤劳了。

“吃了饭再走。”海椰的好朋友山兰说,“蒸了竹筒饭。”

“摘两个椰子下饭。”山兰妈妈说。山兰答应一声,就用一根红绳绑住双脚,嘴里叼了一把刀,抱住小腿般粗细的椰子树。还没等顾晓丹他们反应过来,山兰这个健壮的黎族少女已经爬到树顶了。

“小心。”她在上面喊。两只椰子掉下来,刀口还青着。山兰几乎和椰子同时落地。

“你怎么爬上去的?”唐毅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不行。我外婆才快。”山兰说。

“什么?”唐毅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山兰外婆坐在阳光里砍竹筒,人瘦小而干枯得就像竹子。

“老太爬树比猴快,”海椰冲他眨眼睛笑,“这是我们海南一怪。”

“凭什么呀。”唐毅不服气。

从此,唐毅就迷恋上了爬树。海椰不得不陪着他,因为如果没有海椰传授技巧,要想爬上光溜溜的椰子树可没那么容易,而且越往高爬,椰子树晃动得越厉害。唐毅不分白天夜晚,有机会就找椰子树练习。好在椰子树到处都是。

到椰海镇的第三天,海椰因为有事回海口了。顾晓丹三人失去了导游。“我们自己去海边吧。”顾晓丹建议,两个男孩当然说好。说来也怪,大海明明就在他们视野里,却绕来绕去死活都走不到近旁。后来顾晓丹急了,就带男孩子们先上了猫耳朵山,再从山上瞄好方向,一步步盯着走。这办法居然成功了,他们终于走到了海边。

大海正在退潮,长长的滩涂裸露出来:破碎的珊瑚、贝壳,搁浅的贝类和蟹类,还有漂浮的海藻海菜。白色的泡沫在厚厚的沙泥上裂开消失。

“可以游泳吗?”孟凯问。

“你说什么?”海浪声淹没了孟凯的声音,顾晓丹什么也没听清楚。

“游泳!”孟凯使劲儿嚷。

“不行。太危险了。”

“就是,有鲨鱼来怎么办?”唐毅说。

孟凯只好走开玩水。他们追逐急急忙忙逃跑的小蟹,捡拾奇形怪状的贝壳和珊瑚残骸。海水在退,他们在前进。不知不觉,他们离岸已经远了。

“回去好了。”顾晓丹说。他们走回去。但是,他们没有走回到原来的地方,因为海滩到处都那么相似,甚至椰子树都像是一样的。他们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真好笑,我们居然会迷路。”顾晓丹大笑,明信片带来的惶恐也因这么可笑的事而消散了些,“为什么刚才不做记号呢?”

“我们没带面包屑。”唐毅说,“顾晓丹,你这路痴,早说我就带指南针来了。”

“唐哥,树。你可以爬到树上去看。”孟凯到这种时候总是最冷静的一个。

“主意不错。”顾晓丹表扬孟凯,“5分。现在就要看唐毅同学能不能爬上树了。唐毅同学——”

“在!”唐毅举手示意,“没问题,这是我的拿手特长。”

“可是你才练习了一天,”顾晓丹问,“可以吗?”

“没问题,运动是我的强项,尤其爬树。有手帕吗?”

唐毅挑了一棵较直的椰子树,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他学着黎族人的样子用手帕扎住双脚,然后两手抱住树干,往上一蹿,真的爬上去了。

“加油!加油!”“使劲儿,对,就这样!”孟凯和顾晓丹在树下鼓掌跺脚吹口哨。

唐毅往上爬,其实叫往上蹦更合适。他蹦啊蹦啊,像一只肥硕的青蛙,蹦啊——

“你要干吗?”一个威严的声音从头上传来。唐毅仰起头,啊呀,他双手没抱住,身体立刻向下滑去。“救命啊——”唐毅喊,“我不想做自由落体呀!”

眼看唐毅就将与树身脱离从差不多三层楼的高度掉下,空中忽然伸出一只手,将他牢牢抓住:“冷静点儿,小子,你还没那么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