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2017大连市优秀文学作品集:中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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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广宇 缝 合

作者简介

李广宇,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电影家协会会员。1987年发表处女作诗歌《在海边》。1998年出版纪实文学作品《大山深处——一个青年志愿者的手记》,获得“中国青年优秀读物”一等奖。2008年出版纪实文学作品《山里山外——一个支教志愿者和他学生的十年》,获得2008年贵州省优秀图书奖。近年,在《鸭绿江》《红豆》《青年文学》《天津文学》等杂志发表多部中短篇小说。2010年开始剧本创作,有多部电影剧本获奖。

 

缝 合

那时医大后面的平房还在。前辈们把那里叫作后院,很多实习手术都在那里做。每个星期三下午,医大附属医院的主刀医生都会过来,先讲半个小时的课,然后看着我们把一具具冰冷的尸体切成碎块。那些尸体冰冷而坚硬,散发着福尔马林的味道,令人作呕,不过闻久了,会觉得有种特别的香味。

尸体不够用的时候,我们就要和高年级的学长们一起上实习课。他们都是快毕业的人,态度上总有些不同,他们中优秀一点儿或者有门路的早已去外面的医院实习,剩下的大多是在学校里混日子的老油条,实习对他们来说只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

只有老刘不同。老刘学习很好,传说北京的某医院都来请他,他却坚持要等毕业以后。老刘跟我说他喜欢手术,喜欢用手术刀切开皮肤时的那种滑腻的感觉,“还有声音,咝咝拉拉的声音”。我摇头,说,我没听到。他脸上就有些不屑,对我吐了口烟。

我们喜欢躲在后院的大槐树下抽烟,上课之前的那段时间,后院静得好像世界末日。老刘抽一种他从家乡带来的土烟,白杆,连过滤嘴都省了,味道浓,呛得喉咙又痒又疼。每次我抽一口就要响亮地咳上十几声,老刘就威胁我,再装咳嗽,他把我的肺给切下来。说完他自己先笑,露出两排大黄牙。

后院里种了很多槐树和樱花树,低处是灌木、杂草,也没人修剪,树木层层叠叠地长着。那排平房就混在草木里,平房墙上刷了白粉,后来被雨水和草木剥掉了,露出里面灰色的墙壁,有些地方还露出了红砖。平房的窗是木头的,有些腐烂了,临时换了塑钢的,好像打了白色的补丁。

老刘知道很多关于后院的故事。他们那一届第一次上课讲的是校史,请的前两任老校长,絮絮叨叨,却很有意思。老刘说:“你看到那个红房子了?那是最早的房子。”按照老刘的说法,后院以前就是医院,日本人占领时代建立的,建这种小规模的医院是为了适应战争的需要,但战争还没临近这座城市,日本人就投降了。

老刘说,以前这里总闹鬼。我不相信,笑他。他突然瞪大了眼睛,说:“你别动!你身后!站着一个人!”他说得那么逼真,我吓出一身冷汗,头都不敢回。然后,他憋不住大笑起来,右手用力地拍我的肩。

后院埋过很多尸体,雨水大的时候,土里会冲出一些白骨。我们看到了也不觉得紧张,随便踢来踢去。老师看到了,会骂我们,然后喊来校工把骨头捡到院子尽头,深埋。老师会给我们讲很多道理,讲对尸体的尊重等等。我们那时根本听不进去。

老刘喜欢解剖手臂,遇到解剖手臂的时候,我基本就是观摩。他用尖尖的镊子把肌肉里的血管一根一根摘出来,进行分类,然后随便挑一根血管剪开。这节课的其他时间里,老刘的主要工作就是将那条剪断的血管用线缝上,他的技术很好,那么细密的针脚,从放大镜下面看上去,整齐得好像血管上缀生的瘤体。当我弓着身体对着放大镜看他的杰作时,他会叉着腰站在我身后,得意扬扬。

每次我跟桃子说起老刘,她都会嘟着嘴巴质问我:“你们不是基友吧?”我笑,不爱跟她争辩。我们学校女生少,哪像桃子读的师大,有那么多女孩。男生之间相处日久,总有一些难以说清楚的东西,更何况我一直把老刘当成偶像。

认识桃子的时候,后院那段矮墙还没有安铁丝网,我和老刘经常翻墙出去买老太太臭豆腐吃。师大就在对面,每次去老太太臭豆腐那里,总会有好几个师大的女生围在那里。幸好卖臭豆腐的老太太体己,看到我们就喊:“帅哥来了!”她这么一喊,所有女孩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桃子说:“你那时穿得怎么那么破啊?”我一脸无辜,反驳:“没有吧!还不就是白大褂吗?”桃子撇撇嘴,说:“那还是白的吗?油渍斑斑,疙疙瘩瘩。”我没敢告诉桃子,那些东西可能都是解剖时溅上去的。反正桃子也没有追究,等我们熟了以后,我也不好意思再穿着上课的衣服出来找她了。

桃子带我去她们校园玩,也没什么特别的——操场、教学楼和宿舍。师大食堂的饭不错,我吃得很香。桃子看我吃得那么香,有些嫉妒,骂了声“猪”。周围的人都抬头,我对她笑,问:“你喊谁啊?”她听明白了,也跟着笑。

那段日子挺快乐。我跟老刘说有女朋友的好,老刘一脸不屑,他说,人都一样,最后都是尸体。我不拿他的话当真,每天放学照样屁颠屁颠地往师大跑。

跟桃子说多了老刘,桃子很好奇,说:“要不哪天我去你们后院看看?顺便见见你说的那个老刘吧。”我点头,说:“好啊好啊。”桃子看我这么爽快有些不高兴,问:“你干吗这么高兴?你不是双性恋吧?”我笑,说:“这个你都知道?你不学医真是浪费天才了。”桃子“哼”了一声,从书包里掏出一本李银河的书,说:“瞧!这是我的选修课。”我接过来翻翻,表情有些不耐烦。反正我就是不爱读书的人。桃子夺过书,装进书包里,然后表情神秘地问:“哎,你有没有解剖过女人的尸体?”

老刘对桃子很冷淡,话也不多。那天后院的樱花开了一大片,花瓣纷飞,我们就站在樱花树下面,桃子仰起脸看着纷纷落下的樱花,呆呆的,定格了一样。老刘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低着头不知想什么。后来老刘说:“我先走了。”桃子伸出手,说:“认识你很高兴。”老刘愣了一下,但没有伸手,转身走了。桃子有些尴尬,我伸手过去,接了她的手,学着她的声音附和说:“我也很高兴。”她有点儿气恼地甩开我的手。

那天我和桃子一起去看了一部电影。电影很烂,我连名字都没记住,桃子缩在我的怀里,我的手在她身上游走,直到她变得湿漉漉,仿佛水里的鱼。

桃子比我早一年毕业,家里花了四十万让她进了一所重点中学。中学离医大不远,我们可以每天见面。桃子的学校条件很好,有单身宿舍,她和另一个中年女教师一起住。第一次去的时候,桃子提前警告我,那个女教师离婚不久,正是对男人恨之入骨的时候,见了她少说话。我点头答应。

那女人叫杨帆。

老刘并没有去北京的医院,而是留在医大附属医院。他一到胸外科就连着参与了两个大手术,一天半夜他给我打电话,兴奋地说,他今天跟着老白做了一个心脏移植。被我们喊作老白的人是附属医院最好的手术医生,被我们仰视的偶像。我还没怎么醒,问:“手术刚结束?”老刘说:“是啊,整整二十个小时,他妈的,累死我了。”我说:“那你赶快睡觉吧。”我的冷淡让他很不满,嘟囔了一句什么,挂了电话。我盯着电话发呆,心里乱七八糟的,那时我正为以后的工作发愁。

我去医院找过老刘。没有地方,他的办公桌挤在护士站里,他倒无所谓。因为护士站里不能抽烟,他喜欢跑到男更衣室里,躺在长椅上抽烟、看书。男更衣室很脏,靠墙的地方立着一个塑料人体模型,上面布满了血管,模型的脖子断了,只剩下一点儿塑料皮连着,脑袋耷拉下来,凸起的眼睛透出几分诡异的凶光。

老刘扔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吸了一大口,然后眯着眼睛看着我,居高临下地问:“最近怎么样?”我笑他装,问:“两台手术就老资格了?”他的表情却愈发得意,说:“那真叫惊心动魄。”我看着他,他直起身继续说:“跟你说,那换心脏的是市长媳妇。”顿了一下,他换了口气,说:“这个手术,要不是老白,还真没人能拿得住。你想啊,市长都进了手术室,那得多大的压力!人家老白没一点儿惧色,二十个小时完活!”

老刘说完,重新舒服地躺回长椅上。他的白大褂少了两个扣子,衣服敞开,露出白白的肚皮。我伸手拍了他一下,说:“你啊,怎么胖成这样。”他用手拉衣服,说:“这里的伙食好啊,又没什么事,养的。”我笑,说:“什么时候你自己独立做台手术?”老刘说:“快了,老白跟我说,有些活得做了才会,学校学的都是理论,没什么用。再说,他都七十多了,还能站多少个二十小时?”

那天我去找老刘,特意把他留给我的两条烟带给他。他奇怪地看着我,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要戒烟。”他想了想,明白了,也没说什么。看他的表情,情绪有点儿低落,我随口问了句:“现在周围这么多美女护士,没泡一个?”他横了我一眼,说没意思。两个人就没话了。

我出男更衣室的时候,遇到了老白。老白比给我们讲课的时候老多了,头发掉了一多半,眼睛还有精神。老刘指着我介绍说,这是谁谁谁。老白连连点头,冷冰冰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等老刘说完,老白把手里的饭盒递给老刘,说:“给你的,吃点儿,补补。”老刘接了,笑着感谢。老白还是那样面无表情,点点头,转身走了。

桃子开始当班主任以后,总是很忙。有时我去她的宿舍,只遇到杨帆。杨帆不爱说话,一个人抱着一本书看,我等桃子无聊了,就缩在她的床上睡觉。她的床总让我睡意绵绵。晚上桃子回来,我们再一起去师大的小吃街乱吃一通。

小吃街上的东西品种复杂,味道也很复杂。桃子那么爱干净,却对小吃街上的东西来者不拒。她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两个人一晚上吃了一整条街的炸煮炖烤,然后跑到小街拐角的茶吧里喝两块五毛钱一杯的假可乐。

那段时间桃子追着问我什么时候结婚。我说我还没毕业呢,她就噘嘴,说:“读什么医科,五年学完什么事情都耽误了。”我说:“早呢,真当医生五年哪够。”她瞪大了眼睛问:“那要多久?”我掰着手指给她算,实习多久,升职多久,说得她不耐烦,打断我:“算了算了,反正你心里就没我。”我说:“这话可不对,我爱桃子天下人都知道。”有这一句话就能让桃子心花怒放了。

桃子工作以后,我的生活费都是她给的,我不想要,她就拿分手威胁我。我只好收了,心里却着急,觉得自己应该找份工作。那时同学里有打工的,还有开网店或者一个寝室一个寝室地敲门卖袜子什么的,我都看不上,后来被同学拖去发传单,十张一分钱,一天下来连饭钱都挣不出来。

那天在大街上发传单,和一个老头吵了两句,心里不舒服,传单也不发了,去找桃子。桃子给学生补课,宿舍里只有杨帆。我把传单扔在桌子上,声音很大。她白了我一眼,又去看桌子上的传单,嘴巴撇了撇,很不屑的样子。我心里有气,“哼”了一声。杨帆看出我的不满,反而笑了,说:“哎呀!我们桃子天天吹的大医生就干这个?”我不理她的挖苦。她见我不说话,索性放下手里的小说,用手指挑起一张传单,问:“卖房子?”我反问:“怎么?你想买?”杨帆笑,伸了个懒腰,说:“我有房子。”我说:“你有房子还住宿舍。”她说:“这你就不懂了,住宿舍是讨清净。”我不以为然,她也不往下说了,顿了一下,她说:“今天桃子补课中午回不来,要不中午我请你吃饭?”我听这话,只觉得她还在挖苦我,站起来说:“算了!桃子不回来我晚上再来。”杨帆笑出声来,并没拦我。

我在街上给桃子打电话,她不接,她也不会接——她们学校里有规定,上课时间不能接电话。这我知道,可这时最想听听她的声音。从街上往学校走的时候,电话响了,是老刘。老刘问我在哪儿。我说在街上。他说:“你过来,我请你吃饭。”我有些犹豫,他就催促道:“我有事找你,好事。”然后他说了地点。

等我赶到餐馆的时候,他已经在等我了。餐馆挺高档的,人少,安静,老刘点好了菜,大鱼大肉。看我咽口水,他笑,说:“你个熊样,在学校馋成这样。”我不管他怎么说,拿起筷子就吃。老刘却不吃,叼着烟,看着我吃。我被一口鸡肉噎得直抻脖子,他把饮料推给我,说:“慢点儿!”我坐直了身体,慢慢嚼着。

老刘说:“今天找你,还真有事。”我问:“什么事啊?动这么大阵势。”他笑,说:“这话怎么说的,我现在工作了,当然要多请请师弟了。”我笑,说:“你算了吧,肯定有事求我。”老刘按灭了烟头,拿起筷子,却没有落下去,他问我想不想赚钱。我说,做梦都想啊。他点头,放下筷子,说,那就跟他干吧。我问:“干什么?”他迟疑了一下,才说:“这事有点儿不好说得太详细,你只要当我的助手就好,别的不用管。”我问:“什么助手啊?”他说:“手术啊!笨蛋!我们还能干吗?”我点头,说:“那行啊。”

那天我们吃了没多久,桃子的电话就追来了,问我怎么了打了那么多个电话。因为老刘在,我说得含糊,她就着急了,说:“你赶快过来。”我碍着面子有些犹豫。老刘听见了,大笑,说:“你赶快滚蛋吧。”他这么说,我答应马上去找桃子。临走的时候,老刘说:“你等我电话吧。”我说行。

大约过了两个星期,老刘给我打电话,说晚上有个手术,问我能不能过来。我正闲得无聊,马上套了衣服跑去附属医院。

那天手术老白也在,但手术都是老刘跟我在忙,老白站在我们后面看,一声不吭。手术不难,老刘动作娴熟。等最后一针缝好了,回头看老白,他只是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从医院出来,外面已经是深夜,下着雨,老刘说:“我打车送你吧。”我说不用了,反正医院离学校近,再说刚才手术的兴奋劲还没过去。分手的时候,老刘把一个信封塞给我,说,回去看。我哪里等得到回去?半路就掏出来,里面是一叠半新不旧的钞票,厚厚的。

我站在雨里给桃子打电话,声音都哆嗦了,也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冷。我说:“桃子,等我攒够了钱,我们就结婚,你可得等我啊。”桃子被我的话弄糊涂了,问:“你是不是又喝酒了?我早跟你说,再喝酒就别来找我……”我打断她的话,说:“桃子!我好想你。”桃子不吭声了,好半天才说:“你现在在哪儿呢?我也想你了。”

又跟着老刘做了几台手术。老白完全消失了,这让老刘和我更放松。后来我也想明白了,本来复杂的手术也不多,简单的微创切除什么的,老刘和我完全能应付。手术室里的实际操作远比书本上的理论要简单得多,用老刘的话说,就是一个熟练的过程。至于手术费,老刘也不瞒我,他说,给我的钱都从红包里来的,和医院没关系。

杨帆那天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上课,手机震动了很久,看着陌生号码没当回事。等下课,电话又打来,接起来是杨帆焦急的声音,她说儿子车祸,在附属医院手术,问我有没有熟悉的人。想起以前她待我爱搭不理的样子,我一口回绝。她不甘心,说:“桃子跟我说,你有个朋友在胸外科。”我心里骂了一句,正想着怎么拒绝,电话里那端却响起了桃子的声音,说:“你帮帮杨姐吧,老刘不是在附属医院吗?”我没话说了,答应帮她问问。

我给老刘打了电话,他正在吃东西,听完电话,嘴巴含糊地说:“我知道了。这孩子昨晚送来的,还在抢救,等会儿我去看看。”我说:“那行。”想了想又嘱咐了一句,“是桃子同事的儿子,你帮帮忙。”老刘不耐烦,说:“知道了,反正你媳妇的事都是大事。”我笑了,有点儿自豪地说,那当然了。老刘在电话里“呸”了一声。

那天下午见桃子,她追问起来。我说找了老刘,他答应的事情没问题。桃子点头,跟我叹息说杨帆身世坎坷,我不想听她唠叨,打断她,说起毕业的事情来。我说:“我要去非洲待一年。”桃子吃惊地看着我,问:“你干吗要去那里?”我说:“反正毕业就是失业,去那里是公派,老刘认识人,可以介绍我去。”桃子眉头一挑,说:“又是老刘!老刘是你老婆吗?你去非洲我们怎么办?让我等你?”她指着我的鼻子说:“我可跟你说,让我等你没门儿!追我的人排队排到美国,你一走我就嫁人。”我笑,说:“干吗啊?这不就说说嘛,还翻脸了。”桃子阴着脸说:“去非洲!你想都别想!”她的话让我满腹愁肠。我问:“那我找不到工作怎么办?”桃子说:“这事你甭操心,我让我爸想办法。”我一听连忙摆手,说:“你算了吧!你找工作家里已经拿了那么多钱,现在又要帮我,你肯我还不愿意呢。”桃子口气干脆:“你别管。”

去非洲的事,可能老刘也只是一说吧。那天手术之后,我们两个人在男更衣室里抽烟,他懒洋洋地说:“等以后我得去非洲看看。”我问为什么。他看了我一眼,说:“你这人,没理想!”他坐了起来,表情认真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外科?”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有挑战啊,小子!你知道当年我把血管一根一根接起来的感受是什么吗?”他并不需要我回答,自顾自地说:“挑战!”我看着他,其实看不清,邋遢的外表下,老刘好像一团谜。

老刘弹了下烟灰,说:“现在外科手术挑战性不比以前了,微创什么的,哪有什么意思?我准备去非洲换专业。”我问换什么。老刘说:“病毒学!”他看我一脸惊讶,说:“那里病毒泛滥啊,多么好的研究基地!”我缓过神来,笑话他:“你?换专业?别开玩笑了。”他却认真,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本书,扔在我身上,说:“看着,小子!”我看了一眼封面,《流行病学》。我把书回丢给他,问:“你想去非洲就能去非洲啊,老白能放你走了?”他白了我一眼,说:“老白是我爹?他不让我走我就留下?”说着他把书重新装回口袋里,抬头说:“我们那一届里有一个同学现在在北京什么公益机构里,每年都有外派非洲的名额,我准备去找他。”我想了想,说:“那行,如果你去,我也跟你去。”这话让老刘愣住了,好半天才哈哈大笑,说:“你啊!算了吧!你要跟我去,你家媳妇会找我拼命。”

杨帆来学校找我也没有提前打电话,大概怕我拒绝。等我从阶梯教室出来,看到她站在教学楼前,一直在四下张望。我一眼认出她,想装不认识,可晚了,她老远就喊我的名字,周围几个同学都来看我。我硬着头皮走过去。

杨帆给了我一个信封。我知道里面装的是钱,我不要。两个人扭来扭去好半天,后来她泄气了,说:“那等我给桃子吧。”我知道她在说假话,如果能给桃子,她怎么会来找我?我问:“你儿子怎么样了?”她说:“手术很成功,现在在恢复呢。多亏了你,还有你那个朋友。”我说没事。杨帆笑了一下,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笑,有些妩媚。我发现她今天特意化了妆,还穿了和年纪不相配的短裙。

两人站着没什么话,我说:“我还有课呢,你回去吧。”杨帆说:“要不我请你吃饭吧。”我摇头,说:“不去了,事情有点儿多。”她点头,说:“那这个人情我记住了,以后会还你。”我摇头,懒得再说什么。她转身走了。从背后看,她的身材很好,比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年轻很多,短裙下雪白的大腿也有些招摇。

大学建了新的教学楼,后院平房里的解剖室都搬了过去,那以后我们就很少去后院上课了。听说平房也要拆掉,但一直没见动静。有时候我会去后院走走,那里更荒芜了,灌木高得像树一样,以前整洁的石砖小路上,杂草顺着石缝已经长得没过了脚踝。平房所有的门窗都贴了封条,从脏玻璃窗望进去,以前经常存放尸体的房间漏了雨,白墙上留下黑色的水渍,一些棺材一样的木头盒子堆到天棚顶上,两只老鼠正探头探脑地看着我。我退了几步,捡了块砖头,扔向窗子,窗玻璃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

要毕业了,宿舍里的人慢慢消失,我好像还没有准备好,每天上课下课,和桃子约会,再就是等着跟老刘做手术,一切过得平常又无聊。

春天快过去的时候,老刘给我打电话,说有一台手术,但不在医院里。我问他在哪儿。他犹豫了一下,说:“等我喊你吧。”他这么说我觉得挺奇怪的,平时我们无话不说,怎么突然吞吞吐吐起来了?第二天黄昏,老刘打来电话,压低了声音跟我说:“你来医大后院。”我问他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他说:“你甭问了,过来就知道。”

等我到后院那里,却找不到人,正想给老刘打电话,他从平房里探出头来喊我。我走过去,看他表情有点儿紧张。我问:“是在这里吗?”他点头。我跟他往平房深处走。穿过黑乎乎的走廊时,老刘突然站住,转头小声说:“等会儿什么话也不要问,不要说。”他这么说让我也跟着紧张起来,黑暗里胡乱地点头。我们继续往里走,到最里间,进去,一下子亮了起来。这里是以前我们上实习课的地方,布局都是仿照医院里的场景,配了无影灯和标准手术台。

房间里站了两个男人,一个是老白,另一个第一次见,个子不高,阴沉着面孔,老刘让我喊他老板。手术台上躺着一个年轻人,已经被全麻了,见我们进来,老白挥挥手,我和老刘在一旁动作麻利地换上手术服。

等我们回到手术台前,发现老白已经在年轻人的腰间画了一道弧线。

老刘的手术刀划开年轻人的皮肤,我终于听到了他说的那种切割声,很细微的咝咝拉拉的声音。血涌出来,止血。肉被钳子拉开,手术刀在做更深入的切割,然后,老刘从年轻人的身体里割出一个完整的零件。老白端起早就准备好的冷藏箱,啪的一声。老板脸上的肉松了下来,他向老白点点头。

手术的时间很短,像上了一节教学课一样,没有一点儿难度。老刘在完成最后的缝合,他的动作非常熟练,手动针过处,细密的针脚令我心里暗自叹息——自己如何也达不到老刘的水平!

晚上老刘请我吃饭,破例喝了酒。喝多了酒,老刘反而更沉默。我也不想问太多。这次的钱是老白亲手给我的,厚厚的一摞。钱挺多,可我心里总有点儿隐隐的不快,也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喝酒的时候,桃子给我打来电话,我敷衍了几句,继续喝酒。老刘看着我笑,说:“看你这样,我也得找个媳妇了,有人管着。”我说:“行啊,桃子她们学校女老师多着呢,随便拉出一个都是女神。”老刘听这话却摆手,说:“不要啦,你还当真以为我要别人管?”我笑,说:“你是不是每天在护士站里被美女迷得头昏眼花,所以才这么不着调啊?”他笑,不说话,咬着烟用力吸。喝酒以后老刘的脸色通红,眼睛眯成一条线。

我拍着桌子上的信封,说:“这次,比以前多。”老刘斜着眼睛看那个信封,鼻子“哼”了一声,说:“这钱太脏了。”我笑,说:“钱还有什么脏的?”老刘说:“当然有。”看我茫然的样子,跟了一句:“你还年轻,什么也不懂。”我不把他的话当真,不吭声。老刘叹口气,说:“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

那天晚上我们喝到很晚。老刘喝多了,趴在花坛里吐个不停,我也天旋地转,垂头丧气地坐在马路边。周围那么多人走来走去,根本没人注意到我们这两个醉酒的男人。

第二天去找桃子,把钱都给了她,她吃惊地问我:“你去抢银行了?”我笑,说:“我哪有那个胆子。”她追问,我把跟老刘一起做手术的事情说了,当然隐去了地点。桃子听完高兴地抱住我,说:“这样就好了,以后你可以养活我了。”我笑,心里甜蜜蜜地疼。

那天桃子还有事情跟我说——她们学校有两个去北京进修的名额,桃子是其中之一,只是进修要三个月,她有点儿舍不得我。我摆手,说:“去!一定要去!这多好的机会。”听这话她下了决心,说:“那就听你的。”我说:“你放心去吧,反正这三个月我也要忙着找工作,你不在我可以更专心。”桃子听这话似乎有点儿气恼,说:“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在,你就不专心了?我从来没觉得你专心。”我笑,哄她道:“对你专心啊。”这话让她绷不住,笑起来。

桃子不在的那三个月里,我的生活乱七八糟地过着。老刘托人介绍我进了一家医药公司,让我先混着。我也不好拒绝,老板是以前手术时见过的黑脸男人。公司的业务已经成型,我只要按时送货、定期陪人喝酒而已。

老刘又带我在平房那里做了两台手术。

每次手术之后老刘都会让我陪他一起喝酒,而且每喝必醉。老刘醉了,我就得背着他回家。他住在医院分配给他的周转房,一个人住很清净,只是脏,老刘似乎从来没扫过地,一脚下去总会踩到什么。老刘趴在床上呼呼大睡,我懒得回学校,就在客厅沙发里和衣睡倒。半夜隐约听见门响,迷迷糊糊地看过去,有人站在门口。等早晨醒来,想想,一直以为是在做梦。

不过早上去看老刘,发现他的衣服都脱了,整齐地叠放在凳子上,床边的桌子上还放了一杯水。见鬼了!我怎么也想不起昨天晚上给他脱衣服这件事。

等我泡了茶回来,老刘已经睡眼惺忪地坐在餐桌边,一手挠头,一手抓着面包啃,看到我,还问:“你昨天也喝多了?”我点头,喝了口茶,看着他吃。他抬头说:“这酒真不能喝多。”我笑,说:“谁强求你了!自己抢酒喝。”他嘿嘿地笑。这时他的电话响,他接了。隔着桌子,我听到对方是一个男人。老刘放下电话,阴了脸,说:“我们走吧,老白催命了。”

那段时间就这么乱七八糟地过着,实在太想桃子,我跑去北京见了她一面。为了陪我,桃子逃课出来,两个人在北京乱逛。那时候北京的天还很蓝,我们在天安门前合影,桃子跟我说,等以后结婚的时候,要再来拍张照片。我问她为什么。她翻了我一眼,说,对比看看我身边的人换了没有。她这话好像一块石头,突然压在我的心上,让我一时有些喘不过气来。或许她这话只是随便说说,我在心里安慰自己。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回来以后,我带了些特产去宿舍找杨帆,特产都是桃子买的,嘱咐我一定送给杨帆。因为之前的帮忙,杨帆对我很热情,嘘寒问暖,让我有些受不了。不过这次见面以后,我们会偶尔见见,一起吃饭的时候杨帆的话很多,自顾自地讲,也不需要我附和。当然,我更喜欢听她讲桃子的事,这才是我忍受她的絮絮叨叨的真正原因。

有一天我正在陪客户,杨帆给我打电话,说桃子给我寄了包裹,让我去拿。我答应说晚一点儿过去。等酒席散了,时间有点儿晚,犹豫半天,我还是决定去找杨帆。

一进宿舍,看到杨帆一个人在喝酒,啤酒瓶子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看见我,她醉醺醺地说:“这么晚!进来坐吧。”我有点儿不知所措,想了想说:“桃子寄了什么?”她向我笑,说:“急什么,先过来陪我喝几杯。”说着给我找了杯子,倒满了酒。我没吭声,坐在她对面。杨帆只穿了件吊带裙,带子垮下来,露出大半个乳房。我的眼神有些乱,杨帆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把酒杯推过来,说,喝吧。

我没再客气。杨帆在说她的儿子,说她的前夫,还有一些不同名字的男人。我没太听明白,也不想听明白。我把桃子的被子打开,披在身上,我闻到了桃子的味道,淡淡的甜橙的味道。

杨帆再次站起来给我倒酒,我吃惊地发现她没有穿内裤,两条精白的大腿闪着令人心颤的光芒。我听得见自己身体里血液轰隆隆涌动的声音。那天晚上后来的事就有些模糊了,杨帆和我纠缠在一起的时候,我再也闻不到桃子的味道。

老刘开始劝我少喝酒,说喝多了酒手会抖,手术就没法做了。他觉得我不能把卖药当成事业,所以经常推荐我参加附属医院里的一些外科交流手术。老刘在胸外科混得不错,有了自己的办公室,只是他把办公室弄得跟男更衣室一样脏。老刘的新办公室可以看到远处的大海,风景很好。以前这是老白的办公室,老白彻底退休了,作为接班人,老刘很自然地接收了老白遗留下的一切。

结束返聘的老白到老刘的办公室,两个人对着抽烟。老白见我比以前客气了一些,但话不多,我们之间的差距太大。老刘却从不把老白放在眼里,即使在我面前,也是“老白”“老白”地叫。老白不当回事,喊他也答应。他们之间有着某种令人生疑的默契。

老刘经常带我去做手术,在医院里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所以他带我出入手术室,好像自己家一样。有些简单的手术他特意让我独立完成,虽然我缝合的伤口歪七扭八,他也只是笑笑。那时候手术能用上缝合技术的已经不多了,微创手术创口小,用一点儿胶体就粘上了,基本不用太细腻的缝合。这一点让老刘有些灰心,跟我抱怨说,外科手术越来越没有意思了。

我知道他还在自学流行病学。有一次老白过来,见老刘在看病毒方面的书,便大发脾气,骂他背叛了外科学,背叛了自己,说到气处,还摔了杯子。老刘似乎忍了很久,终于没忍住,突然咆哮道:“你管不了我!我爱学什么就学什么!”老白气得浑身发抖,转身摔门而去。我呆呆地看着他们两个激烈争吵,想劝,又觉得没什么好劝的。老刘把书一扔,靠在椅子里抽烟,整个下午没和我说一句话。

老板每个月给我一个红包,比工资还多。又到了月末,他喊我去他办公室,给我倒了茶,才问我在公司感觉怎么样。我说挺好的,他就笑,挥着大手在我肩上用力拍。我以为没事了,老板却凑近了,问:“那个手术,你自己能做吗?”我愣了一下,然后摇头,堆着笑脸说:“那不行,我水平不行。”老板有点儿失望,但出门的时候还是很亲热地跟我握手,说:“这事要保密啊。”我点头。

那天我喊了老刘一起吃饭,跟他说了这事,他也愣了,好半天才说:“你以后不要再参与这样的手术了。”我惊讶地问:“为什么?”他摇头说:“这不是好事,你我都明白。你不要陷得太深了。”我点头,说:“行!听你的。”

我总觉得自己欠杨帆一个解释。我给她打电话,她不接,去宿舍找过她一次,敲门敲了半天,旁边宿舍的老师出来,跟我说,杨老师已经搬走了。最后只能去学校找她,可我又觉得这样太招摇,这么犹豫着,桃子回来的日子近在眼前。

那天,我去机场接桃子,看到杨帆也在,见我,不冷不热地点头打招呼,脸上看不出什么。有她在,我有些拘谨,连桃子都感觉到了,路上跟我赌气。等到了她的宿舍,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才缓了心神,哄着桃子高兴。桃子带来很多好吃的,我们两个人坐在一起大吃大喝。

桃子对面的床已经空出来。桃子说:“杨帆搬回家住了,说是陪他儿子。”我点头。桃子说:“她还跟我说呢,多亏了你和老刘,要不她那儿子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听桃子这么说,我心里动了动,眼前浮现出杨帆白花花的身体。

吃了东西,桃子腻在我身上。两个人像蛇一样盘卷着,可她不肯让我有进一步的动作。我很丧气地吐口气,她就取笑我,满脸桃红。

桃子回来以后,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那段时间老刘很忙,每次给他打电话都不接,等半夜他给我回过来,总说在手术。老刘没喊我,一定是那种他不想让我参与的手术,我心里清楚,可还是有点儿手痒。

有一天晚上联系业务回来的路上,刚好路过医大,我顺道去了后院。夜晚那里更显荒凉,暗淡的昏黄的路灯下,草被北风吹动,簌簌的声音,衬托出一片肃杀的冷清。我顺着小路往前走,渐渐看得清那排平房的轮廓。踏过草丛,靠近平房,我顺着墙根一间一间地往里看,就发现最里侧的一间有灯光,不过窗上挂了很厚的布帘。

我找了一个角度,刚好可以从窗子看到里面的情景。

老刘正举着手术刀,转头和老白说着什么。老白摇头,老刘气呼呼地吼着,老白不吭声。老刘突然把手术刀扔向墙壁,尖利的手术刀钉在对面的木头黑板上,刀上的血溅到了老白脸上,老白一声不吭地用手背擦着,然后转身出了门。老刘双手叉腰,喘着粗气。

就在这时,手术台上的那个人突然举起了右手,抓向老刘。老刘吓了一跳,往后退去。我也被吓了一跳,脚下踩空,人就跌倒在地。我爬起来没命地往前院跑,心都快跳出来了。一直跑到人流如织的校园广场,我才软倒在草坪上。

桃子来公司找我那天外面下着大雨,我在开会,正昏昏欲睡,有人喊我的名字。等我出来,看到桃子在公司前厅里来回走,她的衣服都湿透了,裙角还滴着水。我问她怎么来了。她一脸焦急的样子,拉我到角落里,跟我说:“有件事,你得帮忙!”我问:“什么事让你这么着急?”她左右看了看,才低声说:“杨姐怀孕了!”桃子的话如一桶冷水,从上到下把我浇得透心凉。

桃子说:“她让我找你帮忙,打胎。”我呆看着桃子,觉得她这么说很荒唐,更荒唐的是她怎么会好心帮杨帆!桃子推我的胳膊,问:“能不能帮忙啊?”我醒转过来,说:“这事还要找我?哪个医院不能做这种手术?”桃子急了,说:“她多要面子!再说你不是学医的吗?找个人帮忙有那么难吗?”我辩解道:“我认识什么人啊,我的同学那么年轻,哪有做妇科大夫的?”桃子有些生气了,说:“你不是认识老刘吗?找他!”我被她的任性逗得差点儿笑出来,心情和缓下来。我说:“老刘是胸外科,你让他找谁去?”桃子蛮横地说:“我不管,你看着办吧。”说完赌气往外走。我追了几步,看她出门拦了出租车,也就不再追过去。

这一天我心绪不宁。我给杨帆打电话,杨帆接了,冷淡地问我什么事。我吞吞吐吐地问:“你怀孕多久了?”她想了想,说三个月。我“哦”了一声,说:“那我想办法吧。”杨帆说:“你是得想办法。”我苦笑。

想了很久,我还是要去找老刘。

我结结巴巴地说了事情的经过,老刘慢慢站起来,探身逼近我一字一顿地问:“真是你的?”我闻到他嘴巴里烟草的臭味,不由得打了一个喷嚏。我揉着鼻子说:“时间刚好对得上,应该是。”老刘冷笑,说:“原来你还这么花心!还真看不出。”我想解释,刚开口,就被老刘的手势挡了回来:“不要说了,我不爱听。”我说:“你得帮我,我什么也没瞒你。”他笑起来,露出一口大黄牙。老刘坐回到自己的老板椅里,手里玩着一支笔,说:“帮你没问题,就来这里,我找人就是了。”我说:“她不想来医院。”老刘“哼”了一声,说:“不来医院?当她是什么千金之体吗?人流手术多危险,跟生个孩子没区别,弄不好会死人的。”我说:“这个我知道,可她的脾气……”老刘说:“爱来不来,你让她想好了。”

我颓丧地坐在那里,一时无话。一抬头我才发现老刘身后多了一个塑料人体,就是我在男更衣室里见过的那个,只是现在那个人头被用橡皮膏重新接了回去。我好奇地走过去,摸了摸那个人头,人头突然动了一下,把我吓了一大跳,担心它又掉下来。

转回来我问老刘,怎么最近没见到老白?他一脸冷漠,说:“那个爱管闲事的老东西,我不让他再来了。”老刘的话让我想起那天晚上他们的争吵。我问,那手术怎么办?你自己?老刘得意地说:“当然,我自己就行。”

有时候我觉得我就好像一个飘在空中的气球,无依无靠。这种感觉从童年开始就变得格外清晰。爸爸独自一人带我到大,却突然得了绝症,那时我天真地跟他说,以后我要当医生,治好你的病。他笑了,觉得我在说大话,那时没人相信我,因为我从来不是一个标准的好孩子、好学生。但我考上了医大。

父亲在我高考前一天死掉了,死在家里,那时他已经枯瘦成一条。他坚持不住院,不做任何治疗。他跟所有的亲戚说,他要死得像个人样,当然这话背后的真相是他要给我留下更多的钱。他做到了。那天清晨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路上小心车。这几乎是他每天都要重复的话,可那天他说得很奇怪,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也在看着我。我忘不了他的眼睛。

我跟桃子说:“从父亲走了以后,我才知道我有多爱他。”

老刘喊我去医院,说有手术。我急匆匆地过去,进手术室前,老刘跟我小声嘀咕了一句:“这个人的家属没给钱。”我没说话。两个人进了手术室,病人已经全麻,仰躺在手术台上。手术盖布中间的空洞里,露出干瘪的乳房,那是一个老女人的胸部。老刘说,今天你来吧。我点点头。

老女人的胸被打开,器官仿佛标本一样展现在我面前。我回头看看老刘。他从阴暗处走过来,用一个止血钳在老人身体里翻看。所有人都等待着。老刘用冰冷的声音说,缝上吧。

缝完最后一针,我长出了口气。针脚很乱,我看了老刘一眼,他捂着大口罩看不出什么表情。出了手术室,老刘迫不及待地掏出烟来。我问:“没办法了?”老刘吐了口唾沫,说:“你自己看不出来?”我当然看出来了,晚期,手术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说:“那何必再让老人遭罪?”老刘冷笑,不说话。我很累,全身无力。老刘拍拍我的肩,说:“别想太多,家人的想法太复杂了,由不得你我。”我点头。

我们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往外走,垂头丧气,仿佛打了败仗的士兵。出了手术室边门,老刘才停下,转头跟我说,妇科那边他打好招呼了。我没说话,心里乱成一团麻。

桃子在电话里说她课程多,没时间陪杨帆,让我带杨帆去医院。我很犹豫,桃子却不容我拒绝,她说:“杨姐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必须去。”我只好答应。

我心不在焉地站在医院门口等杨帆。她迟到了,也许是故意的,见了我,冷若冰霜。我跟在她身后,排队,挂号,等待。不久她就从诊室里出来了,脸色苍白,我扶她坐下,她顺势靠在我的肩上。我们一直没说话。旁边几个年轻女孩在嘻嘻哈哈地说话,其中一个要做手术的,说得最欢,我却听出了她的紧张和焦虑。喧哗声引来了护士,几个女孩跟护士对骂。杨帆说:“我们走吧。”

那天晚上我找老刘喝酒。我越来越爱喝酒了,为了应酬喝酒让我很痛苦,但跟老刘在一起喝酒不同,总令我身心放松。和我相反,老刘却再没在我面前醉过,他总是抽着烟听我乱说酒话,等我喝醉了,他再扶我回去。

我端着酒杯跟老刘说:“我要跟桃子老实交代。”老刘皱着眉头问:“交代什么?”我说:“我和杨帆的事。”老刘笑了,说:“你傻了?这种事别人藏着还来不及呢!”我说:“不行,我受不了这个,我那么喜欢桃子,却背叛她。”老刘笑,说:“这算什么!不就是一夜情吗?这种事情多了去了。”我摇头。

我知道没人会理解。我也不想任何人理解或者假装理解。有些事是你自己的想法,和别人没有关系,就好像你犯了错就要承担后面的结果,至于承担以后会怎么样,那只有靠运气了。

老刘叹口气,说:“和你认识这么多年,最怕的就是你的认真劲,这个世界里,认真的人要吃亏的。”我看着他,反问:“我认真?”老刘点头,没说什么。我心里却在翻腾这么多年里自己到底什么事认真过,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

老刘说:“你承认和不承认是两种结果,最后看你的选择。”我说:“我知道,我想好了的。这就好像前天那个手术,我也想明白了,老人家属不给红包是已经预料到不好的结果,但他们还是让老人做手术,他们是抱了一点儿希望,假如我们妙手回春了呢?这就是选择。”老刘冷笑,说:“既然你说起这个手术,那我告诉你另一种可能,手术是家属故意的选择。”我吃惊地问为什么。老刘说:“老人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了开胸手术,家属却坚持做,这当然是故意的。”我说:“你想太多了!”老刘冷笑,说:“是我见得太多了。我还告诉你,那个老人昨天早上死了。”老刘摊开手,继续说:“现在好了,所有人都卸掉了负担,包括我们。”我还是不肯相信。老刘却不屑与我争论。

我想把自己灌醉算了,什么都不想、都不听。老刘却不让,他不让我再喝,他逼着我清醒,他明白地告诉我,麻醉自己永远不是最好的办法。我用手撑着头,有气无力地说:“好!好!我听你的。”

上午我在外面送货的时候,老刘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哪儿。我说了大概的地方。他说:“你离医院挺近的,过来吧。”我问他什么事这么着急。他笑着说好事。我说:“好事不怕晚,等下午忙完了去找你吧。”他说不行,他现在就要告诉我。我想了想说,那好吧。

见了面,老刘把一张检查单递给我。名字是杨帆的,有一处被画了圈,我仔细看了看,什么都明白了。抬头看老刘,老刘还笑呢。我问:“你笑什么?”老刘说:“你这个傻子,还当自己是播种机!”我没话说。老刘说:“这个女人也不是什么好鸟啊,人家找你当人肉盾牌,说什么三个月,我看这都可以生出来了。”我摆手,说:“算了吧,你别来糟蹋我了。”老刘关切地问:“你没跟桃子说什么吧?”我摇头。他放心似的说:“那就好,我着急的就是这事呢。”我犹豫了一下,说:“可我还是想告诉桃子。”老刘听了先是一愣,然后大笑,说:“你这个傻子!算了,我不管你的破事了,反正怎么回事你都知道了,我完成任务了。”

其实每次和桃子见面,我都会欲言又止,未必所有男人的内心里都能藏得住秘密,尤其是面对自己所爱的那个人。心里有了顾虑,我和桃子之间仿佛有了隔膜,而她又很忙,甚至晚上也要加班上辅导课。

我问过桃子:“要不我们结婚吧?”桃子看着我笑,反问:“急什么?”我说:“你以前不是总想和我结婚吗?”桃子说:“现在有点儿不想了。”我问为什么。她说:“以前想得太简单了,现在才知道结婚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无语。她看出我的不高兴,亲昵地摸着我的头,说:“有些事情是水到渠成的。”

也许吧。我心里这样说。可这不会安慰我,不会让我相信未来是美好而明媚的。

老白的死惊动了整个城市。

老白是被谋杀的。老刘参加了尸体解剖,回来跟我说,一共三十六刀。我吃惊地看着他,问:“谁会这么狠?”老刘叹口气,说:“就是那些人。”我心里已经猜到了,老刘的话只是加以证实。老刘说,三十六台手术。

那天老刘的状态很差,我陪他吃了晚饭,还有点儿不放心他。他却摆手,说:“没事,我回去睡一觉就好了。”可是半夜,他给我打电话,问我他该怎么办。我想了想,说:“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我们见面谈吧。”其实我心里也没底,这是老刘第一次向我求助。

和老刘约了经常去的茶馆。等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那里了,一脸憔悴。

我问:“事情很严重吗?”老刘点头:“有人在追查了。老白家里查到了钱,还有手术人员名单。”我问:“会牵连到你?”老刘说当然会。我问:“有好办法吗?”老刘抬头看着我,目光空洞,他说:“自首、外逃、自杀。”我想了想,说:“逃。”他点点头,说他也是这样想的。我问:“去哪里?”他犹豫了一下说:“非洲。”

服务员端了清茶过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老刘满脸愁云,等服务员走远,他才叹口气说,其实他挺想老白的。我看着他,他继续说:“他对我那么好,真当我是他儿子。”顿了一下,老刘说:“老白的媳妇和儿子一起死的,车祸,这么多年,他就自己一个人过,也不知道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老刘一声叹息,“他太贪心了。”

和我分手的时候,老刘把一把钥匙给我,说:“我今天晚上就去北京,哪天你有空到我们那里看看,有什么喜欢的就拿去。”我点头,心里酸酸的。他拍拍我的肩,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老刘真的走了。

等我去他的宿舍,还是乱,他在桌子上留了信封和一个铁盒。信封里是钱,铁盒里是他用惯了的手术刀。那把刀样式很古老。老刘以前就跟我说过,这把手术刀是他爷爷留给他的,他爷爷当年在英国人的教会医院当工人,英国人跑了的时候,他藏下了这个东西。

那时我还笑话他呢,觉得他爷爷够傻的,怎么没藏个金条什么的。老刘就拿眼白翻我,说我俗,还说,如果不是这把手术刀,他根本不会想着学医,也根本不会想着当外科医生。现在,老刘却把这把手术刀留给了我,或许他真的是下了某种决心。

我转身往外走的时候,看到了以前总在医院里见到的那个塑料人体解剖模型。想不出老刘对这个破旧的人体模型有多么喜欢,竟然又从办公室搬到了宿舍。我走过去,把模型脖子上粘的橡皮膏拉扯下来,模型的头咕咚一声滚落到地上。我捡起来,出门。

这天天气很好,夏天已经来了,街上的女孩都换了裙子。我提着模型人头走在大街上,引得很多人驻足。等公交车的时候,我提起人头看看,模型上被解剖线标注得密密麻麻的大眼睛,竟隐隐透着一点儿凶光。我喜欢,像老刘的眼睛。

那年秋天,我和桃子分手了。

分手之前我跟老板跑了一趟广州,回来去找桃子,进宿舍,就闻到其他男人的味道。我说:“有男人来过。”她盯着我,反问:“谁?”我摇头。她坐在那里发呆,心事重重。我问:“怎么了?”她想了想,说:“我们分手吧。”我觉得这话没头没脑,愣了好半天,才说:“那好吧。”

我想转身就走,她拉住我,问:“你也不问问为什么?”我说:“反正你不会告诉我真实的理由。”桃子笑了,说:“你这话说得真奇怪,你不问我怎么说。”我说:“如果你已经决定要跟我分手,我就不问理由了,问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她表情惊讶地看着我,问:“你不想改变我的想法吗?”我摇摇头,说:“改变不了。”桃子脸上的笑容仿佛冻住了一般。

我说:“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的。”桃子问什么事。我说:“我跟杨帆有过那种事。”桃子瞪着我,冷淡地说:“我知道。”我心像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疼。我说:“不过,那个孩子不是我的。”桃子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看到她的泪水慢慢流出来,我再也无法直视她的眼睛。我扭头说:“你知道就行了,我走了。”

我就这样走了,如果老刘知道我这样,一定又要骂我。回到家,我开始后悔了,想着桃子万般的好,我突然彻底绝望。我等了七天,每天都期待她会给我打电话,会来找我,但七天平静地过去。

我把桃子送我的东西都扔了,把她的电话删掉了,没有桃子的生活变得空洞。

那年秋天其实发生了很多事,比如老板被调查,公司的业务基本停了下来;再比如秋天来临的那场传染病。那段日子,整个城市如临大敌。我和其他能找到的同学,都被学校召集去参加一个医疗大队,进入全封闭的临时医院里。那种传染病有短暂的潜伏期,然后呕吐、腹泻、高烧,接着就是死亡。我被分配去做尸体的最终免疫。和我一起的张老师是以前教传染病学的,学校里我们都喊他“二胖子”,因为他很胖,但比不上系主任。

这一年张老师却骨瘦如柴。

他不爱跟我说话,我手脚慢一点儿,他才会大声斥责我。开始我不适应他的方式,慢慢就习惯了,况且在那种封闭的环境里,我能有什么选择?最终免疫要穿两层防护服,戴两层口罩,张老师却从来不戴口罩,看到我穿那么严实,还挖苦我。

刚开始每天送来的尸体很多,免疫的活不能等,每天忙得晕头转向。有时候张老师被请去开研讨会,只剩下我自己,我也没什么怨言。尸体在我面前都是一样的,无声无息,如同木头,淡绿色的药液会把它们染成绿色,灯光里,有着某种诱人的美丽,那就是死亡的诱惑吧。虽然这工作枯燥又无聊,但我发自内心地喜欢,因为忙碌可以让我彻底忘记桃子。我一直觉得是这场传染病救了我。

每天忙完,脱下防护服,里面好几层衣服都湿透了。张老师看到,递一条毛巾过来,我说了声谢谢,他像没听见一样,转身而去。不过他对我的态度慢慢变得好了很多。

有一天张老师过来对我说:“跟我去做解剖。”口气很生硬,一点儿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一声不吭放下东西,跟他去了。解剖很简单,切开、摘取,只是我还是习惯性地把外伤口缝了起来。想想也挺滑稽的,已经是尸体了,还要什么缝合。可张老师没拦着我,等我忙完,说了句针脚不错。

那次解剖分离出的病毒,成了研究防治疫苗的重要依据。感染病毒的人慢慢变少,送来的尸体也少了,最后只有零星几具。临时医院放松了警戒,我也可以偶尔出去走走。出去走走也没什么可看的,街上行人稀少,商店关门,学校放假,连公交车上也只有几个捂着大口罩的乘客。

有一天闲着无事,张老师突然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我想了想,也没什么更好的打算,公司没了,医院也进不去,我可以有什么更好的去处?他说,要不跟他做课题吧。我摇头,说我不喜欢传染病学。他没有勉强,又问:“想不想试试法医?”我问:“法医是做什么的?”张老师说:“反正都是跟尸体打交道。”看我不出声,他又说:“看你手术手法不错,对尸体的态度也好,觉得你做法医应该比较适合。”我笑了笑,想起被张老师夸奖的伤口缝合,我心里想说,还有比我缝得更好的人呢。张老师说:“这是个机会,如果你想去我可以帮你。”我点点头,说:“我考虑一下。”

张老师从感染到病发,只有一天时间。那天早上该他值班,可快中午了也没见他从宿舍出来。我去敲门,他尖着声音在里面说:“别进来!去喊孙护士长过来,零号警示。”我心里凉了一下——零号警示就是判定感染!孙护士长是临时医院的负责人,听我说零号警示,也紧张得脸色发白。她穿了防护衣,又喊了担架,一起跑去接张老师进ICU。

我在ICU外面守了一夜,孙护士长见了,劝了我几句,我说没事。后半夜下起了大雨,临时医院的木板棚被雨打得啪啪作响。我站起来,透过玻璃窗看着还在昏睡的张老师。孙护士长过来查房,陪我站了一会儿。

等我再回头时,孙护士长已经悄然离开。空荡荡的走廊里,阴沉的灯光轻轻晃动,那就是临时医院留给我的最后印象。

十一

五年,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却有那么多事情来了又去。

从南方回来以后,我去了张老师的流行病研究所。张老师二话没说,给了我优厚的待遇,当然还有忙不完的工作。在南方的五年,我一直以为不会再回来,等真的回来了,才知道心里面还是有那么多牵挂。

让我更意外的是我遇到了老刘,他在热闹的市中心开了一家外科整形中心。因为用了他的名字,我才循着地址找了去。前台的女孩带我进他的办公室,他抬头看见我,几乎是怪叫着扑了过来。我们拥抱在一起。

老刘胖了很多,穿了合体的白大衣,人显得很精神。

老刘告诉我,从他去了非洲以后,遇到了很多事情,病毒、劫匪、联合国部队……最后他跑到了欧洲,混了一个外国国籍以后,才回来开了整形诊所。老刘说:“既然遇到你了,过来帮我。”我摇头,说:“我现在有工作。”老刘问:“干吗?”我说:“流行病研究所。”老刘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突然笑了起来,说:“这可真是阴差阳错。搞流行病是我当年的梦想啊,现在我不干了,你却又钻进来了!”我也笑,心里也跟着感慨。

老刘说:“你的工作是你的工作,我这里你也来。”我犹豫了一下,才说:“那行,只要你需要。”老刘高兴起来,说:“太好了!还是好兄弟。”我说:“帮你没问题,只是整形外科我一点儿没经验啊。”老刘撇嘴,道:“这个没关系,我有合作医院,你找时间去学两天,包教包会。”我笑,觉得他像在开玩笑,谁知他却认真了,说:“我是说真的,这手术还有当年开胸难吗?”这话我相信。

老刘变了很多,当年的阴沉和冷漠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来由的自信和玩世不恭,相比之下我反而变得谨慎和封闭。

平静的生活会让人慢慢记起很多事情,比如桃子。桃子的学校搬到了城南新区,离市中心很远,我曾几次动了念头去找找,但都没有成行,我知道自己没有勇气。

喝酒的时候,我还会和老刘说起桃子。对于桃子,老刘一直心存芥蒂,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即使五年过去,他依旧不看好我们的未来。老刘说他结婚了,媳妇是外国人。我很惊讶,他笑我,说:“这有什么,那你想我的外国国籍怎么来的?”我问:“那嫂子她现在在哪儿?”老刘笑嘻嘻地说:“离了。”我还想问,老刘就摆手,不想说。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我自己安慰自己。

老刘说:“桃子不适合你,不是她不适合你,是她的家庭背景不适合你。”我说,我知道。他瞪眼睛,说:“你知道你还那么死心塌地地跟她好?”我笑了,说:“你没恋爱你不懂。”老刘生气了,说:“恋爱就了不起了?”我笑,不理他。

那年年底,张老师把流行病研究年会的邀请书给了我,这种会议以前都是他去的,这一次他让我替他去。他像当年一样独断,没有征求我的意见,直接给我订了机票。这一年的年会在巴黎。我推辞说:“张老师,这样的年会应该由你去。”他摇头,说:“我要慢慢退出来了,你看我的身体。”他伸出胳膊,前臂的肌肉已经萎缩了,两个手指是勾住的,不能完全打开。他说:“逃过那场病,活到现在是幸运,可这么多后遗症,更是折磨啊!”我给张老师推把椅子,请他坐下。他边坐边说:“我一直在物色一个接班人,现在找到你,是我的运气好。”张老师这话让我心里滚热。我说:“我的资历还浅,怕担当不起。”张老师摇头,说:“流行病研究需要理论素养,更需要实践,你有五六年的医疗实践,够了,可以回头做理论研究了。”

张老师的话发自肺腑,也令我不顾一切地投入流行病学的研究当中。

去巴黎之前我找老刘,跟他讲年会的事,特意说:“要不要顺道去看看嫂子?”老刘摇头,说:“看她干吗?一个丑八怪。”我笑起来,分明感觉到他对那个外国女人有一肚子的怨气。

12月,我去了巴黎。

年会期间有很多酒会,其中一个是华人协会搞的,在这个酒会上,我意外地遇到了以前打工的那个公司的老板。他当时在人群里窜来窜去发名片,并没有认出我,我喊了他的名字,他才停住脚步,看了半天才问:“你是那谁谁吧?”我笑,说:“你想得起我是谁谁吗?”他也笑,说:“想得起!想得起!”

遇到他也算他乡遇故知。酒会之后他单独请我吃饭,带了一大家子人,竟然有八个孩子。看到我吃惊的表情,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你看,这么多孩子,我多不容易。”我说:“是啊,不容易。”他说:“现在想赚钱可不比当年了。”他这话勾起我的回忆来——老刘,还有老白。我说:“那都是往事了。”他点头,想了想才说:“那时候路子野,什么都敢干。”我盯着他,没说话,不知道他这话里包含了什么样的情绪。

他端起酒杯敬酒,说:“那些事是好是坏都不重要了,为了钱嘛。”这话听起来没有一点儿情感色彩,仿佛过去的事情都与他无关。我心里释然,或许忘记了最好,但我还是心有不甘。我说:“现在我只想弄清楚一件事。”他问什么事。我问:“老白怎么死的?”他愣了一下,说:“这件事说起来太复杂了。”我问:“怎么说?”他的脸色慢慢阴下来,说那时候他们干的买卖有无数的环节,老白只是其中之一,任何人的漏洞都会被及时纠正。他最后用了“纠正”这个词,让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他放下杯子,换了笑脸,说:“都是旧事,不提了。我跑来法国,还不是想着忘记?”

晚餐后,他开车送我回旅馆,分别时,他问我:“这几年你见过老刘吗?”我迟疑了一下,摇头说没见过。他点头,说:“没见到就好。”他想了想又说:“刚才夫人和孩子在,有些话我不好说。老白和老刘的关系很特殊,你知道吗?”我茫然地摇头。他笑笑,笑得有些暧昧,说:“说明白了,老白是为了老刘而死的。”他这话让我吃了一惊,想再问,他摆手,说:“我只能跟你说这么多了。”

十二

老刘没有食言,真的安排我去他的合作医院学习外科整形。平时工作忙,我就用周末的时间去。那所合作医院是韩国人开办的,从韩国邀请的外科医生水平很高,比较起来,我的技术就显得保守而落后,有了比较我才更有动力。

合作医院二十四小时营业,有些手术被安排在深夜,这样就给了我充裕的学习机会。经常从医院出来时,天近凌晨,街上人少车稀,这时走路回家,算是一种享受。从长江路左转,到昆明街,再经过民权街路口,就到了我住的那个小区。

那天我刚过民权街,就看到一辆扭曲成麻花的黑色轿车停在路当中,车还在冒烟,周围却没有一个人。一个车祸现场。

我几乎下意识地冲了过去,边跑边打120急救电话。

车门敞开处,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半睁着眼睛,满脸是血。我伸手探摸他的颈动脉,还有轻微的搏动。我仔细查看他的位置,确定可以将他拖出车门,才小心翼翼地扭转他的上身,然后用力拉他到马路上。

我从随身背包里取了纸巾,清理了老人口鼻上的血迹和黏液,然后俯身口对口用力吹气,再起身双手推压他的胸骨。他的嘴巴里涌出大团的血沫。

急救车来之前,老人已经缓醒过来,却不能说话,只是目光空洞地看着我。我安慰他,说:“没事,我已经打了急救电话。”他好像听不到一样,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我用手试试他的眼睛,还有光感,放心了。

急救车的护士留了我的电话,听说我也是医生,特别客气。我大概描述了一下老人的情况,他说:“放心吧,后面的事情我们来做。”

那天上午,先是交警打电话来,问了问情况,然后是晚报的记者,想采访,我拒绝了。那天有一件对我来说更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张老师正式退休,他向研究所推荐我做他的接班人。

中午是张老师的告别宴,吃到中间我的电话响了,一个陌生号码。我走出餐厅接起来,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问我是不是早上救人的那个医生。我以为又是记者,随口说:“你打错了。”可挂断没几分钟,那个电话又打了过来,劈头盖脸地说:“你就是那个医生,干吗不承认?”我吃了一惊,我问:“你到底是谁啊?”女人说:“我是你救的那个老人的女儿。”我“哦”了一声。女人说:“我打电话是想感谢你。”我说:“没什么好谢的,当医生的,遇到这种事怎么能不出手?”女人听到这话,好像有些感动,说:“那我一定要当面感谢你。”我说:“不用了,你好好照顾老人吧。他的情况怎么样?”女人说:“还好,需要一个手术。”我问:“肋骨断了几根?”女人问:“你怎么知道肋骨断了?”我说:“我给他简单摸了摸,好像是断了。”女人说:“两根。”我想了想说:“这是小手术,不用担心。”女人“哦”了一声,又客气了几句,我挂了电话。

张老师离开以后,我的工作更多了,但只要有时间我还是会去老刘那里。说心里话,做外科的时间久了,总会没来由地手痒。老刘最了解我,他先给了我一些小手术,每次他都在场,一般不怎么说话,对我,他是很放心的。

外科整形还有一些项目是我不愿意接触的,比如隆胸,或者处女膜修复。老刘就笑话我,说:“你也不是处男,装那么纯干吗?”我也笑,不愿跟他解释。他有些无趣,说:“你啊,还是那样不开窍!你知道一个隆胸手术能挣多少钱?你知道每个月有多少个处女膜修复手术?”我说:“我才不想知道,像你当年说的,这样的手术没有挑战性,我不做。”老刘笑,说:“好!好!我当年的话都被你当语录了。我不勉强你,反正整形外科手术里,高难的活多了去了,有你挑战的。”我说:“这才对嘛。”说完,跟他一起大笑。

有时我们会一起吃顿饭,他还是不让我喝酒,自己却要喝得醉醺醺的。那天喝多了酒,在马路上闲逛,他忽然来了兴致,说:“我们去医大走走?”我说:“好啊。回来以后我还一次没有回去过。”

两个人这么一路晃到了医大校园。穿过校园是我们以前住的宿舍,已经翻建成了图书馆,再往后就是后院了,可等我们到了那里,却惊呆了!面前曾经荒凉的后院,已经变成平阔的篮球运动场,辉煌的灯火里,一些年轻的学弟们正狂叫着跑来跑去。

老刘大声问:“平房呢?我的平房呢?”没人可以回答他。平房早没有了,连同那些槐树、樱花树,还有我们曾经的青春。老刘突然跪倒在地上,哭了起来。我伸手去拉他,说:“你干吗啊,干吗啊?!”老刘却还在号,引得周围几个学生向我们张望。我拉不动他,索性由着他哭吧。我坐下来,陪着他,不时把纸巾递给他。他就在脸上胡乱抹着,像个孩子一样。

老刘慢慢平静了下来。我说,五年了,什么都留不住了。他嗡着鼻子“嗯”了一声。我说:“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一起解剖尸体时你那表情。”他问:“什么表情?”我说:“看不起我啊!”他问:“有吗?”我很肯定地说:“有!要不是你那表情,我还真没把你当回事。”老刘不吭声。我说:“看看现在,医大的条件真好啊,大概没有机会两人一起解剖尸体了吧?”老刘不说话,好半天才说:“我还是挺想那些平房的,还有老白。”他突然提到老白,我等他继续说,他却停住了,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的篮球场。

十三

疫苗科的小李上来送资料的时候,跟我说,楼下有人找我。我还觉得很奇怪谁会找我。等下楼,远远看到门厅里有个女人走来走去。我走过去,问:“你找我吗?”女人转过身。我一眼就认出她来——桃子!

她还是当年的模样,只是头发留长了,披散着,显得成熟了很多。

我一时手足无措。她也很紧张,我感觉到了。好半天,她才说:“我就是找你的。”我问:“你怎么,你怎么找到我的?”她拿出一张纸片,上面有我的电话。她说:“你救了我爸爸。”

我从来没想到我和桃子的见面会如此充满戏剧性,仿佛一部烂俗的电视剧里的情节一般。然后我们像电视剧里一样,一起去附近的快餐厅吃饭。很多话想说,到最后什么话都没有。我问她吃什么。她说:“你不记得我喜欢吃什么了?”我无语,转身去给她买。回来,两个人还是无话可说。

吃完了,我说:“我要回去上班了。”桃子摇头,说:“急什么?陪陪我。”她的话把我定在了桌子边。我问她:“你爸爸怎么样了?”她说:“手术了,现在在恢复。”我问:“谁撞的?”她摇摇头,说:“那个路段的监控没开。”我点头,找不到话说。她看我紧张的样子,笑了,说:“你现在话越来越少了。”我笑。

桃子问:“这几年过得还好吧?”我点头,说:“还可以,一直在南方来着,才回来不久。”桃子点头,说:“我知道。”我笑了,问:“你怎么会知道?”她不说话。我小心翼翼地问:“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她反问:“你看呢?”我摇头,说不知道。她笑出一脸桃花,问:“如果我还单身,你来追我?”我摇头,说:“那可能不行了,我有女朋友了。”她的笑容好像冻在脸上,好半天,才说:“你去上班吧。”

那以后桃子偶尔打来电话,聊聊天,或者约我一起吃饭。只是我太忙了,拒绝她的时候比较多,每次她都叹口气,说:“有女朋友的人就是不一样了。”我无声地笑。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对她撒谎,我知道这样说会让她生气、郁闷,甚至恨我。或许这就是我想要的?

桃子告诉我,她已经离开学校,自己办了个培训学校。她说,她喜欢现在的生活,轻松一点儿。其实桃子的变化很大,再也不是那个随时都可能发脾气的任性女孩。

桃子邀请我去她的学校参观,那是一所外语培训学校。刚好有韩语的课程,我开玩笑说,我也来当学生吧。她问:“学什么?”我说:“韩语。”她很奇怪地看着我,问:“为了看韩剧吗?”我摇头,说:“我现在跟着韩国医生学外科整形,语言沟通很差。”她爽快地说:“那你来吧,教韩语的孟老师是我的好朋友。”说着就拉我去见孟鑫。

那时孟鑫刚刚从韩国留学回来不久,穿着精致,气质也和桃子完全不同。或许是有了外科整形的经验,我一眼就能看出她的脸经过手术的改造。

和孟鑫的交流很愉快,后来老刘的医院请韩国医生过来,我特意邀请孟鑫当我的翻译。那天孟鑫走后,老刘问我怎么会认识她的,我说了学韩语的事。他点头,说:“这个女人以前就在这里做的整形。”他用手比量了一下脸,又用双手做了一个托胸的动作。我“哦”了一声,才惊觉孟鑫的乳房竟然会那么大,以至于和她的身材都不大协调。

桃子想请我去医院见见她的父亲。很多年以前桃子也曾想让我去见她父亲,那时她那么想嫁给我,但我没答应,那时是因为害怕,害怕在她父亲面前暴露自己的虚弱。现在内心坦然了很多,所以我很爽快地答应了桃子。

桃子父亲住在高级病房里,很清静。老人看到我,抬起手,说:“谢谢你。”我摇头,说:“叔叔,不用那么客气,谁遇到这样的情况都会出手的,何况我是医生。”老人点头,示意我坐下,然后问我现在做什么工作。我说了。他又问了些什么,桃子双手抱胸站在窗边,看我们聊天。后来护士过来查房,我和老人道别。

出了医院,桃子慢慢靠过来,抱住我的胳膊。我的整个右臂都发麻了,心跳得厉害。桃子说:“你和女朋友分手吧,我当你的女朋友。”我笑了,觉得她又变成以前那个任性的小女孩了。我说:“行啊,只要你不觉得委屈。”她抬起头,惊喜道:“真的吗?”我点头:“真的。”她突然跳了起来,两条胳膊勾住我的脖子,在我脸上用力亲了一下。

我突然醒过来。

一切都是我的想象。没有桃子的邀请,没有和她父亲的见面,也没有她的亲吻。我看着黑洞洞的窗口,没有星星的夜晚,我突然感觉异常孤独。可再孤独,我还是会拒绝桃子的。

十四

外科整形总有无数难以预料的风险,但风险里才藏着挣钱的机会,这是老刘的观点。当一批隆胸材料出了问题时,老刘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得意,因为风险真的来了。

一开始是一个中年女人找上门,说手术之后都两年了,她的乳房还是疼。值班医生检查了一下,发现她身体内的假体外层有渗漏。这可非同小可,老刘亲自给女人做检查,确认了疼痛是假体破裂引起的。老刘和病人商量之后,立刻安排了手术,取出了假体,讨价还价以后,老刘赔了一大笔。这件事引起了老刘的注意,顺着这批材料的编号追查下去,才发现那一年购买的假体虽然标注产地为法国,其实却是广州一家小工厂生产的!老刘对我说这事时追悔莫及,原来当年审查不严,他雇的采购员是个骗子,老刘为此还曾经报警,但那人已经逃得没了踪影。

老刘让护士查底账,发现用这种假体的一共有三个人,一个是已经手术的中年妇女,另一个出国再无联系,剩下的那个人竟然是孟鑫!

护士给孟鑫打电话,请她来医院复查,等检查结果出来,老刘自己都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左面乳房还没问题,而右面乳房内的假体已经完全裂开,老刘对我说,假体里的东西都快跑到她的胳膊上了。我问有多严重。老刘叹息一声:“严重,现在最怕的是感染,还有癌变。”我疑惑地问:“按说这么厉害的渗漏她自己应该感觉疼啊?”老刘摇头,说:“她年轻嘛,身体好,又没什么经验。以前她有点儿乳腺增生,所以也没把小硬块当回事。如果换成那个中年女人,早就出问题了。”我担心地说:“那得赶快手术啊。”老刘却摇头,说:“手术?你能保证清理干净?”顿了一下,老刘又说:“这种手术最怕的是什么?是下不了手术台!”我无语,如果连老刘都觉得棘手,那问题一定非常严重。

那天晚上我陪老刘闷坐了好久,也没想出更好的办法。老刘垂头丧气地说:“这次完了!即使不出人命,医院的牌子也砸了。”我看着他,问:“那你打算怎么办?”老刘叹气说,他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我从医院出来,才想起这天晚上要去培训学校学韩语。到了培训学校门口,心里的难过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就蹲在学校门口发呆。这里离繁华商业街很近,街上灯火一片,人来人往,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快乐。看到这些,我心里不由得悲观起来,以前一直自信当医生可以救治病患,其实这都是想象,人力总有极限,再好的技术、再好的药物,到最后可能只是一点儿慰藉。

我低着头盯着面前的台阶发愣。有人走近我,先看到穿着丝袜和高跟鞋的细腿,然后听到一个声音问:“你,怎么了?”我抬头,看到桃子疑惑地看着我。我摇头。她问:“出了什么事?”我敷衍道:“没事,没事。”我慢慢站起来,说:“今天晚上不想上课了,请你吃饭吧。”桃子爽快地说好,又问去哪里。我想了想,说:“去以前那条小吃街吧。”她脸上露出喜色,说:“好啊,好啊,我要吃老太太炸臭豆腐。”

那天晚上我们像以前一样,吃遍了小吃街上能吃的乱七八糟的小吃。然后跑到以前经常去的那家茶吧喝冰可乐。茶吧已经换了老板,店里也装修了,可冰可乐没有涨价,虽然清淡得没有味道。

桃子说:“我知道你没有女朋友。”我没吭声,咬着吸管。她问:“你为什么要骗我?”我还是不说话。她阴了脸,问:“你怎么不问我怎么知道的?”我摇头,说:“你什么事情都可以早早知道,我还用问吗?”她好奇地问:“我知道什么了?”我抬头,靠在椅子背上,说:“当年我没说,你已经知道我和杨帆的事;现在我没说,你已经知道我刚刚从南方回来。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她轻轻“哼”了一声,说:“当然还有不知道的,我不知道你现在是不是还在乎我。”我看着她,不说话。她盯着我,等我回答。我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就这么互相瞪着。

我瞪不过她。我说:“你喜欢安排好的生活,你逃不出你的家庭。”她不说话了,我知道自己的话击中了她的心。好半天,她问:“你不想帮我改变吗?”我笑了,说:“有些事需要你自己下决心,不是我。”她不说话了。我看到她的泪水慢慢流下来,滴进了装可乐的杯子里。我说:“你不要这样,你知道我受不了你这样。”她吸了一下鼻子,用纸巾擦去泪水,然后把可乐推给我,说:“喝了。”我问为什么。她说,尝尝她的眼泪的味道。我笑了,拿过杯子,一饮而尽。她问:“什么味道?”我咂咂嘴巴,说:“咸的。”她破涕为笑。

那天晚上我们走到夜深人静。分手的时候,她问我:“你,想不想去见我爸爸?”我心里咯噔响了一声,她终于这么问我了。我摇头,说:“我不会去见他。”她问:“真的?”我点头,深吸了一口气,才说:“那天晚上我不知道他是你爸爸,如果知道,我或许不会救他。”她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好半天才说:“你这么恨他?”我用力点头,说:“有些恨是没办法改变的。”桃子表情有些落寞,低声说:“可,可他是我的爸爸。”

我独自一个人往回走,天阴了,下了点儿毛毛雨,有点儿像我的心情。等到家,才看到手机里有老刘的留言:“我准备跑路了。”我马上给他回电话,问:“你想去哪儿?”他的声音有些飘,似乎喝了酒,怪笑着说:“这次不去非洲了。”我冷着声音说:“你先别着急跑路,我有事要当面跟你说。”他说:“行,明天吧。”

十五

我把人头模型啪地摔在老刘的办公桌上。他吓了一跳,探头过来看,此刻我才看清楚他的眼圈黑得仿佛描上去的,神情还像泡在酒精里。他用手指头翻了翻那个塑料模型,突然爆笑道:“哎呀!这个宝贝你还留着!”我说:“是啊,你从更衣室搬到办公室,又从办公室抬回宿舍,什么东西值得你这么费力?”老刘还在笑,说:“这东西让我想到我自己。”

我坐在老刘对面,清晨的阳光从外面射进来,落在我的脸上,我就好像草一样,突然有种想舒展身体的冲动。老刘放下模型,又开始收拾他的东西。我说:“你住手!先听我说完。”他无所谓地说:“没事,你说你的。”我拍了下桌子,大声说:“我让你认真听我说!”我的声音很大,他吃惊地看着我。

我站了起来,努力稳定住情绪,好半天才说:“你不能这么逃掉。”他问:“怎么?”我瞪着他:“我说你不能这么一走了事!”我一字一顿地说。他摇头,说:“山穷水尽了。”我看着他,说:“总有办法的,可你一跑就不一样了。”他看着我,我继续说:“老刘,我们认识很多年了,这么多年我愿意跟着你,跟着你进手术室当你助手,跟着你割器官卖钱,跟着你学外科整形,你想过为什么吗?”他摇头。我说:“我告诉你,是因为我服你,我拿你当兄长,当偶像!”他叹口气,说:“不要这么说,你现在的技术比我好。”我摇头,说:“再好我也愿意跟着你。”顿了一下,我又说:“可我现在看不起你!”他惊讶地抬头,问:“为什么?”我说:“你没有担当,没有勇气,你一遇到困难就想跑!我看不起你!”他笑了,说:“你不要用激将法,我已经决定要离开,谁说什么都没用。”我也笑了,说:“我今天根本就没想着你会因为我的话而改主意,我只是想把我要说的都说给你听!”他点头,说:“你说吧。”

我从背包里拿出一个铁盒子,放在他的面前。我重新坐在他对面,他显然认出了那个盒子,但他不愿意打开。我伸手打开了铁盒子,那把古老的手术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他的眼睛躲着那光芒。我说:“这是你给我的,从你把它送给我的那天起,我就发誓不会放弃责任,放弃理想。”他突然泄气了一般,用手拄着头,好半天才说:“老弟啊!说实话,我真的害怕啊。”

我冷笑着收起手术刀,接着说:“我不会要求你做什么,可我要你同意,我来给孟鑫老师做手术。”老刘抬起头,吃惊地说:“你疯了吗?你才接了几台外科整形手术!”我摇头,说:“我想好了,这个手术我要做。做得好,是我的运气;做不好,我愿意承担一切责任。”老刘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老弟!这事跟你没有一点儿关系!”我微笑道:“我是一个医生,任何病人都和我有关系,况且你是我的师兄,她是我的韩语老师。”

这话似乎惹动了老刘的火气,他突然发疯一样掀翻了桌子上的杯子、书籍和资料,边摔边说:“你是疯了!疯了!随你的便吧,我要走,飞机票我都买好了,你想给谁做手术就给谁做吧,我不管。”

我站了起来,不愿意看到老刘这个样子,他似乎又像当年一样邋遢,脸因为愤怒而扭曲。我说:“师兄,你说这话我就当你同意了,我想明天手术。”老刘一手捂着脸,一手摆着,赶我出门。

培训学校的教室里,孟鑫坐在我对面,随手翻看了一下X光片,然后微笑着说:“这些我看不懂。”我说:“那我跟你说吧。”我把假体的问题跟她说了,还跟她说了手术的必要性。她一直微笑着听我说,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紧张。我安慰她说,用手术的方法可以去除假体,不会留下后遗症。其实我心里并没有这么自信,但我又能用什么话来安慰她呢?孟鑫只说了一句:“我相信你。”我的鼻子酸了一下。

我告诉孟鑫手术就在第二天,她听这话有些惊讶,问:“这么急?”我点头说:“假体越快取出来对身体影响越小。”她想了想,说:“那我要向学校请假了。”我说,我已经给你招呼过了,桃子同意。孟鑫笑了,说:“谢谢你。”

从教室出来,看到桃子站在走廊里。我走过去,她一脸担忧,低声问:“真的没事吗?”我犹豫了一下,说:“没事。”她说:“那明天我陪她一起去医院。”我点点头。

回到医院我开始准备手术,我选了医院里最好的医生和护士,并且提前开会讲解了我的手术方案。这一夜,我忙到一切就绪,才在医院的值班室睡下,但很快就被噩梦惊醒,黑暗中往事如缕。

清晨,桃子陪孟鑫过来。手术室里,护士们还在准备,孟鑫被推进来,我站在孟鑫身边,安慰她不要紧张。她浅浅地笑,说:“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我点头,不知道再说什么。孟鑫说:“没关系的,整形手术我做过很多次了。”顿了一下,又说,“那时好傻,为了喜欢的男人,什么都敢尝试。”我问:“后来呢?”她说:“没有后来了。”我笑了,问:“后悔了?”她摇头,说:“不后悔,起码那时爱得很真实。”这话让我心生感动,一时无语。我说:“这一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她点头,我说:“那等手术之后说给我听吧。”她笑了:“说,好的。”

手术室外面,桃子正紧张地在走廊里来回走。我递了一杯咖啡给她,说:“不用担心。”桃子问:“老刘呢?我怎么没看到他?”我迟疑了一下,说:“他今天的飞机。”桃子问:“去哪儿?”我说:“法国。”桃子疑惑地问:“干吗?”我没法回答她的问题,我说:“没关系,有我在就行。”她看着我,点头。

十六

无影灯下,手术盖布的空洞处,露出孟鑫的右侧乳房,远远看去,仿佛巨大的漂浮的岛屿。我拿起手术刀,顺着标记好的线切了下去。血液后面,是黄色的浑浊的液体。我侧过身体,留出空间,让助手用手术钳拉起乳房表皮。

孟鑫选择了全身麻醉,因为没有知觉,我特意让一个护士随时报告孟鑫的呼吸和心跳。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孟鑫的血压突然降低!当时我正用手术刀一点点清理嵌在乳腺上的假体,等护士说出心跳数,我出了一身冷汗,我大叫着身边的助理医生:“快,上呼吸机!”助理医生手忙脚乱,拖动呼吸机时,身体一扭,竟撞在我身上。我气急了,狠狠踢了他一脚,又一次喊:“快点儿!”

这时候,一只手伸到孟鑫的面前,抓起呼吸机面罩,用力扣在孟鑫的脸上,巨大的气流让孟鑫的胸口重新均匀起伏。我长出一口气,转头去看。我看到的是老刘。他戴着大口罩,看不出他的表情,但分明感觉到他在对我笑。

手术持续到下午。最后的缝合,老刘亲自动手,他选了最细的线,贴着乳房下侧细密地缝合。完成以后,招手让我去看。我心里暗自叹息,这是我见过的最精密的缝合!

从手术室出来,老刘迫不及待地从口袋里掏出烟,递给我一根,我犹豫了一下,接过来。太久没有吸烟,第一口呛得咳出眼泪。抬头,看到老刘在笑我,恼了,说:“笑什么!你!”他还在笑。我按灭了烟卷,问他:“你不是上飞机了吗?”老刘轻描淡写地说:“晚点。”我问:“晚点多久?”老刘无所谓地说:“谁知道呢。”我生气了,踢了他一脚。他笑,说:“哎呀!你这个小子,竟敢打师兄了,这是犯上!”我正想说话,身后护士们推着孟鑫出来,她还没有醒来,脸色惨白。老刘特意嘱咐了护士几句,才让她们推孟鑫去病房。

走廊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老刘嘴还硬,不承认他是因为我的话才回来的。我笑,也不想追究。他靠着墙看着我,叹息说:“你真是变了,和五年前不一样了。”我问:“哪里变了?”他挠挠头,想了想说:“我也说不清楚。”顿了一下,说:“好像现在你可以当我的学长了。”我笑了,说:“算了吧,你!”顿了一下,我很肯定地说:“你一直都是我的老大,以后也如此。”老刘笑,表情却很复杂。

我和桃子从医院出来,她问我想不想吃东西,我很累,但没有胃口。她说:“那我们去海边看夕阳吧。”我点头。她开车,一路上放着《春天里》,我们听着,都没有说话。

即使住在海滨城市,我也很久没有到海边了。车停在防波堤上,我们徒步走到海滩上。黄昏时候的海滩上有很多游客,此时还不是最好的游泳季节,只有孩子们赤脚戏水,笑声喧哗。

夕阳西下,真的美到让人痴迷。

桃子问:“孟鑫会好起来吗?”我点头,说:“会的。”桃子说:“以后呢?”我反问:“以后?”桃子说:“是啊,以后,以后她可以给孩子喂奶吗?”我迟疑了一下,摇摇头。桃子的脸色就有些难看。我安慰她:“没关系的,起码她可以生孩子,可以给孩子喂奶粉。”桃子摇头,说那是不一样的。我不说话了。

桃子说:“你知道吗?我没有妈妈。”我转头看着她。她说:“我从小就是吃奶粉长大,我不知道妈妈的奶水是什么味道的。”我低下头,桃子没有跟我说过哪怕一点儿关于她的过去,也许她想说,只是那时我没有耐心听。桃子说:“我小时候有很多阿姨,有很多干妈。”我问:“怎么会?”桃子笑了,说:“有那么风流的老爸,还能少得了干妈?”我也笑了。桃子继续说:“那些女人每个都很香,她们用不同的香水,但那都不是妈妈的味道。”

我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桃子,只能安静地听她说。

海浪轻柔,夕阳被浪花搅碎,洒在沙滩上,一地灿烂。我们在岸边坐了很久,她靠过来,我犹豫一下,伸出胳膊揽住她的肩。一切仿佛过去的日子重现。但我心里清楚,人生永远无法回到从前。

桃子送我回到城区,我让她把车随便停在一个地方,我说想走走回去。她问:“不用我陪你吗?”我摇摇头,笑了一下,说:“没事,我想一个人静静,今天太累了。”桃子点头,我拉开车门的瞬间,她突然拉住我的胳膊,我回头,看到她瞪着我,有话要说。

我问:“怎么了?”她低声说:“有件事想问问你。”我问:“什么?”她说:“你!还愿意娶我吗?”

十七

大约两年前,我还在南方一家私立医院当医生。那天晚上我值夜班,附近派出所送来一个自杀未遂的女人。护士喊我去处置。女人已经昏迷,披头散发地倒在病床上,看不清模样,一身旧睡衣上全是血迹。她的伤在手腕,被警察包了厚厚的毛巾,打开,是一道很深的伤口,用的是菜刀。

我飞快地处置着伤口,用针线做了缝合,又让护士给女人注射消炎针。这时女人缓醒过来,警察围着她问话。警察操着当地口音,女人似乎听不大懂,实在问不出什么,警察摇着头出去了。

很多夜班都会遇到这样的事,我已经习以为常,我让护士处理一下带血的毛巾,就准备去值班室休息。这时候,那个女人喊出了我的名字,而且用很标准的普通话。

杨帆就这样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和我同居的那段日子里,杨帆每天都要外出,我不知道她在外面做什么,每天晚上她会买菜回来,给我做饭吃。她会做典型的北方炖菜给我吃,那种味道让我永远难忘。晚上除非我值班,她总是抱着我睡得很沉,我越来越熟悉她的身体、她的呼吸和她身上的味道。

偶尔杨帆也会醉醺醺地回来,自己脱光了衣服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的身体因为肥胖而丑陋不堪,干瘪的乳房在胸前荡着。我却可以对此视而不见。只有喝醉的时候,杨帆才跟我说她自己的事。她说她离开老家是为了儿子,而儿子从来不理解她的苦心。她哭着说:“他只会去赌!赌了还输,到处借钱,没钱就被人追杀。”她说为了让儿子戒赌,她什么办法都想到了,苦劝、下跪,还有自杀,可儿子真是铁了心了。听她这样絮絮叨叨地说,我有时会厌倦,但我从来不会打断她,因为我也很闷,如果没有她,我不知道怎么度过一个个漫长燠热的南方的夜晚。

有一天晚上我在医院值班,杨帆神色慌张地跑来找我,说:“我儿子失踪了!你快帮我找找他!”见多了她平时的一惊一乍,我根本无心确认这话是真是假。我随口劝她:“没事的,你儿子丢不了,明天就会出现。”她却摇头,说:“这次不一样,跟他一起混的那个小泼妇也不见了。”杨帆一直把儿子的女朋友喊作“小泼妇”,在她的描述里,是那个女孩带坏了她的宝贝儿子。

等清晨回到家,杨帆心神不定地在房间里坐着,显然她一夜未眠,见了我便红着眼睛央求我帮她找儿子。我问她最后什么时候见到儿子的,她就扳着手指回忆。我问了她儿子住的地方,然后说我去找找看。

杨帆儿子住在城中村的房子里,很小的一间,也没有锁,推门进去就是一张床,房间里有一个很小的窗子,下面放着一只马桶。我在床上翻了翻,几本烂杂志,一卷手纸。靠墙还有一个简易的衣柜,拉开,里面蹿出几只硕大的蟑螂。衣柜里挂了两件旧衣服,其中一件是男人穿的,我伸手掏掏口袋,有一张彩票,想随手丢了,却发现背后有一个电话号码。

接电话的男人自称“伟仔”。我说了杨帆儿子的名字,又说想找他,叫伟仔的人在电话里怪笑,问:“是不是找他要赌债?别想了,他现在没得混了。”我问:“他怎么了?”伟仔说:“欠了那么多钱还想跑路,被青鱼给绑走了。”我问:“青鱼是谁?”伟仔迟疑了一下,问:“青鱼你都不知道?你到底是谁?”我没理他,继续问:“青鱼是哪里混的?”伟仔却不肯说了。我说:“那你带我去找青鱼。”伟仔冷笑,说:“你是为钱不要命?青鱼是你我能随便见到的?”我还想说什么,伟仔已经挂了电话。再打,已经关机了。

我回去跟杨帆说:“你儿子这次可能真有难了。”她一听就号啕大哭起来。我也没心情劝,吼道:“你闭嘴!就知道哭,哭个屁!”我这么一吼,反而把她镇住了。平时我很少这样对她。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我,脸上化的浓妆都花了。我扔了一条毛巾给她,说:“明天再找吧,反正现在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那天晚上杨帆抱着我,一直在流眼泪,她的泪水把我半边身体都弄湿了。我迷迷糊糊地睡着,每一次醒来,都看到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早晨我起床时,杨帆总算睡着了。

上午我在医院里找了一个当地医生,问他青鱼是谁。那人看着我,低声问:“你怎么了?欠他钱了?”我摇头,他松了口气,说:“谢天谢地,你可千万别借他的钱!”我追问,那个医生拉我到没人的地方,跟我说,这青鱼是混黑道的,白道也吃得开,势力大得连黑社会都让他三分。我说:“我在帮朋友找人,是欠了赌债。”那人摇头,说了句凶多吉少。我无语。那人又说:“青鱼这人心狠手辣,谁欠他钱就等于欠了阎王的钱。”那人突然凑近我耳边,低声说:“他啊,会把人拆零了卖给外国人。”他的话让我心里一惊。

十八

青鱼接过我递给他的手机,“嗯嗯啊啊”地敷衍着。我有些紧张地盯着他,还有他身后的那些膀大腰圆、浑身刺青的人。青鱼把手机扔回给我,斜着眼睛问:“你是医生?”我点头,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说:“行!我信得过你的老板,要是别人,敢这么大胆来找我,那就是找死!”

听说青鱼走私器官,我突然有了灵感,竟想到了以前公司的老板,电话打过去,老板听说青鱼的名字,很不屑地“哼”了一声,说:“他啊,以前在我手下当小弟的。”然后老板向我打包票,说:“我帮你找他,他要是不给我这个面子,我找人灭了他。”老板的面子果然很大。

青鱼阴着脸问:“你找我有什么事?”我说我想找那谁谁。我说了杨帆儿子的名字。他盯着我,好半天才问:“你想替他还钱?”我摇头,他又问:“那你就是想替他说情了?”我点头。他冷笑一声,说:“你有什么资格?”我想了想,说:“我也没什么资格,就是想请给你给他一个机会,反正你是要钱,如果他能还上,不是更好吗?”青鱼大笑,说:“你这话说得轻巧!我告诉你,他的两颗肾都被人预订了,你来晚了。”我一下子呆住了。

回到家的时候,杨帆正眼巴巴地等着我。我没隐瞒,把见青鱼的经过说了一遍,她听了,也傻了一样,好半天才问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摇头,说:“这个人心狠手辣,话不会随便说。”

半夜,我已经睡着了,杨帆突然推醒我,说:“让我替儿子卖肾!”我坐起来,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我说:“这怎么行!”她兴奋得脸色通红,使劲掐着我的胳膊,说:“行的!行的!你一定要帮我!”我不知为何突然恼怒起来,很凶地推开她,说:“滚开!你这个疯女人!你怎么就这么贱!儿子害你那么多次,你还这样!”

我爬起来喝水,回来杨帆跪在地上,她声音平静地说:“我现在就跪在这里,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我恼怒道:“随便你!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倒在床上。其实我根本睡不着,但我不愿意看杨帆那凄苦的脸,这个世上还会有这样执迷不悟的妈妈!我的心都在发颤!

青鱼怎么也不会想到我还会找他。他斜着眼睛看着我,我把交换的条件说了,他问:“你觉得我会答应你吗?”我摇头说:“我不确定,但我想试试。”青鱼盯着我,说:“医生,你的胆子真大!我问你一句,这个人真的值得你这么冒险吗?”我说:“值得。”他问为什么。我说:“为了他有那么好的妈妈。”这话说出来,引得青鱼身后的打手们哈哈大笑。可青鱼却皱起了眉头,他拧身看看身后,那些人好像被人掐了脖子,停了笑声。

青鱼站起来,走近我,用手指戳着我的胸口,说:“好吧,我给你这个面子!不过你记住了,我还是要两个肾。”我心里一凉。

回家前,我去了附近的派出所,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值班的年轻警察像听故事一样听着,好半天缓不过神来,抓起纸笔把我说的都记录了下来。我说:“明天我去那里换人,请你把我说的这些报告你的领导吧。”年轻警察不停地点头,还留了我的电话,说晚一点儿会跟我联系。

杨帆听了我的话,又流了眼泪。

那天晚上她温柔地待我,直到我们都已经筋疲力尽。她抱着我,兴奋得睡不着。她在我耳边轻声说着话,她说:“你真是个好男人,可惜桃子得不到。”这是杨帆第一次提到桃子。杨帆说:“那时你好傻,你真以为你那天晚上跟我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冷淡地说:“我知道那个孩子不是我的。”杨帆无声地笑了,说:“当然不是你的。”顿了一下,她说:“如果那个孩子生下来,应该是桃子的弟弟。”

我吃惊地看着杨帆。她伸手摸着我的脸,说:“不要这么吃惊,一切都是桃子父亲的设计。”我说:“他怎么……”杨帆说:“他有钱啊,可以乘人之危。为了给儿子手术,我向他借钱,他就没完没了地索取。”我想起杨帆儿子的那次车祸。我有些气恼地坐了起来,质问道:“那为什么要牵连到我?”杨帆在黑暗里反问:“你说呢?”不等我回答,她自言自语道:“那个人,怎么容得下你这个穷光蛋当他的女婿呢?”

我的身体颤抖起来,真相来得这么突然,而真相背后是我无法掌控的命运。我无声地流了眼泪,为了自己冲动地与桃子分手,为了自己向南方的漂泊,还有,身后这个可怜的老女人。

那天见了儿子,杨帆就失控了,抱着儿子哭得天昏地暗,可她的儿子却面无表情。没有生离死别的场面,杨帆收了哭声就被一个壮男人带走了。我带着杨帆的儿子来到大街上,我回头问他想去哪儿。他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冷冷地说:“你妈妈要为你割掉两个肾。”那个一脸青春痘的男孩想了想说:“我知道。”我走过去,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他猝不及防,人几乎飞了起来,重重撞在墙上。

这时,我听见身后响起了震耳欲聋的警笛声。

我对桃子说:“我爱你,爱你就像爱我自己,我愿意娶你,而且一辈子对你好。”

我说的都是心里话,已经藏了很久,直到想说出来的这一天。

我看见桃子的眼泪好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一颗、一颗掉了下来。

原载《天津文学》2015年第8期,《小说月报》2015年第10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