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藤 熬 鹰
作者简介
老藤,本名滕贞甫,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辽宁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副主席。1983年开始在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出版有《鼓掌》等长篇小说三部,《熬鹰》等小说集五部,《儒学笔记》等文化随笔集两部。
熬 鹰
上 山
到庙西镇报到那天,还在金榜题名亢奋中的郑小毛,被兜头浇了一瓢凉水。主管人事的副书记老胡,让他马上去白狼河源头的金花山村,挂职村委会副主任一年。
金花山?一年?郑小毛倒吸一口凉气。一个全镇最偏最远的穷地方,连个公共汽车都不通,有急事想出来一趟只能干着急。“我考的公务员岗不是财政所吗,怎么当村官了?”郑小毛嘟哝着。声不大,老胡显然听到了。老胡端茶杯的动作停在半路,瞪着一双金鱼眼问:“什么?”
郑小毛知道自己失言了,咬住下唇不再吱声。放下茶杯,老胡的一双金鱼眼在郑小毛的红格子夹克衫上扫来扫去,好像这夹克衫上每一个方格都是一面适合偷窥的窗户,看得郑小毛心里发毛。莫不是鲜亮点儿的衣服在镇机关里显得另类?
胡书记收回目光啜了口茶,似乎不想把谈话继续下去,冷着脸说:“金花山是偏远点儿,可金兆天是个人物啊,七十多岁了还是村主任,全县就这一人。回去准备一下,明天派车送你。”
8月22日,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对郑小毛来说却是刻骨铭心。手机里有个软件,每天定时推送皇历信息。不是说“今天处暑,玉堂平日,万事可行”吗?自己兴冲冲去报到,结果却是下派挂职。
“在金花山好好干,一年转眼就过去了。”郑小毛转身离开时,胡书记在背后说了一句。完了,这一年有期徒刑怎么熬啊!郑小毛觉得浑身凉透了。
送郑小毛去金花山的只有一个司机。郑小毛相信,百十号人的镇机关,他就像一片树叶,微不足道,连保洁大妈一不小心都能把自己扫出门外。郑小毛报考的财政所,竞争激烈,十几个人报考,自己能胜出,实属不容易。早知道考上后要去金花山挂职,不听父亲的好了。之前他在一家民营会计师事务所当出纳,收入不错,但父亲一定让他考公务员。当了一辈子中学政治老师的父亲说:“我当老师,一辈子就是个老师。为什么?因为老师的世界是一片平原,无论走多远,总是在地平线上。当公务员就不同了,公务员的世界是山一样的金字塔,只要肯攀登,总有一个更高的平台属于你。”父亲言之有理,加上金字塔的诱惑,郑小毛年轻气盛,就报考了。
开车的司机姓牛,长得五大三粗,话少而硬,一句顶得上十句。这趟下乡,牛师傅明显不爽,两道粗黑的眉毛一直拧在一起。山路崎岖,吉利牌吉普像波峰浪谷里忽上忽下的舢板,把郑小毛颠得翻肠倒胃,几次要呕出来。两个钟头后,司机瓮声瓮气开口说了一句:“这破道,下次谁愿意来谁来。”
郑小毛的胃给搅了一下:“我也不愿意来,是胡书记让我来的。”
司机怪怪地笑了一声:“胡小庆今年也报考财政所,砸了。”
“胡小庆是谁?”
“胡书记的千金。”牛师傅瞥他一眼。
报考名单里好像有这么个人,没进到面试,笔试就给淘汰了。办组织关系时,他问过党办的人挂职是怎么回事。得到的答复是,新考录的公务员都要到村里挂职,可能挂职时间长短、挂职村子的条件有些差异。原来这挂职好比入行的一百杀威棒,没有谁难为自己,硬着头皮挨下来就是了。再说了,和全县唯一一个七十多岁的村主任搭档,也是件稀罕事。
辽西的山,像在锅里熬过一样,骨肉分离,乱石嶙峋,难得有树木生长,偶尔可见零星几棵黑松。因为缺少土壤,都成了永远长不大的小老树,可怜兮兮的,令人不忍多看。行驶到金花山路段,植被丰茂起来,满山都是野生的橡树、杨树。大概是造物主的疏忽吧,锅熬辽西时把金花山给落下了,它竟然肌肤健全地偷生在连绵的丘陵之地。
此时正是金花山最灿烂的秋季,远远望去,满山金子般的橡树如同一簇簇凝固的火焰,美不胜收。百十户人家的金花山村坐落在山南,看上去恬静安宁,好像一个世外桃源。
牛师傅把车停在村委会前面,郑小毛一看傻眼了。如果不是挂着一块“金花山村民委员会”的牌牌,村委会那两间黑瓦石头房,不就是一个破败的山神庙嘛。
村委会大门紧锁,围着吉普车看热闹的孩子把他们引到村主任金兆天 的家。
大概是听到吉普车的马达声,金兆天已经走出院子,站在门口的楸子树下迎候他们。老爷子穿一套20世纪80年代的绿军装,身子骨硬朗,大脸盘,花白的络腮胡子上连鬓角,下接喉咙,一双眼睛深邃有神。身旁立一条半蹲的黄狗。黄狗顺眼,无凶相,不声不响看着两个造访的陌生人。
牛师傅认识金兆天,握了下手说:“人送到,我回了。”
金兆天和郑小毛握手时,转头对牛师傅说:“不留了,路上小心。”
郑小毛看看表,已经是下午4点,走了五个多小时的山路,该让牛师傅吃了饭歇口气再走。郑小毛朝牛师傅喊了声:“吃了饭再走吧。”
“天黑路险,还是赶路吧。”
金兆天朝牛师傅挥了下手,看着牛师傅一脚油门开走了。
金老爷子的两句话简短强硬,郑小毛感到走进一个强大的气场之中,有一种被控制住的感觉。“屋里歇吧。”金兆天冲郑小毛喊了一句。
屋子收拾得挺干净,地面是一块块火山玄武岩砖块铺砌的,防潮隔热,古朴实用。进到西屋,靠窗一面火炕,炕上铺着苇席,苇席上的紫色图案挺抽象,仔细辨认,是变体的“寿”字。炕梢两只水曲柳木柜,枣红色的,搓朱的木纹缜密耐看。柜子上,大红大绿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被褥干净,像是刚拆洗过。
金兆天的老伴慈眉善目的,让郑小毛想起自己的奶奶。
“叫金婶吧。”金兆天声若洪钟,震得郑小毛两耳嗡嗡作响。“你住西屋。”金兆天说。
对面屋西墙上,挂着三幅照片,都是黑白照,都是金兆天和别人的合影。三幅照片仿佛三条时光隧道,通向三个不同年代。
金婶笑眯眯地一边拿笤帚扫炕,一边说:“乡下不比城里,就这个条件。老范这么住,老皮这么住,师长这么住,你来了也这么住,将就着吧。”
“金婶,老范、老皮、师长都是谁呀?”
金婶往木柜上方努努嘴:“穿中山装那个是老范,穿西装那个是老皮,穿军装那个官最大,是师长,现在是什么部长了。”郑小毛“哦”了一声,照片上的三个人都是人物啊。
金婶儿焖了一锅香喷喷的黄米饭,三个人盘腿上炕,摆上炕桌,一股家的氛围弥漫开来。
一桌子菜都是房前屋后自家院子里摘下来的,辣椒豆角茄子,没一点儿荤腥,倒是很合郑小毛的胃口。
郑小毛天生不吃肉,父亲说他是当和尚的好材料。
金兆天拿上一瓶没商标的白酒,咕咚咚倒进两只白瓷碗里,对郑小毛说:“菜可以凑合,酒不能将就。”
“闻酒味就知道是好酒。”郑小毛说。
“你还挺内行,这是陈年高粱烧。”金兆天把酒碗递给郑小毛。
“能喝不?”
“一点点吧,酒量不大。”郑小毛很少喝白酒,又不好拒绝。
金兆天喝了一口,深深吸了口气,放下碗,夹一块辣椒,边嚼边盯着郑小毛。“能喝就喝,别装假。”
对面这老爷子和自己爷爷差不多年纪,老爷子说话就是命令,不能喝也得喝。郑小毛端起酒碗,深深喝了一口。高粱烧甘洌纯正,回味香醇,郑小毛虽不善饮,也能品出这是好酒。
金兆天咧开嘴笑了,络腮胡子猛然绽放,脸庞变得阔而光润。“行,吃菜!”
郑小毛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茄子豆角,手里的筷子一直没停下来。金婶笑眯眯地看着他,偶尔和金兆天交换下眼神。“雏鹰可造。”金兆天端着酒碗,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拉你来的那个牛师傅,去年来金花山,吃饭时筷子都没动一下,嫌菜里没肉。”金婶对郑小毛说。
“还不是你得罪人家了?”金兆天瞥了老伴一眼。“想吃肉没处买,总不能杀了下蛋的芦花鸡吧?再说了,你进山打只野兔回来也好呀。”金婶争辩道。
“当时没鹰,我咋能徒手逮兔子?”
哦,怪不得牛师傅不愿意来金花山。
吃过饭,郑小毛在村里转了转,金家的黄狗卫兵一样在前面带路,不时回头望一下。村里少有外人,一路惹起满街狗吠,只是这里的土狗并不凶,汪汪两声就过去了。郑小毛发现,金花山虽小,除了村委会破旧点儿,小学校、小卖部都有模有样,不像个落后村。村民的房顶多是红色铁皮,一抹抹红色让黄昏的村庄看起来爽心悦目。村民院子里大都栽的是楸子和棠棣,灯光初掌,透过疏朗的树影,洒在干净的沙石街道上,斑驳有致。郑小毛想,如果交通便利,金花山真是个好地方。
回到住处,郑小毛在院子洗了把脸。老金走过来说:“今晚我也睡西屋,和你做个伴。”郑小毛想,自己这碗酒喝出效果了。
郑小毛和老金早早熄了灯。山村寂静凉爽,全然没有秋老虎的燥热。一缕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明晃晃地看见从棚顶吊下来一个秋千似的物件。定睛细看,果然是个篮筐大小的秋千。不会是哄婴儿的摇篮吧?老金也没睡,见他盯着头上的物件出神,告诉他这是熬鹰用的秋千。
熬鹰?这可是稀奇事。苏轼的一首词里有“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的句子,郑小毛当时还想,古代猎人威风凛凛,牵着猎犬,擎着苍鹰,一定很威风。至于鹰是怎么驯养出来的,郑小毛一概不知。
金老爷子说,金家世代都有熬鹰的绝活,到了自己这一代遇到了难题。儿子在赤峰部队,将来转业也不会再回金花山,自己这绝活传给谁呢?不过,他也想通了,现在鹰是国家保护珍禽,捕鹰违法,自己就当个末代熬鹰人吧。
头上那根黄波椤木棍已经磨得精光锃亮,有了包浆,不知道这秋千上熬过多少只鹰了。
“鹰好熬吗?”郑小毛问。
“熬鹰不易,熬心血。”金老爷子也盯着小秋千,若有所思地说。
“不过,当熬就要熬。”
“什么时候当熬呢?”
“寻出路的时候吧。”
郑小毛还是不明就里,扭头看了看老人。老人朝西墙上努努嘴:“老范、老皮和师长都来过金花山,我替他们熬过鹰。”墙上的照片在夜色里是模糊的,时光隧道的门仿佛虚掩着。郑小毛翻过身,沉默片刻说,讲讲这三张照片的故事呗。
火炕很硬,金老爷子的故事像一顶厚实的帐篷,把郑小毛围拢在里面。身下石头一样硬实的火炕似乎是一个气场,他被这个气场托举起来。
老 范
1959年初冬,金花山上刚下了一场小雪。民兵连长金兆天臂肘擎一只苍鹰,正准备上山打猎,见三个骑马人来到村里。两个是公社武装部的,另一个是到金花山劳动改造的“右派”老范。老范比老金大三岁,梳分头,戴眼镜,看上去文绉绉的。公社武装部的人没有更多交代,只说这人就交给金花山了,能干什么活就干些什么活,不能让他冻死饿死。
老金当时还没成家,虽然身为民兵连长,手下一个像样的兵也没有。山高皇帝远的金花山人口实在太少,这个老范就是金兆天手下的兵了。“你们放心,金花山还没冻死饿死过人。”金兆天对公社武装部的人说。
老范原来在省里一个建筑部门专门设计高楼大厦。他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翻译。老范把规划中的省城图书馆设计成巴洛克风格,被喜爱苏式建筑的领导否决了。他争辩的几句话落下把柄,被打成“右派”,发配到金花山劳动改造。刚来金花山时,老范经常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有时夜里呜呜大哭起来。哭声穿透土墙,惊醒东屋酣睡的金兆天。金兆天想,这样下去不行,老范不会冻死饿死,可能会窝囊死。那时候,怎么向公社交差呀?
“走,我领你进山逮鹰。”这天,金兆天对闷闷不乐的老范说。老范白了金兆天一眼:“老鹰高高在天上飞,你说逮就能逮?”看老范不动窝,金兆天说:“你不去我自己去了。”提着两只鸽子进山了。老范躺在炕上觉得无聊,毕竟是精力过剩的年轻人,禁不住逮鹰的诱惑,起身追赶金兆天去了。
金兆天在林子里寻了一块开阔草地,支好鹰网,拴住鸽子的腿,麻利地布置好一切。两只鸽子大概常常被用作活饵,在草地上不飞不跳,只是悠闲地吃着金兆天撒下的谷粒。老范在一棵大橡树下坐着,口衔一截草棍,有一搭无一搭看山中光景,看这逮鹰的戏是怎么演的。
半晌过去,除了草地上两只不时咕咕叫上几声的鸽子,地上天上什么都没有。金兆天死死盯着远处的鸽子,好像担心鸽子随时会飞走。群峰耸峙的金花山景色迷人,远处的山岩像戴盔披甲的将军,傲视着草地上的一切。落叶未尽的橡树林里,好像隐藏着千军万马,不时发出沙沙声响。
老范吐出嘴里的草棍,正要起身,金兆天做了个手势,让他坐下。天上仍然不见老鹰飞来,金兆天的预测并没有结果。时间又过去了个把钟头,老范没了耐心。突然,草地上的鸽子躁动起来,扑腾起翅膀,无奈被拴住了双腿,任怎么扑腾,也飞不起来。
“来啦!”金兆天豹子一样警惕起来,一双鹰眼瞄向蓝天。
顺着金兆天瞄准的方向望去,老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乎有个放大器安装在自己的眼睛里,在高远的天空深处,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黑点,越来越清晰,黑点背景中的蓝天越来越模糊。片刻之间,那黑点变成眼前的一只苍鹰,箭一般直扑下来。
惊骇间的老范闭上眼,听到一旁的金兆天大喊一声:“中啦!”两人跑过去,看见一只怒目而视的苍鹰被网罩包住,正在拼命挣扎,用弯而锋利的喙死死衔住网绳。
“青鹰!”金兆天惊喜地大叫一声。
有一定年龄的苍鹰叫青鹰。这只鹰的头顶、枕部和头侧是黑油油的褐色,一抹项圈一样的白色羽毛装饰着枕部,眉纹线条优美,如同画笔描画出来的。苍青色的背部和翅膀结实有力。最难忘的是青鹰的眼睛,敏锐孤傲,尖锥一样凌厉,杀气逼人。
第一次亲历捕鹰,金兆天的机智和沉着让老范钦佩不已。青鹰捕到,老范的熬鹰生活也开始了。
熬鹰的关键是要熬去鹰的野性、锐气,一种古老而有效的办法是困。把鹰放在秋千上,不让它睡觉。看见鹰合上眼睛,就摇一下秋千。为了保持平衡,鹰必须立马打起精神,好在秋千上站稳。熬鹰人就是将来使唤鹰的人,熬鹰时一定要陪着鹰一起熬。鹰不睡,熬鹰人也不能睡。人看鹰,鹰盯人,大眼瞪小眼,就那么对视着,直熬到鹰的眼里有了自己的主人,熬鹰的目的就达到了。
老范性子急,熬鹰时喜欢手拿一根荆条,教官一样站在金兆天身边,青鹰总是目光凶狠地盯着他。老范对金兆天说:“这鹰看你和看我时眼光怎么不一样呢?看你时它的眼光是横的,看我时是竖的。”
“你拿根荆条做什么?”金兆天对老范说,“你拿根荆条,说明你没把青鹰当朋友,它怎么会接受你?”
“驯化动物就是一个条件反射原理,还讲什么人情?”老范不以为然,把荆条在手中弯了弯,就是不放下。
熬鹰是件苦差事,用一个“熬”字再恰当不过。
老范跟金兆天熬了几天,两眼血红,头发干枯,人整整瘦了一圈。这是熬鹰吗?这是熬人呢。老范受不了了,揉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开始抱怨。“鹰通人性,你对它好,它才肯为你出生入死。好鹰是熬出来的,好的感情也是熬出来的。你对鹰使性子,鹰也会对你使性子。”金兆天给老范讲了一个自己熬鹰的故事。
刚学熬鹰那年,他进山捕到一只雀鹰。那是只桀骜不驯的小鹰,趁他不备,在他肩头狠狠啄了一口,啄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他气恼不过,用荆条抽了鹰一下。只一下,那鹰便记恨在心,宁死不站秋千。绝食,一直抗争到死。雀鹰的死,让他明白了熬鹰的道理。熬,就是磨去锐气和戾气,在人和鹰之间建立一种相互依赖的关系。人和鹰不是简单的主仆关系,而是一种兄弟般的信任,生死与共的友谊。
老范若有所悟,扔掉荆条。
青鹰熬成了,老范的性格也改变了。牢骚满腹、慷慨激昂的老范变得沉稳了,每天收工后,他擎着青鹰在村外的山坡上兜一圈。晚上,和青鹰久久对视,和它说话,甚至为青鹰背诵古诗。有时说得多了,青鹰也会嘹亮地叫上几声,驱走人的睡意。有一天,老范喜滋滋地告诉金兆天,说青鹰听懂自己的话了。金兆天问何以见得。老范说:“我和它说话,它频频点头。”
金兆天笑了,心想老范入道了。
老范和金花山的父老乡亲成了朋友,谁家杀猪包饺子,都来请他。老范也热心起来,他把村小学几个有特长的孩子组织起来,教他们写生画画。搞建筑设计的老范画画好,金花山很多人家都挂着他的画。从省城探亲回来,他给村里年轻人捎回一大把牙膏牙刷,教村民刷牙。他在金兆天家的山墙上给金花山办起第一块黑板报。
看着老范的变化,金兆天满心高兴,两个人经常带着青鹰上金花山捉山兔。有时,两人拢一堆篝火,烤几只野兔,听虫鸣泉唱,说山南海北,在山里彻夜不归。
老范愈发离不开青鹰了。每天清早傍晚擎着鹰在村前村后转悠,村里孩子都叫他“青鹰”,走到哪儿,孩子就喊“青鹰来了”。这称呼让老范觉得自豪,有时他自己也以青鹰自称。
老范想把城里的未婚妻接到金花山,成个家,过一辈子散淡日子。他把这个想法和金兆天说了,金兆天没答应,只说金花山熬男人行,熬女人不中。
老范未婚妻没有来,金兆天从老范和青鹰的对话里知道两人分手了。他安慰老范说:“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就是站在秋千上也会飞走。”
老范在金花山劳动了四年,赶上三年困难时期,身在金花山的老范没挨着饿。省城的同事每月为了三两豆油望眼欲穿的时候,老范在金花山可以放开肚皮吃大碗的山兔肉、黄米饭,这种待遇恐怕只有偏僻的金花山才能享受到。老范觉得自己幸运,四年“右派”权当养身体了,当然这是他后来说出的话。
回省城是公社主任亲自进山通知的。当过兵的公社主任骑马走了半天才进到金花山,他跟金兆天抱怨说,再不修路庙西镇就把金花山开除了。见到公社主任,金兆天猜到肯定是老范的事出头了,要不他不会在马屁股上颠半天跑到这儿来。果然,公社主任传达了省里的电话指示:老范解除劳动,五天内回省里报到。那时,老范在村小学教书,一个人教全校的孩子。他稳重成熟,从不发牢骚,见人一脸微笑,哪怕是刚会走路的小孩。公社主任以为老范会激动一番,却见他一脸平静,喃喃地对青鹰说:“我去了,你怎么办?咱们可是歃血为盟的刘关张呀。”
金兆天拍了老范一掌,对公社主任说:“晚上请你吃兔肉,喝高粱烧。”
那晚,金兆天陪公社主任喝了不少酒,老范喝了一碗就告退了。金兆天知道他有心事,也不管他。公社主任酒喝得有些高,瞅着屋里那只目光凶猛的青鹰问金兆天:“你咋让这东西随着你的指挥棒转?也靠专政吗?”金兆天也没少喝,他指着青鹰说:“它不是鹰,它是我和老范的兄弟。”
公社主任哈哈大笑,说:“你可小心点儿,别让兄弟啄了眼。”
第二天,老范早早起来上山了,他要在离开金花山之前再放一次鹰。正是山花盛开的春天,金花山的空气被花香滤过,吸一口,五脏六腑都滋润惬意。老范臂上擎着青鹰,在山中漫无目的地闲遛着。山坳里有一片寺庙的废墟,废墟前立一截被敲断的残碑。碑上的字已经模糊一片,老范在残碑上摸索着,辨认出“路惠洲”“空峒”“林泉寺”的字样。忽然,手臂上摘下头罩的青鹰抖动一下翅膀,老范警觉起来,顺着鹰的目光望过去,远处废墟里,一大一小两只褐色山兔蹲伏在那边,竖起的长耳朵看得清清楚楚。
老范没有急着放鹰,定了定神,他才右臂一抖,青鹰振翅而去。让老范不解的是,小兔子逃走了,那只大的还在原处兜圈子。青鹰没去追赶逃走的幼兔,而是瞄准了守在原处的大兔子。它在空中展开双翅,以一个固定的姿态飞翔着。这是苍鹰捕兔的技巧。朗朗晴日的天空里,苍鹰一旦发现猎物,不是急于攻击,而是在空中展翅,把一个黑色的影子投在猎物身上,猎物便没了逃生的勇气,任苍鹰俯冲下来一爪抓住脖颈。因为是在清晨,青鹰展翅之下并没有影子投下来,那个可怕的黑影没有把山兔罩在里面。青鹰闪电般一头扎下来,在它张开利爪接近大兔子的刹那,大兔子猛然翻过身来,两只后腿狠命向青鹰蹬去。
“啊!兔子蹬鹰!”
老范惊呼一声,只见青鹰扑下去的地方腾起一团褐色羽毛,兔子一个蹿高逃走了。
老范跟金兆天上山四年多,一直把兔子蹬鹰当成金兆天说的一个传奇故事。大的山兔为了幼兔能在鹰爪下逃命,不惜吸引青鹰,拼上性命,选择九死一生的一搏。如果成功逃命,不仅保住幼兔,一世英名的青鹰还将受到 重创。
青鹰急促喘息着,煤精般的目光中透出不屈和惊惧,血迹染红了胸口处的羽毛。
惊慌失措的老范抱着青鹰往山下狂奔。他拼尽最后一点儿力气跑进金家院子,急声呼喊老金。就在那时,怀里的青鹰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老范蹲在楸子树下,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从金花山走时,老范把死去的青鹰也带走了。他托林学院的朋友制成标本,一直摆放在办公室的书柜里。他去了建筑大学,后来当了校长。每次到辽西,都要到金花山去看老金。老范总说:“老金啊,我是你熬出来的。”
老 皮
老皮是个被开除公职的县领导。当年在工厂里,八级钳工干得好好的,忽然祖坟冒青烟,被上边选中进县革委会当了个副主任,一下成了县官。像当钳工一样,他抓工作一丝不苟,上边怎么布置他怎么抓,丁是丁,卯是卯,从不走样,在革委会班子中有强硬派一说。有同事劝他,当干部得悠着点儿,不能太猛。他说:“怕什么?大不了我还回厂子当八级钳工。”
“文革”结束后老皮被撤职,出路比原来预想的惨。开除了党籍公职,老婆也离了婚,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无业游民。同事安慰他说:“你捡着了,老皮。别的造反派头头都蹲笆篱子去了,就你还是个自由身。”老皮说:“我咋就成造反派了?我八级钳工干得好好的,是上边要我当这个官的。”
当县官时老皮和庙西公社主任老于关系好。老于也是工人出身,是车工。车钳铆电焊,车工最牛。老皮格外敬重老于,为庙西公社争口袋办实事。县里开会时,两人碰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没事就探讨钳车工技艺。老皮丢了饭碗,不想在县里当无业游民,跟老于提出想到庙西镇当个农民。安排老皮这么个敏感人物老于也为难,好在老皮当主任时没整过人,县里没有老干部揪着他不放,想来想去想到了金花山。金花山几乎与世隔绝,老皮去那儿不会有什么影响,于是派辆马车把老皮送到了金花山。
老皮来的时候,金兆天是金花山大队的大队长,安顿老皮的事自然落到他头上。老于让赶马车的人给金兆天捎了一句话:老皮不是坏人。金兆天让车老板给老于捎去两句话:不管好人坏人,到了金花山都是客人。金兆天安排老皮住在老范住过的西屋,自己一家三口住东屋,四个人在一个锅里吃饭。老皮原本体格健硕,窝窝囊囊两年下来,身体垮掉了,瘦骨嶙峋,仿佛就剩一副皮囊。金兆天问他为啥非要到金花山这山沟里来,这里看县城就像看北京。老皮说,金花山让他想到花果山。金兆天一听就乐了,毕竟当过县领导,人家说话有水平。
来金花山的路上,老皮被颠簸的马车颠坏了坐骨神经。金兆天照顾他,让他负责看青,挣成年劳力的工分。看青是个美差,金花山无霜期短,主要种黍子,很少种容易被人偷掰走的苞米,看青的任务就轻松。老皮要看的是山里的野猪。常常有野猪下山糟蹋谷物,但这些野猪不是伤人的孤猪,大都是成群的小猪,老皮看青也没什么危险。老皮的武器是一面铜锣,发现野猪下山就敲锣。野猪胆小,锣声一响,掉头就逃回山里。自老皮来了后,金花山不时响起一阵锣声。村民开玩笑说:“老皮敲锣,吓跑猪婆。”当地习惯把母猪称作猪婆。
老皮少言寡语,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每顿就吃一碗黄米饭,吃菜也寡淡。每天晚上,老皮捧着本《新华字典》写材料,问他,也不避讳,说是写申诉信。镇上邮递员每星期来一趟金花山,每次老皮都要寄厚厚一封信,只是不见一封回信。金兆天知道他心里有解不开的疙瘩,就琢磨着让老皮别整夜整夜地写信,放下包袱高兴起来,自然就想到了熬鹰。
春天不能捕鹰。春天鹰在抱窝,这个季节捕鹰等于荒掉一窝鹰卵。夏天也不能捕,夏天雏鹰依靠老鹰喂食,捕下老鹰,雏鹰就会饿死。捕鹰只能在秋季。
老皮到金花山这年的秋天,金兆天进山捕到一只鹞子。鹞子是捕鸟的高手,熬成后抓鸽子和鹌鹑最拿手。
金兆天请老皮到柴房里一起熬鹰,老皮爽快地答应了。半年过去,老皮的写作水平神速提高,可以撇开字典很快写完一封申诉信。写完信就没事可干了,和老金一起熬鹰,正好打发时光。
柴房里熬鹞子都在晚上。因为是初熬,鹞子还上不了西屋的小秋千。柴房里的秋千好比树干,西屋的小秋千则是人的臂肘。柴房里熬鹰,重在挫其锐,钝其志,耗其精,劳其神,让鹰屈服于人。而西屋里熬鹰则在授其命,长其技,辨猎物,聚精神。待柴房里的鹰锐气熬尽,就可到西屋小秋千上做特殊训练了。为了让沉默寡言的老皮开口说话,金兆天想着法子和老皮 交流。
“你说人和鹰谁自由?”金兆天问。
“当然是鹰了。想飞哪儿就飞哪儿,天王老子都管不着。”老皮说。
“拿这只鹞子说呢?”金兆天问。
“那就不如人了,它成了你的猎物。”
金兆天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老皮问:“我说得不对?”
“不对。”金兆天说,“我看还是鹞子自由。熬它这几个月,它只是暂时没有自由,可熬成了它,捕猎时它还是自由的,想抓鸽子就抓鸽子,想抓麻雀就抓麻雀,它就是消极怠工我也惩罚不了它。可是人就不一样了,每个人都装在看不见的笼子里。熬鹰是一阵子,熬人却是一辈子。”
“照你这么说,我老皮就不如这只鹞子。”
“我看你比这只鹞子强。只要能熬过去,你还有前程。”
“我还有什么前程?‘双开’了,工厂回不去,当农民都不合格,只能敲锣看青。”马灯昏黄的光线里,瘦削的老皮萎靡疲倦。
“鹞子眼尖,可再尖的眼也有看差的时候。你说鹞子被网住怪什么?”金兆天盯着秋千上鹞子黑亮的眼睛。
“还不是贪图网中的诱饵。”老皮苦笑了一声。
“那你当初去当县领导,贪的什么诱饵?”
老皮一时无语。自己本来是个劳模,是收入比厂长都高的八级钳工。干得好好的,却稀里糊涂当了县官。当时地区一个领导找他,问他愿不愿意到县革委会为人民服务,他想都没想就说服从组织安排。要说诱饵的话,还不是骨子里爱慕县官的体面和虚荣?走到哪儿,哪儿就围着一帮人。他虽说是个八级钳工,就带一个徒弟。当然,这些都是当时他心里泥鳅一样乱窜的念头,他不说没人知道,这些念头也没影响自己的工作。他一封封写申诉信就是想申诉这个问题,他做的一切都是按上级文件要求办的,从来没有自作主张过。自己这点儿墨水,只能当个执行者,当不了主事的。他想不明白自己哪儿错了,不让当官就不当官,回工厂当钳工总行吧,怎么还一夜之间成了坏人?“鹞子自投罗网,被熬不冤。你选择当官,也风光过,挨整也不冤。认了吧,别再写那些申诉信了,劳神费力的。人生就像上金花山,走上悬崖回头就是了,总不能逞强往下跳吧?”
柴房里金兆天和那只鹞子厮守了一夜,他让老皮去西屋睡觉。望着头顶上那个空空的小秋千,老皮一直无法入睡。第二晚,老皮破天荒吃了两碗黄米饭,撂下饭碗用袖口抹了一下嘴,对金兆天说:“你睡吧,今晚我熬。”金兆天为他点上马灯,放心地回东屋睡了。
连续五天,老皮都坚持夜里由他熬鹞子。金兆天问他不困吗。老皮说:“我白天看青时候睡,反正野猪也不伤人。”金兆天笑了,说:“我要扣你工分了,谁让你上工时候睡大觉?”老皮说:“我整个人都是金花山的,把我扣了去也没啥。”金兆天心想,老皮开窍了。
从熬鹞子开始,老皮不再写申诉信,那本《新华字典》还是没事就翻着看。他托镇里的邮递员买来几本钳工技术的工具书。深秋的金花山下,立起来一垛垛码得齐整的黍堆。老皮靠在黍堆上,一边肩臂驮一只鹞子,一手捧着书,成为金花山秋天的一道风景。
两年过去后,老皮的身体结实得像头牛。金兆天有次去公社开会,于主任悄悄问他老皮的情况。听说老皮长了一身膘,老于张大的嘴好一会儿没合上。他让金兆天给老皮带去两条握手牌香烟。老皮从金兆山手里接到烟,看着烟盒上的商标好半天没说什么。老皮不抽烟,金兆天却是个烟袋不离嘴的烟鬼。他把烟给了金兆天。
20世纪80年代头一年,县里给老皮落实了政策,让他回当年的工厂当钳工。之后不久,赶上中美关系蜜月期,他以技术移民的身份去了美国。又经美国辗转去了加拿大,在蒙特利尔一家公司当工程师。90年代初老皮回国一次,专程来金花山看望金兆天一家。他在金家的西屋炕上和金兆天喝了一天酒,车轱辘话说个没完。末了,老皮说他想捐点儿钱,把金花山的路修修,总忘不了当年他坐马车来的时候把坐骨神经都颠坏了。金兆天婉言谢绝了,两个人以连绵的金花山为背景,照了墙上那张合影。
师 长
师长是个远近闻名的英雄,曾领着部队扑救大兴安岭大火,上过报纸电视。他的部队驻防赤峰,离克什克腾草原不远。克什克腾草原是雄鹰的天堂,师长喜欢鹰,曾用半自动步枪打下一只老雕,部队官兵送他绰号“射雕英雄”。
师长玩鹰玩出了名堂,他把师侦察连命名为“山鹰连”,养了一只很厉害的雀鹰,取名“贝勒”。在官兵眼里,贝勒就是部队的一员。蒙古牧民崇拜鹰,经常有牧民大老远跑到部队,看望这只训练有素的贝勒。玩鹰人好斗,和平时期和谁斗呢?英雄最痛苦的事就是没有可以施展雄风的对手,就像武林宗师,不打败各路豪杰就无法立身服众。
师长姓师,别人问他贵姓,他回答,师长的师,似乎他天生就是当师长的料。据说他当团长时,下属喊他师团长觉得别扭。师团长是什么级呀?在日本鬼子那里,师团长是标准的正军级!他当了师长,大伙叫起来舒服多了。私底下又说,要是他当了军长该怎么叫呢?
师长不忙的时候,喜欢擎着贝勒,骑马到克什克腾草原上抓地羊。勤奋的贝勒每次都能抓上几只,运气好的话还能逮几只獭兔。师长的父辈是南下干部,他出生在岭南,习惯吃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尤其喜欢吃地羊。地羊是一种草原鼠,个头肥大,肉味鲜美,当地农牧民的叫法是“瞎目鼠子”。
师长吃地羊肉,把皮毛给警卫排做护膝,地羊骨用坛子泡酒。师长说地羊骨泡酒赛虎骨,用军用水壶装上两斤高粱烧泡的地羊骨酒送人,是他待客的最高礼遇。
因为鹰,师长和金花山下两百公里外的金兆天成为莫逆之交。
一次下连队,小战士看到师长的鹰和战友咬起耳朵,说首长的贝勒和司务长家的鹰差远了,首长的贝勒充其量叫老鹞子,不叫鹰。战士的话音不大,却让师长听了个真切。他叫住小战士问他们司务长是谁。小战士吓坏了,结结巴巴报告说司务长姓金,听司务长说,他家祖祖辈辈都猎鹰熬鹰,他家玩的是大个头的青鹰。
这个司务长就是金兆天的儿子。
师长找来金司务长,说“我要去会会你爹”。这句话把小小的连司务长吓得尿了一个星期黄尿。
师长请了一周探亲假,没回岭南,带着司机、贝勒和几坛地羊酒、几箱牛肉罐头,走了两百多公里路,去金花山找金兆天。临走时他问金司务长给家里捎点儿什么东西,司务长说托首长捎封信吧。
见到金兆天,师长一句寒暄没有,盯着金兆天的络腮胡子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儿子说你玩鹰,我也喜欢鹰,我想见识见识你的鹰。”说完,把那封信交给金兆天。
老金被弄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在随行司机把事情原委介绍了一番,老金才定下神来,心想,傻儿子显摆这个干什么?这个首长也挺有意思,跑两百多公里路就为了赌口气。
老金打开儿子的信,信里千嘱咐万叮咛,叫老爹看在他前途的分上,别折了师长的面子。
老金让老伴张罗饭菜,安顿师长到西屋坐下。
师长走进西屋,看到小秋千上站着一只鹰。鹰见有生人进来,警惕地忽闪几下翅膀。
杀气腾腾的师长见到老金的这只鹰,底气有些下泄。老金养的是只岩鹰,体大凶猛,鹰的头部黑白分明,羽毛像漆过一样油光发亮。鹰眼过处,仿佛有阵阵冷风掠起,王者霸气不鸣自威。看着秋千上的岩鹰,身经百战的师长连咽三口吐沫。
司机捅了捅师长,小声说:“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师长立起眼睛吼道:“妈了个巴子,先别灭自己的威风,是好是孬放出去遛遛才知道。”
老金把自己的鹰擎到柴房里,几个人简单吃了午饭。吃饭时师长不说话,但咀嚼的动静很大,甚至能听到他牙齿的切磨声。
师长和老金说定,一起带鹰上金花山,谁的鹰先捕到猎物算谁胜出。临上山前,老金对师长说:“我一个草民和你这么大的首长赛鹰,不合适吧。”师长倒爽快:“是鹰和鹰比,又不是我俩打架,你怕什么?”
老金说:“看上去是鹰比鹰,其实是比我俩熬鹰的本事。”师长道:“那是。”说完精心捋了捋贝勒的翅膀。
贝勒翅膀上的羽毛是黄褐色的,像秋天草原上的枯草,这是贝勒的保护色。见老金从柴房里擎鹰出来,师长大喝一声:“出发!”
跟班小司机借口上茅房悄悄告诉老金,师长的面子比他的命还要紧,赛鹰的事师长看成是一场战斗。老金听后暗自高兴,自己玩了半辈子鹰,终于遇上一个知音,而且是赶了两百多公里路寻上门来的。
正是秋收结束的季节,村民闲着没事,听说有部队的大官来和金兆天赛鹰,呼啦啦跟着上山看热闹去了。
一群人来到金花山最高处的棋盘岩。棋盘岩是一块大且平的岩石,传说两个道士在这里对弈,连杀三天三夜不分胜负。最后两个互不相让的道士化成两尊山石,各居棋盘岩一侧。从山下望上去,真就像两个人在对弈。棋盘岩景色颇佳,站在岩石上,整个金花山大小峰峦尽收眼底。恰好午后时间,山谷沟壑雾气散尽,阳光照射下,连绵的金花山像一群揭开了面纱的少女,尽显万种风情。
师长手擎鹰,环视一下层峦叠翠的群山,对老金说,开始吧。老金点点头,两人同时摘掉鹰的头罩。
贝勒不愧是大草原上的天之骄子,在师长的手臂上显得跃跃欲试,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这声音在山间尤其清晰刺耳,让人毛发竖立。
老金手臂上的岩鹰显得稳健沉着,它不时转头俯瞰山谷,翅膀已经抖过两次了,但主人没有放鹰的意思,它也就依然在寻找着目标。突然,师长手臂一抖,贝勒腾空而起。与此同时,老金也放飞了臂上的岩鹰。岩鹰在天空盘旋一圈,又飞回到老金的手臂上。贝勒则一个俯冲扑向山下开阔地,眼看着一只正要起飞的鹌鹑被它踩到利爪之下。众人一片欢呼。
胜负已定,打道回府。
老金备了酒席,特意请看热闹的乡亲陪师长一起喝酒。村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军官,一时手足无措,连酒碗都不知怎么端了。师长也不客气,见桌上没有肉菜,搬出一箱牛肉罐头一坛地羊酒,嚓嚓嚓用匕首一个个切开,往大盆里一倒,招呼着:“老乡们,来来来,喝酒吃肉。”
连喝五碗地羊酒,师长开始面呈酒色。陪酒的村民没喝过这么有劲的酒,一个个迤逦歪斜,没了模样。老金倒是清醒,他知道地羊酒是药酒,只喝自己的高粱烧。众人酒足肉饱,到院门口围着军用吉普车透气闲扯,对柴房里的两只鹰评头品足。西屋炕桌上只剩下师长和老金,只看到两人你一碗我一碗,喝得满院子酒香。
师长在西屋炕上住了五天,天天和金兆天上山遛鹰,形影不离。走时给金兆天留下一坛地羊骨泡的酒。作为回报,金兆天要把岩鹰送给师长,师长坚决不收。金兆天用蜡封上地羊骨酒的坛口,放在粮仓里。
两人肩靠肩在西屋窗下照了墙上那张合影。回到部队,师长把“山鹰连”的名字改了,还是叫侦察连。
后来,师长转业到北京,副司长,司长,一直做到副部长。退休前,师长找了一家企业给金花山捐了些资金,把土坯房的村小学改建一新。村民习惯把村小学叫将军小学。
金老爷子讲完师长的故事,郑小毛不明白,金老爷子的岩鹰怎么会输给师长的贝勒?岩鹰熟悉当地环境,捕猎应该更高一筹才对。金老爷子若无其事地说:“我在柴房里把鹰喂过了。当然,师长就是师长,这能骗过别人,骗不过师长。”
风 鸢
金花山的夏天似乎还没舒展开,秋天就来叩门了。郑小毛穿着套头毛衣,或溜溜达达,或闷头上网,整天再无别事。金花山的网速慢得像牛车,待在网上也没多大意思。作为挂职的副主任,总得做点儿什么吧。问金老爷子,金老爷子的回答倒简单:“待着就得。”
什么叫待着就得?郑小毛郁闷起来。挂职是来锻炼的,待着能锻炼什么?平心而论,金花山也真的无事可做。邻里和睦,用不着调解纠纷。没有谁家富得流油,也没有哪家穷得揭不开锅,日子都过得八九不离十。郑小毛认为村上只有两件事可做:一是翻修破庙一样的村委会;二是修路,让大小车辆顺顺当当地进山来。
他把翻修村委会的想法跟金老爷子说了。他说那个破村委会有损金花山形象,刚来的时候,一看那石头房子,心就凉了半截,以为是林教头的山神庙。金老爷子捋一下胡子道:“古人有话,‘官不修衙’嘛。”
郑小毛再笨,话还是能听明白。不过金老爷子也太高看村委会了,还真拿村主任当干部了。村委会算哪家的衙门?但此后不再提翻修村委会的事。
他又说了修路的事。金老爷子问他:“你知道金花山为啥能有这么多树,这么多野生猎物?”
“您老看护得好呗。”
“贼多不胜防,看是看不住的。金花山能这么囫囵个的原因就一个,不通公路。”老人深邃的目光投向村外那条羊肠小道。
“要是路通了,大车小车开进来,金花山可就毁了。”
“可是,‘要想富,先修路’,这是电视里天天讲的经验呀。”
“富了又能怎样?多少钱是多?金花山祖祖辈辈不都这么熬过来了?平静才能长远,平静是福啊。”
金老爷子不理会电视上的好经验,他说,人这一辈子要守住闸,对金花山来说,路通就是闸开,闸开了,这块净土还不被淹掉?
郑小毛听出来,金老爷子要守住金花山,不就是老子的小国寡民理想嘛。也难怪,与世隔绝的金花山,时光比别处慢了好几截,怎么会有城里开化?但金老爷子无形而又强大的气场让他只能乖乖顺从老人的意志,有时他会产生一种时空穿越之感,觉得眼前的金老爷子就是古代那个骑牛出函谷关的道家祖师爷。一日,端详着墙上的照片,郑小毛忽然想起老人说过秋季可以捕鹰的话,提出想学熬鹰的请求。金老爷子一听,络腮胡子奓撒开来,兴奋地说:“就等着你提这个茬呢,不熬鹰,金花山不是白来一回?”
老人略作沉思,指了指金花山最高处:“棋盘岩上有个鹰巢。鹰是不迁徙的留鸟,这个季节,雏鹰都该出窝了,可以下手。”
“棋盘岩不是您和师长赛鹰的地方吗?怎么又有了鹰巢?”
“人进鹰退,人走鹰来。十年前,有个掏鸽子蛋的孩子在那儿摔死了,村里人认为棋盘岩犯邪,就没人再去,老鹰便在那儿筑巢了。”
棋盘岩上的留鸟是一窝金雕。捕获金雕对老人来说是个挑战,活了七十多岁,他还从来没捕到过这种翼展比人都长的鹰。金雕是学名,老人不这么叫,他管金雕叫“风鸢”,听上去是个很古老的叫法。老人听父亲说过,爷爷捕到过一只风鸢,这种鹰叫声凄厉,它一鸣叫,山上就会刮大风,所以爷爷叫它风鸢。
郑小毛兴奋不已。金雕也好,风鸢也罢,对他来说都是完全陌生的猛禽,他的好奇心被刺激到了极点。
第一次陪金老爷子进山捕鹰,郑小毛跃跃欲试。
听过三张照片的故事,他自觉捕鹰之事已不生疏,缺少的只是实战经历。金老爷子带上网具,拴好一只肥胖的芦花鸡递给他。郑小毛问:“怎么不用鸽子了?”
“风鸢看不上鸽子。”
郑小毛感到,他们要捕的鹰和照片故事里的鹰不一样,怕是个庞然大物。
进山的路上,郑小毛怀里的芦花鸡一直在发抖,喉咙里不时发出咯咯的叫声。郑小毛摸摸鸡冠,小声说:“没事,你只是诱饵,风鸢吃不了你。”走在前面的金老爷子头也不回地说:“谁说没事?风鸢利爪快如刀,莫说是鸡,就是狗,也能把脖子刺透。”话音刚落,跟着一路小跑的黄狗竟然汪汪叫了两声。
来到老人熟悉的那片山间空地,支好网,拴好芦花鸡,把引线扯得远远的。两人在一棵粗壮的橡树下坐下来,懂事的黄狗也不作声地趴在身边,两只耳朵时立时伏。捕鹰时一定要隐藏在树底下,而且要选有树叶的大树,这样,空中盘旋的老鹰才不会发现你。深秋季节,橡树的叶子虽然已经枯黄,但还挂在树枝上,是隐蔽的好地方。
金老爷子背靠树干,嘴里衔着没点燃的烟袋,远远凝视着棋盘岩。棋盘岩上方,几只老鹰盘旋着。天空湛蓝,万里无云,缓缓飞翔的鹰是空中唯一的景致。这应该是惬意轻松的时刻,静谧的大山里,郑小毛依然感受到金老爷子的气场。他想给老人把烟袋点上,老人摆手制止了。也是,看见烟火,风鸢怎么会来?郑小毛感到自己的心率无法自控,明明坐在树下休息,但心脏还像刚才登山时那样发出急促的咚咚声。他知道,这是自己离金老爷子太近了,金老爷子的每根胡须,都能拨动他的神经。
芦花鸡在草地上紧张地转圈,两腿被绳索捆住,只能在半步范围内活动。它似乎知道自己身处险境,虽然金老爷子在网口处撒了几把谷粒,它并不去啄食眼前的谷粒,而是侧歪着头注视着棋盘岩的方向。
“鸡也知道害怕。”郑小毛自言自语。
两个人,一条狗,从上午等到黄昏,风鸢没有扑下来,一直在山峰最高处盘旋。
直等到黄昏时刻,金老爷子点燃衔了一天的烟袋,闷头吩咐一声,回家。
郑小毛不明白,风鸢为什么不过山坳里来,难道它发现了什么?
“明天还来吗?”抱着那只躲过一劫的芦花鸡,郑小毛问了一句。
“等下了雪再来。”
第一次与风鸢较量,风鸢没有接招。
郑小毛期待着下雪,但这一年的雪来得比往年都迟,直到大雪那天,金花山才迎来第一场雪。郑小毛第一次见识金花山的雪,尽管没有夸张到“燕山雪花大如席”的程度,但下雪持续的时间、雪的厚度让他大开眼界。雪下了一夜,堆在门外的雪堵得院门都推不开了。金老爷子站在院子里,望着棋盘岩方向,奓开络腮胡子,冲郑小毛下了一道命令:“抓紧吃饭,吃了饭进山!”黄狗在前,金老爷子随后。抱着瑟瑟发抖的芦花鸡,在没膝深的积雪上,郑小毛踩着前面的脚印,跟在金老爷子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进山了。他们在苍茫白雪上留下的足迹是雪后金花山上唯一的足迹。还是那块山坳空地,还是那棵老橡树,只是空地里不见了荒草,唯有湖面一般厚厚的雪。老爷子带了扫帚和铁锨,两人一个铲一个扫,清出碾盘大小一块地方,支网,拴鸡,把引绳拉到橡树旁,又用扫帚扫平足迹。潜伏妥当,静等风鸢光顾。
这一次,棋盘岩上空并没有风鸢盘旋,两个凝固的道士还在那里端坐对弈。郑小毛冻得直哆嗦,问金老爷子风鸢会不会来。金老爷子定力十足,点点头,深邃的目光一直没离开棋盘岩。
金婶为他俩烙了油饼,老爷子没吃,郑小毛也没吃。风鸢不来,哪有心思吃饼?老人怀里揣了一小壶高粱烧,不时掏出来闷一口。锡制的酒壶,是家传的古董吧。老爷子把酒壶递给郑小毛,郑小毛摆摆手,他可没有这么喝酒的习惯。
天空阴郁,看不到日头。看看表,已经过晌了,郑小毛劝说金老爷子吃点儿东西,老人打个手势制止了他。郑小毛朝棋盘岩方向望去,一只风鸢由远及近,急速掠过来。这风鸢没有升空盘旋,而是从岩石上起飞直接俯冲下来。草地上的芦花鸡疯了似的挣扎起来,惊恐地叫个不停。金老爷子伏在雪地上,双手拽紧网绳,只要风鸢扑下来,就会进入罗网。
风鸢箭一般扑射过来,在离芦花鸡不远处的灌木丛里,嗖地抓起白乎乎的一团,奋力飞走了。郑小毛看傻了,这哪里是鹰?分明是能抓走人的九头老雕!
金老爷子也愣住了,他没料到,风鸢飞来不是为了芦花鸡,而是为了一只想来偷袭芦花鸡的白狐狸。可怜那小白狐成了风鸢的午餐。
“回去吧,风鸢今天不会再捕食了。”金老爷子有些气馁。
金老爷子不死心,郑小毛也不死心。风鸢难道对鸡不感兴趣?鹰抓鸡,天经地义,怎么到了棋盘岩,风鸢的习性就变了呢?
春节过后,金老爷子决定再次进山。这次,他没有带那只九死一生的芦花鸡,他选了一只小山羊。
郑小毛回城过年时查阅过资料,金雕这种猛禽可是不能小觑,强壮的金雕真能抓起一个小孩。金雕攻击的精度也非同寻常,能准确地抓住蛇的七寸,敢于攻击毒性最强的海蛇。如果能捕到一只金雕,再熬成猎鹰,那可是能一辈子吹牛的事。
“事不过三,这次风鸢肯定跑不了。”金老爷子摸着小山羊说。
进山时,刮着生硬的小北风,老人让郑小毛多穿衣服。他灌一壶酒揣进怀里,把皮袄系得紧紧的。扛着网具的金老爷子信心满满。
还是那块空地,那棵大橡树。扫雪,支网,不同的是芦花鸡变成了小山羊。金老爷子说:“正月十五,好日子,捕到风鸢,晚上就开师长留的那坛地羊酒。”
一切安顿好,郑小毛扑落掉身上的雪,朝棋盘岩方向望去。一只风鸢在高处盘旋着。有戏!郑小毛心想,只要风鸢高飞,就能看到山坳里的小山羊,严冬里缺少食物的风鸢就不会不来猎食。
两人背靠橡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盘旋的风鸢,趴在雪地里的黄狗看着前方那只可怜的小山羊。小山羊出生后就和黄狗厮混在一起,一狗一羊相处融洽。当然,再通人性的狗,也不会仰望天空,别指望黄狗能注视空中盘旋的风鸢。
时间已近晌午,小北风越来越硬,那只盘旋的风鸢在天空画着优美的曲线,舒展潇洒地翱翔着。金老爷子的眼睛有些花,他问郑小毛:“棋盘岩上飞的,是一只还是两只?”
“就一只,大个头。”
金老爷子“哦”了一声,掏出酒壶深深闷了一口,揣好酒壶,紧了紧皮袄。风更紧了,风吹起山坳里的积雪,细沙一样打在脸上,空地中央的小山羊咩咩叫了几声。
“来了!”郑小毛喊了一声。他发现棋盘岩上的风鸢向山坳这边飞过来了。
金老爷子弓起腰,匍匐在地,紧紧攥住网绳。风鸢飞得很慢,在山坳上方盘旋一圈,突然发出一阵凄厉的叫声。这叫声充满警示和威胁,还带着一种怨恨,让人心头一阵惊悸。风鸢盘旋了三圈,凄厉地鸣叫三遍,对地上的小山羊视而不见,回头飞向棋盘岩。郑小毛傻了,不明白风鸢为何要到这里盘旋三圈,来了又不捕食。
“快,收网下山!”金老爷子的声音带着惊慌。郑小毛疑惑地看了老人一眼,金老爷子大喊:“鸢鸣风候,暴风将起,再不下山,就叫大雪埋山里了!”
老人话语未落,一阵风声由远而近,接着,山坳里狂风大作,地动山摇,地上的白雪蛇一样一条条扭动起来。橡树上的枯叶,像成片的麻雀,在头顶胡乱飞舞。这块金兆天猎鹰的宝地,成了最窝风的地方。刚才,风鸢在头顶鸣叫,叫声凄切,郑小毛就觉得是不祥之兆,感到风鸢不会轻易落网。想不到天色骤变,而且他真切地感觉出来,这大风是从脚底下往上刮的,冰凌一样从裤管灌进来,嗖嗖地吸走身体里的温度。郑小毛心中发毛。
天地一片混沌,辨不清方向。那条沉默的黄狗此时发挥了天性,它认得来时的路。一老一少扛着网具,牵着小山羊,在狂风暴雪中,跟在黄狗后面,踉踉跄跄一路狂奔。黄狗不时回下头,看看风雪中狼狈的主人。
忽然,金老爷子脚下一滑,栽了下去。肩上的网具把他绊住,让他蜘蛛似的俯身趴在地上。趔趔趄趄的郑小毛扶起他,把网具从老爷子身下拽出来,扛在自己肩上。网具并不重,但很招摇,扛着网具行走的郑小毛忽然有了一种感觉:金老爷子的气场变弱了。
下 山
正月十五那场暴雪之后,金兆天性格大变,无论郑小毛怎么说,不再进山捕鹰。他烧掉网具,卸掉西屋挂了几十年的小秋千,金盆洗手不再熬鹰。
郑小毛问他何故金盆洗手,他并不多说,只是引用老父亲的话:不入陷阱,不入罗网,必是含仁怀义之兽,风鸢,捕不得。郑小毛查过资料,这话好像是孔子说的,典出西狩获麟的故事。
金老爷子不再熬鹰,郑小毛也对捕鹰失去了念想。他喜欢上了棋盘岩上的风鸢家族,闲时,领着黄狗,到离棋盘岩近处的山坡上,坐在草地上看那群自由盘旋的风鸢。风鸢是猛禽中的猛禽,飞禽中以“金”字命名的不过两种,南半球有金刚鹦鹉,北半球有金雕。金刚鹦鹉虽然有“金刚”之名,但成了人类的宠物。而金雕,似乎没有谁能限制它的自由。
春天的金花山景色怡人,郑小毛用数码相机记录着金花山的花花草草。春季一过,他把相机对准了棋盘岩上的风鸢。他躲在棋盘岩下,守着风鸢,一待就是半天。他知道,不能打扰风鸢的生活,不能让它感到巢穴受到威胁,否则,它们会搬家飞走,金花山就会失去最宝贵的一道风景。
郑小毛拍了上千张风鸢照片,在摄影界引起小小轰动。省城一家出版社给郑小毛出版了一本风鸢摄影集。拿到摄影集,郑小毛兴冲冲地送给金兆天。老爷子捻着胡须仔细看了每张照片,直到看完封底上那张以棋盘岩为背景、风鸢展翅欲飞的特写,才说了一句:
“你熬鹰比我强。”
“我哪里会比您老强。”郑小毛不好意思了。
“我熬鹰,把鹰熬下地。你熬鹰,把鹰熬上天。”
第二年8月,郑小毛按规定开始写挂职总结。
打开电脑,满脑子都是棋盘岩上飞旋的风鸢。他断断续续写了一些,没逻辑没层次,自己都不满意。
离开金花山那天,金兆天很动情,打开那坛地羊酒与郑小毛对酌。金兆天酒量大不如前,喝酒不再深闷一口,只是点到为止。郑小毛很伤感,与初到金花山时相比,老人强大的气场似乎被正月十五那场暴风雪吹散了。
郑小毛和金兆天以西屋窗户为背景留了张合影,和前三张不同的是,这张是彩色的。
郑小毛来到镇机关胡书记办公室。胡书记端端正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一边读着县报,一边说,回来啦。
“听说你出了本画册?”胡书记问。
郑小毛点点头。办公室里满是烟味。大概没听到郑小毛的回答,胡书记抬起头,放下手中的报纸。“小毛呀,根据你挂职期间表现出的文化才能,镇党委决定把你调整到镇文化站工作,下午到文化站报到吧。”说完,胡书记拿起报纸继续读报。郑小毛把辞职报告放到胡书记办公桌上,转身离开了。
走出镇机关大楼,打开手机,看到屏幕上有条推送短信:处暑花,不归家。处暑分三候:一候鹰乃祭鸟,二候天地始肃,三候禾乃登。
这一天是处暑。
他给可能正在上政治课的父亲发了一条短信:我下山了,在平地上儿子能走得更远。
原载《鸭绿江》2015年第1期,《小说选刊》2015年第2期转载,《新华文摘》2015年第7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