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伟明 教堂街往事
作者简介
董伟明,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20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中短篇小说作品在《当代》《北方文学》《鸭绿江》《芒种》《海燕》《中国铁路文艺》等省市级及国家级刊物发表。2016年8月,由中国铁道出版社出版小说集《教堂街往事》。
教堂街往事
一
教堂街,因教堂得名。阿列克谢耶夫教堂,这座建于1930年的巴洛克风格建筑,像一堆大积木,高高矗立在街口广场上。整座教堂呈十字形对称布局,由红砖砌成,嵌缝整齐,错落有致。大小套叠的拱券式设计,跌宕起伏,立体感极强。有一高一矮两座塔楼。主塔楼为高耸的尖顶,上面是一座金色的十字架;副塔楼则是典型的“洋葱头”,与主塔楼相映生辉。整座建筑精美绝伦,气势恢宏,堪称一件艺术品。
登上塔顶的钟楼,可以俯瞰那些掩映在绿荫里的红色的有些斑驳的铁皮屋顶。伊凡的家,就在一幢带有花园的俄式洋房里。这幢房子最初的主人是个白俄,和其他房子的主人一样,随着日俄战争俄国战败,他们就陆续撤离哈尔滨。几经沧桑,东北解放后,留在这条街上的“老毛子”(当时管俄国人叫老毛子)已所剩无几。后来,伊凡的爷爷从另一个即将回国的“老毛子”手里买下这处房子,一起留下的还有几件雕刻精美的欧式家具,和一条带不走的大狼狗哈利。这是一条纯种德国牧羊犬,不知它已陪伴主人多少年,如今已是一条老狗,两只原本竖起的耳朵开始耷拉,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也变得充满温顺和安详。
伊凡的爷爷毕业于奉天冯庸大学,写得一手好书法,据说十几岁就能在牌匾上写鎏金大字,沈阳中街的老字号匾额“参茸百草店”和“亨得利眼镜”都是他当年所书。后来,爷爷到了哈尔滨,当了一名中学校长。伊凡从小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父母在遥远的青海工作,他三岁时就被送到爷爷奶奶身边。隔壁的院子住着一个叫安娜的女孩和她的母亲。安娜的母亲是个中国人,长得漂亮,气质优雅,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贵妇气,而安娜除了长得像母亲之外还带有点儿洋味。长长的睫毛,蔚蓝色的眼睛,鼻梁挺直,皮肤白皙。由于受俄国侨民的影响,当时好多中国孩子也叫“安娜”“维佳”之类的名字,至于是不是混血儿并不重要。安娜家的后院连着教堂的后门。教堂里住着瓦西里神父。每当清晨教堂顶楼的钟声响过之后,神父都会穿着他那件黑色长袍去打牛奶。每当这个高高的黑色身影从安娜家窗下经过,窗台上就会多出一瓶牛奶。在教堂的另一头,住着一个养奶牛的人,大家叫他牛倌。牛倌养了两头黑白花奶牛,牛棚边上是一个大草垛。牛倌每天将挤出的鲜奶装在白铁打造的奶桶里,打奶的家伙叫提子,也是用白铁做的,一提子刚好是一斤。伊凡每次来打奶,都会闻到他身上那股强烈的由腥膻、干草味还有牛粪味组成的混合味道,令人作呕。但他挤出的牛奶却醇厚香甜。
教堂街的每个院子都被木栅栏圈起,当地人叫板障子。春天,板障子上爬满粉红色的蔷薇,院里开着雪白的梨花和淡粉色的海棠。特别在下雨的时候,一种叫雨燕的翠绿色小鸟就会在花蕾间翻飞跳跃。到了5月,丁香花盛开,那浓烈的沁人肺腑的香味弥散在空气里,一转头,一回身,香味如影 随形。
伴随钟声而起的是一群鸽子,呼啸的鸽哨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夜晚,鸽子们栖息在教堂的钟楼里。神父每天将苞米粒和面包屑撒在广场上,鸽子们就会飞下来咕咕叫着啄食,也将一团团灰白色的鸽屎肆无忌惮地拉在神父的头上。神父不仅不恼,还会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天女散花交好运。”
然而有一天,教堂街的宁静被打破了。
二
伊凡家除了那幢俄式洋房外,还有两间板夹泥的下屋,应该是当年俄国人的雇工或保姆居住的,如今被用来做装杂物的仓库。下屋明显比俄式洋房矮一截。所谓板夹泥的房子,就是用木板和泥灰建造的简易房子。一天,伊凡的爷爷下班后说:“学校打更的张师傅的妻子,因山东老家发大水连年有灾害,带着三个孩子逃荒来到哈尔滨。学校值班室没法住,所以我让张嫂带孩子搬到我们家里住。明天把下屋收拾出来,后天就让他们搬过来。”既然爷爷做了决定,全家就动手收拾了一天把下屋腾了出来。
张嫂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她有三个儿子,老大胜子,老二球子,老三蛋子。胜子已是十七八的大小伙子,方脸浓眉,嘴巴上已长出黑色的茸毛。球子与伊凡年龄相仿,蛋子能小个两三岁。在伊凡好奇地打量他们的同时,他们也以一种陌生的带有敌意的眼神看着伊凡。此时,伊凡正吃着神父给他和哈利的面包圈。哈利警觉地看着不速之客,身体前倾并发出沉闷的呼呼声。张嫂和蛋子吓得退后两步,而球子却紧握双拳,用一种狼一样凶狠的目光与哈利对峙着。伊凡奶奶见状,赶紧从屋里拿出刚蒸好的馒头,说:“孩子们都饿了吧,先点补点补。”
“谢谢了,他婶。”张嫂谢道。
三个小子只顾低头吃,没吭声。奶奶随后又从屋里拿出一些旧衣服,对张嫂说: “快入夏了,赶紧把棉袄棉裤给孩子们换下来,缺啥少啥就吱声。”
张师傅在学校打更,每周回来一次。三个半大小子正是吃饭的年龄,他们仿佛永远也吃不饱。刚来没上户口,领不到供应粮,伊凡爷爷准许张师傅把食堂的剩饭每周带回家。可大人孩子四张嘴,仅靠食堂剩饭根本解决不了温饱问题。为此,奶奶和爷爷吵了一架。奶奶埋怨爷爷多管闲事,自己一大家子人都照顾不过来,还管外人。说归说,奶奶时不时还是把家里的饭给他们吃。爷爷那时工资高,每月一百四十元钱,在当时可谓高薪阶层,还享受高级知识分子的粮油补贴,可以抽特供的“牡丹”和“大前门”香烟。奶奶对张嫂说:“你没事帮我做做家务,我贴补些粮食给你,也能减轻点儿张师傅的负担。”
“那敢情好。俺该咋谢您呢?”张嫂就每天帮奶奶做饭,干些家务活。
经伊凡爷爷介绍,胜子在道外滨江站货场当了搬运工,管吃管住还能挣些零花钱。球子有着与他年龄不符的面相,小小年纪竟有了抬头纹,浓眉下的小眼睛里经常闪露出一股凶光,偶尔看你一眼,会令你不寒而栗。他很少说话,像一只从森林里闯入城市的狼,除了陌生和警觉,本能地对周围的一切都怀有敌意。开始,还有些男孩欺生,可几个回合下来,连平日最厉害的都不敢再惹他。打仗时,蛋子和球子一起上,他们不像其他孩子那样虚张声势,而是直接诉诸武力。球子用他那只比其他孩子强壮得多的右手,像狼咬住猎物的脖子那样,死死卡住对方的喉咙,接着,用凶狠的目光盯着对方,直到对方在惊恐和窒息中瘫软下来。这哥儿俩野性,敢下死手,他们很快就成了这一带的小霸王,不光是小孩,甚至连大人都怕他们。
最先发现教堂鸽子少了的是神父。一天,他在伊凡家后院的垃圾桶里发现了大量鸽子毛。再后来,球子就公开在广场上逮鸽子吃肉。他杀鸽子不用刀,像揪水萝卜那样活生生把鸽子头揪下来。然后,用黄泥将鸽子裹起来扔进炉子里烧。烧熟后,把黄泥剥掉的同时毛也自然带了下来。鸽子肉美味又有营养,球子吃黄泥烧鸽子吃上了瘾,鸽子从此遭了殃。广场上鸽子啄食的景象不见了,它们除了在天上飞,再就落在教堂顶上不敢下来。神父生气地教训哥儿俩两句,这哥儿俩就往神龛上拉屎,甚至把神父的《圣经》偷来擦屁股。没办法,神父只能在圣母玛利亚面前为鸽子祈祷。球子就像一个外来物种,侵害蚕食着原有的生态而没有天敌。张嫂也管不了,气急了抡起笤帚疙瘩打他,可他不动也不跑,像打在木头桩子上一样。
三年困难时期,人们的生活变得异常艰苦起来,比生活更艰苦的是那令人窒息的政治气氛。经过“反右”“四清”等一系列运动,像神父和伊凡爷爷这样的人不敢多说话了,他们逢人低头,走路靠边,生活如履薄冰。
球子像一株得势的野草开始疯长。黑山支队的老大彪哥看中了他。这是一群由地痞流氓组成的团伙,打仗斗殴,占山为王。有彪哥罩着,球子不再是那个初来乍到受人歧视的外乡人了,街坊邻居都惧他三分。
三
安娜家传出清脆的钢琴声,这琴声像少女一样美妙动人,安娜正是这个美妙的少女。她像一颗即将成熟的樱桃,粉里透红,青翠欲滴。伊凡经常坐在教堂的台阶上听安娜弹琴。
“伊凡,到家里坐吧。”安娜妈从教堂后门出来对伊凡说。安娜妈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每天都去教堂做祷告。她手里拿着一束白色的丁香花,应该是从教堂后院那棵丁香树上摘的。她喜欢丁香,特别喜欢教堂这株丁香,因为这株丁香是神父亲手种的。这株丁香不仅枝繁叶茂,繁花似锦,而且格外香,香遍半条教堂街。一般丁香花都是四瓣,而它却是五瓣,五瓣丁香非常稀少。安娜妈的话伊凡求之不得,可他还是有些腼腆。
安娜家有一股特别的香味,一股与丁香花不同的香味,这种香味常年存在,似乎是从主人身体发出的。安娜家的陈设富有情调:客厅里铺着地毯,黑胡桃木欧式家具古色古香;椭圆餐桌上铺着镂花的白色亚麻台布,典雅而温馨;餐桌上方是一盏彩色玻璃吊灯,图案是长着翅膀的天使;餐边柜上银制的烛台泛着柔和而纯净的光泽;窗户上拉着猩红色的天鹅绒窗幔,使人感到幽暗、温馨,还有些神秘。这些,都是安娜那个有钱的外公生前留下的。安娜正坐在靠墙边的钢琴旁弹琴。
“今天弹的什么曲子?”伊凡问。
“练习曲。”安娜答。
“汤普森吗?”伊凡煞有介事地又问。
“我又不是幼儿园的孩子,弹什么汤普森。”安娜回了伊凡一句并冲他浅浅一笑。
伊凡很少见安娜笑,她笑起来真美。安娜除了上学就在家练琴,很少出门。伊凡是少有的几个被安娜妈信任的男孩子,能让他到家里来更是莫大的荣幸。
“钢琴你不懂,但你的字写得真好,是受爷爷熏陶吗?”安娜有意讨好伊凡。
“是的。你练琴,我练字。”
“写字也有教材吗?我的字写得太难看,像蟑螂爬。”安娜说。
“练字有字帖。爷爷让我先练颜体。”
“什么叫颜体?”
见安娜认真,伊凡解释道:“颜体就是颜真卿的字体。颜真卿是唐代著名书法家,又是著名军事家,在平定‘安史之乱’中立过大功。”
“你懂得真多,不像我只会弹钢琴。”
得到安娜的表扬,伊凡心花怒放。每次去安娜家,除了听她弹琴,他都能喝上一杯安娜妈亲手冲的咖啡,是用老咖啡壶煮出来的,香浓无比。
请神容易送神难。张师傅突发疾病去世,张嫂一家成了孤儿寡母。伊凡奶奶刚表达让他们搬走的意思,球子就带了一帮人堵在门口,扬言谁敢动他一根毫毛就让他不得好死。伊凡爷爷见状,说:“张国强,不搬走也可以,但你以后要学好不能学坏,张师傅可是个本分人。”爷爷始终叫他的大名,从没叫过他球子。爷爷待人彬彬有礼,行为儒雅,每当上下班碰见邻居,都会打声招呼,微微欠身以示礼貌。大家也会问候:伊校长好!街坊邻居对爷爷都很尊重,球子哥儿俩虽然浑,但在爷爷面前从不敢造次。爷爷有一种尊严,不是那种严厉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尊严,而是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温文尔雅和长者风范。
球子看看爷爷,一声没吭,转身带人走了。这段时间,伊凡不练字了,开始练哑铃,他想尽快让自己的身体强壮起来,还拜了个师傅学武术,准备有朝一日与球子一战。
练武的地方在香坊,每天放学后伊凡都会去练上一个小时。师傅是陈式太极的传人。伊凡从压腿、踢腿、马步蹲裆一招一式练起。太极的招式绵里藏针,看似缓慢,一旦发力却势不可挡。一年多下来,伊凡已有了些功夫。走路轻了,身手敏捷,总有跃跃欲试的感觉。那时,年轻小伙都喜欢摔跤、打拳击,并经常凑在一起比试。一天伊凡走到家门口,看见围了一圈人在比摔跤,为首的正是球子。
“秀才,过来教你两招。”球子冲伊凡喊,他平日叫伊凡“秀才”。伊凡白了他一眼没理睬。
蛋子迎上来把伊凡挡住:“整天练哑铃,想必是长劲了。来,跟我摔一跤。我赢了,你钻我裤裆;你赢了,我钻你裤裆。”
“让开,没工夫理你。”伊凡刚想走开,蛋子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拉开架势。伊凡顺势拨开他的胳膊,一个四两拨千斤把蛋子摔出老远。球子见状并没上来帮忙,冷笑两声说:“秀才长本事了,参加我们黑山支队吧。”伊凡没回答,径直走进院子。
伊凡先是和哈利亲热一番,接着去看望那只小麻雀。在俄式洋房屋檐下有很多麻雀窝。一天,伊凡爷爷下班后在院子角落里发现一只小麻雀,羽毛还未长全,应该是麻雀妈妈死了,饿急了自己从窝里掉了出来。幸亏被爷爷发现,不然肯定被野猫叼走。爷爷用小纸盒做了个窝,在里面垫上棉花,伊凡就成了它的代理妈妈。每天将玉米面搓成团喂它,它就张开黄色的大喇叭一样的嘴,简直就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安娜说:“光喂玉米面不行,应该给它抓点儿小虫子什么的。”于是,伊凡和安娜就到教堂后面的草丛里抓蚂蚱,用草棍穿起来,一个个喂进小家伙的嘴里。有了肉吃,小麻雀长得很快。它先是在屋里蹦蹦跳跳,接着就飞了起来。屋里飞够了就飞到外面。伊凡和安娜以为它长大飞走了,可它在外面玩够了又飞回屋里。从未听说麻雀能养熟,可它却来去自如。对于这个可爱的小家伙,大家都喜欢,给它起名叫“小小”,并在腿上系根红绳。只要你喊小小,它就会落在你的肩上或头上,可爱极了。
蛋子弹弓打得极准。他每天提着弹弓四处游逛,鸽子啊,其他小鸟啊,见什么打什么,有时连人家养的鸡也被他打死吃肉。一天,伊凡放学后发现小小没回来,第二天仍不见踪影。他开始到处寻找,最后,在蛋子家的垃圾桶里发现一只系着红绳的麻雀腿。一股怒火冲上头顶,伊凡把蛋子从屋里揪出来指着垃圾桶:“小小是你打死的?你把它吃了?”
“不就是一只破鸟吗?吃了怎么着?”蛋子不屑地说。
伊凡一掌打在那张可憎的脸上,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动手打人,力量从心底发出,快得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蛋子“妈呀”一声仰面倒地,一股鲜血从鼻孔蹿出。见蛋子被打,球子抄起一把铁锹冲了上来。就在铁锹落下的瞬间,伊凡身体一缩躲过锹头,随之用胳膊挡了一下,只听一声闷响,铁锹被挡飞了出去,伊凡感觉右臂一阵麻木。球子稍一犹豫,又抄起劈木头的斧子。此刻,伊凡与球子打红了眼,双方的目光里都喷着火焰,如同两只决一死战的斗鸡。伊凡紧紧盯着球子手中的斧头,他走起八卦步围着球子转圈,球子手中的斧头也像表针一样跟着他转。就在球子举起斧头的一刹那,哈利突然从屋里蹿了出来。它一反平日的老态,腾空跃起,一口咬住球子拿斧头的手。球子惨叫一声,斧头掉在地上,伊凡趁机上前把斧头踩在脚下。这时,大家上来把他们俩拉开了。伊凡这一掌,把蛋子的鼻梁打塌了,眼眶乌青;而球子这一锹把,也把伊凡的胳膊打得肿了起来,钻心地疼。
经此一役,伊凡声名鹊起。谁也没想到,平时老实巴交的他竟敢与球子哥儿俩动手。表面看两人打个平手,但球子心里清楚,如果空手不拿家伙,他不是伊凡的对手。也许碍于伊凡爷爷的面子,球子并没带人报复,他把仇恨记在心里。
四
就在伊凡准备考大学那年,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场风暴比以往任何运动都来得凶猛。学校开始停课闹革命,满街都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由于家庭出身不好,伊凡被划为“黑五类”“狗崽子”,没资格加入红卫兵。别人都在轰轰烈烈地闹革命,他却赋闲。伊凡爷爷起初还照常去上班,没多久,就被定为“历史反革命”,隔离审查,开始家人还可以送些衣物等生活用品,后来就见不着人了。一天,伊凡正在中央大街闲逛,迎面走来一个游街的队伍。前面红卫兵鸣锣开道,后面跟着一串头戴高帽、胸前挂着牌子的游街分子。他们一个个低着头,倒背着双手,被一根绳子穿蚂蚱似的连成一串。这情景,伊凡在斗地主的电影里见过。高帽上写着“大地主”“大资本家”“历史反革命”等字样,胸前牌子上的姓名被打上一个大大的红叉。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伊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见了爷爷。也许是挂在胸前的牌子太重,也许是有意把头低得太深,爷爷的身体像一只虾米那样佝偻着。只见他胡须花白,衣衫褴褛,表情痛苦。他两眼看着地,豆大的汗珠挂在脸上。这就是往日风度翩翩、和蔼可亲的爷爷吗?这就是那个受人尊敬、知识渊博的爷爷吗?眼前的爷爷简直就是一个乞丐,一个肮脏的老头,一个行将赴死的罪犯。
批斗会就地开始,先由被批斗人自我批判。轮到爷爷,伊凡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我叫伊德章,出生在剥削阶级家庭,父亲是晚清的举人。我有罪,我该死,我是人民的敌人……”伊凡一时间感觉天昏地暗,心像针刺般疼痛。他真想上前叫声爷爷,给他擦擦汗,可他没敢出声。他看见周围无数双憎恨和鄙夷的眼睛,他嗅到一种紧张的令人窒息的气氛,他听到一浪高过一浪的打倒声。伊凡痛苦地跑开了,他一个人躲在墙角哽咽。是屈辱?是痛楚?是悔恨?自己为什么不敢上前保护爷爷?他真的有罪吗?他真的是应该被打倒的阶级敌人吗?生活为什么一下变得如此残酷?
教堂不再是清静之地和世外桃源。礼拜停止了,钟声不响了,教徒们四散奔走。神父没走,此刻,他一个人对着那空荡荡的教堂发呆。他的思绪飞出教堂的穹顶,穿越遥远的时空,跨过欧亚大陆,最后,像一只鸽子降落在列宁格勒涅瓦河畔要塞教堂金色的尖顶上,这里是他的故乡。他依稀记得,自己正是从这里乘船出波罗的海来到遥远的东方。还有小广场边上那间咖啡馆,他仿佛又闻到了那香浓的味道。这里也曾是普希金喝咖啡的地方,普希金正是从这里起身为自己心爱的妻子去决斗。然而,自己心爱的女人在东方,在这个眼下神灵无暇光顾的国度。
十八年前一个初春的傍晚,年轻的神父和他心爱的女人亲手种下一株丁香树,并相约,如果开出五瓣丁香花,就代表他们将生生死死不分离,是圣母玛利亚对他们命运的安排。和丁香树一起种下的还有他们爱情的种子,第二年真的开出五瓣丁香花的时候,他们爱情的结晶也来到这个世间,圣母赐给他们的是一个美丽的女婴。然而,神父与女信徒有染,绝不是一件世俗所能容忍的事情,上帝把爱情赐予你的同时也把苦难赐予了你,就像亚当和夏娃偷吃伊甸园的禁果一样。他们只能偷偷相爱,像小偷一样去偷情。神父经常远远地看着活泼可爱的女儿,脸上流露出只有父亲才有的微笑。当安娜与其他孩子一起在教堂门口玩耍时,神父趁机拉住她的手,给她讲故事说歌谣。“丁香花,十二朵,大姨妈,来接我,猪打柴,狗烧火,猫儿煮饭笑死我……”每当这时,神父脸上都会露出孩子一样天真的笑容。如今,他要在这里与命运决斗,为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女儿,就是再苦也要坚守下去,哪怕是下地狱。
牛倌已经不养奶牛,改养马了。没有人喝得起牛奶,就是喝得起也没人敢喝,会被说成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而马能拉车运货赚钱。牛倌每天从道外滨江站装满烟叶,然后运到南岗的老巴夺烟厂,每天起早贪黑跑五趟,每趟四块钱,一天下来能挣二十块钱,去掉刮风下雨天,这也是笔不小的收入。牛倌是个矮胖子,说他胖应该是指从前。养奶牛那会儿营养丰富,雪白的肚腩像母牛的乳房耷拉在外面。如今风吹日晒地赶车拉脚,人瘦了一圈,皮肤也晒黑了。他无父无母,三十好几仍是个光棍。
“嘿,牛。”神父一直用这种简便的方法称呼他。晨曦中,神父站在教堂台阶上喊住正赶车外出的牛倌。他瘦骨嶙峋的大手上拿着一个雕刻精美的银质咖啡壶:“这件,银的。比上次那件好,帮我换一袋土豆吧。”他又神神秘秘地靠近牛倌,用长满黄毛的手指在银壶上弹一下,接着放到牛倌的耳边,“听,多么纯净的声音,这可是当年彼得大帝用过的东西。”
“还屁得大帝呢?我看它像个尿壶。”牛倌一边接过咖啡壶一边说,“现在这玩意儿不值钱,抄家抄出不老少,卖破烂的手上都有。”牛倌又说:“你想讹我,我知道。”神父无奈地耸耸肩:“土豆不行,洋葱也行,多的归你。”神父经常把他的库存老底拿出来托牛倌到滨江站货场换些吃的。牛倌知道,神父不光为自己,他是为安娜娘儿俩。配给的副食品少得可怜,每人每月三两豆油,半斤肉,四块豆腐,这些都要凭票供应。蔬菜根本买不到,供销社来一车大萝卜,一会儿就被抢光了,家里没有男人根本抢不着。晚上,牛倌赶车回来,神父隔着窗户向安娜家指了指,牛倌就把一袋土豆送到安娜家。在土豆上面还放着一包白糖,这是他给安娜的。
牛倌回到家,他拉上窗帘,先把今天赚的钱数一遍,接着按大小顺序一张张铺平码好,像欣赏艺术品那样静静地看一会儿,然后,掀起褥子把钱藏在里面。他每晚睡在钱上,不仅觉睡得香,还经常做出美梦来,梦见自己娶了个漂亮媳妇,揭开盖头一看,竟然是安娜。他从床底下的箱子里摸出一罐红烧肉罐头,把馒头掰开蘸着肉汤吃,吃完,把开水倒进罐头盒里轻轻摇晃,最后全部喝光,不留一滴油星。罐头盒还可以攒起来卖钱。能吃上红烧肉罐头,连上帝都嫉妒。
五
伊凡现在不练字了,学都不上了练字何用?他发现读书是最无用的,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那些挨批挨斗的都是知识分子。他恨自己,为什么没出生在一个无产阶级家庭,在这点上他十分羡慕球子。他拼命练拳,早晨练,晚上练。如今,他的陈式太极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球子参加的黑山支队摇身一变成了正规军,号称什么“捍卫毛主席联合总队”,简称“捍联总”。彪哥成了总司令,带着球子登堂入室,想抄谁的家就抄谁的家。球子整天在外闹革命,教堂街反倒清静许多。
一天晚上,伊凡在教堂后院练完拳,看见安娜正隔着窗户看着他,她的身体在窗纱后面形成一个美丽的剪影。安娜长大了,由一个青翠欲滴的小姑娘变成一个丰腴柔美的少女。她卷曲的浅棕色头发披散在肩上,玫瑰图案的粉红色布拉吉衬托着她婀娜的身姿。伊凡痴痴地看着她。这时,安娜推开窗向他招招手。安娜妈没在家,现在公开的礼拜没人敢做了,她只能晚上偷偷去教堂做祷告。
“你真美!”伊凡赞道。
“都是妈妈当年的旧衣服,我穿正合适,但只敢在家里穿。”眼下,无论男女清一色蓝衣蓝裤,最时髦的是草绿色军装,伊凡和安娜没有,也没资格穿。
“怎么听不到你弹琴了?”伊凡问。
“还敢弹琴?招狼啊!”是的,安娜犹如一只羊,走在街上会有无数只狼一样的眼睛盯着她。“大学考不成,你打算怎么办?”安娜问。
“要么上山下乡,要么去西北找我父母。你呢?”
“我哪儿也去不了,妈妈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安娜悻悻地说。
“跟我走吧。”良久,伊凡冒出一句。
“跟你走?去哪儿?”安娜惊愕地看着伊凡。
“不知道。也许是天涯海角。”
“真要能去天涯海角就好了。”安娜若有所思地呢喃。
“你喜欢我吗?”安娜突然直视着伊凡。
“喜欢。”
“真心喜欢?”
“真心,向毛主席保证。”伊凡做了一个举手宣誓的动作。
“不,我要你向圣母玛利亚保证。”
“对,你家是信教的。我向圣母玛利亚保证。”伊凡生硬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安娜闭上眼睛,双手将连衣裙解开,一个几近完美的少女胴体呈现在伊凡眼前……
两人静静地躺在沙发上。“你为什么……”伊凡欲言又止。
“你是指刚才?”安娜问。伊凡点点头。
“我要把最宝贵的东西奉献给我心爱的人。”安娜说。
“那也不用这么急,我原打算等到进教堂穿婚纱,那时……”伊凡说。
“我担心,不,我有一种预感,预感灾难将要降临,恐怕我们等不到穿婚纱。”安娜不无忧虑地说。
“怎么会,有我保护你,没人敢动你一指头。”伊凡自信地亮了一下胳膊上的肌肉。
“没用的,你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这是撒旦的旨意,我们左右 不了。”
“和你妈一样,啥时候都忘不了神。”
“上帝保佑。”安娜微微闭起双眼。她回想起前几天遇见球子的情景,小腿处不禁隐隐作痛。那是一天傍晚,安娜去药店给母亲买止痛片,母亲最近经常头疼。刚走出大门就遇见球子哥儿俩,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平时很少出门的安娜,只要出门就会小心地四处张望,所以球子很少能遇见她,今天因为买药着急,安娜疏忽了。就在与球子目光交错的一刹那,她发现,那双凶巴巴的眼神里透出一种异样的东西,安娜慌忙低下头快步走开。她能感觉到,两束利剑般冰冷的目光正刺向她,后背不禁一阵发凉。见她匆匆走开,蛋子大喊一声:“站住!”安娜拔腿就跑,一枚石子从蛋子的弹弓里飞出,打在安娜的小腿上,她感觉一阵钻心的疼,身后传来蛋子恶作剧般的大笑声。安娜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赶紧跑开了。她没敢将这事告诉伊凡。
自从那天遇见安娜,球子那颗不羁的心莫名地荡漾起来。雄性激素能使他好勇斗狠,更能刺激他的肾上腺素分泌,他如今的身体壮如公牛。坦白讲,他过去并没注意安娜,她只是个洋娃娃般的小女孩,再者,他们压根不是一路人。他需要的女人是凤兰那样的,骚性,大胆,带有几分狂野,而不是那种扭扭捏捏、装模作样的女人,他欣赏不了,也没那个耐性。
凤兰是远近闻名的“马子”,是那个年代少有的敢于靠皮肉混饭吃的女人。她生就一双丹凤眼,柳叶眉微微上挑,一对大奶子鼓胀胀地挂在胸前,天生一副风流相。她经常靠在街口的电线杆上,向过往的男性抛媚眼,一会儿将瓜子皮吐向空中,一会儿举手抓弄头发。生客会上来搭讪,而熟客则直接递个眼色,两人就向旁边的小树林走去。一次交易,块八毛钱,也可能是一盒烟或是一顿饭。凤兰来者不拒。
自从球子当上“捍联总”的头目,她就不再站大街了。跟着球子她感觉很风光,前呼后拥,吆三喝四,不再有人敢欺负她,俨然就是一个压寨夫人。到了晚上,她使出浑身解数把球子伺候得舒舒服服。可她一旦上来脾气,柳眉倒立,凤眼圆睁,就是个母夜叉。球子真有些怕她,又离不开她。
和凤兰办完事,球子提着裤子去外面撒尿。他喜欢用尿淹蚂蚁窝,当他看见蚂蚁们在大水中挣扎,就会产生一种快感,一种征服欲的满足。他对准墙根的一窝蚂蚁,将充满尿酸的黄色液体像水枪一样喷射过去。蚂蚁窝被冲出个大洞,蚂蚁们纷纷外逃。这泡尿真长,球子一支烟快抽完了尿还没完。
“死鬼,你他妈的干墙呢?把老娘一个人晾在这儿!”凤兰在屋里 大叫。
“快出来,今天这窝蚂蚁多,一泡尿恐怕不行,把你的接上。”球子使劲抖搂两下。凤兰光着屁股趿拉着鞋从屋里出来。
“我的姑奶奶,你连裤衩都不穿,不怕被人看见?”
“看哪,看哪!我让他看完眼睛生疮……”她两腿大大地岔开,哗的一声水流喷涌而出。这场滔天大水把蚂蚁窝彻底冲个精光。
安娜与凤兰截然不同,对球子来说既新鲜又陌生,就像看见一枝娇艳无比而又带刺的玫瑰,喜欢但不知从何下手。其实,他顾虑的有两个人,一个是伊凡,另一个就是凤兰。别看自己人多势众,可伊凡的功夫他不敢小视,上次交手略有领教。伊凡在,他不容易得手。而凤兰一旦打翻醋坛子,自己也没有好日子过,她没准真能拿刀把自己劁了。他要想办法,想办法搬开伊凡这块绊脚石。
六
形势发展得越发混乱,老干部都被打倒了,整个城市处于无政府状态,各路造反派拉大旗做虎皮。彪司令对球子说:“听说你和伊校长住一个院,明天以‘捍联总’的名义联系红卫兵造反团,把老家伙押回来开现场批斗会,你看如何?”
球子犹豫一下说:“红卫兵能听我们的吗?再说,那老爷子对我们家有恩,我不忍心……”
彪司令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你小子有没有阶级立场?你妈给他家当佣人,他家给你们剩饭吃,连猪狗都不如,你忘了?你们不是一个阶级,只有阶级友爱才是最深的。”稍停顿他又说:“你听说没有,道里有个学生连他自己亲妈都举报了,他妈被定了个‘现行反革命’枪毙了,这叫大义灭亲。”经彪司令这么一说,球子也觉得是那么回事,可伊凡……彪司令似乎看出他的心事:“会武功那小子你不用担心,我们这么多人还收拾不了他?他就是再能耐,也无法与无产阶级专政抗衡。”
批斗会那天,戴红袖标的人把院子围个水泄不通,街坊邻居都被找来参加。伊凡奶奶怕他惹祸,一大早就让神父把他锁在教堂里。伊凡爷爷被人押着站在院子中央的木箱上,头戴高帽,胸前挂着牌子,奶奶作为地主婆在一旁陪斗。就在球子宣布批斗大会开始的时候,哈利这条老狗蹿了出来,它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咬球子,险些把球子扑倒。“阶级敌人竟敢放狗咬革命群众!”彪司令大喊。球子抄起一把洋镐砸向哈利,哈利惨叫一声倒地。球子上去一顿乱砸,哈利伸伸腿不动了。他让人把哈利高高地吊在老杏树上,总算报了当年被它咬一口之仇。
批斗开始,彪司令让张嫂上前发言,让她揭发伊凡家是怎样剥削她这个贫下中农的。张嫂看看伊凡的爷爷和奶奶,把头低下了。“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在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中,张嫂鼓了鼓勇气说:“我带孩子逃荒到哈尔滨,没地方住就住在他家里。”
“他们让你干什么?”彪司令提示。
“让我帮着做饭洗衣服干家务。”张嫂答。
彪司令转身问伊凡爷爷:“这是不是剥削?新社会了,人民当家做主,你还敢使唤佣人?”他转过头问蛋子:“他们对你们好不好?”
“不好。净给我们吃剩饭,都不如他家狗吃得好。还把我们当长工 使唤。”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又是一阵口号声。伊凡爷爷和奶奶痛苦地站在那儿,他们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脸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淌。
“大家看,”彪司令指着俄式洋房说,“他们住在洋房里,冬暖夏凉。而贫下中农却住在下屋里,冬天冷夏天热。这不是阶级剥削是什么?”
“让他们搬出去,让他们搬出去!”人们高喊。
这时,彪司令上前用手托起伊凡爷爷的下巴,悄声说:“你还认识我吗,老校长?”伊凡爷爷困惑地摇摇头。
“我是黄彪,六五届的,因为我偷了食堂的豆油你把我开除了。没想到会有今天吧?我要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说完,他向手下使了个眼色。一个带袖标的人上前重重地扇了伊凡爷爷一个嘴巴,一颗牙连同一摊鲜血从爷爷嘴里吐了出来。
伊凡早已从教堂逃出躲在房顶上。当球子把哈利打死吊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忍无可忍。看到爷爷被打,他从房顶一跃而下,一掌将那个打爷爷的人打出几米远。彪司令一挥手,球子等人一哄而上,接下来是一场混战。好虎架不住一群狼,伊凡被众人按倒在地五花大绑。彪司令大喊:“还不赶快把他给我押送到南岗分局去!”伊凡被以殴打革命群众的罪名逮捕。伊凡被带走之后,抄家就开始了。红卫兵在屋里翻腾半天,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球子说:“这屋里有地窖。”俄式老房子举架很高,墙很厚,带有壁炉。为防寒,地板以下有两米多深的空间,地窖就在这里。动乱开始之后,伊凡爷爷就把他多年积攒的字画碑帖、瓷器古玩藏在地窖里以防不测。球子带人打开地窖,一股冰冷的寒气直冲上来,爷爷的心也一下变得冰凉。除字画古玩外,还发现一张由校长冯庸亲笔签名的毕业证书。冯庸何许人也?他就是张学良的拜把兄弟,东北冯庸大学的创办者。彪司令一阵兴奋,事实证明他抄家的行动多么正确,功劳簿上又是大功一件。这些珍贵文物都被当作“四旧”全部收缴,那几件欧式家具因为太重搬不动,被当场劈碎烧火,原因是上面雕刻着镂花的图案。
伊凡家的东西全被扔在院子里,球子和蛋子住进洋房。胜子听说后从滨江站赶回来,指着球子说:“你小子还有没有良心?你的良心被狗吃了?没有伊校长,我们全家都得睡露天地。”“这叫革命,造反有理你懂不懂?”球子指着胜子嚷,“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文质彬彬,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球子又背诵了一段他唯一能记住的毛主席语录。现在的球子,根本不把胜子放在眼里,他就是教堂街的天。
胜子帮伊凡奶奶把东西收拾起来搬进下屋。张嫂死活不肯和球子一起住进洋房。她对伊凡奶奶说:“他婶,俺那小子浑,他不是个人,就是个畜生。”“你个挨千刀的,你还有没有良心?你爹要活着非打死你不可!”她冲着屋里的球子骂。“他婶,刚才的话都是那个什么司令逼着我说的,我对不起老校长和你,革命大道理我不懂,但是做人不能不讲良心。我陪你住,我权当没有那两个儿子。”
七
球子躲在暗处,幽灵般地向安娜家窥视。几天来,他一直重复着“小羊儿乖乖,把门开开”的大灰狼与小绵羊的闹剧。他把好话说尽,安娜就是不开门。有时他真想破门而入,最后还是耐着性子忍下了,这种事好像与抄家不一样。他只能隔着窗户,看着安娜的身影在屋里晃动,自己抓心挠肝地干着急。安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球子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她个妈的,球子在心里骂,就不信我治不了你。
他开始在安娜妈身上打主意。安娜妈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到大两人相依为命,她妈的话她肯定能听。
“阿……阿姨。”球子生硬地叫了一声。安娜妈一愣,从未见过球子这么有礼貌。
“什么事?”安娜妈停下,警觉地看着球子。
“我想和安娜交个朋友,保证亏待不了她。”
“你?”安娜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不理我,你劝劝她。”球子继续说。
安娜妈脸色立刻变得苍白,半天才缓过劲来:“不可能。你们俩不合适,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我非要呢?”球子有些不耐烦。
“安娜就是终身不嫁,也不可能嫁给你这种人。”安娜妈提高声音。
“那你就等着瞧吧。”球子说完,恨恨地转身离去。
安娜是神父的私生女,这在教堂街是公开的秘密。彪司令看着愁眉不展的球子,露出一丝阴险的笑容。“想吃蜜怕被蜂蜇,想摘花又怕扎手。不过,这小二毛子倒是真水灵,难怪老弟……” 彪司令淫邪地笑了两声。
“大哥有什么好办法?”球子问。
“为了你老弟,看我的。”彪司令十分仗义地说。
一张“×××是大破鞋”的大字报贴在教堂正门的墙上。这种消息,立刻像油炸臭豆腐的气味传遍大街小巷,本已深居简出的安娜母女变得无路可走。这不算完,彪司令鼓动红卫兵搞一次“牛鬼蛇神”大游行,其目的不言而喻。
神父和安娜妈戴着高帽,挂着牌子,站在教堂台阶上,背景是这座带十字架的教堂。神父没有低头,因为自己的罪过早已向主忏悔过,能得到主的宽恕,灵魂已经得到解脱。肉体的折磨与尘世的喧嚣,就像大自然的风雨雷电,仅此而已。他微微仰起头,一缕阳光照射在他消瘦的脸上。在这个洋教士的心里,唯一牵挂的就是身边这对母女。
彪司令觉得这个创意还不够味,又让球子找来一双破布鞋挂在安娜妈的脖子上,似乎这样更具喜剧效果。安娜妈深深地低着头,心里默默地祈祷着。此刻,她只能靠主的保佑来洗刷自己的屈辱,她没有勇气抬起头,身体像一个任人摆布的玩偶,只有灵魂还属于自己。与“反革命”相比,人们似乎更痛恨破鞋,除了“打倒”和辱骂声,还把臭鸡蛋、烂菜帮儿一起投向安娜妈。神父像一个手持盾牌的勇士,用胸前的牌子左遮右挡。球子见状,上去一脚踹在神父细长的腿上,神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接着,两个红卫兵冲上去,一边一个按住神父的胳膊使他不能动弹。安娜妈也被按倒跪下。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使她彻底崩溃了。一个人扯起她的头发,另一个拿起剃头推子,“剃鬼头”开始了。只见一推子下去,安娜妈乌黑卷曲的头发从中间一分为二,雪白的头皮像一条泾渭分明的河水。接着,剃头推子就狗嘴一样一顿乱啃。一撮撮头发被生生拽了下来,头皮渗出鲜血。“鬼头”剃完了,原本一个美丽的女子,真的鬼一样出现在人们面前,有人兴奋地吹口哨。球子惊呆了,彪司令折磨人确实有一套。看着安娜妈痛苦的表情,他心里第一次感觉有些内疚。安娜妈晕倒了,神父发出狼一样的号叫声,嘴里嘀里嘟噜地说着什么,没人听得懂。
午夜,安娜妈恍惚地坐了起来。她和其他牛鬼蛇神一起被关在教堂里。她熟悉教堂那古老的有点儿发霉的味道,就像神父身上的味道一样。过去的时光一幕幕重现在眼前,一会儿是年轻的神父,一会儿是童年的安娜,他们变成一对天使在教堂的穹顶上飞翔。飞着飞着,他们飞出穹顶,飞进顶层的钟楼里。她沿着陡峭旋转的楼梯一步步向上攀登,她看见了那口铜铸的大钟,像一个巨大的黑色怪物。神父在每天清晨准时敲响它,可是它已很久没响了。钟楼上到处是鸽子屎,她不小心脚下一滑,咣的一声撞响了大钟。两只鸽子被惊醒,扑啦扑啦地飞出钟楼。“安娜,安娜,等等我!”安娜妈纵身跃下钟楼的窗口,她要去追赶飞走的安娜。她在夜色中遨游,飞起来的感觉真好,身心从此不再沉重。钟声在寂静的夜晚格外响亮,传得很远, 很远……
午夜,球子被凤兰死死缠住不得脱身,安娜妈白天被剃鬼头的情景不时出现在眼前。彪司令与安娜家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为何下如此毒手?难道真的是阶级仇恨?还是像彪司令说的,是为自己?见球子不开心,凤兰干脆翻身上来百般挑逗。他把凤兰推开,原计划今夜他要敲开安娜家的门,可凤兰这个骚娘儿们今晚这是怎么了……
一个黑影来到安娜家门口,他先拉掉电闸,接着轻而易举就破门而入。安娜由客厅退进厨房,再由厨房退进卧室,最后退到墙角。这个黑影像饿狼一般,三下两下就将她的衣服扒光。安娜没有反抗,也没有喊叫,始终紧闭着双眼。黑暗中,黑影觉得自己仿佛搂着块冰冷的石头。他突然觉得索然无味,简直就跟干个死人一样,远比不上凤兰来得痛快,那叫声,那癫狂劲,简直让人欲仙欲死。他有些意犹未尽,提上裤子走了。
午夜,伊凡突然一阵心惊肉跳,一种莫名的恐惧袭遍全身,心慌得厉害,喉咙仿佛被人用手掐住,他大口地喘气。“伊凡,伊凡……”他听见有人在呼喊他。他向四处张望,黑夜中什么也看不见。这是心灵的呼唤,只有他听得到。是安娜,一定是安娜……
午夜,神父被钟声惊醒。他不顾一切地冲上钟楼,余音绕梁,空无一人。他将身子探出窗外,接着,发疯似的跑到楼下。他抱起余温尚存的安娜妈,女人安详地躺在自己的怀里,她睡着了。两行浑浊的泪水从他瘦削的脸上流下,上帝能宽恕自己,为什么不能宽恕她呢?不,死亡是对人最大的宽恕。上帝没有错。她从此不再有烦恼,不再有忧伤,不再有牵挂,她已化作天使飞向天国。神父笑了。他俯下身,亲吻着那安详的面颊。
八
安娜妈死后,牛倌就没再外出干活。他将仅有的几盒红烧肉罐头拿出来,他要照顾无依无靠、精神恍惚的安娜。
“安娜,吃一口吧。”牛倌把一勺肉汤送到安娜嘴边。安娜面无表情,两眼直勾勾地看着窗外。她脸色苍白,像一枝被霜打的百合。
窗外出现神父瘦削的脸:“开门,快开门,我是偷着跑出来的。”神父凝视安娜片刻,接着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他应该是在心里祷告什么。神父转头对牛倌说:“牛,感谢你照顾安娜,上帝会保佑你的。”牛倌点点头。
“你们……你们结婚吧。”神父郑重地说。
“结婚?”牛倌显然没有思想准备,先是惊愕,接着他笑了,“那敢情好,我能照顾安娜一辈子,一辈子对她好。”
“上帝会保佑你们的。说定了,你去街道办个登记手续,越快越好,我要给你们证婚。”神父把挂在自己胸前的十字架摘下来,“孩子,主保佑你。”说完,他把十字架戴在安娜的脖子上。
牛倌和安娜的婚礼简单而隆重。牛倌从褥子底下抽出几十块钱,买了些糖果,还托人剪了两个大红喜字贴在门口。街坊邻居全来了。牛倌把压箱底的一套新衣服穿上,脸上洋溢着新婚的喜悦。安娜穿上母亲生前最喜欢的那件粉红色玫瑰花连衣裙,苍白的脸色如蜡人一般。
那晚发生的一切简直是一场噩梦,大大超出她这个少女的承受能力,被球子蹂躏,母亲跳楼自杀,一夜之间天塌了,她想到了死。就在她几天不吃不喝奄奄一息的时候,牛倌出现了。人在绝望的时候,一点点关爱都像清澈的甘泉,何况牛倌的爱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当牛倌把热乎乎的肉汤喂进她嘴里时,她突然感受到自己一生都渴望得到而没有得到的爱——父爱。爱,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那颗需要呵护的心恢复了跳动。她想到伊凡,他在哪里?杳无音信,就是活着,他的境遇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是一对苦命的人。再有,自己还有资格与他终身相守吗?自己已经是个有污点的人,无论如何再也配不上他。如果自己死了,他会去复仇,会去找球子拼命。不,莫不如让他死了那条心,不然会连累他一辈子。还有球子,一想到这个恶魔她就浑身发抖,他会放过自己吗?安娜错乱的神志此刻开始变得清醒。婚礼上,大家在唏嘘安娜命运的同时,也纷纷送上祝福,牛倌不失为一个好 丈夫。
“小狐狸精结婚了,看你还惦不惦记。”凤兰幸灾乐祸地对球子说。球子没回答。安娜妈跳楼自杀他没想到,他没想到会把人逼死。如果她的死是因为自己……他那颗冰冷的心开始颤抖了。
“哪有你好啊?你是天底下最骚性的女人。”球子强作笑颜。
“真的?不骗我?我还以为那小狐狸精是金边的呢。”凤兰酸溜溜地说。也许是安娜妈死得太惨,球子突然没有了对安娜的兴趣。这样也好,正好堵住凤兰的嘴,也免得这个母夜叉整天闹。想到此,球子心中仅有的那点儿醋意也消失了,他还装模作样地恭喜牛倌一番。
在“牛棚”蹲了一年零八个月之后,伊凡的爷爷被放了回来。回来那天,奶奶差点儿认不出来他。他人衰老了很多,腰弯得厉害,门牙被打掉两颗,面部浮肿,不愿见人,也不愿说话,整个变了个人似的。他呆呆地坐在那儿,奶奶端饭给他吃,他接过饭碗又放下了。他起身站在地中间,做出低头认罪状:“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他一口气上不来开始咳嗽,奶奶赶忙帮他捶背,并找出伊凡小时用过的围嘴垫在他胸前,爷爷吃饭已经不利索了。吃完饭他又说:“该干活了。”
“干什么活啊?这是在家里。”奶奶大声说。爷爷到院子里拿起斧头劈柴火。他的手上出现了老茧,这曾是一双书法家的手,曾经妙笔生花、龙飞凤舞、气贯乾坤,如今粗糙得像一双老农的手。奶奶不觉掉下眼泪。他精神恍惚,全没了往日的风采,人一天天消瘦,肚子却一天天大起来——肝腹水,肝硬化晚期。儿女们从外地赶回来时,老人已经快不行了。
经多方奔走,伊凡被放了回来。当他看见弥留之际的爷爷,不禁放声痛哭。处理完爷爷的后事,父亲准备带他和奶奶一起走,从此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伊凡不想走,他从小在教堂街长大,这里有他的童年,有他的初恋,有那么多未了结的恩恩怨怨。他藏在暗处向安娜家张望。牛倌与安娜结婚之后,就搬到安娜家住,牛倌家当了马厩。他看见,牛倌忙里忙外一脸的幸福,安娜像个公主似的坐在那儿。安娜比原来胖了,虽看不出喜悦,但精神尚好,应该是生活安稳所致。一股妒忌之火油然而生,就凭他牛倌,一个养牛贩马的王老五,五短身材,满身腥膻,也配娶安娜?一想到安娜与他同床共枕,心里就针扎的一样疼。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还有安娜,女人的心不好懂啊!自己才离开多长时间,怎么就变了呢?就不能等等我吗?
九
趁牛倌不在家,伊凡来找安娜。安娜问候他几句就低头默不作声。
“你图他什么?”伊凡气哼哼地问。见安娜不回答,又说:“图他家庭出身好?图他有钱?还图他什么?”伊凡几乎在号叫。
安娜抬起头:“伊凡,你忘了我吧。我现在已经是牛倌的妻子,再说什么都没用。”
“不,我只想听听你的心里话。我不明白,我搞不懂,你能解释给我 听吗?”
安娜沉默片刻:“我妈死时你在哪里?我被人……欺负时你在哪里?我最需要你时你又在哪里?”伊凡勾起她的伤心事,两行泪水瀑布般流了 下来。
“安娜,安娜,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哭。”伊凡赶紧安慰。安娜开始哭,她放声痛哭,哭自己悲惨的命运,哭死去的妈妈,哭那些伊凡无法理解只有自己知道的伤心事,总之,她要把满肚子的委屈哭出来。伊凡从没见过安娜这样哭。她痛哭完之后,脸上流露出少有的平静。
“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你在,会打扰我和牛倌的生活,那样对他不公平。”见伊凡不回答,安娜又说:“算我求你,行吗?”
“这么说,你现在一点儿也不爱我,对吗?”伊凡咄咄逼人地看着安娜。
“我现在只爱我的丈夫,因为他是我孩子的父亲。”安娜腆了腆微微隆起的小腹。伊凡彻底绝望了,他最后看了一眼安娜,掉头冲出门去。
他一个人躲在教堂后院的墙边哭泣。男人与女人的哭法不同,默默地,泪水往心里流。伊凡两手扶着墙,把脸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在不停地抽动。哭够了,他擦干眼泪。他要在院里空地上打一套陈式太极,他已很久没打拳了。他脱掉上衣,扎紧裤腿,稳稳地站在地上。他深吸一口气,气运丹田,再慢慢将丹田之气运转到手上,关节在咔咔作响,指尖在微微颤抖。他大喊一声,一个千钧灌顶。随着阵阵风声,青龙出水,白鹤亮翅,玉女穿梭,麻姑献寿……他越打越快,一招一式干净利落。练毕,心里痛快了 许多。
伊凡要走了,在走之前他要办最后一件事,那就是与球子做个了断。爷爷的死,安娜妈的死,自己被捕入狱,安娜嫁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球子所为。听说伊凡回来了,球子也格外小心,出入都会和蛋子同行,他知道伊凡不会和他善罢甘休。在伊凡爷爷出殡那天,胜子特意赶回来送爷爷最后一程,张嫂也里外帮着忙活,他们似乎在替球子赎罪。
球子最近有些郁闷。跟彪司令不那么近乎了,伊凡爷爷的死好像对他产生了触动。张嫂和胜子已断绝与他的来往,凤兰也隔三岔五往外跑。有时凤兰从外面回来,身上会带回某种味道,一股难闻的味道。
“你是不是又招野汉子了?”球子黑着脸问。
“你胡说什么?老娘今生今世只跟你一个。”凤兰回答。
“去你妈的,骗谁呀?是狗改不了吃屎,你天生就是卖×的货。”
“你敢骂我?老娘和你拼了!”
球子把她按在床上一顿胖揍。
彪司令递给球子一支烟:“兄弟最近怎么了?看上去情绪不高。”球子把烟点燃,狠狠地吸了两口。他看见彪司令冲着他笑,那笑容似乎在说,你个傻小子,凤兰也跟我睡,你还蒙在鼓里呢。还有那个小二毛子……安娜。凭球子对彪司令的了解,他应该不会放过安娜。原来把安娜妈置于死地他另有所图,自己只是个垫背的而已。球子刚想发作,随即又忍住了。他知道,明目张胆他玩不过彪司令。
“没事,只是心情不太好。”
“凤兰惹你生气了?”彪司令试探着问。
“对。那骚娘儿们让我揍了一顿,整天出去跑骚。”
“嘿,老弟,女人如衣服,想脱就脱。不过,我想和你说点儿正经事。”彪司令话锋一转。
“啥事?”球子问。
“我们得弄钱,不能饿着肚子革命。”
“上哪儿弄?”
“我看你们邻居牛倌是个有钱的主。你摸清他啥时候不在家,我们去他家翻,保险能找到钱。”
“白天,白天他出去干活整天不在家。”
“白天不行,这小子不属于‘黑五类’,不能明着抄家,得晚上去。”
“他好像今晚就不在家,听说滨江站来了批货要连夜运。”
“那不行,太急了,你再打听打听看还有哪天。”
天一黑,球子就躲在教堂后面盯着安娜家。他看见牛倌赶着马车出门了,屋里只剩安娜一个人,他断定彪司令今晚一定会出现。他摸了摸腰里的菜刀,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彪司令也太不讲究了,不仅抢了凤兰还惦记安娜,欺负到我头上来了。这些年鞍前马后,我球子为你出了多少力?黑山支队半壁江山都是我打出来的,今天我非……
突然,一只手死死地按在他肩上,没等反应过来胳膊已经背了过去。是伊凡。伊凡已经盯了他很久,终于在今晚找到了机会。
“害死安娜妈不够?你还想祸害安娜?”伊凡压低充满怒火的嗓音。
“你别误会,我是想保护安娜,真的。”球子说。
“你死到临头还狡辩,我今晚和你老账新账一起算。在这儿打你不算数,走,到教堂后院,我们俩做个了断。”伊凡松开球子一只胳膊。
“别,伊凡。我是做过对不起你家的事,但你爷爷和安娜妈真不是我害死的。撒谎我天打五雷轰。”球子发誓。
伊凡冷笑一声:“我一使劲就能拧断你的胳膊,今天我非废了你不可。为爷爷,为安娜妈,为那些被你欺负过的人。”
“你看。”球子突然指着安娜家低声说。只见一个黑影幽灵般来到安娜家窗下,他四处观望一阵,拨开窗户跳了进去,灯一下熄灭了。伊凡纵身一跃跟了进去,紧接着里面传来打斗声,黑暗中两个人影你来我往。突然一声惨叫,黑影夹着一只胳膊跑了出来。球子朝着黑影把菜刀扔了过去,只听黑影“妈呀”一声翻墙跑了。伊凡没去追。院子里剩下伊凡和球子,他们隔着六七步远对视着。黑影的突然出现,打破了他俩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球子也许说的是真话,伊凡心想。
“你为什么要给他一刀?”伊凡问。
“这小子不仗义,我想做了他。”球子答。
“为女人?”
“是。他抢了我的马子。还想……”
“我不管他,你准备对安娜怎样?”伊凡紧盯着球子问。
“她妈死得惨,我不想欺负一个无依无靠的人,那样我也太不爷儿们了。”球子答。
“当真?”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
伊凡第一次从球子的眼神里看到真诚的目光。
“只要你说话算数,我们俩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伊凡郑重地说。
黑暗中球子点一下头:“你快走吧,彪司令饶不了你。”球子对伊凡说。
“没事。他的伤十天半月好不了,一只胳膊让我打断了。你呢?”伊凡问。
“他没看见我,还以为菜刀是你撇的呢。”球子答。伊凡看见球子笑了一下,他笑起来很难看。
十
伊凡真的要走了,火车是半夜的。他要最后再看一眼教堂街。街上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仿佛自己已经离开了很久很久。黑暗中,教堂像童话里的城堡,高耸,神秘,还有几分恐怖。从教堂的格子窗里透出一缕昏暗的灯光,是神父。午夜,他也许正在为安娜妈的亡灵祈祷。安娜家已经关灯,此刻,她可能已在牛倌的怀里进入梦乡,他不愿再往下想。俄式洋房就在眼前,自己从小在这里长大,这是自己曾经的家。
“孩子。”一个声音使伊凡一激灵,原来是神父。神父用手指做了个安静的手势,接着把他拉进教堂。
“要走了?还回来吗?”神父用慈爱的目光看着伊凡。
“不,不再回来了。”伊凡答。
“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上帝会保佑你的。坏人终将遭到报应。中国话怎么说来着?”他略沉吟,“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他斩钉截铁,一字一句。 伊凡点点头,反问:“你呢?还会留在教堂吗?”
“教堂是我的归宿,我是不会走的。”说罢,神父拉住他的手,他能感觉到那只瘦削的大手在颤抖,“走吧,孩子,零点的钟声就要敲响,黎明在等待着你。”
伊凡走出教堂,快步消失在夜色中……
接下来发生的故事是后来伊凡听说的。彪司令在家养了三个多月,好了之后听说伊凡已远走高飞。他一只胳膊呈九十度,拐尺一样不听使唤。胳膊被伊凡打残之后,那颗花花心也随之凋谢了,他甚至不愿再往安娜家看一眼,怕勾起那晚的丢人事。好在伊凡已走,除安娜外没第二个人知道。他经常纳闷,练太极的怎么玩起飞刀了?他现在关心的是钱,他打起教堂的主意。教堂简直就是一座宝库,彪司令以破“四旧”为名开始洗劫教堂,神龛被砸碎了,壁画被铲除了,能卖钱的东西全部被抢走。神父的日子更加艰难,他变得焦躁易怒,甚至有些疯疯癫癫。
一天,彪司令宣布:“南岗广场的那座全市最大的尼古拉大教堂已经被红卫兵拉倒拆毁,在那里要建一座‘文化大革命’纪念碑。我们也不能落后,这座教堂必须拆除,让反动传教士无立身之地。”其实,他是看中了钟楼里那口铜铸的大钟,还有塔尖上的金色十字架。他听人说,那上面能刮下来一百两黄金。数吨重的大钟把他难住了,一伙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大钟硬是纹丝未动。有人出了个主意,砸,砸碎了一块块拿走。他让人找来十八磅的大锤,几个壮汉轮流砸。每砸一下,大钟都会发出痛苦的呻吟,开始声音还很大,慢慢变得沙哑,最后不响了。神父抱着头痛苦地在教堂里打转,每砸一下大钟,都好像砸在他的头上,他那双灰色的眼睛里充满愤怒和绝望。他嘴里喊着:“撒旦,魔鬼撒旦!”
彪司令仰头看着塔尖上的十字架。阳光下十字架闪着金光,这光芒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恨不能变成一只鸽子飞上去。凤兰也在一旁抬头看,她如今已是彪司令的情人。她咂了咂嘴说:“这要把上面的金子全刮下来,能镶多少颗金牙啊?一万颗?”见彪司令没理她,她推了他一把:“听见没?到时候给我镶满口的,满口金牙那该多牛×。”
“金牙,金牙,你就知道金牙。我在发愁怎么上去,谁他妈修的教堂,咋弄上去的呢?”“去,把那个洋鬼子给我弄来。”他对手下说。几个人把神父押过来。神父仰起头对天画了个十字。
“你要能告诉我怎么把十字架拿下来我就放了你。”彪司令对神父说。
“那是天使放上去的,你们没有翅膀,不可能得到它。”神父答。
“放你妈个洋屁,我今天非要把它拿下来不可。”球子在一旁发话了,“去,找根大绳子,顺着塔楼外面的梯子爬上去。”
“那也够不着啊,离上面还有好几米呢。”蛋子为难地说。
“笨!把绳子挽个圈,撇上去套在尖上,下面大伙一起拽,就不信拽不下来。”球子说。
“这主意好!”彪司令赞许地看他一眼。
球子对蛋子说:“把咱家那捆黑胶皮电缆线拿来,又长又结实,麻绳恐怕不行。”蛋子背着电缆线爬上塔楼,扔了几次,还真把十字架套住了。神父紧张地闭上眼睛,心中不停地祷告。球子告诉蛋子:“你先别下来,把绳头扔下来就行。”大家一字排开。球子对彪司令说:“你站在前面喊号,我在后面当砣,弟兄们一起使劲拉准行。”
“好。刮下来金子请弟兄们喝啤酒。”彪司令兴高采烈地站在头排。“一、二、三……”随着号子声,十字架开始倾斜。这时,天突然暗了下来,狂风骤起,乌云翻滚。
“快,来雨了,再使把劲!”彪司令大喊。十几个人一起用力。一道电光闪过,咔嚓一声炸雷,十字架飞向天空。它在空中画出一道长长的弧线,如一道金色的彩虹。就在人们惊奇之时,它突然利剑般从天而降,随即是一声沉闷的巨响。神父睁开眼睛,他看见彪司令被巨大的十字架压在下面,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球子像一尊塑像直挺挺地站在那儿,手里的电缆线还刺刺地冒着蓝火。大雨倾盆而下,人们惊呼着四散逃窜:“上帝显灵了!”从此,没人敢再靠近教堂,它被保留了下来。
十一
时光飞逝。许多年以后,伊凡以一个人文学者的身份回到故乡。他看见了教堂高高的尖顶,伊凡的心不由得加快了跳动。他仿佛又回到四十五年前那个漆黑的夜晚。安娜还在吗?神父应该早已去世,还有牛倌、蛋子……时光已经抚平了昔日的创伤,如果球子依然活着,自己还会恨他吗?他应该和自己一样已经是两鬓斑白的老人,大家都是那个年代的牺牲品。但是,人性和良知并没有泯灭。胜子、张嫂还有那些善良的人们,他们之中是否也应该包括球子?伊凡十分怀念神父,那个记忆中瘦瘦高高的洋大胡子。
教堂街如今叫革新街。昔日的景象早已不再,洋房一处也没有了,两侧是一排排六七层高的居民楼,街道变成了农贸市场。听说,牛倌是较早富裕起来的那批人,开了几个饭店,生意兴隆。伊凡走进街口,他像一个普通逛市场的老人东瞅瞅西看看。他来到一辆杀活鸡的三轮车前,一股开水烫鸡毛的味道迎面扑来。
“活鸡怎么卖?”他问那个杀鸡的老头。
“杀好剃光,十八块一斤。”老头答。伊凡这时看见鸡笼旁还有一笼鸽子,问道:“鸽子也卖吗?”
“卖。现杀现烤,正宗的黄泥烧鸽子。”老头指了指身后的炉子。伊凡仔细打量卖鸡的老头。
“鸽子怎么杀?”他问。
老头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很惊讶,他做了个揪东西的动作,说:“揪头呗。杀鸽子不像杀鸡,没有抹脖的。”他老了,蛋子老了,但他杀鸽子的方法没变。
伊凡站在牛记饭店门口。这里过去应该是牛倌家养牛的地方。
“吃饭吗,大爷?”一个小服务员问。
“不吃饭,想找你们老板。”伊凡答。
“二叔,有人找你。”
一个白胖的中年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我找牛倌。对不起,真不知他的尊姓大名,但是老熟人了。你是他 儿子?”
“没关系,都这么叫,大名真就没人知道。我是老二。您是……”是安娜的儿子,眼珠发黄,那是第二代混血儿的特征。
“你哥哥现在做什么?”伊凡问,他似乎对老大更关注一些。
“他是个画家,专门画油画。教堂里好多画都是他画的。”
顺着老二的指点,伊凡来到教堂广场上。牛倌早已退休,生意交给两个儿子打理,自己享受天伦之乐。在一圈打扑克的人中伊凡发现了牛倌。他人老了,更胖了,剃个光头,像一尊大肚弥勒佛。此刻,他正把扑克牌举得老高,玩兴正酣。伊凡暂时没打扰他。他将目光转向教堂,他看见一个穿大花布拉吉的老太太在逗小孩玩。“丁香花,十二朵,大姨妈,来接我,猪打柴,狗烧火,猫儿煮饭笑死我……”还是那首童谣,安娜已不是当年的安娜。老年的安娜,混血的特征更加明显。她发福了,衣裙下难掩松弛的赘肉,皮肤变粗,毛孔增大,一个典型的俄罗斯玛达姆。伊凡久久地看着她,时空变幻,岁月穿梭,一个清纯美丽的少女又浮现在眼前……
教堂现在已没有宗教功能,是一座宗教艺术博物馆。伊凡买张门票走了进去。教堂里空无一人,只有他一个游客。依然是那古老的有点儿发霉的味道,高高的穹顶,旋转的楼梯,斑驳的壁画……时光仿佛倒流,把伊凡一下带回到童年。神父在哪里?他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教堂。他在的,一定在的。伊凡已经感受到了神父的气息。过去神龛的位置,现在是一幅巨大的壁画,应该是教堂修复后画上去的。壁画内容是耶稣受难,与以往耶稣受难的痛苦表情不同,画中的耶稣神态安详,头微微仰起,一缕阳光照射在他那瘦削的脸上……
原载《海燕》201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