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离开印度时,本多搭乘的五井船舶公司的“南海号”,是设有六间客房的客货轮。这条船横穿过雨期已过、东北季风吹来习习凉飔的暹罗湾,渡过湄南河口的北揽之后,一边测量海潮的涨落,一边向曼谷逆水航行。十一月二十三日的天空,干爽明净,一派湛蓝。
从那片瘴疠之地回到熟悉的城市,本多感到心情宽舒。虽然没有什么使他特别激动的事,但旅行中积攒了那么多恐怖印象的压舱物,所以本多只好将身子依靠在上甲板的栏杆上,而将那些压舱物一起堆放在精神之船深深的舱底。
途中同泰国海军的驱逐舰擦舷而过,除此之外,生长椰子树和茂密芦苇丛的河岸寂静无声,人烟稀少。当接近右岸的曼谷和左岸的吞武里时,吞武里河岸出现了水椰子树叶葺顶的高脚房屋,透过光闪闪的树荫,可以窥见果园里劳动的人们黝黑的肌肤,他们忙着栽种香蕉、菠萝和山竹果等。
攀鲈喜欢攀援的槟榔树,也亭亭站立于果园的一隅。本多一看到,就想起那位老女官咀嚼着用蒌叶裹着槟榔果的口烟,满嘴鲜红的样子。现代主义者銮披汶已对此加以禁止。因此看来,女官们至少要到远离都城的邦芭茵,才可躲过禁令,尽情过把瘾。
单桨货船渐次多了。不久,远方出现商船和军舰相互交错的桅杆。那里是空堤港,亦即曼谷的海港。
混浊的河水在夕阳映射下五彩缤纷,熏然呈现着一色玫瑰红。又经河面流动的油彩映得亮晶晶的,这使本多联想起印度那些众多的麻风病人圆滑的肌肤。
轮船即将靠岸时,本多从挥着帽子前来迎接的人群中,慢慢分辨出五井物产那位肥胖的分公司经理,两三位职员,还有日本人会长。菱川似乎有意躲在分公司经理背后站着,本多的心蓦然沉重起来。
本多走下舷梯,未等五井物产的职员前来接过皮包,早被菱川从斜刺里一把夺了过去。他以前所未有的谦卑和殷勤的态度迎接本多。
“您回来了?本多先生!看到您身体很好,这我就放心啦。印度之旅想必很辛苦吧?”
他的这番话对于本多,尤其是对于分公司经理来说,是非常失礼的。所以本多没有搭理他,只向分公司经理打招呼。
“所到之处,受到您无微不至的关照,深为感动。托您的福,使我饱享一次豪华之旅。”
“英美对于日本资产的冻结,根本整不垮五井物产,这回您总算明白了吧?”
前往东方宾馆的车中,菱川抱着皮包,老老实实坐在助手席上。分公司经理说道,本多外出这段日子,曼谷的人心恶化了。他提醒说,人们都上了英美巧妙宣传的当,对日感情变得十分险恶,还是注意些为好。车窗外的街道上,到处拥挤着一群群穷苦的民众,这是以前未曾看到过的。
“有谣传说,日军很快就要从法属印度支那打过来了。地方治安恶化,大批难民流入曼谷。”
但是,宾馆服务英国式的冷漠却丝毫没有变化。本多回到房间,洗了澡,心情也平静下来了。
分公司经理等人为了等待本多一起吃晚饭,坐在面向庭院的大厅的椅子上,天棚上缓缓转动着巨大的风扇,时时传来甲虫碰撞的响声。
本多走出屋子,重新打量一下自己也身在其中的这帮子“南游中的日本绅士”,瞧瞧他们那副旁若无人的做派,总觉得缺乏一种美感。
为什么呢?可以这么说,本多在这一瞬间,最初如实发现他们的丑陋以及自己的丑陋。很难想象,这伙人和美丽的清显、勋同属于日本人。
从一身英国制高级亚麻西服,到雪白的衬衫和领带,可以说无可挑剔,然而每人手里都不停地扇着日本扇子,手腕上套着嵌有一粒玻璃球的黑带子。一笑就露出满口金牙,人人戴着眼镜。上司故作谦虚,对工作夸夸其谈;而下级则乘此阿谀奉承一番:“到底还是分公司经理啊,什么叫胆量?胆量就是既诚实又勇敢嘛!”接着就大谈那些浪女的故事,以及主战论者,或者低声议论军部的横暴……这一切,都像热带读经一般翻来覆去,呶呶不休。这些话语都同伪装的活力和奇妙结合在一起。尽管体内某处营聚着不绝的倦怠,或者汗湿的奇痒,但身子却靠着生硬的态度的支撑,时时于心灵的一隅,浮泛着昨夜的快乐,以及由此所带来的湖沼红睡莲般疾病的恐怖……本多刚才在屋子里揽镜自照时,虽然增添几分羁旅的倦容,但他还不肯明显承认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从镜子里看到是曾经坚持正义、进而又拿通往正义的小道做交易、然后活过四十七岁年龄的男人的面孔。
“我的丑陋很独特。”本多走出电梯,朝大厅方向跨下几级红地毯。这时,早已恢复的自负又附在他身上,他想,“我和那帮商人不一样,不管怎样,我到底是有过正义前科的呀。”
——当天晚上,在广东菜饭馆里,酒过三巡,分公司经理当着菱川的面,大声对本多说道:
“这位菱川君啊,太给本多先生添麻烦啦,他本人也切实感到,多方面伤害了您的感情。他也很表痛悔,先生出发后,他反省道:‘都是我不好,我错了。’并因此而得了神经衰弱。不过,这个人虽然有各种缺点,但总还有点用处。没想到跟着先生之后,反倒惹了不少麻烦,我等也感到责任重大呀。因此,我们今天想跟先生商量一下,鉴于离先生回国还有四五天的时间(啊,已经订好了军用飞机),菱川君也深刻反省了,他表示今后一切都努力听先生的,不知先生能否以宽大为怀,多加原谅呢?”
这时,坐在桌子对面的菱川,额头几乎触到桌布,十分恭敬地拜了拜。
“先生,您就尽情地斥责我吧,都是我不好。”
这种事态,使本多甚感心情忧郁。
分公司经理说了一番这样的话。他自认为菱川是个好导游,但从菱川的态度上看,一定是本多太任性,弄得菱川很为难。但眼下就把菱川换掉,就会伤害菱川。无论如何,这四五天里,只得让菱川忍着性子干下去,因此,好歹把一切都加在菱川头上,这才是上策。这样一来,也不至于伤害本多的面子。
本多一时有些气愤,但随即感到要是一味坚持己见,局面越发对自己不利。凭菱川的性格,他不会向分公司经理亲口承认“我错了”的具体事例,也决然不知道自己为何遭到厌恶。照他的想法,既然自己遭到厌恶已成事实,那他一定会设法挽救这一事态。他巧妙地拉拢分公司经理站到自己一边,因而经理才有了这番没头没脑的言论。
本多即便原谅这位愚不可及的胖经理,但决不会听任菱川明知道自己被厌恶,又偏偏自作聪明地进行一番厚颜无耻的表演,挖空心思强使别人接受的圈套。
本多突然起意明天就回日本。不过,这种临时变更行期,在别人看来,明显是出于对菱川不满的小孩子意气。他觉得,自己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本多感到,因为开始对他宽大无边,只得越来越宽大下去了。
——剩下的,只能对菱川实施机械般的操作了。于是,他笑着对菱川加以否定,说分公司经理的误解实在没有道理,明天还要去采购礼品,逛书店,以及联系玫瑰宫作最后的辞行,这一切还都得指望菱川协助办理。而且,本多获得了一种技术性的自豪,在巧饰感情这一点上,自己究竟能做到何种程度。
——果然,菱川的态度变了。
他首先陪伴本多去一家书店,这里简直就像进货渠道甚少、架子上只稀稀拉拉摆着几种蔬菜的青菜店,店头里仅有几本印刷粗劣的英文版和泰文版小册子。要是从前,菱川就会大发议论,痛斥泰国文化低俗,这回却默默听任本多任意挑选。
这里找不到泰国小乘佛教以及有关轮回转生的英文版图书。不过,一本自费出版的薄薄的诗集,却引起本多的注意。这本书为粗糙纸印刷,雪白的封皮在阳光下灼灼耀眼。本多站着阅读了用英文写的序。原来那是一九三二年六月不流血革命过后,一位投身那场殊死革命的青年,将幻灭用诗的形式记录下来的一本书。这部诗集碰巧正是勋死后的第二年出版的。翻开书页一看,印刷模糊的英文尽管很稚拙,但却琅琅成诵:
谁能知道,
奉献给未来的青春的牺牲,
却仅仅滋生出腐败的蛆虫?
谁能知道,
即将迎来新生的瓦砾之地,
却萌发了毒草的荆棘?
因此,蛆虫煽动金色的羽翼,
毒草随风飘散瘟疫。
满腔忧国的热血,
赛过雨打合欢花儿红。
暴雨过后,屋檐、廊柱和栏杆,
爬满专制的白色霉菌。
昨日的明智遭名利河坛的淘洗,
昨日的骏足已被裹上锦绣的彩舆。
哪抵得上,
那卡宾县,巴塔尼县,
繁衍于花梨木、紫檀,还有苏木的浓荫下
常春藤、荆条、淡竹的道路?
日照雨淋的密林里,
犀牛、貘、野牛,
时而有象群寻水。
不如让它们,
踏碎我的亡骸而过。
干脆亲手撕裂自己的咽喉,
鲜红的月亮照射着草上的露珠。
谁能知道?
谁能知道?
慷慨一曲振山河。
……本多被这首绝望的政治诗歌打动了,他以为,没有比这首诗更能安慰勋的灵魂的了。难道不是这样吗?勋未能成就久已梦想的维新而死去,然而,即使实现了维新,当时,他无疑会感到更大的绝望。失败是死,成功也是死,这就是勋行动的原理。但是,人们的不如意,在于不能置身于时间之外,将两种时间、两种死法加以公平地比较,然后选择其中之一。就是说,不能将维新后尝到幻灭的死,和未尝到之前尽早的死,一对一进行选择。因为,既然有早死,就不会再有迟死;既然有迟死,也不会有早死。因此,人们只得将这两种死法留给未来,遵从先见之命,选择其中之一。当然,勋选择了未尝到幻灭之前的死,此种先见,包含着尚未接触权力鳞爪的年轻人所具有的清流般的睿智。
但是,参加革命,获得成功之后所袭来的幻灭与绝望,仿佛眼睁睁瞧着月球背面一样。此种感怀,即便立即寻死,也许只能使死逃离较之死更甚的荒凉。而且,不论多么真挚的死,也难免被看作是发生于阴郁的革命的午后,一次病理学意义上的自杀。
本多将这首政治诗献于勋的灵前,其用意就在这里。勋至少是梦见日出而死的,但这首诗中的早晨,却在龟裂的太阳下,展示了脓血淋漓的伤口。然而,偶尔发生于同时代的勋的壮烈之死,和这首政治诗的绝望之间,却牵连着一缕扯不断的丝线。这是因为,人们对未来冒死以求的幻想,最好的幻想,最坏的幻想,最美的幻想,最丑的幻想,抑或都齐集于同一个地方。更为可怕的是,弄不好都属于同一种东西。勋所殊死寻求的,其先见愈加贤明,勋的死愈加纯粹,到头来只能获得这首政治诗一般的绝望。难道不可以这么说吗?
本多感到,自己之所以有这些想法,不用说是庞大的印度留下的阴影。印度为他的思绪,编织了一层又一层莲花瓣似的构造,已经不允许他停留于清纯的直线形的思路之上了。为了营救勋,本多不惜抛弃审判官之职,当时对于他自己来说(尽管他也因最终没有营救清显而痛悔不已),或许一生就这么一次跃动着无私和献身。但是,当他徒然丧失勋之后,他只能在转生里占卜被翻转的理想,到轮回外寻求未来之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而且,在本多很难具有“人”的感情的心胸内,给予最终暗示的,正是可怖的印度。
无论成功或失败,迟早总要归于幻灭——这样的“先见”根本称不上先见。因为,这只不过是寻常pessimismo的见解。重要的只有一种,那就是以行动、以死节而实现的先见。勋出色地实践了。只有靠这种行为,才有可能均等地里外看穿时光随处建筑的玻璃障壁,而这种障壁凭人力是决然无法超越的。在渴望、憧憬、梦境和理想之中,过去和未来变成等价同质,总之,成为平等的东西。
勋于死的瞬间,是否从墙缝里窥见到这样的世界呢?本多渐及年老,他要弄明白有一天临死前究竟会看到些什么,这个决不可以等闲视之。至少那一瞬间,实在的勋和假设的勋交换了目光,清楚地捕捉到这边的先见尚未看到的对面的光辉;同时,对面的目光无限渴望地透视这一边,憧憬着已经获得和尚未获得的东西,紧紧捕捉到过去投向自己的渴望的光辉。看来,这是确定无疑的。这两种生,透过不能再度重新复苏的机缘,穿透那道玻璃障壁结合在一起了。这将暗示着勋同这位政治诗人,即憧憬末路之死的诗人,同拒绝人生路尽而即行赴死的青年永恒的连环。那么,他们凭借各自的方法,为实现意志和希望的本身,究竟如何呢?历史决不因人的意志而动,而人的意志的本质就是敢于介入历史的意志。这正是本多自少年时代起一成不变的看法。
……这么说,怎样才能将这本最好的诗集,及时奉献于勋的灵前呢?
就这样带回日本,供在勋的墓前,可以吗?不,本多知道,勋的墓也是空荡荡的。
对啦,可以献给月光公主!就献给坚持说自己是勋的转生的幼小的月光公主好了。这自然要使用最直接的快速传递。而自己就可以充当这种穿越时间壁垒、自由往来的飞毛腿。
然而,年仅七岁的公主,即便聪慧无比,她能理解诗中的绝望之情吗?况且,勋的这次转生采取的形式过于明显,反而给本多带来一抹疑虑。首先,公主姣美的浅黑色腹胁,于明亮的阳光下,经过检验没有三颗黑痣……
本多决定将从印度带来的高级特产纱丽和这本诗集作为礼品奉献,责成菱川和玫瑰宫取得联络。三天之后,本多得到回话:公主将特别打开如今因国王不在而闭锁的却克里宫,在“王妃厅”接见他。
不过,这次接见附加了女官们严格的条件。原来,本多到印度旅行期间,公主一直等待本多尽早回泰国,盼望着本多回归日本那一天,能同他一同去日本。于是,女官们只得假装应允,并为她准备服装哄骗她。因而,女官们规定,本多谒见时,不用说不能透露回国日期,就连“归国”二字提都不能提。希望他尽量装作要在泰国永远住下去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