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
何镇邦
前不久,收到少鸿从洞庭湖畔寄来的信和他即将出版的中篇小说集《花冢》的书稿,他希望我先读读准备收在这个集子中的八部中篇小说,为这个集子写几句话置于卷首。少鸿十一年前在鲁迅文学院学习过,听过我的课,算是我的学生;去年夏天又刚刚读过他新近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两卷本长篇小说《梦土》,留下较好的印象。我为少鸿创作上的丰收而高兴,便毫不犹豫地把交付的任务应承下来。
收在《花冢》中的八部中篇小说,最早的写于一九八五年,最晚的发于一九九五年,其间约十年左右。这八部中篇,只是少鸿十年小说创作中的一部分。他在致笔者的信中这样写道:这部中篇小说集“收入题材、风格稍为相近的八个中篇,它们大多以湖南中西部乡镇生活为题材,反映不同时期的社会形态和各色人等的生存状况,有一定的地域文化特色,艺术手法则不尽相同……”我是按照少鸿的这个提示来读他的八部中篇的,得到的总的印象同他这个提示大致不差。
湖南的中西部,沿着资江和沅水上游两岸罗列的山峰和乡镇,在少鸿的心目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因为他的童年、少年以至青年时代都是在那儿度过的;而那里的山山水水,又不乏雄奇瑰丽的景色,甚至带有点魔幻的色彩。而作为楚地,楚文化的积淀又是那么深厚。无论是雄奇的山川景色,淳厚朴实的民风,楚文化的深厚的积淀,这一切都在少鸿的小说创作中占有重要的位置,都是少鸿小说创作的重要生活素材和艺术养料,也都在少鸿小说中得到充分的独特的表现。读少鸿收在此集中的八部中篇小说,最突出的一个印象即是它们都具有相当浓郁的地域文化色彩亦即楚文化的色彩。当然,这种文化色彩既表现在对湖南中西部乡镇生活具有独特的民俗风味和生活氛围的描写上,表现在对沅水上游两岸雄奇的山川景色的描写上,更重要的还是表现在整部小说着力刻画的各种各样的人物形象,尤其表现在对这些人物的心理文化积淀即楚文化积淀的较深入的开掘上。《皇木》中那位在湘西大山中采伐皇木的采官酉,他在采伐皇木和放皇排中的传奇经历、英雄行为和对皇室的忠心耿耿,都表现出他作为一个湘西汉子的刚烈和粗犷的性格,也开掘出他性格中蕴含的楚文化积淀。《白鹞河排佬》中,作者所精心刻画的那位敢于闯白鹞河上的乌龟滩和曲尺崖的驼背放排佬,他撑着木排闯滩过崖,同湍急江水搏斗的英雄形象,他夜宿小旅店同老板娘之间颇有浪漫色彩的感情交流,都把一个排佬的形象塑造得如同刀砍斧削般,相当突出,也相当富有立体感;在这个排佬的身上,不仅表现出一种楚人特有的豪气和侠胆,也表现出他的柔情,把他性格中的楚文化积淀表现得淋漓尽致,而且笔墨粗细相间,既有排佬撑排在白鹞河上闯滩过崖的粗线条的带有英雄豪气的描绘,也有夜宿小旅店时的一段荡气回肠的抒情笔墨,我以为这是这部小说集中较出色的一篇。再如《龙船》,写双龙镇上黄、李两个家族端午节赛龙舟的故事,无论是黄家的黄祥生,还是李家的李耀庭,两个血气方刚的后生,他们的性格中都带有楚文化深深的烙印,他们可以为赛龙舟而大动干戈(当然其中不仅有家庭观念和家族的利益,也是为了争夺双龙镇上第一美人青玉的爱),但一旦在赛龙舟中同驻扎镇上的日本兵交手,又同仇敌忾,一起牺牲于日本人的枪口下,这篇作品中刻画的日本侵略军的小队长东山一郎也是一个相当独特的形象。当然,《溯流》中的那位水电工人东,《黑松林》中的爷爷和孙子松子,《梦生子》中的禄子,等等,也都是一些很独特的血肉丰满的艺术形象,作者也都T-同程度在他们身上开掘出楚文化的积淀。
少鸿这部小说集所收的八部作品,从题材来看,大都是写湖南中西部乡镇中的凡人凡事,有发生在比较遥远的年代的,也有发生在改革开放年代的,无论是过去的故事或现在的故事,同国家大事联系都不太紧密,它们与那些描写商界的风云、政界的斗争抑或军营里的进行曲等等重大题材或时代的主旋律的作品,自然不能相提并论。但它们仍然有它们存在的价值,它们仍然有它们的读者,而且它们存在的时间未必比那些重大题材的主旋律作品短些。这是为什么呢?这主要是因为少鸿熟悉他笔下所写的生活,并且有自己独到的深刻的理解,他笔下的山川、乡镇和各色人等,无不是他所熟悉,并且烂熟于心的,他不仅熟悉它们,而且还善于把它们的原始状态的生活素材变为艺术化的形态,这就能写出别具一格的具有独特艺术特色的作品来。少鸿的创作经验再次表明,在文学创作中,写什么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怎么写,如何对平凡的生活作独特的理解和深入的开掘,并把它们变为具有审美意义的艺术品,同时,如何在小说文本上下功夫,在小说文体上实现作者的审美意图。当代有位著名的作家曾经这么说过:小说,小说,就是往小里说一说。这话看来似是戏言,其实却道出了小说创作的真谛。写小说,讲究的是小处着墨,以小见大。看来少鸿是懂得小说创作这一重要规律的,书中的八部作品,大都写的凡人小事,却大都道出了人生的真谛,开掘出富有地域文化特色的楚文化积淀,从而具有较高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也就是具有较强的艺术生命力。这难道不值得我们认真地读一读吗?
看得出来,少鸿在他的小说创作中有过多种多样的艺术探求,八部中篇小说的艺术手法的确是不尽相同的。《皇木》、《黑松林》、《梦生子》等篇什,较多地运用浪漫主义手法,或想像、夸张,或象征、怪诞,表现出比较雄奇瑰丽的艺术色彩。《皇木》中写采官酉进山伐木和下河放排,笔墨都相当豪放,而关于赶尸人和甩妹的描写,更是怪诞,具有浪漫色彩;《黑松林》、《梦生子》中浪漫主义的笔黑更多,色彩更绚丽,也更具神秘色彩。我以为,少鸿在这组写湘西的作品中用一种浪漫主义手法,同作品的题材以及他所着力表现的地域文化特色是相表里的,因此也是得当的,有意义的。当然,集子中大部分篇什还是运用的现实主义的笔法,甚至是传统的白描手法。上面提到的《白鹅河排佬》中的粗细相间的笔墨,是值得称道的。还有一篇《溯流》写作家庄一夫陪一位城里的小姐也是他的情人雅到山野里散心,乘小船溯沅水而上一路的见闻,尤其是写同船邂逅的水电站建设者东到沅水上游一个世外桃源式的山村探望他的情人山妹子桂莲并动员全村搬迁的故事,虽然用的是写实的白描手法,间或用点诗意化的象征笔墨,显得更美。读了这八部中篇小说,可以看到少鸿在艺术上的多种探求所取得的可喜成就,但也可以看到由于他的小说文体意识不够自觉所带来的某些不足。
希望少鸿写得更多些,更好些。
是为序。
一九九八年元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