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关于“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认出程谜的声音”这个问题？方茶想了两小时。
无暇再去关心考题的难易，也腾不出心思观察学生们答题时的表情。就那样单手撑着脑袋，望着窗外久违的湛蓝的天空，整个思绪浸泡在程谜朗读英语短文的声音里，听力后面的考题到底该填怎样的答案，她早就抛到九霄云外，满心困惑——怎么就没认出来呢？
仿佛买中了彩票，却错过兑领时间的自责和懊恼。
仔细想来，其实也不能怪自己太粗心。程谜谈吐时声音紧张胆怯，可CD里的那个人自信饱满，稀松平常，再经过后期的工业加工，除了许寒衣，估计不会有第二个人会将他与程谜联系到一起。
正因为有着如此大的差异，方茶才久久没回过神来。原来在四年前，她就和程谜有过交集。四年，一千四百多个深夜，她都在他的声线里入眠。却不曾想，居然能和那个声音的主人在现实中相遇。
考试结束之后，方茶核对了听力部分的标准答案，正确率100%。
她立刻打开电脑，激动地给程谜发了一封感谢信，感谢他的声音在大学时期给予的陪伴和教诲，让她轻松揽获所有演讲比赛的冠军，大恩不言谢，将来定当回报。
检查了一遍邮件，格式规整，没有错字，按下发送键。
方茶看着屏幕上那个可爱的小圆圈变成绿色的勾，一个人兀自在办公室笑出声来，旁边的老师打趣道：“看来这次方老师胜券在握啊！”
方茶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自信：“承您吉言！”
秋天雷阵雨的后遗症，是一场猝不及防的感冒。
程谜这天没去书店，披着毛毯宅在家里，抱着笔记本坐在沙发上工作。碰上一句非常晦涩的长句，他正苦思冥想怎么翻出韵味，邮件的提示音打断了思绪。望一眼消息提醒，“方老师”三个字让他心中微微一颤。
难不成许寒衣又出什么幺蛾子？
程谜读了一遍，没懂，再读一遍，还是没懂。正打算关掉网页，许寒衣开门进来，一副刚从刀山火海里逃生的丧气样，甩下书包，瘫倒在程谜身边。
“可算是考完了。”
程谜看她一眼：“晚上想吃什么？”
许寒衣腾地坐起，“你什么时候接的外快？考听力听到你的声音，我都懵了！也不告我一声，也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不对，直接先给我读一遍也好啊。”
程谜有些诧异，市教育局几周前联系到他，希望他念一套听力材料。转做翻译之后，多年没录过音，程谜并不想接，但对方说只需要独自在录音棚里完成，女声会另外单独录制，而且出价不菲。他一向不懂如何拒人，便答应了，没想到会用在高中考试里。
“当时方老师好像也听出来了，反应比我还激动。”
程谜想到刚才那封邮件，这才回忆起四五年前，父亲刚去世，家里断了经济来源，他录过一次英语听力练习材料，当时出品方说是试音，给的钱也少。程谜以为他们不会用，没想到公开贩售了。
程谜又打开邮件，这次更加认真地浏览起来。
许寒衣在一旁喋喋不休：“真想不到，平时看你说句话都费劲，读起英文来那么溜！变了个人啊简直！”
程谜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想到那日在书店看到方茶随身带着的小说，他没有告诉她，那是他翻译的第一本作品，回过头看，很多地方都不够满意。听说卖得也不是很好，这么多年来，他还是头一回遇见看这本书的读者。
盯着电脑屏幕上的光标，程谜想，要回么？怎么回？
思来想去，打下一行字：“被你听见，也是我的荣幸。”
大联考总成绩出来了，方茶的班拿了年级第三，英语平均分稳居第一，不仅保住了饭碗，还拿到了一笔丰厚的奖金。办公室的某些老师气得咬牙切齿，有位男老师直接下套：“方老师，真是后辈可畏啊，这次大赚一笔，也不请大伙吃个饭吗？”
方茶已经意识到接下的发展，一旦答应请饭，餐厅绝对往贵的离谱选。趁众人没有起哄前，她豪爽地点头：“成，我这就去给大伙买咖啡。革命尚未结束，不能松懈啊！”
等方茶提着十杯咖啡回来，办公室里不出意料已经唠起了家常。
谁家的保姆手脚不干净。谁家的孩子在国外烧钱。谁和老公关系变糟糕，考虑要不要离婚？
方茶插不进话，便回到办公位继续工作，自从上周收到程谜的回信，她就像打了鸡血，立志要在明绿闯出一片天。成为配得上……不对，是让程谜也刮目相看的人民教师。
教地理的薛老师家庭美满，丈夫是外企高管，儿女都在国外，不用争业绩，教书不过是个兴趣爱好，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关心同僚。她见方茶闷声坐着，便挑起话头：“小方啊，你肯定觉得我们很无聊吧。我跟你说啊，年轻没几年的。”话风一转，“你好像还单着吧？长得这么好看，是时候找个好人家嫁了。”
方茶隐约觉得不对劲，还未等她想出对策，薛老师已经抛出橄榄枝：“我侄女在出版社工作，正好过几天她们有个联谊会，我帮你报了名，你也去，没准遇上真命天子呢。”
“真命天子”四个字让方茶打了个哆嗦，其他老师不约而同地点头，仿佛错过这次，她就永远嫁不出去了似的。
方茶送出一个感激的微笑：“多谢大家关心了，我现在忙得跟陀螺一样，哪有空谈恋爱呀。下次，下次吧。”
薛老师正要开导她，方茶说班里还有事，溜了。去教室的路上遇见许寒衣，女生扯着衣袖和一个男生有说有笑，方茶轻咳两声，许寒衣一脸镇定，男生却一溜烟跑了。
“在做什么坏事？”
许寒衣耸肩：“联络同学关系咯。”
方茶敬佩她的临危不乱，自上次家访之后，女生都很守规矩。她问：“最近你很乖嘛。你哥训了你？”
“程谜？训我？”许寒衣噗嗤一笑，“你开什么玩笑。他只是用零花钱威胁我，别再给你惹麻烦。”
方茶窃喜：“他真的这么说？”
“一字不差。”
方茶忍住笑意，问：“他还好吗？”
“不好。”
“怎么了？”
“听说要去参加一个联谊会。烦着呢，失眠好几天了。”
方茶一愣：“什么联谊会？”
“不清楚，好像是出版社领导亲自邀请他的。”许寒衣叹气，“你懂的，他没办法说‘不’。”
话音未落，方茶已经甩起手刀往办公室跑。
“薛老师！请帮我报名！”
喝着养生茶的薛老师险些呛鼻，她被方茶的架势唬住了，来不及考虑为什么她会回心转意，只好愣愣点头：“没、没问题。”
联谊会那天，方茶露出事业线，化了流行的桃花妆，还去发廊斥巨资做了头发，结果都没有派上用场，因为程谜没来。准确来说，是没来她参加的这场联谊会。
从坐落到晚餐结束，方茶没说超过十几句，对面的男同胞们时不时就往她胸口看，害她每隔五分钟就去一次洗手间，不经意间，她还感受到薛老师的侄女眼睛里射过来几只的冷箭。
到底是有蠢？听见出版社的联谊会，就脑子一热觉得和程谜是同一场。
等待甜点的空档，方茶拒绝了男士们添加微信好友的请求，早早离席。
方茶披上风衣从餐厅出来，夜生活刚开始，城市一派热闹喧哗，附近几家餐厅也门庭若市。仿佛所有人都在庆祝生活，唯独她，黯然神伤。
喝了不少酒，有些微醺。
方茶一边逆风沿着街边走，一边幻想程谜置身在联谊会上的景象，大概会全身紧绷，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吧？长得那么好看，女生们一定被他迷得七荤八素，总用热脸去贴冷屁股。到头来，没有电话号码，加不上微信，可能连邮箱也不留，只好纷纷知难而退。
本来还担心程谜羊入虎口，这么想着，好像是多此一举了。
方茶低着脑袋笑自己的多虑，一抬头，顿住了。
距离二十米左右的火锅店门口，围聚着一群人，男女各一半，像是刚吃完散场，程谜穿着白色羽绒服，站在热闹边缘，无所适从地等待应酬结束。
一个高挑妖娆的女生靠近过来，伸出手：“程先生，认识你很开心。希望下次还有机会和你喝酒。”
别自作多情了，他才不会和你握手。
方茶正等着看她出丑，却见程谜回握住了她，还拘身，甚至……笑了！
在此之前，方茶笃定地以为这个表情是和程谜没有关系的，绝不可能出现在他的脸上的。如今，他就这样轻易把它送进某个女人的眼睛里。
方茶静静的看着他与那个女生告别，虽然还是拘谨生疏，却完成了一整套社交礼仪。而就是这样的他，当初连一把伞都不愿意亲自递到她手里。
联谊结束，程谜回到了一个人的状态，他仿佛劫后余生般地松了一口气。他迅速穿过汹涌的人潮，坐进路边的车里，这个点路况不好，他决定先在车上解决一些工作。
打开邮箱，十几封未读。鼠标正往上移，又多进来一个。
来自方老师。
这次的内容很短，短到不用打开就能看完。
“我在你九点钟方向。”
程谜透过车窗，看见方茶站在狭窄的人行道上，路人纷纷侧目，她也没有退让半分的意思，直勾勾地瞪着他。
心情……好像不太好。
方茶走过来，敲敲车窗，程谜摇下玻璃，窗外伸来一只白皙纤细的手。
程谜身子下意识地往后，她要做什么？
“握手。”方茶说，“和我握手。”
程谜迟疑，方茶补充：“不能拒绝。”
原本程谜还在思考为什么方茶会出现在这里，此刻这个问题好像无关紧要了。
程谜沉默片刻，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这样？”
寒冷的晚风在耳边呼啸，方茶的鼻尖通红，全身都冻僵了，唯独右手被一团柔软的温暖包裹，尚有知觉。她细细感受着程谜的手心、手指、骨节。宽大厚实，纤细修长，建立起一个温柔的宇宙。
同时，程谜也心中一震，她的手怎么这么凉？再看她单薄的衣裳，难怪了。
程谜试图将手收回，方茶握得更紧。等他抬眼的刹那，便又松开了。
程谜感觉她实在冷，便问：“要不要……上车里来？”
方茶还没消气，她知道他只是客套一下，但她点头了：“好的。”
周身的空气暖了，方茶的神经也渐渐回温，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坐在了副驾上，车内有一股好闻的香水味。几分钟前，她一路跟着程谜，像故意要让他发现似的，壮着胆与他保持着很近的距离。等他迅速上了车，方茶小跑起来，却不见他开走。脑子一热，才用程谜的做派给他发了一封邮件。
包括刚才那句带有冒犯意味的“好的”，通通都在为一件事佐证——她在吃醋。
平日除了偶尔接送许寒衣，车里再没载过第三人，此刻窗外人声鼎沸，车内静谧无声，程谜感觉呼吸有点困难。他正视前方，身边良久也没动静，他才忍不住问道：“温度，要不要再高点？”
方茶的后背在发烫，耳朵也烧起来了，已经够热了。
“不用了。”
算起来，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但程谜仍然不知道该拣起哪个话题聊。他们之间隔着一片雪原般寂静的空白——其实他和任何人都如此，不同的是，此刻他想往其中填补点什么，哪怕一排没有意义的脚印。
“方便送我回家吗？光芒城市家园。”方茶破罐破摔。
与其如此坐着，这倒是个好主意。“方便。”程谜在导航上输入地址，启动车子后，他看一眼方茶，“方老师，系安全带。”
方茶照做，然后望向窗外。她知道如果自己不开口，这一路就会一直这么安静下去。可现在她不想聊许寒衣，不想聊和今晚无关的任何事。
“今晚我去联谊了。”方茶打破僵局。
程谜一怔，扶着方向盘：“很巧，我也是。”
“遇见喜欢的了吗？”
程谜摇头，却没反问方茶。方茶自己答：“我也没有。”
程谜的表情波澜不惊，声音也是：“真可惜。”
“不至于。没有遇见，程先生觉得可惜吗？”方茶知道他是替她说的，但偏要这么问。
程谜点头，他居然点头了。
“嗯，很可惜。”
方茶感觉心脏中了一箭。
但程谜真是这么想的，对他来说，出门是无比艰难的事，害怕遇见邻居，就连丢垃圾也选在深夜。参加联谊会更不必说了，花了那么大力气，却没有达成目的，是很可惜的一件事。他不是信仰爱情的人，一个人生活是最理想的状态，但假如遇见了真爱，他也不认为是一件坏事。
方茶心情更糟了，索性不再开口。程谜好奇地看她，他想好了回答，等待着方茶问为什么？可她没问。他从未在肚子里藏过这么多想说话，不知如何消化，以至差点在红灯前晃神。
太安静了。
程谜看着导航上那条蓝线蜿蜒漫长，考虑了几分钟，问：“介意我放点音乐吗？”
“当然。”
程谜立刻收回伸出的手，方茶赶紧改口：“哦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不介意。”
其实刚才她一直从后视镜中偷瞄程谜，巨细靡遗地记住他小鹿般的眼神，微抿的嘴唇，和因为紧张呼吸也不自然的鼻子。她开始怪罪自己，为何要把他逼到这种地步？仿佛她的每次出现，对他来说都是一场灾难。
她乐此不疲。他避之不及。
程谜打开音响，第一首歌是《Mystery Of Love》。
该死！
方茶心中喊道，这首歌是她的最爱，居然连喜欢的音乐都和他一样？
这时方茶发觉，但凡程谜做了什么令她意兴阑珊，就一定会有什么将她的心再拉回来。比如一把伞，一首歌……如此往复。他还是他，她也还是无可奈何的自己。
一首播完，方茶问：“能再听一遍吗？”
程谜便选了单曲循环模式，Sufjan Stevens宛如天籁的声线一路唱到了终点。
方茶下车，程谜也绅士地开了车门。
“天太冷了，你早点回去吧。”
“好。”程谜左手叠着右手放在腹前，“方老师，再见。”
小区前是一条笔直的路，没机会拐弯，所以也不能回头。方茶故意放慢脚步，期待程谜忽然喊自己一声。直到真的快到拐角，方茶忍不住转头，程谜的车已经开走了。
呵。
白日梦真是做多了，尽想些没边的事。早知道还不如丢个什么在车里，他们之间就依旧存在着那个东西。
方茶往空中呼出一口白气，白气散尽，两束刺目的车灯射过来，越来越近。一个身影从车里下来，方茶揉了揉眼，是程谜。
愿望成真了？
“幸好，你还在。”程谜缓缓走过来。
方茶心跳加速：“我真落东西了吗？”
“算是吧。”程谜从口袋掏出一张纸币和四枚硬币，“上次买书，给你的找零。”
十四块钱，不差分毫。
方茶看着这些钱，沉默半晌，把它们收走，哭笑不得：“你真的……让我说什么好。这点小事，不用特地跑回来的。”
程谜没听出她有些失望，“我不喜欢，欠钱。”
“我的不算欠，再说也不多。”
任务完成了，程谜再次道别：“再见。”
这两个字听在方茶耳中，比这个冬天还清冷。既然他自己送上门，她便不打算就这么算了。
“为什么？”
程谜回身，“什么？”
“为什么要对许寒衣说那样的话？”方茶直视他，“明明可以说‘不准再闹事’，也可以说‘专心学习’，为什么偏偏要说‘别再给她惹麻烦’？”
程谜第一反应是，她在说什么？而后才回忆起来，此前是这么对许寒衣说过这句话，而且还用零花钱作为筹码。
可是。
“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方茶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为什么会有我？为什么要提我？”
“那天，你来找过我，所以……”程谜有些慌乱。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缘由？”
程谜望着方茶，她的嘴唇很红，鼻尖很红，耳朵很红，连眼睛也红了。
“有。”他说，“但方老师，未必想听。”
方茶较劲：“说说看。”
程谜在这一刻淡然下来，声音里也没有了之前的拘束：“我不想再应付家访这种事，不希望，再有老师来找我。”
方茶愣住了。
原来如此。
“别再给她惹麻烦，这样她就不会再来烦我。”
当然是这个理由了，肯定是这个理由了，不然还有什么能令他特意提起她来？
借出的雨伞，重点是雨伞。
来不及找的零钱，重点是那十四块钱。
至于她，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冒然叨扰的菜鸟老师。
方茶自己找台阶下：“也是啊，家长应该都不喜欢老师家访的，我早该想到的。”
这次程谜没有急着道别，他宛若什么也没发生一般问道：“方老师，也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行啊。”
程谜想了想：“如何拒绝，我不喜欢的女生？”
方茶的心隐隐刺痛，这是故意在羞辱她吗？如果不是的话……
方茶下巴微微一抬：“很简单啊，像您对我这样，对她，就好了。”
没等程谜理解这句话，方茶抬手一挥：“晚安，程先生。”
程谜在原地站了很久，也望着方茶消失的路口很久。深夜气温骤降，也没有威胁到他半分。
像对她那样吗？
程谜扯了扯嘴角，笑了。
回到车里，坐进驾驶座，打开电脑，屏幕上是一封饭局结束没到十分钟就收到的邮件。
“程谜，我是小荔。刚才在饭店门口和你握手的那个女生，我特意去注册了一个邮箱，就是想告诉你，我好喜欢你，非常喜欢你。明天可以约你看电影吗？”
程谜不打算读第二遍，也没注意到对方邮箱ID里精心安置了他的名字拼写，光标利落地移到右上角的垃圾桶，点下去。
系统问：确定删除？
确定。
然而，在这个冷到离谱的冬夜，在这个距离家十公里之遥的路口，他可以确定的事情，不止这一件。
自从知道陪伴自己四年的英语听力练习是程谜录的，方茶听它的频率又涨了一倍，她将音频拷出来存进手机，有事没事打开当音乐听，尽管以她现在的水准，那些已经是小儿科了。
在这个晚上，她把音频文件删了，将CD原装封好，束之高阁。不听不念不想，程谜还是她的偶像，也是学生的家长，除此之外，她不打算再有非分之想。哪怕时间久了，许寒衣的老毛病又犯了，她也不再给程谜发邮件，顶多请许寒衣来办公室喝茶，但还是会想起他来，于是干脆连许寒衣也不找了。
釜底抽薪。
醒着的时候可以不想，梦里偶尔还是会出现那个人，好在闹钟会及时拉她一把，免得又陷进去。
漫天像雾的霾，把城市塑造成世纪末日。空气冷得连脚趾都不敢伸出被窝，但还是必须挣扎着起来，匆匆赶去学校监督早自习。上不完的课，批不完的作业和试卷，以及日复一日提醒时间的上课铃。
班里的矛盾层出不穷，不惧管束的体育生见到方茶还是会吹口哨，开着稚嫩又令她开心的玩笑。资深的前辈也渐渐柔和起来，在她太累的时候会给予鼓励和经验。起早摸黑，再回过神来，夜都已经像深海那么静了。
刚趴在教材上睡着，秦教授的一通电话将方茶惊醒。
“打扰到你了吧？”
方茶揉揉眼睛：“没，老师，怎么也还没休息？”
秦教授心情似乎很好：“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找到翻译那本小说的译者了！”
方茶伸个懒腰：“哪本小说？”
“就是你最爱的那本呀！《遥遥又寂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大半夜精神抖擞。
方茶终于醒了：“……真的？”
“是的是的。这周六，学校外文研讨会，他在邀请名单里。到时候你也来，我们一起好好聊聊。”
方茶看一眼记事本，皱眉：“恐怕不行，我们学校周六家长会。”
“家长会在下午吧，研讨会上午就结束，来得及吧？”
理论上是没问题的，但这次家长会意义非凡，马上期末考了，寒假一过，高考近在咫尺。学校特意安排了这次与家长碰个面，相当于动员大会。她是一班之主，需要准备的事情繁多，研讨会当然是想去的，但饭碗似乎更重要些。
表达了苦衷，导师也理解了：“不错，有为人师表的样子了。不然这样，你有什么想法，我帮你转达。”
方茶望着墨色的夜空想了想，说：“可以的话，帮我要一本签名书就成。”
周六一大早，方茶和程谜几乎是同时起床的，她赶去学校，确认家长会主题和内容，检查无误后，开始逐个发微信提醒家长，以防他们忘记。名单上每个学生都打了勾，唯独许寒衣没有。她思忖半晌，终究作罢。
程谜先给许寒衣做了早餐，回房准备研讨会的材料，出来时见许寒衣穿太少，督促她加条毛裤。
女生自然是不会听的，她一边往嘴里塞三明治，一边说：“对了，今天下午家长会，虽然知道你不会去，但还是告你一声，免得我背黑锅。”
程谜愣了一下，开电脑查看邮件，方茶没有通知他。再看一眼往来信件，最后与她的交流停止在一个月前。
“记得洗碗，我走了。”
跟许寒衣交代了一声，程谜换鞋出门。
为了许寒衣的学业和维持书店的经营，程谜除了卖力翻译各种文献图书，一个月大概会出席一次活动邀约。明明害怕社交，却必须结识更多人脉，上次联谊会是，这次研讨会也是。
程谜停好车，远远看见C大正门挂着巨大的横幅“热烈庆祝我校外语系第三届外文研讨会盛大开幕”。往行政楼的路上，女生们无一不将目光投注在程谜身上，一米八几的个头，白色高领毛衣，黑色皮衣，干净利落的短发，尤其那张不落凡俗的书生脸，简直是难得一见的风景。
只是……她们不懂为什么这个帅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着前进。
终于逃离众人的瞩目，程谜沿着行政楼的指示牌往里走，会场前铺着红地毯，陈列着鲜花，聚集着西装革履的一群人。他远远站了一会，等人少了些，才去签到处写下名字。
“程谜先生，你好。”身边走来两鬓斑白的老者，“我是外语系的教授，姓秦。久仰大名，感谢你出席这次大会。”
程谜拘身与他握手，“您好，感谢贵校的邀请。”
秦教授喜悦地打量了他一番：“果然气质不凡，我很喜欢你翻译的那本《遥遥又寂静》，非常有才华。”
程谜谦卑地点头：“不敢当。”
“说起来……”秦教授一顿，“这本书还是我一位学生推荐给我的，她叫方茶，也是非常优秀的人。她很想亲自来见你一面，但是工作在身，走不开……”
程谜一怔：“谁？”
“方茶，我的学生。”秦教授骄傲道，“现在是明绿中学的高三班主任，她仰慕你很久了啊！”
方茶冷不丁打了个喷嚏，一旁的数学老师问：“感冒啦？”
方茶摇头，时间差不多了，她拾起文件夹：“走吧，别让家长等急了。”
今时不同往日，原本的教学楼已经够喧闹了，家长到场之后，人数足足翻了一倍。此刻走廊里黑压压一片，过道被堵得水泄不通。方茶此前是见过此番景象的，却仍然无法适应，比起自家孩子，家长们似乎更在意彼此间的沟通，三三两两地围聚起来。而学生则事不关己地该干嘛干嘛，嬉笑打闹。
班级附近的楼道里，女生们严严实实把路给挡了，团团将某个人围住，七嘴八舌地“拷问”。
“他是你谁啊？老实交代！”
“超帅的耶！该不会是男朋友吧？你人生圆满了！”
“哎哟，刚才不小心和他对上眼睛了，我的小心脏都停了！”
方茶走过去，“注意安全啊你们，换个地方说不行吗？”
女生散开，方茶才看见被“围攻”的人是许寒衣。
方茶故意威吓：“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许寒衣见了方茶，连连招手：“方老师，不得了了！程谜来了！”
“……你说什么？”
“我哥！程谜！他来参加家长会了！你也瞧见了！这群丫头疯了一样！”
方茶沉一口气：“他在哪里？”
“教室啊，我位置上坐着呢。”
方茶丢下再次被包围的许寒衣，快步走完最后几级台阶。她小心翼翼地往门内看，熙熙攘攘间，程谜的确端坐在教室中央，眼睛不敢往任何地方看，旁人打招呼，他也不理，周围的喧闹快令他窒息。
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方茶随手拉住某个坐末排的男生，“韩金，你妈妈呢？”
男生大手一指：“在那呢。”
程谜第十次看表，距离家长会开始还有两分钟。四处都是人，他早就放弃找许寒衣了。但还是偶尔抬眼朝门外望，试图寻到方茶的身影。
“这位先生，我和你换个座位吧。”后方走来一个中年妇女，粗鲁地指向最后某个单独的座位。等程谜转过脸来，她惊喜地张大了嘴。
程谜挺直肩背：“您视力不好吗？”
女人声音变得小而柔：“不是的……我坐后面没问题的。是方老师她让我和你换一下。”
程谜一愣，“哦，好。”
他在末排重新坐下，感觉好多了。没有同桌，热闹全在前方，没人注意到他。再抬头，方茶已经出现在了讲台上。
方茶故意不往程谜所在的方向看，酝酿了一下，扬起一个大方的笑容：“各位家长，都安静一下，家长会马上就开始了。”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数十双成熟的眼睛齐刷刷落在方茶脸上。
原本方茶并不紧张，但她知道有一束来自末排的目光此刻也注视着自己，顿时间脑海一片空白。她环视整个教室，发现有一张座位空着。程谜都来了，是谁缺席？
不管了。
“各位家长，很开心大家今天能抽出时间来参加家长会。上次我们班考得都很好，这次会议的目的不是成绩，而是关系到下学期分班的期末考，以及你们都关心的高考……”
勉强流利地做了开场白，方茶将拟定好的复习方案以及家长注意事项分发下去，先让家长阅览再提意见，底下立刻又躁动起来。方茶这才小心看一眼程谜，只有他在认真专心地阅读。
要不要和他打招呼？一个月没见，也没发过邮件，特意走过去会不会太尴尬？
没等方茶做决定，教务主任从外面探进脑袋：“方老师，有时间吗？校长让你去一趟。”
这个时间，校长找她做什么？难不成又要夸她这个班主任当的好，委派什么重大任务吗？
方茶迅速赶到校长室，敲了门，进去之后，却发现气氛很僵。校长坐在沙发椅上，旁边还有一个女人，方茶定睛一看，是班里缺席的那位家长。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方茶隐约感觉并不会有好事。
校长简单讲述了事情缘由——家长偷看孩子手机，发现有和女生的暧昧短信，当即大发雷霆，孩子正值叛逆期，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家长将这事告诉了方茶，方茶答应会和学生好好谈，结果没多久却在电影院当场撞见孩子和女生在约会。
方茶解释：“我的确有认真和您的孩子谈，他也答应我会好好处理。”
家长火冒三丈：“是，你是和他谈了。可你说什么？你说，‘做你认为对的事’，那孩子就觉得那么做是对的。你是老师好吧！什么是对的？专注学习才是对的，你难道不知道？当初听说你当班主任我就反对，一个大学刚毕业的，怎么可能管好学生？这回证明了吧！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
“校长，我的确说过这句话，但这不是全部。学生只会挑对自己有利的话说，不能以偏概全啊。”
校长摆摆手，“家长，方老师，你们都别激动。方老师，我一直很欣赏你的，但这次你真的没做好。管教学生方面，你还要多学习。这样吧……你还得回去开会，先给家长道个歉，这件事之后再聊。你看这样行吧？”
方茶错愕：“我为什么要道歉？”
校长和家长一同愣住，方茶说：“家长偷看孩子手机，这是侵犯隐私，应该道歉的人不是我。”
原本已经平息怒火的家长顿时炸毛了：“什么叫偷看？我十月怀胎生的他，手机也是我花钱买的，看看怎么了？吼哟，你这个小姑娘，看着挺文静的，脾气倒是挺大！说不得半句啊？校长还好声好气和我说半天呢，你倒好，一个丫头片子，气死我了！”
方茶宁死不屈，家长得理不饶人，最后只能僵持在原地。
方茶迟迟没回，任课老师便自发将家长会进行下去。半小时后，散场，所有家长都走光了，许寒衣跑教室里来，问坐着不动的程谜：“你怎么还不走？坐着怀念青春呢？”
程谜问：“方老师呢？”
“我上哪知道去？”
“方老师在校长室，估计是被学生的事拖住了。”收尾的数学老师回答他，“这位家长你有什么问题的话，要么告诉我，我再转达给方老师？”
程谜想了想，问：“校长室，怎么走？”
程谜没来过明绿高中，没想到学校这么大，又不问人，花了十分钟才找到校长室。办公室大门紧闭，他便在走廊里等着，里面偶尔有些大的动静，听不出在讨论什么，但感觉很糟糕。
看看时间，方茶进去至少有一小时了，是一个学生的问题，还是多个学生的麻烦？用得了这么长时间？会在校长室这种地方谈，事态估计不轻松。校长脾气好不好？会受批评吗？方老师那样亲和的人，应该不会责难她吧？
此前，程谜不知道，当老师是怎样的感觉？也不清楚学生出了问题，恪尽职守的老师会第一时间会被指责。
许寒衣是个麻烦精，自从他把她领回家，每天都在制造问题。历届老师最多发一两封抱怨的邮件，就再也没了后文。会特意跑来家访的，方茶是第一个。
只有她而已。
程谜想得入神，一位老师从隔壁出来，礼貌地靠近过来：“您好先生，我们这边不允许停留的，您找校长的话，可以去一楼休息室等。”
“对不起，是我的过失，下次我会注意的。”一个多小时的据理力争，方茶最终还是妥协了。
她不甘心地向校长和家长点了点头，垂头丧气的推门出来。家长会中途消失，估计自己在每位家长眼中，都成了“不负责任的老师”了吧。
“天呐，可算把你等出来了。”教务处的李老师手里端着一杯茶过来，“你等一下啊。”
进出办公室，手里多了一本书，是简体版的《遥遥又寂静》。
“喏，有位很帅的先生让我把这本书交给你，人家在门口等了很久呢。”李老师八卦魂燃起，“男朋友吧？真幸福。我不过是让他去休息室等，像我在赶他似的，急匆匆走了。”
方茶翻开扉页，几行锋利洒脱的字迹。
TO 方茶
认识你，很高兴。
程谜
方茶懵了，程谜是这本书的译者？难怪在一半书店，他见到这本书会是那样的反应。
“他走多久了？”
“刚走。”
方茶健步如飞地朝电梯跑去。
程谜，等等我。
几分钟前，电梯口一群下班的老师，程谜只好选择走楼梯。十一层，倒也不累，就是太黑了。在这片深浅不一的黑暗中，他回想起研讨会上，秦教授几乎全程都在聊方茶，得知程谜与她相识，更是惊叹缘分的美妙。末了，他说要替方茶要一本签名书，程谜从来不签书，整整三小时的座谈会，他光用来想那六个字了。
到了一楼，总算见到光。
当程谜经过门口，几位女老师正开心讨论着什么新鲜事。
“听说了吗？下学期，有个新的体育老师转到我们学校，是国家运动员退役了，身材好，颜值超高！”
“消息准不准确啊？”
“不准确我告诉你们干嘛？”老师越说越激动，“而且！还是单身！”
“那我们学校那些新老师有福了，尤其是高三三班的方老师，那么漂亮，机会很大哦。”
就是在这里，程谜顿住了脚步。而后才从忽略的内容里找回重点。
身材好，颜值高的体育老师。国家运动员。单身。
他还没搞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停下来，一转身，看见方茶从一拨人身后挤上前，手里拿着他的签名书，呼吸急促，满脸通红。
夕阳把黄昏的空气抹成金黄，她望着他，他也望着她。
静谧的世界渐渐喧嚣起来。
这一秒里，程谜好像有点儿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停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