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无法弥补的遗憾
太平洋上
强劲的海风把高康达(Golconda)[1]号的每一层船帆都鼓捣起来。陈宜禧挑着行李担子踏上甲板,左眺不见船头,右望不见船尾,耳边白帆“噗噗”作响,仿佛步入了云端。他放下担子,仰头,桅杆顶端被低沉灰暗的云雾遮掩,一队海鸥绕道飞过。“哇,长过朗美村的地堂(晒谷场),高过斗山圩的大兴茶楼!”他咧嘴笑着回头,却不见道叔爷和明叔。
接踵而来的人流推他往前方楼梯口挪动,他很费了点气力才逆流捡起了行李担子。身旁大多是和他年纪相仿的四邑[2]男子,穿着自家缝制的土布短褂,辫子搭在肩上或盘在头顶,行李担子一头挑着柴米、一头是铺盖,里面或许裹着下饭的菜干和咸虾酱。人们神情疲惫,大概和他一样,从村里跋山涉水七八天才终于抵达香港,登上了这艘即将启航的三桅大帆船。然而对远方的憧憬却像耀眼的白帆挂在每一张脸上,即使疲惫的云雾也遮掩不住。
陈宜禧随人流走下两截狭窄陡峭的木梯,到了船底大统舱。先到的人们已三五成群占据了便利的位置,有一群人把铁锅架上黄泥炉子,准备生火烧饭。
“阿禧,这边!”道叔爷在木梯后方招手。
“还以为你掉海里喂鱼了!”明叔嗤笑。
“我一身泥土臭汗,送进鱼嘴人家还嫌脏。”
“出门在外,不吉利的话少说!”道叔爷招呼。
统舱一头有两人高的木板隔出来的货仓,堆满沉甸甸的麻袋,有人透过板缝仔细看过,说里面装的是大米,还有面粉或者白糖,麻袋旁摞的十几个木条箱里装着老姜。
“金山连姜都没有?”有个新宁口音问。
“遍地都长金子啦。”另一个新宁人应道。
统舱的这一半很快被从木梯上涌来的乘客塞满。陈宜禧目测,大约四百人。道叔爷毕竟是经验丰富的金山伯,带明叔快手快脚占了个两面靠墙的角落,而且离楼梯近,出入方便。如果等他来再找地方,大概只能坐木梯边上了。从广州一路过来,也多亏有道叔爷跟大清和洋人的官人们打交道,缴费盖章,办妥令他眼花缭乱的文书,他们才顺利上了船。
陈宜禧对道叔爷感激一笑:“你们饿了吧?我来煮饭。”
“赶了几天路,都累了,今天就吃点干粮,早歇息吧。”道叔爷吩咐间,陈宜禧感到脚下一阵晃动,又听见船舱外轰隆砰然的声响和甲板上水手们的吆喝、奔跑。
“起锚了,今天风够劲。”道叔爷望向楼梯顶端的天窗,天色比先前更暗了。
忽然接连“哐啷”两声,顶层和夹层的铁舱板被依次推倒扣上,统舱内瞬即漆黑。还未完全辨清方向的人们抱怨、诅咒……
有个颤巍巍的声音问:“要这样摸黑挨两个月?”
“摸你妈个头!”
“两个月?你这衰样两天挨不挨得过都难说。”
咒骂和取笑的人底气似乎也不足,听着有逞强的嫌疑。关于猪仔船暗无天日的传说在各人脑际飘过——被拐上船的人像猪一样关在铁笼里几十天,一大堆人挤一处吃喝拉撒,或饥或渴或病,有人连金山的影子都没瞄到就丢了性命,被扔进海里,尸骨无存。
“快点火!”
“打火石呢?刚才还在。”准备烧饭的那伙人也乱了手脚。
陈宜禧双眼在黑暗中搜寻,终于在脑后右上方找到一线亮光,那大概是两层甲板缝隙的一个交叉点。有了参照点,心里踏实多了。他摸索着打开铺盖卷,贴着身后壁板坐下,摸出两个烤番薯,循声递给道叔爷。叔爷温热的手也让他放心。
道叔爷说过,带他同船去金山,是看中他沉稳可靠,路上能帮着一起看顾明叔。不是平白无故的施舍,也没其他隐情。替他垫付的船票钱,等他到金山挣够了再还。
“阿禧哥……”沐芳的声音像谷底溪水般清凉舒缓。说好在村口大榕树下等,初二去看舞狮,怎么只听见声音不见人?噢,对了,好像最后说是去村外的芭蕉林里等。
今年雨水多,芭蕉生得好茂盛,叶子又长又宽,可以摘下来当被盖。
“禧哥,女仔可不可以去金山?”
芳妹妹,你躲在哪里?快出来,怎么只听见你说话?我找得好辛苦!
“女仔是不是只有嫁给金山伯才能去金山啊?”沐芳绕着树丛走来,小脸被翠绿的芭蕉衬得更洁白无瑕。
“小小年纪,怎不知羞?”章叔也过来了。
一眨眼,沐芳又不见了。不,沐芳嵌进了硕大的芭蕉叶,画一样悬在半空!他跑过去抱着树干猛一阵摇晃……
陈宜禧被帆船大幅度的起伏晃醒。统舱正中的梁上不知何时点了两盏昏暗的油灯,充斥舱内的体味、饭菜味与海腥味混杂在飘忽的光影里,仿佛都有了实体,随着船身的颠簸滚过来,翻过去。道叔爷和明叔斜躺在一旁,如大多数人,还在沉睡中。鼾声、梦呓、咳嗽被海浪抛起又淹没。
陈宜禧坐直,从缝在背心胸口的小布袋里摸出沐芳临别时塞给他的红手帕,一个角一个角地展开。绣了并蒂莲的手帕包着沐芳用红丝线为他编的吉祥结,还有六颗晶莹的相思豆分别串在吉祥结的两条坠须上,像两串鲜红的铃铛。他用食指轻轻抚过,仿佛听到红铃摇响、她对他的声声呼唤。一闭眼,沐芳的百般美好涌上心头。
黎明,沐芳裁下两方新采的芭蕉叶,包好刚从地里摘下的最后一棵生菜,缠上红线;人人都想买回家的“幸运菜”在她纤巧的十指间翡翠般剔透。晨曦透过窗棂落在她脸颊上,那片肌肤便粉红透明起来。
趁圩的路上,沐芳脆生生背着《江南》,合掌作鱼尾摆来摆去:“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淡蓝碎花小袄的袖子有点短了,露出两节莲藕般粉嫩的手肘。
“阿禧哥,快去快回!”他挑担走街串巷,身后总有沐芳含笑的注目,如同茶楼里飘来的点心味道,温暖香浓……
全村人都说阿禧不知哪辈子攒下的福分,白捡张去金山的船票不说,还白捡个老婆。可其实,一个月来接连发生的事,像舱外海涛般将他席卷,让他喘不过气。此时大风大浪的轰鸣,似乎才终于为他从多日的忙乱中腾出一方独自回味的空间。
他怎么稀里糊涂与沐芳走散了?心深处的惊诧硌得他生生地疼。
离开朗美村那天清晨,养母和妻子秋兰因缠足不便,就在家门口的榕树下与他道了别。章叔和养父送他到村口,与道叔爷和明叔会合,一路却不见沐芳的身影。虽然他已为人夫,临别前最想看见的人却明明白白还是她。他隐约知道她在某处等候,一起长大这么多年,沐芳在不在,他即使看不见听不到也能觉察。
走过村外水田,浮萍还在安睡;过了番薯地,陈宜禧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到了芭蕉林边上,他借口小解,让道叔爷他们先行,他随后赶上。
果然,沐芳候在芭蕉林里,喊了声“阿禧哥”就泣不成声,低头把红手帕塞进他手里。那一刻他握住了她的手,冰凉。她一早就来这里,等了整一个时辰,淡蓝碎花小袄被晨雾浸湿成深蓝色。她手上的凉意像河里小鱼一样从掌心钻到他心里,他打了个激灵,不由得张开双臂想抱她。小时候,他抱过她,去看屋檐上的鸟窝。但他立刻收回了手,不一样了,现在,握她的手都不应该,他脸上烧起来。
“最多五年……”那晚章叔替他算完卦,他一直就想对沐芳说:芳妹妹你等着,最多五年,我就攒够钱回来,买田修屋,娶你!可一开口,却意识到那话也不该说了,他有什么理由要她等呢?他只好呆站在那里,看着她的眼泪,看着那双眼泪也遮挡不住的清亮的眸子、眸子里三天三夜也诉不尽的难分难舍。
“呵!并蒂莲、相思豆!我送你的老婆不错吧?很有闺情啊。”明叔不知何时醒了,凑过来一把抓走陈宜禧手中信物。
“请还给我!”他正色。娶秋兰,说到底是他帮了明叔的忙。然而有道叔爷提携他去金山这么大份人情在先,他说什么都像是忘恩负义。
明叔的黑豆眼转一圈:“阿禧,我们叔侄现在也是连襟了,不必忌讳。告诉我,老婆阴阳脸,晚上点着灯也只看得见一半是吧?那你倒是对着阳面睡还是阴面睡呢?”
陈宜禧把脸侧向一边不作声。
“兴致来了看阳面,没兴致就睡到阴面去,眼不见心不烦?明叔我猜得对不?哈哈哈……”
他不苟言笑,明叔有点扫兴,左右翻弄手帕和吉祥结,忽然恍悟:“不是阴阳脸老婆送的!沐芳吧?你想娶沐芳?哼,别做梦了,我过两年就回去娶她做二房!”
陈宜禧忍无可忍,起身把明叔的手掰转九十度,直到他放开手里信物。明叔疼得“嗷嗷”叫,陈宜禧一松手又立刻嘴硬:“道叔说你脾气好,也不过如此嘛!”
道叔爷被他们闹醒,叹口气:“两个后生哥,出门在外,自己人不能内讧啊,这才刚启程,留点气力吧,还有够你们受的。”
“是他先动手!”明叔不依不饶。
道叔爷摇头,嘴里轻声念着什么,又在胸前画个十字。两个年轻人看得莫名其妙。
如果去金山前能娶亲,陈宜禧想娶的当然是沐芳。
从年末那趟圩市回家当晚,章叔独自上门来,摸出三枚铜钱,说要给阿禧算一卦。
“那可是求之不得!”养父忙把家中唯一腿脚齐全的竹椅端给章叔,又招呼陈宜禧,“快去洗洗换上干净褂子,章叔可是难得给人算卦。”
“不用不用,心诚则灵。”章叔让陈宜禧摊开双手,把铜钱放到他手中。“乾隆通宝”四个字幽幽放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命就捧在掌心,头皮发紧。
章叔让他并拢手指,合掌摇钱,松手。铜钱“叮当”落到饭桌上,有一枚从饭桌跳到地上,现出刻了满文的一面。章叔看一眼,又让他把铜钱捡起来,重新摇晃、撒落,反复摇撒了六次。
章叔收起铜钱,端坐竹椅里,闭目掐指推算。他和父母大气不敢出。桌上松油灯芯快烧完了,灯光黯淡下去,谁也不敢换,怕打扰章叔,打扰了他的前程。
油灯“噗”地灭了,屋里伸手不见五指,无一丝声响。
章叔低沉的话音终于从黑暗中传来:“阿禧此去,一路艰险,实在不容易,但有贵人扶持,最终会坐着车、带着钱财荣归故里!”
大家舒一口气,养母摸索着换了灯芯,屋里重新亮起来。
“坐车?坐船吧?”养父问。
章叔又闭目掐指一算:“坐车。”灯苗在他呼出的气息里猛跳一下。
“听说金山一路过来,到香港、江门,再到斗山码头,都是坐船啊。”养母同样不解,“下了船雇个大轿,那是坐轿吧?”
“不管坐车坐轿,阿禧去金山谋生千难万险,最终却可修得正果衣锦还乡,卦象很清晰。”
章叔这一卦,如同为陈宜禧即将到来的远行升起了旌旗:“阿爸阿妈收养儿子十一年,儿子此去,再艰辛,也要赚得满盆满钵来报答爸妈的养育之恩。”那一刻,他似乎已经能够看见,送银信的水客在圩市里喊着养父的大名,乡邻拍着养母的手称羡她养了个有出息的孝顺仔;不太久远的某天,他也像道叔爷一样,雇脚夫抬着沉沉的金山箱,走过斗山圩……当然,他最憧憬的,是盖一栋冬暖夏凉不漏雨的青砖瓦房,摆几十桌酒席,热热闹闹地把沐芳娶进新房子里。
“过几年阿禧扛回来的金山箱一定比道叔的还多。”章叔点头,是听到了他心里所想?
养母像是在代他询问:“他章叔,那卦象里可有说到阿禧的姻缘?”
“……没有。”
“那,你再给算算吧。”养母央求。
“呵呵,待阿禧衣锦还乡之日,还愁找不到好媳妇?”
“我们阿禧心里只有你家阿芳,就怕找别的谁都看不上。只是我们家底薄,怕是没有娶阿芳的福气?”养母半打趣半试探。
陈宜禧红脸回避到一旁,却伸着耳朵等章叔答话。可章叔既没给他算姻缘,也没接养母的话茬,转而与养父论说时局:“朝庭和洋人打仗欠下的债,粤人分摊最多,听说又要添什么赔款捐、规复差徭,康熙爷的‘永不加赋’成了空话,就算风调雨顺,在新宁种田的日子也苦啊。”
“这些年天灾人祸不断,客家人这阵虽有消停,可听说又在招兵买马,不知哪天又要闹事。”养父下意识揉揉左肩,那里有四年前村里人一起抵御客家人铲村(烧杀洗劫村子)时被砍的刀伤,“阿禧跟我们窝在乡下,日后也不过是个种田佬、酱油贩,冇么嘢出息,自然还是出洋搏一搏的好……”
“出洋做工,据说当今皇上也点头许可了。[3]阿禧此去堂堂正正,以后回来风风光光,不像我阿爷当年下南洋,改名换姓,避人耳目,一辈子不敢返新宁。”
章叔走后,养母便叹:“虽说章叔算到阿禧衣锦还乡,可卦也有偏差的时候,他爸妈早逝,我们只养了他一根独苗,这一走谁知哪年哪月才回得来?好歹先娶个媳妇留下种子。”
“漂洋过海前能留个后当然好,只是家里哪有钱给阿禧娶个像样的媳妇?”养父一筹莫展,耸起肩胛骨,棉衣肩头何时又磨破了,绽出白絮。
“有钱也不娶。”他难得地忤逆了父母。
“我知道你是想去金山赚钱回来娶阿芳,刚才阿妈也帮你问章叔了不是?可你章叔一声不吭,无意许配女儿给你啊。”养母多褶的眼皮愁得又叠了一层。
“我要是章叔也一声不吭,我们家徒四壁,拿么嘢娶人家百里挑一的女儿?”养父无奈,“开儿女亲家的玩笑容易,可我们连件像样的聘礼都拿不出。”
“阿芳会等着我。”他也不知自己哪来的信心。留在新宁,他不知如何才能发达,或许一世受穷,眼睁睁看着沐芳长成别人家的新娘。但只要他能到金山,能踏上西洋画里那片楼高路宽、人人都骑着闪亮的自行车的新大陆,他就有机会攒足钱,回乡娶沐芳。
“等?花骨朵般的年纪,你舍得她做金山婆[4],像道叔婆那样独守十年空闺?”
“五年,我最多五年就回来。”
“依阿芳的容貌品行,明年媒人就得踏破她家门槛,还能等你五年?”
他理解父母的苦口婆心。他走后,家里是该有个人照应父母,不过:“谁家肯不收聘礼,还送女儿来我们家受穷呢?”
“也是,临行不到一个月,去哪里找个白送的媳妇?”养父对满窗黑夜兴叹。
养母不气馁,说家里还有只留着下蛋的母鸡,明日提去找媒人碰碰运气。
那得是怎样的运气?他心无旁骛地去了灶间磨豆渣,推石磨的身影被油灯放大,在粗粝的泥墙上晃悠。万万没想到,半个时辰之后,明叔和道叔爷深夜登门,竟是要送他一个不收聘礼的媳妇。
“阿明要娶的新会杨家女子有个大姐,比阿禧年长八岁,性情温良,体格康健,还是黄花闺女。”道叔爷说,“兴伯兴婶要是觉得合适,去相一相?”
养父作揖道谢:“我们阿禧活过了咸丰元年的没顶水灾,大难不死,果真是有福之人,得道叔爷和明叔如此关照。”
陈宜禧傻了,本以为不可能的事,怎么又从天而降?可这同一天的第二份运气他实在不想要。“大户人家规矩多,姐姐未嫁,妹妹也不嫁,对吧?道叔爷提携我去金山,原来是要我娶嫁不出去的杨家长女?”他直愣愣问出来,立刻又后悔。从头次见面起,道叔爷就一脸和善、满口商量,未有过丝毫强求。他何来理由无礼冲撞?养父养母也立刻责怪他不识好歹。
道叔爷并不计较:“我家阿明脾气暴,实不相瞒,他在广州学堂惹事,打伤了同窗。人家在官府有人,虽赔了钱,再不能恢复学籍。我应承带他出洋历练,心里却没底。带阿禧同去金山,是为一路多个照应。杨家长女之事,全看你们一家人的意思。”
明叔冲他哼一声:“便宜都让你占尽了,还不爽?就算是你帮个忙,娶了杨家长女,那还不是应该的?总不能白蹭着我道叔去金山吧?”
“阿明,话不能这么说。去金山和娶杨家长女是两件事,不可混为一谈。”
明叔密实的眼珠子一翻:“成双的好事,他不愿意,我找别人!”
“愿意,当然愿意!”父母兴高采烈地讨好明叔,“明叔定好日子,我们就迎杨家长女过门。”
“兴伯兴婶还是先去新会相相亲再定吧。”道叔爷极尽周到。
养父养母感激不尽:“承蒙道叔爷抬爱,我们全家做梦都梦不来这样的双喜临门啊!”养母还把过年才做一回的油角全装进竹篮塞给了道叔爷。
陈宜禧心里虽极不情愿,看着笑逐颜开的父母,却再说不出悖逆的话,只暗求养父相不中杨家长女。
大年三十,养父专程去了趟新会,回来平淡地说:“秋兰看上去健康、能生养。”每个字却都像钉子,一颗颗戳破了他的侥幸,把娶秋兰这件事钉到了现实的板子上。遇到个不收聘礼还能生养的媳妇,不老老实实娶回家孝顺父母、传宗接代,岂非大逆不道?
秋兰脸上的胎记,陈宜禧直到洞房花烛夜才看到。他不知养父是否有意瞒他,即便如此,他也怨不得他,娶秋兰也许是他此生能为父母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匆忙间被塞进一段不明不白的婚姻,他虽惶惑,却还得为父母鼓足勇气面对。
他漠然看着自己和红盖头下的秋兰拜天地、拜父母,好像那个挂红花的新郎官是个与己无关的人。只有那天深刻的不甘是真实的,在他心底划出一道道沟壑。和沐芳执手偕老,或许是懵懂少年的痴望,遥不可及,但他正在驶往金山的船上,一个浪头接一个浪头,向传说中满山的金花金树靠近,向西洋画里的风景靠近。
陈宜禧用红手帕包起吉祥结,再次贴心放好,好像把沐芳对他的心思都收进了心窝。“最多五年。”他又轻声说了一遍,仿佛说出口,那未成形的将来便又多了一成可能。而现在,也许,他知道有她在家乡念着他就够了。
可老天偏不肯给他片刻心安。巨浪把帆船一侧高高掀起,陈宜禧整个身体被甩出去,一头撞到木梯上,撞出对沐芳的满怀歉意:他与她虽然从未约定,但从小到大以为最终该给她的妻的名分,他却给了一个不相干的陌生女子,即便他是为了尽孝,万般无奈。而这个遗憾,不管他去金山挣多少钱、给她买多漂亮的洋伞、带多少好吃的糖果回来,这一世都无法弥补了。
[1]印度古代的钻石之城,英语中有“宝山”之意。
[2]今广东新会、台山、开平、恩平、鹤山。
[3]清廷1860年签订《中英北京条约》,允许外国商人招聘汉人出洋工作。
[4]金山伯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