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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尔陷入了保护性的昏迷。
她还活着,但也只是勉强活着。如果她集中精力唤起无氧代谢,就能慢慢地睁开一只眼睛——通常是左眼——光影斑驳地落入她迟钝的脑海。
她感觉到有一只手牵着她的长发,然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被藏在黑暗、狭窄的地方。有时她会闻到土壤的味道,有时会闻到腐烂的木头的味道。然后烈火烧灼的白色疼痛出现,她在痛苦中醒来,无声地张开嘴,舌头和她裸露的嘴唇被烧得一干二净。
光滑的白色头骨里的大脑还活着,现在却什么也看不见,而且深深地、完美地睡着了。弥尔勉强地做着梦,又通过练习学会了如何控制她的梦,小心翼翼地重温她的过往。她看到了别人犯下的错误,也看到了自己亲手犯下的错误。她看到了星星。有时她漂浮在另一个地方——一个远离世界的小房间里——然后她突然仰面躺着,玄精翼张开大嘴,伸出爪子探向她失去的双眼。
凶猛的烈焰又一次找上她,吞噬了她的骨头和牙齿,而她的灵魂却陷入了完美的黑夜,摆脱了时间和所有的梦。
然后她发现了眼睛。这双眼睛无法闭上,除了暗淡的灰光,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的视力逐渐在变好,一个时代过去,又或者只是一天过去,她看到一张提拉的脸在注视着她;在那张脸的周围,有什么乳白色、稀稀薄薄的东西,真实到无以复加:那是无数人在阴暗的高处盯着她的幽光。
有人唤道:“弥尔。”
我又有耳朵了,她想。确实没错,然而她听到的,是自己的声音。
“弥尔。弥尔。弥尔。”她一直念着。
一只温暖的手掌盖在了新生的嘴唇和舌头上。
“我们认识你,”陌生人的声音说道,“请先安静下来。恳求你,老妇人,静静地躺着。”
主人家一个接一个地描述着过去一千三百年的历史。为了和她说话,每一个提拉都必须掌握一种已灭绝的语言,所有人都成了横跨八十年历史的专家。带着对古老事物的敬畏,再加上天才学生天生的骄傲,每一个提拉人都从无尽的线中编织出一小部分,而这一切的中心,正栖息着重生之神的头颅。
城市在围攻中幸存了下来。看来,它那些胖乎乎的领导人比弥尔更聪明,或者至少更精明。他们战胜了他们的敌人,当旱灾终于过去,他们重新建立了帝国。但新的气候仍然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温暖湿润。山上再也没有下过雪,雨水和无尽的黑暗连绵了许多年。每一条过往的海岸线都被淹没了;冬天的时候,整个山谷也被淹没了,人们在神被杀害的那间屋子里重获了安全。
与此同时,大山之外的自然部落学会了驾驭半驯服的玄精翼。洪水和长期的瘟疫削弱了城市,但杀死它的却是部落。弥尔被割掉的头颅是战争的卓绝奖励。从此,至少有三大宗教因她而生。她是神的使者,她被赐予了神奇的祝福:如果一支军队在行军时,旗帜旁串着弥尔,那这支军队就永远不会输。
可军队总是会打败仗。由于某件不可知的大事,弥尔被带到了遥远的大陆,又因为政治和时间的变幻莫测以及记忆的脆弱,她的重要性被遗忘,她最终的坟墓也被标错了。
“我们挖掘了一座小庙。”最后老师解释道,“很久没有人见过你,你甚至已经成了一个传说。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你只是另一个生锈的老故事,对孩子和简单的头脑来说,很有趣,但对复杂的头脑来说,这事听着很傻很天真,假得可悲。”
老师用的是最新的语言。过去的一年里,他和同事教会了弥尔基础的文法。
“找到你之后,我们就把你带过来了。”
“在哪找到的?”
“恰好就在你的老城附近。不过是在山脚位置,那的风更凉爽、更干燥。”橙色的牙齿闪闪发光。宽大的脸庞光滑而枯燥,显示出它的年龄,“我们已经建立了一所学府。我们自信是世界顶级学府。”
提拉的幽光已经消失不见。弥尔的眼睛恢复了完整了,眼球对焦良好,非常清晰。而她身体的其他部分也差不多完成,她可以坐起来了。在不那么费力的日子里,她时不时会试着走动走动。甚至她的声音听起来也越来越像她自己的声音。“谢谢你救了我。”她说。
“不,谢谢您,女士。”老师用他的两只长臂围成一个圆圈,包着他幸福的脸。岁月流逝,但提拉人还是用同样的艺术手势来证明自己的尊重。“我这辈子都在跟您的遗体打交道,一直在笨拙地尝试让您重新活过来。”
弥尔尽全力围了个圆圈,以回应他的尊重。
“正因为您,我们学到了许多关于生命和活生生的皮囊的重要知识。我们对您肉体的了解,跟了解我们自己的肉体程度不相上下。我应该警告您,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
她双手环抱着脸,什么也没说。
“最近几个跨度属于黄金时代。”老师继续说道,“我们生活得很富足,大部分人也过得非常安宁。干旱和冬天都没了。整个世界像是天堂,有了这么多的轻松财富,我们已经知道了什么是世界。”
“世界是什么?”她问。下一刻,她条件反射性地自己给出了答案:“世界是一切的中心,除了世界之外,其他的一切都围绕着我们旋转。”
那些愚蠢的话得赶紧消散。一个冷静的小声音——几乎是带着尴尬——说道:“女士,不是的。”
弥尔放下了疲惫的手臂。
笑容浮现,眼睛睁大,而嘴巴则形成了一条细细的、不露出一颗牙齿的完美横线。这期待已久的时刻突然摆在他面前,他屏住了呼吸。他必须找到力量。然后,他用比耳语高不了多少的声音说:“我们的世界恰好是一个非常小的地方。女士,我们相信……至少是我们中的一些人……我们相信我们知道您来自哪里,您很可能是什么。”
神是不朽的,神可以有巨大的力量,他们中的一些人能以神秘的方式行事。但神灵的情感和欲望总是显而易见的。难以辨认的神灵究竟有什么好呢?神就像一面镜子,举在有自我意识的灵魂面前。其形象可能是扭曲、奇怪的,但总有一些熟悉的元素——安静的幽默、复仇的愤怒,或者最简单、最正常的无能,一般人一眼就能认出。
但外星人比任何神还要陌生。这个时代最优秀的人解释了他们的判断。弥尔是另一个世界的孩子。她的身体在每一个细节上都是独一无二的——她骨骼的形状、器官的堆叠,以及她坚韧的心灵的构成。提拉的生命线中没有地方能够放下她。就连她肉体的细微运作也是独一无二的。他们用精致的镜片,向弥尔展示了她的血液和皮肤,然后他们骄傲地展示了自己的气泡状细胞,专家的眼睛识别出了数百个晦涩的特征,证明了她完整的他者性。他们又强迫她用巨大的镜子和镜片凝视天空。与自己这颗湿润行星共舞的,是十一个绕着双生太阳转动的相邻世界,数以千计的小行星和卫星,以及数百万个遥远的太阳。
古老的故事描述了银色翅膀遮天蔽月的景象,然后就是弥尔被火包裹着落到了世界上。那些翅膀很可能是某种船。三大洲都收集了一些奇特的材料——比任何布料都要精细,而且坚固无比。最近关于重力和轨道的发现表明,她来自他们世界的轨道之外。也许她是从三个巨大的气态世界之一,或是有他们世界大小的卫星上飞来的。虽然外面似乎很冷,而弥尔是如此温暖的生物——这一观察让想象力丰富的人们想到了那些遥远又不可知的恒星。
无论出身何地,弥尔都并非神。她是什么?是跟她的物种以及这个小世界的一切自然联系相脱离的,完全陌生、令人崩溃的孤独。提拉人尊重她,也仍然在较小的程度上崇拜着她,想尽一切办法满足她的需求。但弥尔并非什么身负某种滑稽而崇高使命的神灵,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特权动物园里的唯一居民,日日夜夜都在一种舒缓、窒息的孤独中度过。
她的反应迅速而坚决。她用剃刀刮去了头皮、腋下、腿部和两腿之间的毛发。以前她走起路来步履自如,现在却小心翼翼地模仿主人的走路方式,强迫她的臀部和腿以一种不自然的方式起舞。她穿着提拉的衣服,这些衣服是为了增强提拉身体的幻觉而剪裁的。脖子上紧紧套着的皮套索让她的声音很好听;弥尔戴着镜片磨得恰到好处的眼镜,让每一个边缘和每一个表面都闪烁着轻微的光环。
过去,弥尔总是在悲伤的时候哭泣。这是表明自己痛苦的一种天然神态。但坚定的练习让她放弃了眼泪和哭泣,换为了提拉的苦恼姿势和沉默的哀恸。
她从来没有过哪怕一个情人。不过,基于现在看来很有必要,于是她勾引了情人,而且不止一位,她勾引了许多,手和软棒学到的诸多经验,现在被应用到了顺从的外星身体上。大多数是男性,但性别并不是问题。她的目标在于,在成为提拉的过程中迈出这重要的下一步。弥尔甚至在正式、公开的仪式上与一个年轻的男性结合——这个小生物既是一位杰出的研究者,据他最放任的同事说,同时也非常古怪。
在他的余生中,他们住在偏远山顶的一个小木屋里。屋子旁边矗立着一座改装了最新型望远镜的老式砖砌天文台。弥尔白天研究双生太阳,晚上观察附近的世界,用尽她有限的能力,证明了一千多年前她所感应到的东西:这对双子正在不可阻挡地逐渐靠近对方。然而她的成功与她丈夫的丰碑相比却相形见绌。作为一个天才和理论家,他靠着孤独和一叠羊皮纸,写出了一连串精心设计的方程式,这些方程式相互作用,从深邃的思想和抽象的标记中建立了启示。在一系列里程碑式的出版物中,他解释了物质如何只是能量的另一种形式。压缩和加热的氢气以一种新的方式燃烧,以热和光的形式释放出巨大的能量储存,重力可以被描述为扭曲的空间以及光与时间。最后,他从数学上明确了所有提拉人凭本能知道的事情:宇宙是以无数个错综复杂的影子存在的,每一个影子都与其他所有的影子略有不同;每分每秒,这些单独的影子都会毫无阻力地分裂成无数个影子,向着每一个可能的方向流走。
她的丈夫死后,人们追认他为这个特殊影界里面最优秀的头脑。
弥尔走在腐烂的尸体后面,一边努力掩饰自己的悲伤,一边保持着庆祝伴侣时该有的风度。一场温暖的雨降了起来,厚重的云层遮住了双生太阳。透过厚厚的眼镜看去,她看到了连绵不断的人群,长长的手臂挥动起来,围成了一个个崇拜的圆圈。在视线的边缘,她几乎可以看到离她丈夫最近的影界,在那里,她的丈夫同样受到了爱戴。然而,她悲痛的脑海里却充满了更多的东西。她想象着那些无限纠结的世界;自己从未去过、也不可能去得了;而那里的无尽灵魂们,也从未想象过像弥尔这样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