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迹丛谈卷六

郑谦止之狱

吾乡黄石斋先生以疏救郑鄤事下狱，祸几不测，而鲜有能详其始末者。惟长洲沈归愚先生曾论之云：“前明郑谦止鄤以非辜而被极刑，余初未知其详。见《杂说》所载，谓鄤母吴性酷劣，杀婢者屡，郑因假乩仙语，令其父杖之。及读鄤前后对簿狱词、司寇冯英谳语与宫詹黄石斋及鄤父郑振先揭，而后知《杂说》为讹传。杀鄤者，始终温体仁一人也。鄤初入翰林时，见文震孟指斥魏忠贤疏留中不发，因上书极言留中之弊，始勒归，继削籍，家居十有四年。思陵诏复官，始入都，谒首辅温体仁。体仁问：‘南方清议若何？’鄤谓：‘人云国家需才，而庙堂未见用才。’体仁谓：‘非不用才，天下无才可用。’鄤谓：‘用人则才出，不用人则才伏。方今防边、荡寇最急，能如萧相国之识韩淮阴，宗留守之识岳武穆，何患不能成功？’体仁阳谢之，意彼锋铓如刃，必纠弹我，动摇我相位，阴思有以剪除之。甫一月，以惑父披剃、迫父杖母纠鄤，得旨下部严鞫。夫人必选愞无识、祸福萦心，而后可惑于二氏之说。鄤父振先为仪曹时，见中官宰执互相联结，以‘中朝第一权奸’劾沈一贯，几蹈不测，中心不悔，则卓然有守可知矣，何所疑惑而披剃为僧乎？鄤母吴以礼教自律，仪曹贬官，万里相随，恬然自乐，胡为有杖妻之事？又鄤以建言被谪，鄤母喜见颜色，曰：‘苏文忠母云：“儿为范滂，吾胡独不能为范滂母？”吾今始可云有子矣！’鄤何憾于母，而迫父杖之？宜屡鞫而无罪可入也。体仁于是落司寇冯英职，移狱于镇抚司。先是韩不侠从学于鄤，交最厚，不侠女二岁，与鄤次子喆三岁缔婚。后不侠夫妇没，女归为养媳，一载病死，时年一十二岁，此族党周知者。至是体仁以厚赀属奸人许曦，诬以奸媳致死，体仁更纠严刑，终不得实。体仁时以弹劾者众，帝亦心动，放归，然犹必欲杀鄤，属曦与陆完学编造秽亵歌词，使阉寺上闻。上既闻而怒不可回矣，崇祯己卯八月乃磔。死前一月，鄤犹成《尚书讲义订正》、《苏文忠年谱》、《勖子二十余则》。黄石斋先生谓：‘正直而遭显戮，文士而蒙恶声，古今无甚于此者。’越五年甲申，明亡。按鄤死固冤，然祸止及一家，而思陵之亡国，实由体仁。以体仁阴贼险狠，为孤孑，结纳宦官，窥伺上意，冀翻逆案，斥逐正人，使有体有用之士，无一立于君侧，而后其心始快焉。由是斫丧国脉，至于鱼烂瓦解而不能救，则体仁实为魏藻德、马士英、阮大铖之先声，而思陵转以为忠，宜其国之亡也。因论郑鄤之狱，而推论及之。鄤将死时，语其二子，谓世间杀人者莫如才，吾身自杀者莫如口。知口之为祸而卒致祸也，此才人气盛而不能自抑也。祢衡以口得罪于曹瞒，以才见杀于黄祖，何独不然！书此并为尚口抱才者诫。”吾乡徐时作曰：“此论面面俱到，然尚有未尽之义。《易》言‘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观其人之友，而其人可知。温体仁所交者，刘志选、曹钦程、周延儒、薛国光之徒也；郑谦止所交者，吴中则文文肃震孟、漳浦则黄石斋道周、上虞则倪文正元璐、山阴则刘念台宗周诸公也。君子小人，若冰炭黑白之分矣。使谦止果有秽行，文肃、文正、念台肯为之哭泣于身后，石斋肯为之辨冤于生前，几至自罹其祸哉？”前文未及，因漫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