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文學
一 概説
中國文學,大致可分爲四期:第一期斷自西周以前,第二期自東周至西漢,第三期自東漢至南北朝,第四期自隋唐至清。第五期則屬諸自今以後矣。請得而畧言之。
各國文學之發達,韻文皆先於散文。吾國亦然。最古之書,傳於今者,大抵整齊而有韻。如《老子》是也。《老子》雖東周之世寫出,然其文必傳之自古者也。《老子》書中,無男女字,只有牝牡字,即可徵其文之古。其無韻者,亦簡質少助字。如《尚書》是也。此蓋古人言語、思想,均不甚發達,故其書詞意多渾涵。又其時簡牘用少,學問多由口耳相傳,故多編爲簡短協韻之句,以便誦習也。文以語言爲本,詩以歌謡爲本,韻文與詩,相似而實不同。此時代之詩,傳於今,最完備者爲三百篇。三百篇之句,昔人云自一言至九言。見《詩疏》。實以四言爲多。間有三言者。四言而加一助字,實亦三言也。前乎三百篇之詩,可信者,其體制皆與三百篇相類。如伊耆氏《蜡辭》是也。見《禮記·郊特牲》。其有類乎後世之詩體者,則其意雖傳之自古,而其辭必後人所爲矣。如《南風歌》是也。古書記人言語,多僅傳其意,而其辭則爲著書者所自爲。即歌謡亦然。《史記·田敬仲世家》謂田常以大斗出貸,小斗收之。齊人歌之曰:“嫗乎采芑,歸乎田成子。”劉知幾譏其不實,而不知古人自有此例也。劉説見《史通·暗惑篇》。此爲第一期。
整齊簡質之文,節短而韻長,詞少而意多,非不美也。然思想發達,則苦其不足盡意。夫思想發達,則言語隨之。言語發達,則文字從之。於是流暢之散文興焉。散文之興,蓋在東周之世?至西漢而極。西周以前文字,傳於今者甚少。較可信其出於西周人者,如《周誥》,其辭即多中屈,與《殷盤》相類。其明白易曉者,如《金縢》,則恐其辭已出後人矣。然究尚與東周之世文字不同。要之今人讀之,覺其明白如《論》、《孟》,暢達如《戰國策》者,西周以前,殆無有也。此時代之詩,四言漸變爲五言。又有三七言者。如《荀子》之《成相篇》是。漢世樂府之調,蓋權輿於此。此爲第二期。
第二期之文字,與口語極相近。今日讀之,只覺其古茂可愛。然在當時,則頗嫌其冗蔓。此時代之文字,有極冗蔓者。如《史記·周本紀》:“是時諸侯不期而會孟津者八百諸侯。”諸侯二字,竟不删去其一。句法可謂冗贅已極。又如《墨子·非攻上篇》:“今有一人,入人園圃,竊其桃李,衆聞則非之;上爲政者,得則罰之,此何也?以虧人自利也。至攘人犬豕雞豚者,其不義,又甚入人園圃竊桃李。是何故也?以虧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罪益厚。至入人欄厩,取人馬牛者,其不義,又甚攘人犬豕雞豚。此何故也?以其虧人愈多。苟虧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罪益厚。至殺不辜人也,扡其衣裘,取戈劍者,其不義又甚入人欄厩,取人馬牛。此何故也?以其虧人愈多。苟虧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矣,罪益厚。”則句法語調,兩極冗蔓矣。古人此等文字甚多,自後人爲之,皆數語可了耳。古人之所以如此,皆由其與口語相近故也。於是漸加以修飾。修飾之道有二:(一)於詞類,擇其足以引起美感者用之;(二)於句法求其齊整。用典兼涵此兩義。(一)用典則辭句少而所含之意多,耐人尋味。故典者,不啻詞之至美者也。(二)用一故事,直加叙述,如叙事然,即無所謂用典。所謂用典者,皆不叙其事,而以一二語櫽括之者也。此之謂剪裁。用事必加以剪裁,即所以求其文之齊整也。〇近人《涵芬樓文談·徵故》云:“凡説理之文,恐不足徵信於人,必取古事以實之。漢魏六朝,以矜煉爲貴。往往一節之中,連引十餘事。或一句爲一事,或二三句爲一事,皆以類相從,層見疊出。蓋其時偶儷之體盛行,故操觚家亦喜講剪熔對仗之法。至唐昌黎公出,而文體一變。徵故之法,間有全録舊文,不以襞績從事。東坡窮其才力所至,引用史傳,必詳録本末。有一事而至數十字者。”案韓、蘇文體所以變古,以古代書少,所引事人人知之;後世書多,則不能然也。此亦古文不得不代駢文而起之一端。其風始於西漢之末造,而盛於東京。魏、晉以降,扇而彌甚。遂至專尚藻飾,務爲排偶,與口語相去日遠焉。此時代之詩,則五言大昌,而樂府亦盛。詩文皆漸調平仄,遂開唐宋律體之端。不獨詩賦有古律之别,文亦有之。唐宋駢文,調平仄惟謹者,皆律體也。此爲第三期。
文字與口語日遠,寖至不能達意,必有所以拯其弊者,於是古文興焉。其人自謂復古,謂之古文。實則對駢文而言,當云散文。其對韻文而稱之散文,則當稱無韻文,方免混淆。古文非一蹴而幾也。其初與藻繪之文并行者有筆。筆雖不避俚俗,然辭句整齊,聲調嘽緩,實仍不脱當時修飾之風。口語句之長短不定。當時所謂筆者,特迫於無可如何,參用俗語;且不加藻繪耳。然其句調仍極整齊,實與口語不合。且文貴典雅,久已相沿成習,以通俗之筆,施之高文典册,必爲時人所不慊。然以藻繪之文爲之,亦有嫌其體制之不稱者。於是有欲模仿古人者焉。遺其神而取其貌,如蘇綽之擬《大誥》是。夫所惡於藻繪之文者,不徒以其有失質樸之風,亦以其不能達意也。今貌效古人,其於輕佻浮薄之弊則去矣,而其不能達意,則實與藻繪之文同。抑藻繪之文,不能施之高文典册者,以其體制之不相稱也。今貌效古人,則爲優孟之衣冠,無其情而襲其形,其可笑乃彌甚,體制不稱,與無其情而襲其形,同爲一種不美。逮韓、柳出,用古人之文法,第二期散文之法。以達今人之意思。今人之言語,有可易以古語者,則譯之以求其雅。其不能易者,則即不改以存其真。如是,則俚俗與藻繪之病皆除。文之適用於此時者,莫此體若矣,此古文之興,所以爲中國文學界一大事也。古文運動,始於南北朝之末,歷隋及唐,而告成於韓、柳,然其風猶未盛。能爲此種文字者,寥寥可數。普通文字,仍皆沿前此駢儷之舊者也。至宋世而古文之學乃大昌。歐、曾、蘇、王,各極所至。普通應用文字,亦多用散文。而散文始與駢文,成中分之勢矣。其時僅詔、誥、章、表等,仍沿用駢文。以拘於體制,故難變也。〇詔誥自元以後,可謂改用白話。元代詔令多用語體。《元史·泰定帝紀》中尚存一篇。明、清兩代詔、令,雖貌用文言,實則以口語爲主,而以文言變其貌耳。然文學之進步,實由簡而趨繁。新者既興,舊者不必遂廢。故散文雖盛行,駢文仍保其相當之位置;而唐宋人所爲之駢文,較之南北朝以前,且各有其特色焉。宋駢文之特色,尤爲顯著。以其與南北朝以前之駢文,相異彌甚也。此亦唐、宋文字,同走一方向,至宋而大成之一端。又文字嫌其藻繪而不能達意,雖圖改革,厥有兩途:(一)以古代散文爲法,(二)以口語爲準是也。前者雅而究不能盡達時人之意,後者則宣之於口者,即可筆之於書,可謂意無不達,而或不免失之鄙俗。此亦爲一失,文自有當求雅處,故文言白話,實各有其用。專主白話,而詆文言爲死文字者,亦一偏之論也。二者實各有短長,而亦各有其用。凡物之真有用者,有之必不能廢,無之必不容不興。故古文起於隋唐之世,而專主口語之白話文,亦萌芽於是時。如儒釋二家之語録及平話是也。故唐、宋之世,實古文白話,同時並進,二者皆爲散文。而駢文仍得保其相當之位置者也。至於詩,則在唐代爲極盛。舊詩之體制,至此可謂皆備。宋人於詩之體制,未能出於唐人之外,而其意境、字面,意境者實質,字面者形式也。則與唐人判然不同。後人之詩,非宗唐,即學宋,至今未能出此兩派之外焉。故詩之爲學,亦唐人具之,宋人繼之,而後大成者也。又中國之詩,當分廣狹兩義:以狹義論,則惟向所謂詩者,乃得謂之詩。以廣義論,則詞與曲亦皆詩也。詞起於唐而盛於宋,曲起於宋而盛於元。元有天下僅八十年,以文化論,一切皆承宋之餘緒,不徒只可謂之閨位,實乃只可謂之附庸。故廣義之詩,亦可謂唐人創之,宋人成之也。清代,宋人所謂道學者,流弊漸著。清儒乃創樸學以救之。以學問論,頗足補宋人之所闕。然清儒以好古故,於文學亦欲祧唐、宋而法周、秦、漢、魏,則實未能有所成就也。故文學史上,截至今日,講新文學以前,實猶未能離乎唐、宋之一時期也。此爲第四期。
本書主論宋代文學。先立此章,以見宋代文學在文學史上之位置。以下乃分五章詳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