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應元《徙戎論》
此魏晉時論事之文最平實者。
夫夷、蠻、戎、狄,地在要荒,禹平九土而西戎即叙。其性氣貪婪,凶悍不仁。四夷之中,戎、狄爲甚。弱則畏服,强則侵叛。當其强也,以漢之高祖困於白登、孝文軍於霸上;及其弱也,以元、成之微而單于入朝。此其已然之效也!是以有道之君牧夷、狄也,惟以待之有備,禦之有常。雖稽顙執贄,而邊城不弛固守,强暴爲寇,而兵甲不加遠征。期令境内獲安,疆埸不侵而已。
及至周室失統,諸侯專征,封疆不固,而利害異心。戎、狄乘間,得入中國。或招誘安撫以爲己用,自是四夷交侵,與中國錯居。及秦始皇併天下,兵威旁達,攘胡走越,當是時,中國無復四夷也。
漢建武中,馬援領隴西太守,討叛羌,徙其餘種於關中,居馮翊、河東空地。數歲之後,族類蕃息,既恃其肥强,且苦漢人侵之;永初之元,羣羌叛亂,覆没將守,屠破城邑,鄧騭敗北,侵及河内。十年之中,夷、夏俱敝,任尚、馬賢,僅乃克之。自此之後,餘燼不盡,小有際會,輒復侵叛,中世之寇,惟此爲大。魏興之初,與蜀分隔,疆埸之戎,一彼一此。武帝徙武都氐於秦川,欲以弱寇强國,扞禦蜀虜,此蓋權宜之計,非萬世之利也。今者當之,已受其敝矣。
夫關中土沃物豐,帝王所居,未聞戎、狄宜在此土也!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而因其衰敝,遷之畿服,士庶玩習,侮其輕弱,使其怨恨之氣毒於骨髓;至於蕃育衆盛,則坐生其心。以貪悍之性,挾憤怒之情,候隙乘便,輒爲横逆;而居封域之内,無障塞之隔,掩不備之人,收散野之積,故能爲禍滋蔓,暴害不測,此必然之勢,已驗之事也。當今之宜,宜及兵威方盛,衆事未罷,徙馮翊、北地、新平、安定界内諸羌,著先零、罕幵、析支之地,徙扶風、始平、京兆之氐,出還隴右,著陰平、武都之界,廪其道路之糧,令足自致,各附本種,反其舊土,使屬國、撫夷就安集之,戎、晉不雜,並得其所,縱有猾夏之心,風塵之警,則絶遠中國,隔閡山河,雖有寇暴,所害不廣矣。
難者曰:氐寇新平,關中饑疫,百姓愁苦,咸望寧息;而欲使疲悴之衆,徙自猜之寇,恐勢盡力屈,緒業不卒,前害未及弭而後變復横出矣!答曰:子以今者羣氐爲尚挾餘資,悔惡反善,懷我德惠而來柔附乎?將勢窮道盡,智力俱困,懼我兵誅以至於此乎?曰:無有餘力,勢窮道盡故也。然則我能制其短長之命,而令其進退由己矣。夫樂其業者不易事,安其居者無遷志。方其自疑危懼,畏怖促遽,故可制以兵威,使之左右無違也。迨其死亡流散,離逿未鳩,與關中之人,户皆爲仇,故可遐遷遠處,令其心不懷土也。夫聖賢之謀事也,爲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亂,道不著而平,德不顯而成。其次則能轉禍爲福,因敗爲功,值困必濟,遇否能通。今子遭敝事之終而不圖更制之始,愛易轍之勤而遵覆車之輒,何哉?且關中之人百餘萬口,率其少多,戎、狄居半,處之與遷,必須口實。若有窮乏,糝粒不繼者,故當傾關中之穀以全其生生之計,必無擠於溝壑而不爲侵掠之害也!今我遷之,傳食而至,附其種族,自使相贍。而秦地之人得其半穀,此爲濟行者以廪糧,遺居者以積倉,寬關中之逼,去盜賊之原,除旦夕之損,建終年之益。若憚暫舉之小勞而忘永逸之弘策,惜日月之煩苦而遺累世之寇敵,非所謂能創業垂統,謀及子孫者也。
并州之胡,本實匈奴桀惡之寇也。建安中,使右賢王去卑誘質呼厨泉,聽其部落散居六郡。咸熙之際,以一部太强,分爲三率,泰始之初,又增爲四;於是劉猛内叛,連結外虜,近者郝散之變,發於榖遠。今五部之衆,户至數萬,人口之盛,過於西戎;其天性驍勇,弓馬便利,倍於氐、羌。若有不虞風塵之慮,則并州之域可爲寒心。
正始中,毌丘儉討句驪,徙其餘種於滎陽。始徙之時,户落百數;子孫孳息,今以千計。數世之後,必至殷熾。今百姓失職,猶或亡叛,犬馬肥充,則有噬嚙,況於夷、狄,能不爲變!但顧其微弱,勢力不逮耳。
夫爲邦者,憂不在寡而在不安。以四海之廣,士民之富,豈須夷虜在内然後取足哉!此等皆可申諭發遣,還其本域,慰彼羈旅懷土之思,釋我華夏纖介之憂。惠此中國,以綏四方,德施永世,於計爲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