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仲任《非韓》(節録)
此《論衡》之一篇也,屬論辨類。
後漢風氣務名而不務實,故當時政論之家,多主以刑名法術整齊之,魏武帝、諸葛孔明皆任法爲治,時勢之要求則然也。諸論政之家,以王仲任之《論衡》最爲世所稱,今舉一篇,以代表其餘。王符《潛夫論》、崔寔《政論》等可以參看。仲任可取處在思想,其文筆則不甚健。《論衡》一書以理勝,非以文勝。仲任思想,自是可取,然近人推崇似又太過。仲任之學,實出申韓,以此論治而救末流之弊則通,以此等見解推之以論一切事則病矣。近人推仲任,謂其能破除迷信也。然古之有學問者,何人嘗迷信哉!仲任論事精闢處甚多,固執可笑處亦不少。胡適之譏章實齋駡袁子才爲紹興師爺口吻,見所著《章實齋年譜》。若仲任者,則紹興師爺口吻之尤甚者也。凡觀古人之文,宜設身處地,細考其所處之時地及其所與言之人,並須察度其人性情學問如何,然後能真瞭解其言,不致偏護古人,亦不至厚誣古人。古今人之才智,不甚相遠,普通之事理,談學問者,亦多能見之,決無舉世皆愚陋,一二人獨明智之理也。此等方法,今人固恒言之,然往往自己便不能用,此好談方法而不肯問學之過也。孔子曰思而不學則殆。《論衡》全書,以此篇爲最佳,以韓非論事,本係執殺一面,而仲任還以執殺一面之語駁之,故其言多合理也。此外駁他家之語,則多“將活語作死語看”,看似警快,實多勉强處。至其駁世俗迷信之語,則被駁之對方,本無價值也。
韓子之術,明法尚功。賢,無益於國不加賞;不肖,無害於治不施罰。責功重賞,任刑用誅。故其論儒也,謂之“不耕而食”,比之於一蠹,論有益與無益也,比之於鹿馬,馬之似鹿者千金,天下有千金之馬,無千金之鹿。鹿無益,馬有用也。儒者猶鹿,有用之吏猶馬也。夫韓子知以鹿馬喻,不知以冠履譬。使韓子不冠,徒履而朝,吾將聽其言也。加冠於首而立於朝,受無益之服,增無益之仕,言與服相違,行與術相反,吾是以非其言而不用其法也。煩勞人體,無益於人身,莫過跪拜。使韓子逢人不拜,見君父不謁,未必有賊於身體也。然須拜謁以尊親者,禮義至重,不可失也。故禮義在身,身未必肥;而禮義去身,身未必瘠而化衰。以謂有益,禮義不如飲食。使韓子賜食君父之前,不拜而用,肯爲之乎?夫拜謁,禮義之效,非益身之實也。然而韓子終不失者,不廢禮義以苟益也。夫儒生,禮義也;耕戰,飲食也。貴耕戰而賤儒生,是棄禮義求飲食也。使禮義廢,綱紀敗,上下亂而陰陽繆,水旱失時,五穀不登,萬民饑死,農不得耕,士不得戰也。子貢去告朔之餼羊,孔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子貢惡費羊,孔子重廢禮也。故以舊防爲無益而去之,必有水災;以舊禮爲無補而去之,必有亂患。
儒者之在世,禮義之舊防也,有之無益,無之有損。庠序之設,自古有之。重本尊始,故立官置吏。官不可廢,道不可棄。儒生,道官之吏也,以爲無益而廢之,是棄道也。夫道無成效於人,成效者須道而成。然足蹈路而行,所蹈之路,須不蹈者。身須手足而動,待不動者。故事或無益而益者須之,無效而效者待之。儒生,耕戰所須待也,棄而不存,如何也?韓子非儒,謂之無益有損,蓋謂俗儒無行操,舉措不重禮,以儒名而俗行,以實學而僞説,貪官尊榮,故不足貴。夫志潔行顯,不徇爵禄,去卿相之位若脱躧者,居位治職,功雖不立,此禮義爲業者也。國之所以存者,禮義也。民無禮義,傾國危主。今儒者之操,重禮愛義,率無禮之士,激無義之人。人民爲善,愛其主上,此亦有益也。聞伯夷風者,貪夫廉,懦夫有立志;聞柳下惠風者,薄夫敦,鄙夫寬。此上化也,非人所見。段干木闔門不出,魏文敬之,表式其閭,秦軍聞之,卒不攻魏。使魏無干木,秦兵入境,境土危亡。秦,强國也,兵無不勝,兵加於魏,魏國必破,三軍兵頓,流血千里。今魏文式闔門之士,卻强秦之兵,全魏國之境,濟三軍之衆,功莫大焉,賞莫先焉。齊有高節之士,曰狂譎、華士,二人昆弟也,義不降志,不仕非其主。太公封於齊,以此二子解沮齊衆,開不爲上用之路,同時誅之。韓子善之,以爲二子無益而有損也。夫狂譎、華士,段干木之類也,太公誅之,無所卻到;魏文侯式之,卻强秦而全魏。功孰大者?使韓子善干木闔門高節,魏文式之,是也;狂譎、華士之操,干木之節也,善太公誅之,非也。使韓子非干木之行,下魏文之式,則干木以此行而有益,魏文用式之道爲有功;是韓子不賞功、尊有益也。
論者或曰:“魏文式段干木之閭,秦兵爲之不至,非法度之功;一功特然,不可常行,雖全國有益,非所貴也。”夫法度之功者,謂何等也?養三軍之士,明賞罰之命,嚴刑峻法,富國强兵,此法度也。案秦之强,肯爲此乎?六國之亡,皆滅於秦兵。六國之兵非不鋭,士衆之力非不勁也,然而不勝,至於破亡者,强弱不敵,衆寡不同,雖明法度,其何益哉?使童子變孟賁之意,孟賁怒之,童子操刃與孟賁戰,童子必不勝,力不如也。孟賁怒,而童子修禮盡敬,孟賁不忍犯也。秦之與魏,孟賁之與童子也。魏有法度,秦必不畏,猶童子操刃,孟賁不避也。其尊士式賢者之閭,非徒童子修禮盡敬也。夫力少則修德,兵强則奮威。秦以兵强,威無不勝,卻軍還衆,不犯魏境者,賢干木之操,高魏文之禮也。夫敬賢,弱國之法度,力少之强助也。謂之非法度之功,如何?高皇帝議欲廢太子,吕后患之,即召張子房而取策,子房教以敬迎四皓而厚禮之,高祖見之,心消意沮,太子遂安。使韓子爲吕后議,進不過强諫,退不過勁力。以此自安,取誅之道也,豈徒易哉?夫太子敬厚四皓以消高帝之議,猶魏文式段干木之閭,卻强秦之兵也。
治國之道,所養有二:一曰養德,二曰養力。養德者,養名高之人,以示能敬賢;養力者,養氣力之士,以明能用兵。此所謂文武張設,德力具足者也。事或可以德懷,或可以力摧。外以德自立,内以力自備。慕德者不戰而服,犯德者畏兵而卻。徐偃王修行仁義,陸地朝者三十二國,强楚聞之,舉兵而滅之。此有德守,無力備者也。夫德不可獨任以治國,力不可直任以禦敵也。韓子之術不養德,偃王之操不任力。二者偏駁,各有不足。偃王有無力之禍,知韓子必有無德之患。
凡人禀性也,清濁貪廉,各有操行,猶草木異質,不可復變易也。狂譎、華士不仕於齊,猶段干木不仕於魏矣。性行清廉,不貪富貴,非時疾世,義不苟仕,雖不誅此人,此人行不可隨也。太公誅之,韓子是之,是謂人無性行,草木無質也。太公誅二子,使齊有二子之類,必不爲二子見誅之故,不清其身;使無二子之類,雖養之,終無其化。堯不誅許由,唐民不皆樔處;武王不誅伯夷,周民不皆隱餓;魏文侯式段干木之閭,魏國不皆闔門。由此言之,太公不誅二子,齊國亦不皆不仕。何則?清廉之行,人所不能爲也。夫人所不能爲,養使爲之,不能使勸;人所能爲,誅以禁之,不能使止。然則太公誅二子,無益於化,空殺無辜之民。賞無功,殺無辜,韓子所非也。太公殺無辜,韓子是之,以韓子之術殺無辜也。夫執不仕者,未必有正罪也,太公誅之。如出仕未有功,太公肯賞之乎?賞須功而加,罰待罪而施。使太公不賞出仕未有功之人,則其誅不仕未有罪之民,非也;而韓子是之,失誤之言也。且不仕之民,性廉寡欲;好仕之民,性貪多利。利欲不存於心,則視爵禄猶糞土矣。廉則約省無極,貪則奢泰不止;奢泰不止,則其所欲不避其主。案古篡畔之臣,希清白廉潔之人。貪,故能立功;驕,故能輕生。積功以取大賞,奢泰以貪主位。太公遺此法而去,故齊有陳氏劫殺之患。太公之術,致劫殺之法也;韓子善之,是韓子之術亦危亡也。
周公聞太公誅二子,非而不是,然而身執贄以下白屋之士。白屋之士,二子之類也,周公禮之,太公誅之,二子之操,孰爲是者?宋人有御馬者不進,拔俞剄而棄之於溝中;又駕一馬,馬又不進,又剄而棄之於溝。是者三。以此威馬,至矣,然非王良之法也。王良登車,馬無罷駑。堯、舜治世,民無狂悖。王良馴馬之心,堯、舜順民之意。人同性,馬殊類也。王良能調殊類之馬,太公不能率同性之士。然則周公之所下白屋,王良之馴馬也;太公之誅二子,宋人之剄馬也。舉王良之法與宋人之操,使韓子平之,韓子必是王良而非宋人矣。王良全馬,宋人賊馬也。馬之賊,則不若其全;然則民之死,不若其生。使韓子非王良,自同於宋人,賊善人矣。如非宋人,宋人之術與太公同。非宋人,是太公,韓子好惡無定矣。
治國猶治身也。治一身,省恩德之行,多傷害之操,則交黨疏絶,恥辱至身。推治身以況治國,治國之道當任德也。韓子任刑獨以治世,是則治身之人任傷害也。韓子豈不知任德之爲善哉?以爲世衰事變,民心靡薄,故作法術,專意於刑也。夫世不乏於德,猶歲不絶於春也。謂世衰難以德治,可謂歲亂不可以春生乎?人君治一國,猶天地生萬物。天地不爲亂歲去春,人君不以衰世屏德。孔子曰:“斯民也,三代所以直道而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