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史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一章 農工商業

人民之生業,必始自漁獵,進於畜牧,乃漸及於農耕。蓋好逸惡勞人之天性,而畜牧種植之利,皆在日後,非演進太淺之民所知也。

寒地之民好肉食,熱地之民則多食草木之實。我國古者蓋兼此兩者而有之。《禮記·禮運》曰:“昔者先王,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實、鳥獸之肉,飲其血,茹其毛。未有麻絲,衣其羽皮。”《王制》曰:“東方曰夷,被髮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蠻,雕題交趾,有不火食者矣。”此蓋皆食草木之實。又曰:“西方曰戎,被髮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此蓋皆食鳥獸之肉。中國未進化之時,地偏於東南者,其俗蓋與夷蠻同;偏於西北者,其俗蓋與戎狄同也。然我族之進化獨早。

《古史考》曰:“太古之初,人吮露精,食草木實,穴居野處。山居則食鳥獸,衣其羽皮,飲血茹毛,近水則食魚鼈螺蛤。未有火化,腥臊多害腸胃。於是有聖人以火德王,造作鑽燧出火,教人熟食,鑄金作刃,民人大説,號曰燧人。”據《繹史》卷一引。《白虎通》曰:“燧人鑽木取火,教民熟食,養人利性,避臭去毒。”《含文嘉》曰:“燧人鑽木取火,炮生爲熟,令人無復腹疾。”此并足徵燧人爲遊獵之世首出庶物之主。伏羲之號,蓋謂其能馴伏羲牲。亦曰庖羲,則謂其取犧牲以充庖厨也。伏羲蓋遊牧之世首出庶物之主也。燧人、伏羲、神農并稱三皇,詳見本書第十一章附録《三皇五帝考》。儼然代表生計進化之三時代焉。其年代不可確考。姑以通行之説計之,夏四百年,商六百年,周八百年,三代合千八百年,五帝在其前,約計二百年,三皇距周末當在二千年左右也。神農事跡明見《易·繫辭傳》曰:“庖犧氏没,神農氏作,斵木爲耜,揉木爲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此確爲教民稼穡之君。我國數千年來以農立國之基,肇於此矣。

黄帝、顓頊、帝嚳之時,人民生計如何,古書難可確考。然《繫辭傳》云:“神農氏没,黄帝、堯、舜氏作,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則下文所述九事,蓋皆指黄帝、堯、舜時言之也。其九事,曰“黄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繫辭傳正義》:“以前衣皮,其制短小;今衣絲麻布帛,所作衣裳,其制長大,故云垂衣裳也。”惟農業盛,故蠶織與之并興也。曰“刳木爲舟,剡木爲楫”。曰“服牛乘馬,引重致遠”。曰“重門擊柝,以待暴客”。惟農業盛,故蓋臧多須謀守禦,而數石之重,中人弗勝,非如畜産可軀而行,故陸運有待於馬牛,水運必資於舟楫也。曰“斷木爲杵,掘地爲臼”。其與農事相資,尤不俟論。曰“弦木爲弧,剡木爲矢”。戎器皆資於木,亦耕稼之世,民斬伐樹,故能然也。曰“上古穴居野處,後世聖人易之以宫室,上棟下宇,以待風雨”。曰“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喪期無數,後世聖人易之以棺椁”。惟去獵牧,事耕農,不得不去巖穴而居平土,故所以蔽風雨者必資棟宇;亦惟種樹既盛,材木日繁,故宫室棺椁咸有所取資也。曰“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書契者,《九家易》曰:“百官以書治職,萬民以契明共事。”鄭云:“書之於木,刻其側爲契,各持其一,後以相考合。”蓋《周官》質劑之論,農業盛,故通工易事,隨之而盛也。以情事度之,黄帝以降,穡事之日興,無可疑矣。少昊究爲帝王與否難定,其時代則必在黄帝、顓頊之間。《左》昭十七年述其官有“九扈爲九農正”,可見五帝之初,農業之盛也。而堯、舜之盡力於民,事尤有明徵。《孟子》述洪水之禍曰:“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穀不登,禽獸逼人。”《孟子·滕文公》上。此容以後世之情形推度古事,然《堯典》詳載堯命羲和四子“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授時爲古代農政要端。又《禹貢》於兖州言“桑土既蠶,是降丘宅土”,與《孟子》言“民無所定,下者爲巢,上者爲營窟”,及治水功成,“然後人得平土而居之”合。《孟子·滕文公》下。居於平土,固耕稼之民所急也。即謂此等皆不可盡信,而《生民》一詩,實周人自頌其始祖之辭,后稷教民稼穡,必非後人所附會明矣。然則當時之洪水,以正當農業既盛之時,故覺其爲禍之烈也。

唐虞以後,農業之盛,可以《書》之《無逸》爲徵。是篇首言“君子所其無逸,先知稼穡之艱難,乃逸,則知小人之依。”下文歷舉殷之賢君中宗、高宗、祖甲以至周之太王、王季、文王,蓋皆重農之主也。其稱高宗之辭曰:“舊勞於外,爰暨小人。”稱祖甲之辭曰:“舊爲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於庶民,不敢侮鰥寡。”稱文王之辭曰:“卑服,即康功田功。”皆可爲其重農之證。《史記·周本紀》曰:“后稷之興,在陶唐、虞、夏之際,皆有令德。此后稷指棄以後相繼居稷官者,非一人。后稷卒,此后稷爲不窋之父,最後居稷官者也。子不窋立。不窋末年,夏后氏政衰,去稷不務,不窋以失其官而奔戎狄之間。不窋卒,子鞠立。鞠卒,子公劉立。公劉雖在戎狄之間,復修后稷之業,務耕種,行地宜,自漆、沮渡渭,取材用,行者有資,居者有畜積,民賴其慶。百姓懷之,多徙而保歸焉。周道之興自此始,故詩人歌樂思其德。公劉卒,子慶節立,國於豳。慶節卒,子皇僕立。皇僕卒,子差弗立。差弗卒,子毁隃立。毁隃卒,子公非立。公非卒,子高圉立。高圉卒,子亞圉立。亞圉卒,子公叔祖類立。公叔祖類卒,子古公亶父立。古公亶父復修后稷、公劉之業,積德行義,國人皆戴之。薰育戎狄攻之,欲得財物,予之。已復攻,欲得地與民。民皆怒,欲戰。古公曰:‘有民立君,將以利之。今戎狄所爲攻戰,以吾地與民。民之在我,與其在彼,何異。民欲以我故戰,殺人父子而君之,予不忍爲。’乃與私屬遂去豳,度漆、沮,踰梁山,止於岐下。豳人舉國扶老攜弱,盡復歸古公於岐下。及他旁國聞古公仁,亦多歸之。於是古公乃貶戎狄之俗,而營築城郭室屋,而邑别居之。作五官有司。民皆歌樂之,頌其德。”周之先世,蓋皆以能修農業而興者也。讀《公劉》、《緜》、《七月》諸詩,而其世德可見矣。

《禹貢》一篇,或謂非夏時史官作,蓋誠然。然無以證其非追述禹時事。後史追述禹事,誠不敢必其可信,亦無以必其不可信也。古人考證,誠不如後人之精,然風氣質樸,僞造之事亦必少。如今人疑古之説,幾於古書十八九皆出作僞,實予所不敢從也。《禹貢》述九州之田,雍州居最,而周人實以農業興,即其可信之一證矣。何休稱《周官》爲六國陰謀之書,其所述蓋皆東周後事。合二書所載九州土田及農牧所宜,可見古代農業之一斑矣。列表如後。

三代之世,我國既已重農,而田獵畜牧之事,遂退居其次。其時非不田獵,然特以祭祀賓客所須,習慣相沿,不能不有取於此。《王制》:“天子諸侯無事,則歲三田,一爲乾豆,二爲賓客,三爲充君之庖。”桓四年,《公羊》、《穀梁》皆同。又其所重者在講武,意不在於得禽也。《左氏》隱公五年:“春,公將如棠觀魚者。臧僖伯諫曰:‘凡物不足以講大事,其材不足以備器用,則君不舉焉。君將納民於軌物者也。故講事以度軌量謂之軌,取材以章物采謂之物,不軌不物謂之亂政。亂政亟行,所以敗也。故春蒐夏苗,秋獮冬狩,皆於農隙以講事也。三年而治兵,入而振旅,歸而飲至,以數軍實,昭文章,明貴賤,辨等列,順少長,習威儀也。鳥獸之肉不登於俎,皮革齒牙,骨角毛羽,不登於器,則公不射,古之制也。若夫山林川澤之實,器用之資,皂隸之事,官司之守,非君所及也。'”可見古代田獵,意最重於講武。“從獸無厭”,“棄田以爲苑囿”,并爲人君之大戒,而田獵之意,亦以爲農除害。《月令》孟夏,“驅獸,毋害五穀,毋大田獵。”《公羊》桓四年何《注》曰:“已有三犧,必田狩者,孝子之意,以爲己之所養,不如天地自然之牲逸豫肥美。禽獸多則傷五穀,因習兵事,又不空設,故因以捕禽獸,所以共承宗廟,示不忘武備,又因以爲田除害。”述田獵之意最備。畜牧之事,特行之遠郊之地,任之敷澤之民。《周官》太宰以九職任萬民,“四曰藪牧,養蕃鳥獸”,載師“以牧田任遠郊之地”。農耕與田獵畜牧之重輕,昭然可見矣。至於漁則僅足以供口實,不足以肄武事,而古人於口實之中,亦不以此爲貴,古以魚爲賤者少者之食。《王制》曰:“諸侯無故不殺牛,大夫無故不殺羊,士無故不殺犬豕。”此以牛羊犬豕爲貴者之食也。孟子言:“鷄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此以鷄豚狗彘爲老者之食也。又言“數罟不入洿池,魚鼈不可勝食”,與“不違農時,穀不可勝食”并舉,此則少年之食也。《無羊》之詩曰:“牧人乃夢,衆維魚矣。”“大人占之,衆維魚矣,實維豐年。”《箋》云:“魚者,庶人之所以養也。今人衆相與捕魚,則是歲熟相供養之祥也。”此以魚爲賤者之食也。故尤視爲鄙事,爲人君所弗親。

斯時可供獵牧之地,蓋已不多,故所以管理之者甚嚴。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民猶以爲小,固由其與民同之,亦由其時土尚廣,民尚希爾。戰國之齊,鷄鳴狗吠相聞,達於四境。而宣王之囿,方四十里,殺麋鹿如殺人之禁,民亦將以爲大矣。“國君春田不圍澤,大夫不掩羣,士不取麛卵。”《禮記·曲禮》。“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論語·述而》。雖曰仁不盡物,亦無暴天物之意也。《公羊》桓四年,“春曰苗,秋曰蒐,冬曰狩”。《注》:“不以夏田者,春秋制也,以爲飛鳥未去於巢,走獸未離於穴,恐傷害於幼稚,故於苑囿中取之。”案,《左》、《穀》、《周官》、《爾雅》皆四時,已無古制也。《左氏》春蒐、夏苗、秋獮、冬狩,見上。《周官》、《爾雅》皆同。《穀梁》曰:“春曰田,夏曰苗,秋曰蒐,冬曰狩。”漁獵畜牧之事,一切設官管理,雖所以導民,亦珍惜其物之意也。《周官》管理田獵者爲迹人,管理捕魚之事者爲川衡、澤虞。《月令》仲春“毋竭川澤,毋漉陂池,毋焚山林”。季春“田獵罝罘,羅網,畢翳,餧獸之藥,毋出九門”。仲冬“山林藪澤,有能取蔬食田獵禽獸者,野虞教道之。其有相侵奪者,罪之不赦”。“國君無故不殺牛,大夫無故不殺羊,士無故不殺犬豕。”“七十者可以食肉。”庶人少壯之食,止於魚鼈,仍設“數罟不入洿池”之禁,可見口食之艱矣。此田獵畜牧所由進爲農耕耶。

田獵畜牧所得有爲國用所資者,則設官掌之,或徵賦於其地之民,如《月令》所記水虞漁師之事,季夏,“命漁師伐蛟,取鼉,登龜,取黿”。孟冬,“乃命水虞漁師,收水泉池澤之賦”。季冬,“命漁師始漁”。及逐月之牧政。孟春,“命祀山林川澤,犧牲毋用牝”。季春,“乃合累牛騰馬遊牝於牧,犧牲駒犢,舉書其數”。仲夏,“則縶騰駒,班馬政”。《周官》所設獸人、掌罟田獸。人、掌以時爲梁。梁,水偃也。偃水兩畔,中央通水爲關孔,以簿承其關孔,魚過者以簿承取之。鼈人、掌取互物。互物,龜鼈之屬。牧人、掌牧六牲。六牲謂牛、馬、羊、豕、犬、鷄。牛人、掌養國之公牛。充人、掌繫祭祀之牲牷。迹人、掌邦田之地政,爲之厲禁而守之,凡田獵者受令焉。角人、掌徵齒角骨物於山澤之農。羽人、掌徵羽翮於山澤之農。掌蜃、掌斂互物蜃物。蜃,大蛤。囿人、掌囿遊之獸禁。鷄人、掌共鷄牲。羊人、掌羊牲。服不氏、掌養猛獸。射鳥氏、掌射鳥。羅氏、掌羅烏鳥。掌畜、掌養鳥。校人、掌王馬之政。趣馬、趣養馬者。巫馬、掌養治疾馬。牧師、掌牧地。廋人、掌十有二閑之政。圉人、掌養馬。犬人、掌犬牲。冥氏、掌攻猛獸。穴氏、掌攻蟄獸。硩蔟氏、掌覆夭鳥之巢。夭鳥,惡鳴之鳥,若鴞鵩。庭氏掌射國中之夭鳥。諸職是也。其中以馬政爲特重,蓋爲戎事所須。民間所養有六畜,而馬牛亦特重,爲縣師所簡閲,亦以其有關戎事,兼利交通,非若鷄豚狗彘,徒厭口腹之欲也。《曲禮》曰:“問庶人之富,數畜以對。”《管子·八觀》曰:“六畜有征,閉貨之門也。”《乘馬數》曰:“若歲凶旱水泆,民失本,則修宫室臺榭,以前無狗後無彘者爲庸。”知耕農之世,畜養雖非正業,亦有關於貧富矣。

東遷以還,農業彌重。《管子·治國》曰:“昔者七十九代之君,法制不一,號令不同,然俱王天下者何也?必國富而粟多也。凡爲國之急者,必先禁末作文巧。末作文巧禁,則民無所遊食。民無所遊食,則必農。民事農,則田墾。田墾,則粟多。粟多,則國富。國富者兵彊,兵彊者戰勝,戰勝者地廣。是以先王知衆民、彊兵、廣地、富國之必生於粟也,故禁末作,止奇巧,而利農事。”又曰:“農事勝則入粟多,入粟多則國富,國富則安鄉重家,安鄉重家則雖變俗易習,敺衆移民,至於殺之,而民不惡也。此務粟之功也。上不利農則粟少,粟少則人貧,人貧則輕家,輕家則易去,易去則上令不能必行,上令不能必行,則禁不能必止,禁不能必止,則戰不必勝,守不必固矣。夫令不必行,禁不必止,戰不必勝,守不必固,命之曰寄生之君。”法家重農之旨,盡此數語,兩言蔽之,於國求其富強,於民求其治理而已。九流之中,切於治國者,莫若儒法。儒家以天下爲旨,非如法家之徒求富強,然其言治,亦曰先富後教,曰“有恒産而後有恒心”,以人人有士君子之行爲究極。其所求與法家異,其所以致之者則與法家同也。秦漢而後,宇内一統,無事求富強以勝敵,然民農則樸,樸則易治,農爲本業,工商爲末業,及先富後教,有恒産而後有恒心等義,迄未嘗變。故漢代法律最尊農夫,薄賦輕徭,惟恐不及,孝弟力田,置有常員。後世雖不能然,然法律政事之重農,則二千年來未嘗改也。雖或有其名而無實,然其意則固於此矣。

然秦漢而後,重農之意雖篤,而農政實日以荒,此則封建與統一之世,政治不同爲之也。舉其大者,蓋有兩端。

一曰教民稼穡之意不復存。隆古之世,賢者與民并耕而食,饔飱而治,斯時之君,固與人民相去極近。其後省耕省斂,“曾孫來止,以其婦子,饁彼南畝,田畯至喜,攘其左右,嘗其旨否”,其相去猶不甚遠。《詩·小雅·甫田箋》云:“曾孫謂成王也。攘,讀當爲饟。饁、饟,饋也。田畯,司嗇,今之嗇夫也。喜,讀爲饎。饎,酒食也。成王來止,謂出觀農事也。親與后、世子行,使知稼穡之艱難也。爲農人之在南畝者,設饋以勸之。司嗇至,則又加之以酒食,饟其左右從行者。成王親爲嘗其饋之美否,示親之也。”而有司之巡行,田官之教道,尤爲纖悉備至。《月令》:孟春,“王命布農事,命田舍東郊,皆修封疆,審端經術。善相丘陵、阪險、原隰,土地所宜,五穀所殖,以教道民,必躬親之”。田即田畯。《噫嘻》鄭《箋》所謂“三十里者一部,一吏主之”者也。《公羊》宣十五年何《注》:“在田曰廬,在邑曰里,一里八十户,八家共一巷。選其耆老有高德者,名曰父老,其有辯護伉健者爲里正。民春夏出田,秋冬入保城郭。田作之時,春,父老及里正旦開門坐塾上,晏出後時者不得出,暮不持樵者不得入”。此蓋所謂田畯,則大夫也。《曲禮》曰:“地廣大,荒而不治,此亦士之辱也。”《管子·權修》曰:“土地博大,野不可以無吏。”古之大夫勤於民事如此。又《月令》:孟夏,“命野虞出行田原,爲天子勞農勸民,毋或失時。命司徒巡行縣鄙,命農勉作,毋休於都”。仲秋,“乃勸種麥,毋或失時”,“乃命有司,趣民收斂,務畜菜,多積聚”。季冬,“令告民出五種,命農計耦耕事,修耒耜,具田器”。則神農之事,時煩廟堂之廑慮,又不僅部分之吏矣。後世則縣令等於國君,名爲親民,實爲高拱。三老嗇夫之職既廢,與民接近者,莫非蠢愚之徒,知識無異鄉農,經驗或且不逮。士不以農爲學,有履田疇而不辨菽麥者,間有一二從事講求,亦徒立説著書,而不能播其學於氓庶。凡事合才智者以講求,則蒸蒸日上,聽其自然遷流,未有不日益衰蔽者也。我國朝野上下,於農事莫或措意如此,農業安得而不窳敝也。

一則土地變爲私有,寸寸割裂。農人既無知識,又無大土地,不克規劃全局,事之關係一鄉數鄉、千畝萬畝者,遂莫或克舉,而人人自謀其私利,或且至於彼此相害焉。而農田之豐歉,遂一聽諸不可知之天時。民國八年,農商部統計,全國不及十畝之農户居百之四十,不及三十畝者百之二十七,不及五十畝者百之十六,不及百畝者百之十八,有百畝以上者僅百之五耳。地産均平,固是美事,然於使用機器,作豫防水旱等大工程,殊不便也。且如水利於農田,至切之事也。古者溝洫之制詳矣,後世悉頽廢,間有賢牧令能講求陂塘井泉之利者,實千百不得一,而人民貪田,退灘廢堰,見小利而昧遠圖,則或利其開科以攘安集之功,或懾於佔據者之強頑而莫敢過問,比比也。官吏如此,地方人士又莫能自謀其公益,水利安得不日壞乎?夫水利特其一端耳,他事類此者何限,一切應興應革之事,莫或主持而聽其自然遷流,此又農業之所由日敝也。溝洫之事,論者率以爲難行,其實不然。今引清陳斌之言以明之。陳氏之言曰:“溝洫者,萬世之利也。後世慮其棄地之多,而實無多也。一井之步約百有八十丈,其爲溝者八尺而已。一成之步約萬有八千丈,其爲洫與塗者九,積十有四丈四尺而已。通計所棄之地,二百分之一而弱也。今更新爲之,必有慮其事之難成者,則更非甚難之事也。斌觀甽田之法,一尺之畎,二尺之遂,即耕而即成者也。今蘇湖之田,九月種麥,必爲田輪,兩輪中間,深廣二尺,其平闊之鄉,萬輪鱗接,整齊均一,彌月悉成,古之遂逕,豈有異乎?設計其五年而爲溝澮,則合八家之力,而先治一横溝田首,步之爲百八十丈者,家出三人,就地築土,二日而畢矣。明年以八十家之力治洫,廣深三溝,其長十之,料工計日,三日而半,七日而畢矣。及明年,以八百家之力爲澮,廣深三洫,其長百溝,料工計日,一旬而半,三旬而畢矣。即以三旬之功,分責三歲,其成必矣。及功之俱成,民甽田以爲利,一歲之中,家修其遂,衆治其溝洫,官督民而浚其澮,有小水旱可以無饑,十分之饑,可救其五,故曰萬世之利也。”按《舊唐書·姜師度傳》,謂其“好溝洫,所在必發衆穿鑿,雖時有不利,而成功亦多”。《册府元龜》載開元八年褒美師度之詔,謂“頃職大農,首開溝洫,今原田彌望,畎聯屬,繇來榛棘之所,徧爲秔稻之所”,則固有行之而成者矣。程含章與所屬牧令書曰:“水爲粒食之原,百姓寧不知自謀,而顧令之不從,何哉?望利之心,不敵其慮害之心也。一陂之開,必合數十百家之人爲之,且必請勘於官而後決之。衆心不同,可慮也;衆論不協,可慮也;衆論不齊,可慮也。官司之守候,書役之需索,夫馬之供頓,在在可慮也。陂水之利,杳不知其何鄉,而切身之憂,紛然莫解,此其慮之在於始者也。工作方興,人懷觀望,鄉鄰有詬誶之聲,銀錢有墊支之累,陂頭甫築而撓之者來矣,溝洫所經而撓之者又來矣,伐人一木一石而撓之者又來矣,讓之則功不可成,争之則訟端立起,萬一半途而廢,則虚糜之工料,衆不與償,跋前後,轉悔此舉爲多事,此其慮之在於繼者也。陂幸告成,水汩汩來矣,近者以其水過己前也則争,遠者以其水難到田也則又争,強者恃力則又争,富者恃財則又争,争之不已,必繼以鬥,或傷或死,産業破亡。且新築之工,多不堅實,大雨之後,沖決必多,怨讟紛騰,呼衆莫應,前累未清,後累踵至,首事之心力既倦,二三年後廢爲丘墟,而前功盡棄矣。此其慮之在於終者也。”觀程氏之言,則水利之不修,仍是人謀之不臧耳。其他興利除弊之事,皆此類矣。溝洫之制,見於《周官·遂人》及《考工記·匠人》。《遂人》云:“夫間有遂,遂上有逕。十夫有溝,溝上有畛。百夫有洫,洫上有塗。千夫有澮,澮上有道。萬夫有川,川上有路,以達於畿。”《匠人》云:“匠人爲溝洫,耜廣五寸,二耜爲耦。一耦之伐,廣尺深尺謂之畎。田首倍之,廣二尺、深二尺謂之遂。九夫爲井,井間廣四尺、深四尺,謂之溝。方十里爲成,成間廣八尺、深八尺,謂之洫。方百里爲同,同間廣二尋、深二仞,謂之澮,專達於川。”《注》雖以爲二法,然其釋《遂人》遂、溝、洫、澮之深廣,皆與《匠人》同,則其實不異也。溝洫所需之地,具如陳氏所計。鄭《注》成方百里出田税,緣邊一里治洫,同方八十里出田税,緣邊十里治澮,以古有山陵川澤等三分去一之制,故引以爲言,非謂治溝洫費地如此之多也。溝洫之制,人或疑其方罫如棋局,不合地勢,不知古書多設法之談,其言封建井田皆如此,溝洫亦然也。《匠人》云:“兩山之間,必有川焉。”又云:“凡溝逆地阞,謂之不行。水屬不理孫,謂之不行。”“凡溝必因水勢,防必因地勢。善溝者水潄之,善防者水淫之。”其重理脈如此。所謂川者,必自然之川可知矣。即《遂人》之川,疏家以爲人造,亦未可信也。然則亦順地勢爲之可矣,安取方罫如棋局哉?予謂水少之地,溝洫純出人爲者,方罫如棋局,蓋尚簡易。若多水之區,不妨順水勢爲之曲直,深廣一隨自然,但歲以人力濬治,濬出之土,即於其上築路,溝愈深則路愈高,水旱有備,而往來亦益便矣。

要而言之,農業者,非人人各耕其地,彼此不相知之事也。在一區域之中,其利害恒相關。土地公有之世,固易於合力而謀,即使人各自私,而有專主農事之官以督之,有深明農學之人以教之,猶可以不至於大壞。而後世又一切無有,此農業之所以不振也。

雖然,時日者,進化之母也。我國農政雖云陵替,社會自然之進化固不能無。故論其大體,仍有今勝於古者,此可以其耕作之精粗判之。古者一夫受田百畝,又有爰田之制。爰,即换也。《公羊》宣十五年何《注》:“司空謹别田之高下善惡,分爲三品,上田一歲一墾,中田二歲一墾,下田三歲一墾。肥饒不得獨樂,墝埆不得獨苦,故三年一换土易居。”此爲爰田之一義。一授三百畝,一新而再休之,亦爰田之一義也。《周官·大司徒》“不易之地,家百畝;一易之地,家二百畝;再易之地,家三百畝”是也。《爾雅·釋地》:“田一歲曰菑,二歲曰新田,三歲曰畬。”即指此。其耕作所獲,則“上農夫食九人,其次食八人,其次食七人,其次食六人。下農夫食五人。”《管子·揆度》則云:“上農挾五,中農挾四,下農挾三。上女衣五,中女衣四,下女衣三。”而今日江南,上農所耕,不及十畝,其所食未有以減於古也,則其耕作之精粗,相去遠矣。江南固今日農耕最精之所,然即以北方論,其精於古人者,亦已倍蓰矣。此固由人口之日繁,地畝之日狹有以迫之使然,智巧之降而日開,亦不可誣也。

然今世各地方之耕作精粗,亦殊不一,儘有民甚惰而技甚拙者,此則又當歸咎於農學之不興,農政之不舉矣。今試舉一二事,以證其狀。

李兆洛《鳳臺縣志》曰:“地之值下者,止數百錢,貴者不過四五緡。一犂必駕二牛,謂之一犋。按,犋即《説文》之輩字,舊以爲字,非也。“二歲牛。”“犙,三歲牛。”“牭,四歲牛。”“,籀文牭。”段氏曰:“字見《爾雅·釋畜》,牛體長也。”無駕二牛義。“㹃,兩壁耕也。”貧者代以驢,佃百畝者謂之一犋牛。一夫所治,常數犋牛,惟耕穫時須傭僦,餘皆暇日矣。凡縣中田地,當得四百萬畝有奇,計畝歲收二石,當得米穀八百萬石。丁口計三十萬,别其士工商民不在農者約五萬,計實丁之在南畝者,不過二十五萬。以二十五萬治四百萬畝之地,人可得十六畝。家有三丁,用力合作,治其屋下之田,不爲兼并所取,計歲米穀常在九十石以上。家不過八口,人日食一升,歲所食三十石。以其餘具糞溉,供租賦,與工商交易其有無,爲婚嫁喪葬宴會之具,又以餘力治塘堰,穿竇窖,爲水旱之備。塘可以魚,堰可以樹,亦足以優遊鄉里,長子養孫,爲安足之氓矣。乃一有小水旱,菜色滿野,流亡載途。鄭念祖者,邑素封家也,傭一兖州人治圃,問能治幾何?曰:二畝,然尚須僦一人助之。問畝之糞幾何?曰:錢二千。其鄰之聞者譁曰:吾一人治地十畝,須糞不過千錢,然歲之所出,常不足以償值。若所治少而須錢多,地將能産錢乎?鄭亦不能盡信,姑給地而試之。日與其人闢野治畎,密其籬,疏其援,萌而培之,長而導之,熯而灌之,濕而利之,除蟲蟻,驅鳥雀,雖所治少而終日搰搰不休息,他圃未苗而其圃蓏已實,蔬已繁矣。鬻之市,以其早也,價輙倍,比他圃入市,而其所售者已償其本,與他圃并市者,皆其贏也。又蔬蓏皆鮮美碩大,殊於他圃,市之即速售。歲終而會之,息數倍。其鄰乃大羡,然亦不能奪其故習也。嘗行縣邑,值小旱,見苗且僵矣。其旁有塘汪然,詰之曰:何不戽?曰:水少而田多,不敷也。曰:少救數畝,不愈於萎乎?曰:無其具。曰:何不爲?曰:重勞且恐所得不足償費。其愚而無慮,蓋大率如此。使邑之民皆如鄭之圃而募江南民爲田師,以開水田,其利豈可數計乎?”

吕星垣《寶相寺記》曰:“宿松田瘠而賦重,安慶屬縣六,宿松次五,其廣輪不及懷甯、桐城遠甚。懷甯、桐城田皆三千餘頃,宿松則四千四百餘頃。志稱明令屠叔芳虚增畝額,求媚上官,後不良於死。宿松之民,至今蒙害未已也。《詩》曰:三之日于耜,四之日舉趾。此而北,高寒氣候不同耳。若東南則未有逮春始耕者也。宿松瀕湖,冬遂魚蛤之田,棄田不治,始春乃耕矣。《詩》曰:載芟載柞,其耕澤澤。必芟柞其草木,以罨藏之,而發其土膏,未有徒耕者也。宿松舉耜覆土,猶或不全,蓋無不徒耕者矣。《詩》曰:千耦其耘,徂隰徂畛。蓋始則周行畛隰,足治草之萌芽,使不得生也。又曰:其鏄斯趙,以薅荼蓼。蓋繼則操持利器,手壅草之蕪穢,使助榮滋也。宿松則有植而不芸,芸而不復至田者矣。田且如此,其他一切溝洫、蠶桑、畜牧之法,皆置不講,然則民之貧者,困也,惰廢之害未已也,不盡屠令加畝之罪也。予考天下税糧,莫重於蘇州、松江,然其田直十金以上,宿松則畝不過五六銖而已。甚或棄之聽人耕,又甚則出錢以資受者,求脱田而去。”云云。

張士元《農田議》曰:“予不能周行天下,不知四方治田若何。然以足跡所至,諮訪所及者言之,則天下之田,未有如大江以南之治者。江南本水鄉,雖無古井田之法,而溝洫甽澮,防水瀉水之制猶古也。其民雖有游手,然田無不耕者。阡陌之中,春榮菜麥,秋榮禾稻,桑麻茂密,鷄犬相聞。方二三千里,幾尺土必墾,所以公私糧食,常取給於東南一隅也。踰淮而北,過山東、直隸之境,則平原曠野,千里荒蕪,雖有種禾黍者,亦少深耕易耨之功,歲收益薄,而不足之處,又不種桑而種柳棗。其民不出於農畝,則業於商販。其尤無藉者,鬻歌取食,男女年八歲以上,十四五以下,便跕屣鳴絃,伺候客館,而優笑滋多矣。此無他,北方久無溝洫之制,其田專仰雨水,命懸於天,田者少利,則而之末作耳。”尹會一《陳農商四務疏》曰:“南方種田一畝,所獲以石計;北方種地一畝,所獲以斗計,非盡南智而北拙,南勤而北惰,南沃而北瘠也。蓋南方地窄人稠,一夫所耕,不過十畝,多則二十畝,力聚而功專,故所獲甚厚。北方地土遼闊,農民惟圖廣種,一夫所耕,自七八十畝以至百畝不等,意以多種則多收,不知地多則糞土不能厚壅,而地力薄矣;工作不能徧及,而人力疏矣。是以小户自耕己地,種少而常得豐收,佃户受地承耕,種多而收成較薄。應令地方官勸諭田主,多招佃户,量力授田,每佃所種,不得過二十畝。至耘耔之生,又須去革務盡,培壅甚厚。犂則以三覆爲率,糞則以加倍爲準,鉏則以四次爲常。棉花又不厭多鉏,則地少力專。佃户既獲豐收,田主自享其利。”合此兩説觀之,則田作最精者,厥惟江南,他處則尚多未脱粗耕之域。民國八年,農商部統計,南方田主少而佃户反多,北方田主多而佃户反少,其明驗也。蓋南方氣和土沃,受惠於天然者多,北方氣寒土燥,有待於人功者大。人事既已不修,北方之農業自不能如南方也。人事之曠廢亦有其由。我國開化本自北而南,故歷代政治之重心,恒在於北。其地形平衍,每直兵争,受禍必烈。又自永嘉之亂以來,閲數百年,即爲各少數族貴族所蹂躪,不徒財物遭其劫掠,室廬爲所摧毁,即人民粗獷之性質,亦有潜滋暗長於不自覺者焉。古代人民之性質,南剽悍而北重厚,今則南柔懦而北粗獷矣。其強弱適相反也。此北方之農業所以衰退之大原因也。而歷代帝都多在于北,率漕他處之粟以自給,畿輔之農業轉致就荒,亦爲一原因。歷代帝都所在,不徒恒漕他處之粟以自給,而不知重本地之農業也,又往往導其民於巧僞奢侈。且如雍州,自古即以農業稱,商君以農戰強其國,其事尤昭昭也。乃自秦并天下,爲強幹弱枝之計,而徙齊、楚大族於關中。漢人踵之,復徙齊、楚諸侯功臣家等充奉陵邑,而諸陵之地,遂爲鬥鷄走狗、輕俠馳騁之場。周秦遺民誠樸勇悍之氣衰矣,所謂愛之適以害之也。《日知録》“水利”條曰:“歐陽永叔作《唐書·地理志》,凡一渠之開,一堰之立,無不記之其縣之下,實兼河渠一志,亦可謂詳而有體矣。蓋唐時爲令者,猶得以用一方之財,興期月之役。而志之所書,大抵在天寶以前者居什之七,豈非太平之世,吏治修而民隱達,故常以百里之官,而創千年之利。至於河朔用兵之後,則以催科爲急,而農功水道,有不暇講求者歟。然自大曆以至咸通,猶皆書之不絶於册。而今之爲吏,則數十年無聞也已。”案,《馬可·波羅遊記》尚稱中國北方林木鬱翳,今則山皆童秃,陸行者赤日當空,無蔽蔭之所矣。此可見戰事摧毁實業之烈,而爲少數族貴族所蹂躪,其爲禍猶酷也。

種植之物,蓋隨世而益精。古有恒言曰“百穀”,又曰“嘉穀”。蓋其始供食之物極多,後乃專取其最美者,則五穀及九穀是也。《周官》:大宰九職,“一曰三農,生九穀”。《注》:“鄭司農云:九穀:黍、稷、秫、稻、麻、大小豆、大小麥。”“玄謂九穀無秫、大麥,而有粱、苽。”五穀皆熟爲有年,大熟爲大有年,見《穀梁》桓三年、宣十六年。《公羊》宣十五年何《注》曰:“(市井)種穀,不得種一穀,以備災害。”此亦要圖也。今日又患所種之穀太少,以致易遇歉歲。於稻麥之外,提倡多食雜糧,亦足食之一策也。且所食之物多,則可以種植之地亦廣矣。菜之供食,次於穀;果之供食,又次於菜,故“穀不熟爲饑,蔬不熟爲饉,果不熟爲荒”。《爾雅·釋天》。菜果有種於宅旁疆畔者。宣十五年《公羊》何《注》所謂“瓜果種疆畔”,《穀梁》所謂“古者公田爲居,井竈葱韭盡取焉”者也。有别闢地,秋以爲場,種植時則號爲圃者。《周官·場人疏》:“場圃同地耳。春夏爲圃,秋冬爲場。其場因圃而爲之,故并言之也。”《周官》:大宰九職,“二曰園圃,毓草木”;《注》:“樹果蓏曰圃。園,其樊也。”場人“掌國之場圃,而樹之果蓏珍異之物”是也。《注》:“果,棗李之屬。蓏,瓜瓠之屬。珍異,蒲桃、枇杷之屬。”齊桓伐山戎,得戎菽。穀類移植中原可考者,當以是爲始。其後葡萄、苜蓿等輸入者亦不少,而木棉爲利尤溥焉。

食物取之山澤者,《周官》謂之蔬材。太宰九職,“八曰臣妾,聚斂疏材。”《注》:“疏材,百草根實可食者”是也。亦有官掌之。委人“掌斂野之賦,斂薪芻,凡疏材木材,凡畜聚之物”《注》:“凡畜聚之物,瓜瓠葵芋,禦冬之具也。”是也。古代此等利源,蓋亦不少。故《管子》謂“萬家以下,則就山澤可矣;萬家以上,則去山澤可矣”。《管子·八觀》。韓獻子謂“山、澤、林、鹽,國之寶也。國饒則民驕佚,近寶,公室乃貧”也。《左》成六年。後世人口日繁,則此等遺利日少,耕作之法漸變,宅旁疆畔所種,不足自給,而土地既爲私人所有,山澤亦爲豪強所佔,於是有專事種樹畜牧以取利者。《史記·貨殖列傳》所謂“陸地牧馬二百蹄,牛蹄角千,千足羊,澤中千足彘,水居千石魚陂,山居千章之材。安邑千樹棗;燕秦千樹栗;蜀、漢、江陵千樹橘;淮北、常山已南,河濟之間千樹萩;陳夏千畝漆;齊魯千畝桑麻;渭川千畝竹;及名國萬家之城,帶郭千畝畝鐘之田,若千畝巵茜,千畦薑韭。此其人皆與千户侯等”者也。貧富之階級,自此漸起。然就産業言之,固合於分業之理矣。

古代山澤之地,非徒蔬食所在,亦材木之所自出也。《周官》:山虞“掌山林之政令,物爲之厲,而爲之守禁”。林衡“掌巡林麓之禁令,而平其守”。柞氏“掌攻草木及林麓”。所司者皆其事也。《月令》:季夏,“乃命虞人,入山行木,毋有斬伐”。季秋,“草木黄落,乃伐薪爲炭”。仲冬,“日短至,則伐木取竹箭”。蓋皆取之於山。季夏,“命澤人納材葦”,則取之於澤者也。古於林木,保護甚嚴。山虞“令萬民時斬材,有期日”,“凡竊木者有刑罰”。即《孟子》所謂“斧斤以時入山林”者也。《曲禮》曰:“爲宫室不斬於丘木。”《左》昭十六年:“鄭大旱,使屠擊、祝款、豎柎有事於桑山。斬其木,不雨。子産曰:有事於山,藝山林也,而斬其木,其罪大矣。奪之官邑。”其法之嚴可想,然不能皆如是。故《孟子》言“牛山之木嘗美矣,以其郊於大國也,斧斤伐之”。“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潤,非無萌蘖之生焉”,則“牛羊又從而牧之”,而遂至於濯濯也。古於山澤,視爲人君所私有,漢世尚然。故以不封禁爲美政。《王制》:“名山大澤不以封。”《注》:“與民同財,不得障管。”蓋人君食禄,亦僅土田之所出而已,然《曲禮》“問國君之富,數地以對,山澤之所出”,則已視爲人君之私奉養矣。《左》襄十一年,同盟於亳,載書曰:“毋壅利。”《注》:“專山川之利。”所謂專山川之利者,一設官典守,不許人民取用,《穀梁》莊二十八年“山林藪澤之利,所以與民共也。虞之,非正也”是也。人民有取用者,税之。《荀子·王制》:“山林澤梁,以時禁發而不税。”《左》昭三年:“山木如市,弗加於山。魚鹽蜃蛤,弗加於海。”皆對税之者言也。然亦因此漸失其典守之職,遂致爲私家所佔,而業日以荒。

《周官》:司險“設國之五溝五塗,而樹之林以爲阻固”。此樹木於平地者。後世天下一統,無事於此,故此等人造之林木,幾不可覩焉。樹木之利甚多。實可食,一也。材可用,二也。芟其枝可以爲薪,三也。《管子》言:“一年之計,莫如樹穀;十年之計,莫如樹木。”《管子·權修》。然不可植穀之處,無不可樹木者,人工之省,又去樹穀不可以道里計,四也。張履祥言:“紹興祁氏,資送其女,費至千金。人怪其厚。祁曰:吾費不過十金耳。人益駭。問其故,曰:於女生之年,山中人已種杉秧萬株,株費一釐。女十六七而嫁,杉木大小每株值價一錢,則嫁資裕如矣。”此所謂十年之計樹木者也。調節水旱,五也。此等利益,有屬於公者,亦有屬於私者。其屬於公者,人民固莫能爲,而官吏又莫爲之倡導,坐使山原錯雜,幅員萬里之國,山皆童秃,地盡荒蕪,營造所須,轉資於外,亦可慨矣!洪荒未闢之世,林木可資於自然,如今日之東北等是。中國春秋時之桃林,秦漢時兩粤之深林密箐,蓋亦此類。地日開闢,則此等自然之利漸盡,不得不有待於人爲矣。森林可防水旱,中國人亦未嘗不知,故間有封閉林木、禁止斬伐者。清梅曾亮《書棚民事》曰:“予爲董文恪公作行狀,盡覽其奏議。其任安徽巡撫奏准棚民開山事甚力。大旨言與棚民相告訐者,皆溺於龍脈風水之説,至有以數百畝之田,保一棺之土,棄典禮,荒地利,不可施行。而棚民能攻苦茹淡,於崇山峻嶺人跡不可通之地,開種旱穀,以佐稻粱,人無閒民,地無遺利,於策至便,不可禁止,以啓事端。予覽其説而是之。及予來宣城,問諸鄉人,皆言未開之山,土堅石固,草樹茂密,腐葉積數年,可二三寸。每天雨,從樹至葉,從葉至土石,歷石罅,滴瀝成泉,其下水也緩,又水下而土不隨其下,水緩故低田受之不爲災,而半月不雨,高田又受其浸溉。今以斤斧童其山,而以鋤犂疏其土,一雨未畢,沙石隨下,奔流注壑,澗中皆填汙不可貯,水畢至窪田中乃止。及窪田竭而山田之水無繼者。是爲開不毛之土,而病有穀之田,利無税之傭,而瘠有税之户也。予亦聞其説而是之。嗟矣!利害之不兩全也,久矣。由前之説,可以息事,由後之説,可以保利。若無失其利,而又不至於董公之所憂,則吾蓋未得其術也。”此事在今日,一言可決耳。梅氏不爲無學,而其低徊持兩端如此,以見農學不講,士大夫莫或知農事矣。李兆洛《鳳臺縣志》曰:“《晉書》稱八公山草木皆如人形,而《水經注》則云八公山草木爲童阜耳。今北山固濯濯也,詢之山民,或云不宜木,然其故老皆云:北山向時木甚美,中多棟樑,今城中老屋,多北山木所構。其産有青樌、紅樌,大皆合圍以上,發老屋者猶時時得之。青樌色青黑,堅緻類海楠,紅樌紅澤,皆他處所無。明季兵火,刊伐遂盡。今欲求青樌紅樌之蘖,而辨其枝葉,亦不可得矣。居民每冬月,則入山剗草根以爨,木之槎枿長尺餘者,并其根掘而鬻之以爲薪。”讀此,可知兵燹之貽害於森林,及我國近代林業敗壞之狀。

農學肇端甚早,古稱畎田起於后稷,區田始於伊尹,雖未必可信,《漢書·食貨志》:武帝末年,“以趙過爲搜粟都尉。過能爲代田,一畮三甽。歲代處,故曰代田,古法也。后稷始甽田,以二耜爲耦,廣尺深尺曰甽,長終畮。一畮三甽,一夫三百甽,而播種於甽中。苗生葉以上,稍耨隴草,因隤其土,以附苗根。故其《詩》曰:或耘或芓,黍稷儗儗。芸,除草也。芓,附根也。言苗稍壯,每耨輒附根,比盛暑,隴盡而根深,能風與旱,故儗儗而盛也”。區田見《農政全書》云:湯有七年之旱,伊尹以此救之。其法一畝之地,闊十五步,步五尺,計七十五尺,行佔地一尺五寸,計分五十區,長闊相間,通二千七百區,空一行下種。於所種行内,又隔一區,種一區,可種者六百七十五區。區深一尺,用熟糞一升,與區土相和,布穀匀覆,以手按實,令土種相著。苗出,看稀稠存留。鋤不厭頻,旱則澆灌。結子時鋤區上土,深壅其根,以防大風。《齊民要術》謂兖州刺史劉仁之,以尺田七十步之地爲之,收粟三十六石。然則一畝之收,有過百石矣。古斗斛固較今爲小,然據後人所試,亦斷不能多收至此,大約較諸縵田可多收倍以上,至於四五耳。區田之獲豐收,在於耕之深,壅之厚,施肥充足,下種精實,愛護周至,與代田同一理也。蓋古人耕作之法本粗,故尋常縵田所收,較諸區田,相去懸絶耳。若與今日耕作之精者較,其相去亦不甚多。大抵粗耕之區,人口漸增,田畝漸形不足者,教以區田之法最宜。然亦惟當變粗爲精耳,不必拘執一法也。然后稷以教稼居官,其在當時,必能深通農事,有過恒人,則無疑矣。古者教稼之事,今略見於《周官·大司徒》:“辨十有二壤之物,而知其種。”司稼“掌巡邦野之稼,而辨穜稑之種,周知其名,與其所宜地以爲法,而懸於邑閭”。此辨土壤、擇穀種之法也。《論衡·商蟲篇》:“神農、后稷藏種之方,煮馬矢以汁漬種者,令禾不蟲。”草人“掌土化之法,以物地,相其宜而爲之種”。此變化土壤之法也。《月令》:季夏,“是月也,土潤溽暑,大雨時行。燒薙行水,利以殺草,如以熱湯,可以糞田疇,可以美土疆”。庶氏“掌除毒蠱”。翦氏“掌除蠹物”,赤犮氏“掌除墻屋”,除蟲豸藏逃其中者。蟈氏蟈,讀如蜮。“掌去鼃黽”,壺涿氏“掌除水蟲”,則除害之法也。《詩·大田》:“去其螟螣,及其蟊賊。毋害我田稺。田祖有神,秉畀炎火。”此等若博搜古書,所得尚不止此,惜乎徒存其事,莫考其法耳。詳其法者,蓋在農家之書,《漢書·藝文志》所著録《神農》、《野老》之書是也,《漢志》農九家,惟此二家出於秦以前,《宰氏》不知何世,餘六家皆漢世作矣。今皆亡矣。《漢志》論農家之語曰:“及鄙者爲之,以爲無所事聖王,欲使君臣并耕,誖上下之序。”此指許行言之。許行所言,乃農政,非農業。又,顔師古引劉向《别録》,謂神農“疑李悝及商君所説”。李悝盡地力之教,今見《漢書·食貨志》。《商君書》具存,亦皆重農教戰之談,罕及耕耘樹藝之事。因有謂九流中之農家,實言農政,非言農學者。《管子·輕重》諸篇,侈陳重農貴粟,亦古農家者流也。予謂農家者流誠多注意農政,然論種植之法者亦必有之。《管子》之《地員》,《吕覽》之《任地》、《辯士》、《審時》,即論及耕種之道。始皇燔詩書百家語,不去種樹之書,蓋此類也,惜其語不易解耳。漢代農書以《氾勝之》爲最著,《周官·草人注》:“土化之法,化之使美,若氾勝之術也。”《疏》:“漢時農書有數家,《氾勝》爲上,故《月令注》亦引《氾勝》。”今亦不傳。今所傳者,後魏賈思勰《齊民要術》,其最古者也。其後著名者,官修之書則有元之《農桑輯要》,清之《授時通考》,私家所著則有元王禎之《農書》,明徐光啓之《農政全書》。雖詳略不同,而後先相襲,惟徐氏書采及泰西水法,爲取資域外耳。世有好古博聞之士,從事研究,雖不必有當於耕耘,實足考見農業盛衰進退之跡也。中國農書所該頗廣。蠶桑、菜果、樹木、藥草、孳畜等事,靡不該焉。田制、勸課、救荒等,亦多詳列。然仍有須參考他家之書,方能周全者,如茶經、酒史、食譜、花譜、相牛經、相馬經等,前史皆隸農家,清《四庫》書改入譜録。又如獸醫之書,歷代皆附醫家是也。授時爲古代農政要端,《夏小正》一書雖未必果夏時物,亦必出於周初。《月令》所詳,皆古代明堂行政之典,雖有太尉等官名,乃後人以今語述古事,不害其書之古。不能以《吕覽》有十二紀,遂強斷爲秦時物也。此二者當爲中國最古之農書矣。

《淮南子》曰:“古者剡耜而耕,《注》:“剡,利也。耜,臿屬。”摩蜃而耨,《注》:“蜃,大蛤。摩,令利,用之耨。耨,除苗穢也。”木鉤而樵,抱甀而汲,民勞而利薄。後世爲之耒耜耰鉏,斧柯而樵,桔槔而汲,民逸而利多。”《氾論訓》。可見古代之農具,已幾經進化矣。此等改進,後世當尚不絶,惜乎吾儕非專門之士,不能道其詳也。

古代農器,率由官造,後世則不復然。《六韜·農器篇》曰:“武王問太公曰:天下安定,國家無争,戰攻之具,可無修乎?守禦之備,可無設乎?太公曰:戰攻守禦之具,盡在於人事。耒耜者,其行馬蒺藜也。馬牛輿者,其營壘櫓也。鋤耰之具,其矛戟也。蓑篩䔲笠者,其甲胄干櫓也。钁鍤斧鋸杵臼,其攻城器也。”此言寓兵於農,不徒用其人,亦且用其器也。當此之時,其農器不容苟簡可知,惜乎後世時異勢殊,而此風遂不可復覩也。

蠶桑之利,我國亦發明甚早。世稱黄帝元妃嫘祖,實始教蠶,未必可信。然《易·繫辭》稱:“黄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其時既有蠶桑之利,則可信矣。夫耕婦織,古代人并視爲本業。故神農之教,謂“一夫不耕,或受之飢;一女不織,或受之寒”。天子親耕,后亦有親蠶之典也。孟子謂“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詩》譏“婦無公事,休其蠶織”。太宰九職,“七曰嬪婦,化治絲枲”。則舉國婦女能勤於織久矣,宜其當西曆紀元前,蠶絲即能輸入歐洲,爲彼邦所珍重也。日本桑原隲藏《東洋史要》:“中國繒綵,上古即開販路於波斯、印度,亞歷山大東征以來,更輸入羅馬。市人得之珍重不置,指行賈者曰瑟列司,絹商之義也,指其地曰瑟里加,絹産地之義也。”(據山陰樊炳清譯本)

今日蠶利盛於東南,然溯厥初興,實在西北。清周凱知襄陽府,嘗勸其民種桑。其言曰:“《禹貢》兖州曰桑土既蠶。青州曰厥篚絲。,山桑也。揚徐東南亦僅曰厥篚織貝,厥篚玄纖縞而已。《詩·豳風》:蠶月條桑。《唐風》:集於苞桑。《秦風》:止於桑。桑者閑閑,詠於魏。鳲鳩在桑,詠於曹。説於桑田,詠於衛。利不獨東南也。襄陽介荆豫之交,荆州厥篚玄纁璣組,豫州厥篚纖纊。纊,細綿也。纁絳幣組綬屬,皆絲所織。北燕馮跋下書令百姓種桑。遼無桑,慕容廆通晉求種江南。張天錫歸晉,稱北方之美,桑葚甘香。《先賢傳》載司馬德操躬采桑後園,龐士元助之。《齊書》載韓係伯桑陰妨他地,遷界,鄰人愧謝。三子皆襄陽人,襄之宜桑必矣。”案中國疆域廣大,各地方之風氣不能齊一,故蠶桑之興雖久,窮鄉僻壤庸有不知其利者。又北方屢遭少數族蹂躪,治化皆停滯不進,民生日以憔悴,民貧且愚。雖以蠶利之興之久,至於近世,轉若有待於官吏之教道焉。《日知録》“紡織之利”條曰:“今邊郡之民,既不知耕,又不知織,雖有材力,而安於遊惰。華陰王宏撰著議,以爲延安一府,布帛之價,貴於西安數倍,既不獲紡織之利,而又歲有買布之費,生計日蹙,國税日逋。非盡其民之惰,以無教之者耳。今當每州縣發紡織之具一副,令有司依式造成,散給里下,募外郡能織者爲師,即以民之勤惰工拙,爲司之殿最。一二年間,民享其利,將自爲之,而不煩程督矣。計延安一府,四萬五千餘户,户不下三女子,固已十三萬餘人,其爲利益,豈不甚多!按《鹽鐵論》曰:邊民無桑麻之利,仰中國絲絮,而後衣之,夏不釋複,冬不離窟,父子夫婦,内藏於專室土圜之中。崔寔《政論》曰:僕前爲五原太守,土俗不知緝績,冬積草,伏卧其中,若見吏,以草纏身,令人酸鼻。原《注》:“今大同人多是如此。婦人出草則穿紙袴,真所謂倮蟲者也。”吾乃賣儲峙,得二十餘萬,詣雁門、廣武,迎織師,使巧手作機,乃紡以教民織。是則古人有行之者矣。”《集釋》引唐氏甄曰:“吴絲衣天下,聚於雙林。吴越閩番,至於海島,皆來市焉。五月載銀而至,委積如瓦礫。吴南諸鄉,歲有百千萬之益。是以雖賦重困窮,民未至於空虚,室廬舟楫之繁庶勝於他所,此蠶之厚利也。四月務蠶,無男女老幼,萃力靡他,無税無荒。以三旬之勞,無農四時之久,而半其利,此蠶之可貴也。夫蠶桑之地,北不逾淞,南不逾浙,西不逾湖,東不至海,不過方千里,外此則所居爲鄰,相隔一畔,而無桑矣。其無桑之方,人以爲不宜桑也。今楚、蜀、河東,及所不知之方,亦多有之。何萬里同之,而一畔異宜乎?桑如五穀,無土不宜。一畔之間,目覩其利而弗效焉。甚矣民之惰也!吾欲使桑徧海内,有禾之土,必有桑焉。其在於今,當責之守令,於務蠶之鄉,擇人爲師,教民飼繅之法,而厚其廩給。其移桑有遠莫能致者,則待數年之後,漸近而分之。而守令則省騎時行,履其地,察其桑之盛衰,入其室,視其蠶之美惡,而終較其絲之多寡,多者奬之,寡者戒之,廢者懲之,不出十年,海内皆桑矣。昔吾行於長子,略著於篇,可以取法焉。”清代如陳宏謀之如陝西,宋如林之於貴州,以及唐甄、周凱等,皆可謂能行亭林之議者也。清代陝西蠶利,起於寧羌牧劉某。劉,山東人。山東夙有山蠶,劉以教其民,織成繭紬,稱劉公紬,此康熙時事也。乾隆時,陳宏謀撫陝,於省城、三原、鳳翔皆設蠶館織局,招南方機匠爲師。又教民種桑,桑葉繭絲,皆許賣於官。民之願養蠶者,蠶種蠶具皆由官給,亦許借給資本。又有官雇人試養,或與民同養,以資效法焉。貴州蠶利,起於知遵義府陳某。陳亦山東人,以遵義有槲櫟可飼山蠶,使至山東買蠶種,延蠶師,以教其民。後宋如林爲按察使,又行其法於全省焉。

田獵畜牧,在三代時視之,即已遠較農業爲輕,已如前述。然當列國并立之世,其君必有苑囿之奉,牧畜之官。故鄭有原囿,秦有具囿。《左》僖三十三年。而齊宣王之囿,至於方四十里。《孟子·梁惠王》下。其棄地不可謂不多。讀《無羊》及《駧》之詩,天子諸侯畜牧之盛,亦可想見矣。一統而後,有人君之奉者益少,而好武之風亦漸衰,不復好馳騁驅逐。兩漢之世,既以棄苑地與民爲美談,後世則此等空地益少矣。牧畜之官,惟牧馬尚少留意,以爲交通戎事所資也。然苑監諸職,亦多徒有其名,如唐張萬歲等能克舉其職者蓋少。民間畜牧亦益衰,有之,則大率在邊地。如《史記·貨殖傳》稱天水、隴西、北地、上郡畜牧爲天下饒是也。卜式盡以田宅財物與弟,獨取畜羊百餘,入山牧十餘年,買田宅。弟盡破其産,輒復分與,亦以河南多山,爲不食之地故也。《後漢書·馬援傳》:亡命北地,遇赦,因留牧畜。賓客多歸附者,遂役屬數百家。轉遊隴漢間,因處田牧,至有牛馬羊數千頭,穀數萬斛。則正以在邊郡,故能就其業矣。《日知録》“馬政”條曰:“漢晁錯言:令民有車騎馬一匹者,復卒三人。文帝從之。故文景之富,衆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羣,乘牸牝者擯而不得會聚。若乃塞之斥也,橋桃致馬千匹,班壹避地,於樓煩致馬牛羊數千羣,則民間之馬,其盛可知。武帝輪臺之悔,乃修馬復令。唐玄宗開元九年詔:天下之有馬者,州縣皆先以郵遞、軍旅之役,定户復緣以升之。百姓畏苦,乃多不畜馬,故騎射之士減曩時。自今諸州民,勿限有無蔭,能家畜十馬以下,免帖驛郵遞。征行定户,無以馬爲貲。古之人君,其欲民之有馬如此。惟魏世宗正始四年十一月丁未,禁河南畜牝馬。元世祖至元二十三年六月戊申,括諸路馬,凡色目人有馬者,三取其二,漢民悉入官,敢匿與互市者罪之。《實録》言:永樂元年七月丙戌,上諭兵部臣曰:比聞民間馬價騰貴,蓋禁民不得私畜故也。漢文、景時,閭里有馬成羣。民有即國家之有,其榜諭天下,聽軍民畜馬勿禁。又曰:三五年後,庶幾馬漸蕃息。此承元人禁馬之後,故有此諭。而洪熙元年正月辛巳,上申諭兵部,令民間畜官馬者兩歲納駒一匹,俾得以餘力養私馬。至宣德六年,有陝西安定衛土民王從義,畜馬蕃息,數以來獻。此則小爲之而小效者也,然未及修漢唐復馬之令也。”讀此可知漢代牧畜最盛,後世則日以式微,一由農業愈盛,牧地愈少,一由尚武之風日衰,故畜馬之人日希也。《漢書·匈奴列傳》:元朔六年,衛青之出定襄,“私負從馬凡十四萬匹”。可見民間有馬者,多能事征戰之人矣。私負從馬,師古曰:“私負衣裝者,及私將馬從者,皆非公家發與之限。”牧畜利厚而工力省,今日内地雖已鮮放牧之區,然内蒙、新、青、藏,固皆天然牧場,苟能善爲規畫,十年之後,必已其效可睹矣。歷代牧畜之盛,見於史者莫若遼。《遼史·食貨志》謂:太祖時,“括富人馬,不加多,賜大小鶻軍萬餘匹,不加少。”又云:“自太祖及興宗垂二百年,羣牧之盛如一日。天祚初年,馬猶有數萬羣,每羣不下千匹。”又述諸國歲貢馬之數,東丹千,女直、直不古等國各萬,阻卜及吾獨婉、惕德各二萬,西夏、室韋、越里篤、剖阿里、奥里米、蒲奴里、鐵驪等各三百,其地皆今日之域内也。明代以茶易西番之馬,故茶禁最嚴。明之西番,亦今日之域内也。

田獵畜牧,皆以農業之盛而見其衰微,惟漁業不然,以其利在河海,與農田無涉也。我國沿海漁業,起源蓋亦甚早。《史記》稱“太公望封於營丘,地潟鹵,人民寡,於是太公勸其女工,極技巧,通魚鹽”。《史記·貨殖列傳》。《左》昭三年,晏子述陳氏之厚施,謂“魚鹽蜃蛤,弗加於海”。則三代之世,已極盛矣。漢耿壽昌爲大司農,增海租三倍。蕭望之諫以爲往年加海租,及武帝時縣官自漁海,魚皆不出,則漢世魚税數已不菲,且有官自采捕者矣。

礦業之興,蓋亦在五帝之世。《管子·地數》:黄帝問於伯高曰:吾欲陶天下而以爲一家,爲之有道乎?伯高對曰:“上有丹砂者,下有黄金。上有慈石者,下有銅金。上有陵石者,下有鉛、錫、赤銅。上有赭者,下有鐵。此山之見榮者也。苟山之見其榮者,君謹封而祭之。距封十里而爲一壇,是則使乘者下行,行者趨,若犯令者罪死不赦,然則與折取之遠矣。修教十年,而葛盧之山發而出水,金從之,蚩尤受而制之,以爲劍鎧矛戟。是歲相兼者諸侯九。雍狐之山發而出水,金從之,蚩尤受而制之,以爲雍狐之戟芮戈。是歲相兼者諸侯十二。故天下之君,頓戟一怒,伏尸滿野,此見戈之本也。”蚩尤蓋始以金爲兵,故後世祠兵則祭之。祠兵見《公羊》莊八年。《左》、《穀梁》皆作治兵,非也。何休《解詁》曰:“禮,兵不徒使,故將出兵必祠於近郊,陳兵習戰,殺牲享士卒。”《疏》曰:“何氏之意,以爲祠兵有二義也,一則祠其兵器,二則殺牲享士卒。”案《史記》高祖立爲沛公,“祠黄帝,祭蚩尤於沛庭”,即祠兵也。或曰:《易大傳》稱黄帝、堯、舜“弦木爲弧,剡木爲矢”。《禹貢》荆州之貢“礪砥砮丹”。僞《孔傳》曰:“砮,石中矢鏃。”賈逵亦曰:“砮,矢鏃之石也。”《疏》引。則三皇、五帝時兵猶以木石爲之。案《吕覽·蕩兵》曰:“人曰:蚩尤作兵,蚩尤非作兵也,利其械矣。未有蚩尤之時,民固剥林木以戰矣。”《龍魚河圖》曰:“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獸身人語,銅頭鐵額,食沙石子,造立兵仗刀戟大弩,威振天下。”《史記·五帝本紀正義》引。説雖荒怪,必有依附,則蚩尤以金爲兵,事實有之,特用之猶未廣耳,然不可執是遂謂是時礦利未盛。蓋古貴人多侈靡,重金玉,好事鬼神,故得金則先以鑄重器。漢有司言:“黄帝作寶鼎三,象天地人。禹收九牧之金,鑄九鼎,象九州,皆嘗鬺享上帝鬼神。”《漢書·郊祀志》。則其時惟好戰如蚩尤,乃以金爲兵。然鑄金爲幣,以濟飢困,則惟禹湯之主,又必遭直水旱乃爲之耳。《管子·山權數》。《左》僖十八年:“鄭伯始朝於楚,楚子賜之金,既而悔之,與之盟曰:無以鑄兵。故以鑄三鍾。”以春秋時戰争之烈,而得金猶不以鑄兵,古代事從可推想矣。《淮南子·本經訓》謂:“逮至衰世,鎸山石,䤿金玉,擿蚌蜃,消銅鐵,而萬物不滋。”意以開礦爲侈靡之事,固有由也。

《管子》言水出而金從,則其得金似由地變,“上有丹砂”云云,未知果伯高之言否。然既能以金制兵,且以鑄鼎,其不能專恃水中之金沙可知,則雖謂察視礦苗之法,三皇五帝之時即有知者可也。《周官》:卝人“掌金玉錫石之地,而爲之厲禁以守之。若以時取之,則物其地,圖而授之”。《注》:“物地佔其形色,知鹹淡也。”《疏》:“鄭以當時有人採者,嘗知鹹淡,即知有金玉。”此亦探察之法也。《管子》又曰:“地之東西二萬八千里,南北二萬六千里,其出水者八千里,受水者八千里,出銅之山四百六十七山,出鐵之山三千六百九山。”《地數》。則天下礦産,并有會計矣。要之,礦利究起何時不可考,然由來必甚久也。《考工記》:“金有六齊。六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鐘鼎之齊。五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斧斤之齊。四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戈戟之齊。參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大刃之齊。五分其金而錫居二,謂之削殺矢之齊。金錫半,謂之鑒燧之齊。”此化合之術也。氏“爲量,改煎金錫則不耗”。此化分之術也,知古冶金之術亦頗精。

古代開礦之術,視後世精粗者若何,蓋難言之。然古所有金,實較後世爲少,則礦業不如後世之盛,可推知也。始皇收天下之兵,鑄以爲鐘鐻金人十二,而陳涉發難,遂以揭竿斬木聞,固或形容過甚之詞,然永初羌人起事,至於執鏡以象兵,《後漢書·西羌傳》。則秦末羣雄之不盡有兵,固亦理所可有矣。古代甲兵,本藏於庫,故臨戰有授甲祠兵之舉,而始皇欲銷天下之兵,漢時亦有禁民挾弓弩之議。若銅鐵廣布民間如後世,民豈不能自造乎?故漢時郡國有起事者,往往先劫武庫。賈生説漢文收銅,勿令布,若在今日,雖黄金可得而盡收耶?然則後人豔稱漢代黄金之多,亦以其聚於上見爲多耳,實則古代之金,固少於後世也。蓋此二千年來,舉國上下,雖未嘗專心於礦利,然陸續開采,所得固已不少矣。開礦之事,歷代皆有之,今不復臚舉。

工業之緣起及變遷,尤爲繁雜,非有專門研究之士若干人,分途并進,其史實情狀,殆不易明。若以大勢言之,則古代工業,率由官營,而後世漸變爲民業,即其一大進化。蓋官營則能者少,民業則能者多;官營則惟守成規,民業則競矜智巧也。舊時札記中有論古代工業者一則,今録如下:

古者工業皆由官辦,後世則聽人民自爲,此亦足徵智巧之日進也。古代工業必由官辦者,何也?以其時技巧未精。故《考工記》曰:“粤無鎛,燕無函,秦無廬,胡無弓車。粤之無鎛也,非無鎛也,夫人而能爲鎛也。燕之無函也,非無函也,夫人而能爲函也。秦之無廬也,非無廬也,夫人而能爲廬也。胡之無弓車也,非無弓車也,夫人而能爲弓車也。”《注》:“言其丈夫人人皆能作是器,不須國工。”此特日用最切又不煩智巧者耳。若其器較難,爲用較狹者,則皆不能自爲。故曰:“智者創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謂之工。百工之事,皆聖人之作也。”下文又曰:“爍金以爲刃,凝土以爲器,作車以行陸,作舟以行水,此皆聖人之所作也。”蓋此兩語之注。《易·繫辭傳》亦曰:“備物致用,立成器以爲天下利,莫大乎聖人。”《穀梁》成元年:“丘甲,國之事也。丘作甲,非正也。丘作甲之爲非正,何也?古者立國家,百官具,農工皆有職以事上。古者有四民:有士民,有商民,有農民,有工民。夫甲,非人人之所能爲也,丘作甲,非正也。”《周官·小司徒》:“九夫爲井,四井爲邑,四邑爲丘。”丘作甲者,使一丘之民皆作甲也。古列國并立,戰事繁多,甲之爲用亦廣,然非人人所造,他有待智巧之物,皆是類矣。

職是故,古於工政頗重。《考工記》曰:“國有六職,百工與居一焉。”《曲禮》曰:“天子之六工,曰土工、金工、石工、木工、獸工、草工,典制六材。”鄭《注》以爲殷制。《考工記》又曰:“有虞氏上陶,夏后氏上匠,殷人上梓,周人上輿。”《注》:“官各有所尊,王者相變也。”可見其由來久矣。《考工記》所載:“凡攻木之工七,攻金之工六,攻皮之工五,設色之工五,刮摩之工五,摶埴之工二。”《注》曰:“其曰某人者,以其事名官也。其曰某氏者,官有世功,若族有世業,以氏名官者也。”此所謂巧者述之,守之世。《淮南子·本經訓》:“周鼎著倕。”《注》:“倕,堯之巧工也。周鑄鼎,著倕象於鼎。”此殆所謂聖人,如學校之有先聖也。管理百工者,謂之工師。《荀子·王制篇》:序官,“論百工,審時事,辨功苦,尚完利,便備用,使雕琢文采,不敢專造於家,工師之事”是也。《月令》:季春,“命工師,令百工,審五庫之量,金、鐵、皮、革、筋、角、齒、羽、箭、幹、脂、膠、丹、漆,毋或不良。百工咸理,監工日號,毋悖於時,毋或作爲淫巧,以蕩上心”。季秋,“霜始降,則百工休”。孟冬,“命工師效功,陳祭器,按度程,毋或作爲淫巧,以蕩上心。必功致爲上。物勒工名,以考其誠。功有不當,必行其罪,以窮其情”。蓋工師之所以課督其下者如此。《中庸》曰:“來百工則財用足。”“日省月試,既廩稱事,所以勸百工也。”蓋物非加以人工,則不可用。《考工記》曰:“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後可以爲良。”故有國有家者,百工之事孔亟,不得不謀所以招懷之也。

古重工政如此,宜其工業甚精而日進矣,亦未必然,何也?曰凡事必日竭智巧,思改作而後能精。工既設,官隨之以賞罰,則必奉行故事,以顧考成。故“工用高曾之規矩”,古人傳爲美談。《檀弓》曰:“季康子之母死,公輸若方小,歛,般請以機封,將從之,公肩假曰:不可。夫魯有初,公室視豐碑,三家視桓楹。般爾以人之母嘗巧,則豈不得以其母以嘗巧者乎?則病者乎?噫!弗果從。”新發明之事,皆不許試用,其不能精進也宜矣。又其業守之以世,子孫之材性,不必盡與父祖同,則有長於上而不得自效,苦其事而不得去者,束縛馳驟,將敗績厭覆是懼,何暇致遠,此政治爲之也夫!工用高曾之規矩,非徒以考成,亦以防侈靡也。《月令》一再言:“毋或作爲淫巧,以蕩上心”,所以防人君之侈靡也。《荀子》言“雕琢文采,不敢造於家”,所以防卿大夫之侈靡也。《管子》曰:“菽粟不足,末生不禁,民必有飢餓之色,而工以雕文刻鏤相稺也,謂之逆。布帛不足,衣服無度,民必有凍寒之傷,而女以美衣錦繡綦組相稺也,謂之逆。”《重令》。此漢景帝“雕文刻鏤傷農事,錦繡綦組害女紅”詔語所本,所以防庶民之侈靡者尤急。故《王制》稱:作“奇技、奇器,以疑衆,殺”,“不以聽”。《墨子·魯問》:“公輸子削竹木以爲䧿,成而飛之,三日不下。公輸子自以爲至巧。子墨子謂公輸子曰:子之爲䧿也,不如匠之爲車轄,須臾劉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之重。故所爲巧,利於人謂之巧,不利於人謂之拙。”徒講實用,則智巧之途塞矣。又古人最重樸質,《禮記·郊特牲》曰:“酒醴之美,玄酒明水之尚,貴五味之本也。黼黻文繡之美,疏布之尚,反女功之始也。莞簟之安,而蒲越稾鞂之尚,明之也。大羹不和,貴其質也。大圭不琢,美其質也。丹漆雕几之美,素車之乘,尊其樸也,貴其質而已矣。所以交於神明者,不可同於所安褻之甚也,如是而後宜。”然則圖便安、矜技巧則爲不敬,爲忘本,而知巧之士益無途以自奮矣。此則風俗限之者也。此皆古代工政雖重,而工業不必其精而日進之由也。

工業之由官辦變爲民業,何也?曰有二端焉。一由需用日繁,官不能給。孟子之詰白圭曰:“萬室之國,一人陶,則可乎?曰:不可,器不足用也。”《孟子·告子》下。明古立工官,皆度民用之多少以造器。人口之增加無限,生計之程度日高,工官所造,勢不能比例俱增,器用安得給足。故古四民之中,久有工。《管子》問:“工之巧,出足以利軍伍,處可以修城郭補守備者幾何人?”《問篇》。此皆名不籍於官,餼不廩於上,故其有無多寡不可知,而必有待於問矣。一亦由奇巧之物,官不肯造,則人民之需用者,不能不迫而自爲。《管子》曰:“今爲末作奇巧者,一日作而五日食。農夫終歲之作,不足以自食也。”《治國》。《史記》亦謂“用貧求富,農不如工”。《貨殖列傳》。工人獲利之厚,正以其技藝之精也。此皆官辦之工業所以漸變爲民業也。

工業官辦之意,漢世猶有之。《漢書·地理志》:懷、河内郡。宛、南陽郡。東平陵、濟南郡。奉高、泰山郡。雒縣廣漢郡。咸有工官,皆古制之僅存者也。史稱“孝宣之治,信賞必罰,綜核名實,政事文學法理之士,咸精其能,至於技巧工匠器械,自元、成間鮮能及之”。《漢書·宣帝紀》。陳承祚《上諸葛氏集表》亦曰“工械技巧,物究其極”。蓋官用之物,由官造者猶多,非如後世冬官,徒有考工之名而已。劄記原文止此。

工業進步,必由人民生計程度增高自然而致。往史所載一二奇巧之物,世每豔稱之。此等或由智巧出衆之人冥心創造,或則貧富不均,達官世家、豪民駔賈,日用飲食,殊異於人,重賞是懷,良工競勸。夫智巧由於天授,則人云亡而其技亦湮,衒鬻專於一家,則製雖工而其傳不廣,優曇一現,遺制旋淪,實不足以言真進化也。然智巧之士之多少,亦足覘國民工業才技之低昂,此則簡策流傳,有非僂指可盡者。姑舉最著者數人,我國民其亦可以自奮矣。案《論衡·儒增篇》曰:“儒書稱:魯般、墨子之巧,刻木爲鳶,飛之三日而不集。案今見《淮南子·齊俗訓》。夫言其以木爲鳶飛之,可也;言其三日不集,增之也。夫刻木爲鳶,以象鳶形,安能飛而不集乎?既能飛翔,安能至於三日?如審有機關,一飛遂翔,不可復下,則當言遂飛,不當言三日。猶世傳言曰:魯般巧,亡其母也。言巧工爲母作木車馬,木人御者,機關備具,載母其上,一驅不還,遂失其母。如木鳶機關備具,與木車馬等,則遂飛不集。機關爲須臾間,不能遠過三日,則木車等亦宜三日止於道路,無爲徑去以失其母。二者必失實者矣。”仲任論事,最爲覈實,但言三日不集之誣,不以木鳶飛翔爲罔,明其事爲當時巧匠所能爲也。此猶傳言,無足深考。後世記載確可信據者,則如漢之張衡、魏之馬鈞、南齊之祖冲之、元之郭守敬,馬鈞事見《三國志·魏志·杜夔傳》注。餘人之事,并見本傳。暨造木牛流馬之士人,木牛流馬爲蜀士人所獻,見《華陽國志》。造水精椀之交、廣人,《抱朴子·内篇·論仙》:“外國作水精椀,實是合五種灰以作之。今交廣多有得其法而鑄作之者。”案《北史·大月氏傳》:魏太武時,其國人商販京師,自云能鑄五色琉璃。於是采礦山中,於京師鑄之。既成,光澤美於西方來者。乃詔爲行殿,容百餘人,光色映徹,觀者驚以爲神明所作。自此琉璃遂賤,人不復珍之。《隋書·何稠傳》:“中國久絶琉璃之作,稠以緑瓷爲之,與真無異。”并即今日之玻璃也。咸能利物,前民無慚智者。遐稽西史,則號稱近世富強文明之原之利器,印刷術、火藥、羅盤針,咸自我昉。蓋我之所缺者,近世之科學及據科學之理所造之械器而已,智力則固非不逮人也,我國民其亦可以自奮矣。

商業緣起,吾昔札記中亦有一篇論之,今并録於下:

商業之始,其起於各部落之間乎?孟子之詰彭更曰:“子不通工易事,以羡補不足,則農有餘粟,女有餘布。”《孟子·滕文公》下。其詰陳相曰:“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爲備,如必自爲而後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孟子·滕文公》上。此爲商業之所由起。然古代部落,率皆共産,力之出不爲己,貨之藏不於己,取公有之物而用之,以己所有之物資人,皆無所謂交易也。惟共産限於部落之内,與他部落固不然,有求於他,勢不能無以爲易,而交易之事起矣。往來日數,交易日多,則敦樸日漓,嗜欲日起,而私産之習漸萌。私産行,則人與人之相資亦必以爲易,此則商業之所由廣也。

《老子》曰:“至治之極,鄰國相望,鷄狗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鹽鐵論》曰:“古者千室之邑,百乘之家,陶冶工商,四民之求,足以相更。故農民不離畎畝而足乎田器,工人不斬伐而足乎陶冶,不耕田而足乎粟米。”《水旱》。《管子》曰:“市不成肆,家用足也。”《權修》。可見古者一部落之中,及此部落與他部之間,交易皆極少。然生事愈進,則分工愈密,分工愈密,則彼此之相資益深,而交易遂不期其盛而自盛。故《管子》又謂“聚者有市,無市則民乏”矣。《乘馬》。《管子·乘馬》曰:“方六里命之曰暴。五暴命之曰部。五部命之曰聚。”

陳相曰:“從許子之道,則市賈不貳,國中無僞,雖使五尺之童適市,莫之或欺。布帛長短同,則賈相若;麻縷絲絮輕重同,則賈相若;五穀多寡同,則賈相若;屨大小同,則賈相若。”《孟子·滕文公》上。不論精粗,但論多少,戰國時人斷無從發此奇想。蓋古自有此俗,而農家稱頌之。許行治農家言,亦從而主張之也。交易之初,情狀奚若,據此可以想見矣。

《易·繫辭傳》謂“日中爲市”,“交易而退”。此蓋定時定地爲之,今之所謂作集也。斯時交易蓋盛於農隙之時。《書·酒誥》曰:“妹土嗣爾股肱,純其藝黍稷,奔走事厥考厥長。肇牽車牛,遠服賈。”僞《孔傳》曰:“農功既畢,始牽車牛,載其所有,求易所無。”故《郊特牲》謂“四方年不順成,八蜡不通”;“順成之方,其蜡乃通”也。稍進乃有常設之市,在於野田墟落之間,《公羊》何《注》所謂“因井田而爲市”,宣十五年。《陔餘叢考》“市井條”曰:“市井二字,習爲常談,莫知所出。《孟子》:在國曰市井之臣。注疏亦未見分析。《風俗通》曰:市亦謂之市井,言人至市有鬻賣者,必先於井上洗濯香潔,然後入市也。顔師古曰:市,交易之處;井,共汲之所,總言之也。按《後漢書·循吏傳》:白首不入市井。《注》引《春秋》井田記云:因井爲市,交易而退,故稱市井。此説較爲有據。”愚謂此説與《公羊》何《注》蓋係一説。市之設,所以便農民,而設市之處,則因衆所共汲之井,顔説亦此意也。管子所謂“聚者有市”者也。《孟子》曰:“有賤丈夫焉,必求龍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公孫丑》下。《注》:“龍斷,謂堁斷而高者也。”明其貿易行之野田墟落之間,所居高則易望見人,人亦易望見之,故一市之利爲所罔矣。更進乃有設肆於國中者。《管子》曰:“百乘之國,中而立市,東西南北度五十里。一日定慮,二日定載,三日出竟,五日而反,百乘之制輕重,毋過五日。百乘爲耕田萬頃爲户,萬户爲開,口十萬人,爲分者萬人,爲輕車百乘,爲馬四百匹。千乘之國,中而立市,東西南北度百五十餘里。二日定慮,三日定載,五日出竟,十日而反。千乘之制,輕重毋過一旬。千乘爲耕田十萬頃,爲户十萬户,爲開口百萬人,爲當分者十萬人,爲輕車千乘,爲馬四千匹。萬乘之國,中而立市,東西南北度五百里。三日定慮,五日定載,十日出竟,二十日而反。萬乘之制,輕重毋過二旬。萬乘爲耕田百萬頃,爲户百萬户,爲開口千萬人,爲當分者百萬人,爲輕車萬乘,爲馬四萬匹。”《揆度》。此雖辜較之言,然其所規畫欲以給一國之人,則審矣。古者建都,必中四境之内,曰中國,而立市即在國都之中,《考工記》所謂“匠人營國,面朝後市”者也。故《孟子》曰“在國曰市井之臣”也。《萬章》下。市井二字,初蓋指野田墟落間之市,後乃以爲市之通稱。

古代之商,非若後世之易爲也。古代生計,率由自給,生事所須,不資異國。其有求於異國者,必其遭遇災禍,以致空無庚財,乞糶莫予,交易所得,資以續命,故必有商人焉。而其時之貿易,不如今日之流通。我所求者,何方有之,何方較賤,所持以爲易者,何方有之,何方較貴,非若今日安坐可知,億度可得,皆有待於定慮之豫,決機之果者也。故白圭曰:“吾治生産,猶伊尹、吕尚之謀,孫、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是故其智不足與權變,勇不足以決斷,仁不能以取予,彊不能有所守,雖欲學吾術,終不告之矣。”《史記·貨殖列傳》。然則豪商駔賈,其有才智,不始晚近,自古昔則然矣。故曰“商之爲言章也。”《白虎通》。《漢書·食貨志》:“大司農中丞耿壽昌以善爲算,能商功利,得幸於上。”師古曰:“商,度也。”鄭商人弦高能矯命以却秦師,《左》僖三十三年。其賈於楚者,又密慮欲出荀罃,《左》成三年。其明徵矣。子産之告韓宣子曰:“昔我先君桓公,與商人皆出自周。庸次比耦以艾殺此地,斬之蓬蒿藜藿,而共處之。世有盟誓,以相信也,曰:爾無我叛,我無強賈,毋或匄奪。爾有利市寶賄,我弗與知。”《左》昭十六年。所以重商如此。其甚者以肇造之國,貨財或有闕乏,必恃商人致之也。衛國破壞,文公通商,卒致殷賑,亦同此理。《左》閔二年。

曷言古者生事所須,不資異國也?《史記·貨殖列傳》曰:“百里不販樵,千里不販糴。”又曰:“夫神農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誇矜執能之榮。使俗之漸民久矣,雖户説以眇論,終不能化。”“夫山西饒材、竹、穀、纑、旄、玉石;山東多魚、鹽、漆、絲、聲色;江南出枏、梓、薑、桂、金、錫、連、丹沙、犀、瑇瑁、珠璣、齒革;龍門、碣石北多馬、牛、羊、旃裘、筋角;銅、鐵則千里往往山出棊置:此其大較也。皆中國人民所喜好,謡俗被服飲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此亦其所喜好而已,謂必待以奉生送死,非情也。《周書》曰:“商不出則三寶絶。”三言其多,曰寶則亦非生活所必資矣。聲子之説子木也,曰:“晉卿不如楚,其大夫則賢,皆卿材也。如、梓、皮革,自楚往也。雖楚有材,晉實用之。”《左》襄二十六年。、梓、皮革,固非宫室器用所必資,亦其所喜好而已。當時商人所販鬻者如此,故多與王公貴人爲緣,故子貢“廢著鬻財”,“結駟連騎,束帛之幣以聘享諸侯,所至,國君無不分庭與之抗禮”。《史記·貨殖列傳》。晁錯論漢之商人,猶謂其“交通王侯,力過吏勢”。《漢書·食貨志》。夫固有以中其所欲,非獨以其富厚也。然生事日進,分工愈密,交易愈盛,則其所恃以牟利者,不必皆王公貴人,而固在於平民。其術一時穀物之輕重而廢居焉,一備百物以待取求。《管子》曰:“歲有四秋,農事作爲春之秋,絲纊作爲夏之秋,五穀會爲秋之秋,紡績緝縷作爲冬之秋。見《管子·輕重乙》。物之輕重相什而相伯。”《輕重乙》。又曰“君朝令而求夕具,有者出其財,無有者賣其衣屨”是也。《輕重甲》。故曰:“今君躬墾犂田,耕發草土,得其穀矣。民人之食,有人若干步畝之數,然而有餓餒於衢閭者,何也?穀有所藏也。今君鑄錢立幣,民通移,人有百十之數,然而民有賣子者,何也?財有所并也。”《輕重甲》。管子所欲摧抑者,正此等人。故曰:“歲有凶穰,故穀有貴賤。令有緩急,故物有輕重。然而人君不能治,故使蓄賈遊市,乘民之不給,百倍其本。分地若一,強者能守;分財若一,智者能收。智者有什倍人之功,愚者有不賡本之事。然而人君不能調,故民有相百倍之生也。夫民富則不可以禄使也,貧則不可以罰威也。法令之不行,萬民之不治,貧富之不齊也。”《國蓄》。故曰:“使萬室之都,必有萬鐘之藏,藏繦千萬。使千室之都,必有千鐘之藏,藏繦百萬。春以奉耕,夏以奉耘,耒耜械器,種饟糧食,畢取贍於君。故大賈蓄家不得豪奪吾民矣。”《國蓄》。漢代之抑商,蓋由此也。

計然曰:“夫糶,二十病農,九十病末。末病則財不出,農病則草不辟矣。上不過八十,下不減三十,則農末俱利。”《史記·貨殖列傳》。然則斯時糶價,輕重相去,蓋四而又半之焉。而李悝爲魏文侯作盡地力之教,農民之生穀,石以三十錢計,然則農夫所得,最下之價耳,上此則利皆入於商人矣。此農家者流,所以欲重農而抑商耶,亦勢有所激也。古農家言,非徒道耕稼之事。許行爲神農之言,而譏切時政,其明徵矣。《管子》書最雜,昔人隸之道家或法家,實可入雜家。《輕重》諸篇,所陳亦皆農家言也。

右所言乃古代之豪商駔儈,其尋常者初不能。然古者行曰商,處曰賈。商須周知四方物産登耗,又周行異國,多歷情僞,其才智自高。賈即不能然,然猶有廛市以處。至求壟斷之賤丈夫,則又其下焉者矣。《周官》有販夫販婦,蓋亦此曹也。又廛人掌斂緫布。杜子春云:“緫當爲儳,謂無市立持者之税也。”鄭玄不從,而注肆長叙其緫布取之。又《詩·有瞽箋》:“簫,編小竹管,如今賣餳者所吹也。”《疏》:“《史記》稱伍子胥鼓腹吹簫,乞食吴市,亦爲自表異也。”此即《説文》所謂“衒,行且賣也”。此并壟斷而不能得,又下之下者矣。劄記原文止此。

古人之賤商,予昔劄記中亦有一則論之,今并録以資參考:

子貢廢著粥財,而結駟連騎,束帛之幣以聘享諸侯,所至,國君無不分庭與之抗禮。烏氏倮以畜牧富,秦始皇帝令比封君,以時與列臣朝請。巴寡婦清擅丹穴之利,則以爲貞婦而客之。晁錯論當時商人,謂其交通王侯,力過吏勢。其重富人如此,然言及商賈,則又恒以爲賤,何哉?楊惲《報孫會宗書》曰:“惲幸有餘禄,方糴賤販貴,逐什一之利。此賈豎之事,污辱之處,惲親行之。下流之人,衆毁所歸,不寒而慄。”可謂若將浼焉。又其甚者,“國君過市,則刑人赦;夫人過市,罰一幕;世子過市,罰一帟;命夫過市,罰一蓋;命婦過市,罰一帷。”《周官·地官·司市》。幾於刑餘之賤矣。豈真以其皇皇求財利,非士大夫之意,故賤之乎?非也。隆古之民好争,惟武健是尚,耕稼畜牧,已非所問,貿遷有無,更不必論矣,是惟賤者爲之。其後居高明者,非不欲自封殖,則亦使賤者爲之。《貨殖列傳》曰:“齊俗賤奴虜,而刀閒獨愛貴之。桀黠奴,人之所患也,惟刀閒收取,使之逐漁鹽商賈之利。”今所傳漢人樂府《孤兒行》曰:“孤兒生,孤兒遇生,命當獨苦。父母在時,乘堅車,駕駟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賈,南到九江,東到齊與魯。”王子淵《僮約》曰:“舍後有樹,當裁作船,上至江州下到湔,主爲府掾求用錢。推訪堊,販椶索,緜亭買席,往來都落。當爲婦女求脂澤,販於小市,歸都儋枲。轉出旁蹉,牽犬販鵝。武都買茶,楊氏儋荷。往來市聚,慎護奸偷。入市不得夷蹲旁臥,惡言醜駡。多作刀矛,持入益州,貨易羊牛。”雖風刺之辭,或溢其實,遊戲之文,不爲典要,然當時販鬻皆使賤者爲之,則可見矣。《貨殖列傳》所列諸人,度亦深居發蹤指示,坐收其利,非真躬與賈豎處也。不然,安得曰“千金之子,不死於市”哉?且達官貴人,因好利,故至於與賈豎抗禮,而語及其人,則又賤之,亦非自僢倍也。近世淮南鹺賈有起自奴僕者,士人或從之求匄,猶不欲與通婚姻。鄉人有嫁女軍人者,軍人故盜也,戚黨恥之,雖其人亦自慚恧,然恥之者亦未嘗不以其從軍人餔啜爲幸。爲貪財利,乃蟻慕小人,語及家世,則又自矜亢。承流品之餘習,丁好利之末世,人之情固然,其無足怪。以上劄記原文。

商業之演進,不徵諸富商大賈之多,而徵諸普通商人之衆。普通商人衆,則可見分工之密,易事之煩,而社會生計互相依倚,融成一片矣。《貨殖列傳》謂關中自秦漢建都,“四方輻湊并至而會,地小人衆,故其民益玩巧而市末也”。又謂鄒魯地小人衆,“好賈趨利,甚於周人”。以地小人衆而爲商,其必負販之流,而非豪商大賈明矣。今日到處皆有小商人,自此昉也。

古代之市,皆自爲一區,不與民居相雜,所以治理之者甚備,監督之者亦嚴。其見於《周官》者,有胥師以察其詐僞,賈師以定其恒賈,司虣以禁其鬥囂,司稽以執其盜賊,胥以掌其坐作出入之禁令,肆長以掌其貨賄之陳列,而司市總其成。鄭《注》云:“司市,市官之長。”又云:“自胥師以及司稽,皆司市所自辟除也。胥及肆長,市中給繇役者。”又有質人以掌其質劑、書契、度量、淳制,廛人以斂其布。凡治市之吏,居於思次。司市以次叙分地而經市,“凡市入,則胥執鞭度守門。市之羣吏平肆展成奠賈,上旌於思次以令市。市師涖焉,而聽大治大訟。胥師、賈師涖於介次,而聽小治小訟”。《注》:“思次,若今市亭也。介次,市亭之屬别,小者也。鄭司農云:思,辭也。次,市中候樓也。玄謂思當爲司字,聲之誤也。”《天官》:内宰“凡建國,佐后立市,設其次,置其叙,正其肆,陳其貨賄,出其度量淳制,祭之以陰禮”。通貨賄則以節傳出入之。司市,“凡通貨賄,以璽節出入之”。司關“掌國貨之節,以聯門市”,“凡貨不出於關者,舉其貨,罰其人。凡所達貨賄者,則以節傳出之”。《注》:“貨節謂商本所發司市之璽節也。自外來者,則案其節而書其貨之多少,通之國門,國門通之司市。自内出者,司市爲之璽節,通之國門,國門通之關門。”又云:“商或取貨於民間,無璽節者至關,關爲之璽節及傳出之。其有璽節,亦爲之傳。傳,如今移過所文書。”物之藏則於廛,《孟子·公孫丑》上:“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注》:“廛,市宅也。”《王制》:“市廛而不税。”《注》:“廛,市物邸舍。”《周官·載師》:“以廛里任國中之地。”《注》:“故書廛或作壇。鄭司農云:壇讀爲廛。廛,市中空地未有肆,城中空地未有宅者。”“玄謂廛里者,若今云邑居里矣。廛,民居之區域也。里,居也。”又《序官·廛人注》:“故書廛爲壇。杜子春讀壇爲廛,説云市中空地。玄謂:廛,民居區域之稱。”又,廛布《注》云:“邸舍之税。”又,《遂人》“夫一廛”《注》:“鄭司農云:廛,居也。揚子雲有田一廛,謂百畝之居也。玄謂廛,城邑之居。孟子所云:五畝之宅,樹之以桑麻者也。”愚案廛爲區域之稱,所謂市中、城中空地者,正區域之謂也。但鄉間可居之區域,亦稱爲廛。築室其上,亦得沿廛之稱,初不論其在邑在野、有宅無宅、爲民居爲邸舍也。孟子言“廛而不税”,指商肆,下又言“廛無夫里之布”,則指民居。載師“以廛里任國中之地”,明言在國中。《遂人》“夫一廛”,則必在野矣。《荀子·王制》:“定廛宅”,似以廛與宅爲對文。許行“願受一廛而爲氓”,則又似爲通名,不必確指其爲空地,抑爲宅舍也。雖關下亦有之。司關“司貨賄之出入者,掌其治禁,與其征廛”。《注》:“征廛者,貨賄之税與所止邸舍也。關下亦有邸客舍,其出布如市之廛。”是貨物之運販、囤積、鬻賣,皆有定處,有定途也。《周官》:司市,“大市日昃而市,百族爲主。朝市朝時而市,商賈爲主。夕市夕時而市,販夫販婦爲主”。《疏》云:“大市於中,朝市於東偏,夕市於西偏,《郊特牲》所云是也。”案《郊特牲》云:“朝市之於西方,失之矣。”《注》:“朝市宜於市之東偏。”引《周官》此文爲説,此疏所據也。然則一市之中,亦有部分不容紊越矣。《禮記·王制》:“有圭璧金璋,不粥於市。命服命車,不粥於市。宗廟之器,不粥於市。犧牲不粥於市。戎器不粥於市。用器不中度,不粥於市。兵車不中度,不粥於市。布帛精粗不中數,幅廣狹不中量,不粥於市。姦色亂正色,不粥於市。錦文珠玉成器,不粥於市。衣服飲食,不粥於市。五穀不時,果實未熟,不粥於市。木不中伐,不粥於市。禽獸魚鼈不中殺,不粥於市。”又曰:天子巡守,“命市納賈,以觀民之所好惡、志淫奸辟”。惟市有定地,故監督易施,而物價亦可考而知也。秦漢而降,此意仍存。《三輔黄圖》謂長安市有各方二百二十六步,六市在道西,四市在道東,凡四里爲一市,是漢之市有定地也。《唐書·百官志》謂:“市肆皆建標築土爲候。凡市,日中擊鼓三百以會衆,日入前七刻,擊鉦三百而散。有果毅巡迣。平貨物爲三等之直,十日爲簿。”兩京諸市署令。是唐之市有定地也。此猶京國云爾。王莽於長安及大都市立五均官,長安及洛陽、邯鄲、臨淄、宛、成都等地皆有五均司市師,則大都市皆有市長矣。隋開皇中以錢惡,京師及諸州邸肆之上,皆令立榜置樣爲準,不中樣者,不入於市,則天長安中,亦懸樣於市,令百姓依樣用錢。則諸州邸肆皆有定所矣。北魏胡靈后時,嘗税入市者人一錢。《遼史》謂太祖置羊城於炭山北,起榷務以通諸道市易。太宗得燕,置南京,城北有市,令有司治其征;餘四京及他州縣貨産懋遷之地,置亦如之。《食貨志》。則遼之市亦由官設,由官管理矣。要之,邸肆民居,毫無區别,通衢僻巷,咸有商家,未有如今日者,此固由市制之益壞,亦可見貿易之日盛也。

我國中原與邊疆以及外國之通商,亦由來已久,且自古即頗盛。蓋兩地所有,不得盡同,易事通工,因斯而起。而兩地所有之不同,則因國族之異而益盛也。《左》襄十四年,戎子駒支告晉人曰:“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贄幣不通,言語不達。”以乎彼此絶無交涉矣,然此特以國交言之。至於民間,則魏絳説晉侯和戎曰:“戎狄薦居,貴貨易土,土可賈焉。”“左”襄四年。知己有以貨物易土地者矣。《史記·貨殖列傳》謂櫟邑北却戎狄,“多大賈”。巴蜀“南御滇僰,僰僮。西近邛笮,笮馬、旄牛”。天水、隴西、北地、上郡“西有羌中之利,北有戎翟之畜”。楊、平陽“西賈秦、翟,北賈種、代”。上谷至遼東,“北鄰烏桓、夫餘,東綰穢貉、朝鮮、真番之利”。凡接壤之處,商利幾無不饒。漢初,粤地如同化外,西域尤絶未聞知,而枸醬竹杖既已遠至,其地商人之無遠勿届,亦可驚矣。《鹽鐵論》:大夫難文學,謂“中國一端之縵,得匈奴累金之物”,“異物内流則國用饒,利不外泄則民用給”。文學反難之,謂“驘驢之用,不中牛馬之功;鼲鼦旃罽,不益錦綈之實。美玉珊瑚,出於昆山,珠璣犀象,出於桂林。此距漢萬有餘里,計耕桑之功,資助之費,是一物而售百倍,其價一也,一揖而中萬鐘之粟也。夫上好珍怪,則淫服下流;貴遠方之物,則貨財外充。是以王者不珍無用以節其民,不愛其貨以富其國”。《力耕》。通商之爲損爲益,在當時已成爲争辯之端矣。西域既通,來者益多。罽賓殺漢使,遣使謝罪。漢欲遣使報送,杜欽言:其“悔過來,而無親屬貴人,奉獻者皆行賈賤人,欲通貨市買,以獻爲名,案,歷代所謂外國朝貢,實其賈人者甚多。故煩使者送至縣度,恐失實見欺。凡遣使送客者,欲爲防獲寇害也。起皮山南,更不屬漢之國四五,斥候、士百餘人,五分夜擊刁斗自守,尚時爲所侵盜。驢畜負糧,須諸國稟食,得以自瞻。國或貧小不能食,或桀黠不肯給,擁彊漢之節,餒山谷之間,乞匄無所得,雖一二旬,則人畜棄捐曠野而不反。又歷大頭痛、小頭痛之山,赤土、身熱之阪,令人身熱無色,頭痛嘔吐,驢畜盡然。又有三池、盤石阪,道陿者尺六七寸,長者逕三十里。臨峥嶸不測之深,行者騎步相持,繩索相引,二千餘里乃到縣度。畜隊,未半阬谷盡靡碎;人墮,勢不得相收視。險阻危害,不可勝言”。《漢書·西域傳》。使節之艱難如此,賈人之來往可知,而猶能矯其君命,遠來東國,賈胡重利,可謂甚矣。自此至南北朝,内地與西域之交通,雖或盛或衰,而迄未嘗絶。史所云絶者,皆以國交言之。若民間之往來,則可謂終古未絶也。《隋書·食貨志》言:南北朝時,河西、交廣皆以金銀爲市。内地固不以金銀爲泉布,而二方獨用之者,以與他處通商故也。隋唐之世,國威遐暢,西域之來者益多,大抵利賈市也。當時裴矩所招致者,蓋皆此曹。日本桑原隲藏《東洋史要》曰:“東西陸路之互市,至唐極盛。先是隋煬帝時,武威、張掖、河西諸郡,爲東西交易之中樞,西方賈人來集其地者,溢四十國。唐興,中央亞細亞天山南路之路開,西方諸國來通東方通商者益衆。支那人之商於中央亞細亞、波斯、印度地方者,亦不少。彼素諳商業之猶太人,乘機西自歐洲、阿非利加,東至支那、印度間,商權悉歸掌握。或自紅海經印度洋來支那之南海,或自地中海東岸之安地凹克,經呼羅珊、中央亞細亞、天山南路,而來支那之長安。及大食國勃興,阿剌比亞人漸拓其通商之範圍,無論陸路海路,當時世界商權,殆在阿剌比亞人掌中云。”據樊炳清譯本。桑原氏之説,蓋兼采西史。今未能博考其所自出,姑引其説。

海路通商,似亦先秦即有之。《史記·貨殖列傳》言番禺爲“珠璣、犀、瑇瑁、果、布之湊”,此即後世與外地交易之品也。《漢書·地理志》曰:“自日南障塞、徐聞、合浦船行可五月,有都元國。又船行可四月,有邑盧没國。又船行可二十餘日,有諶離國。步行可十餘日,有夫甘都盧國。自夫甘都盧國船行可二月餘,有黄支國,民俗略與珠崖相類。其州廣大,户口多,多異物,自武帝以來,皆獻見。有譯長,屬黄門,與應募者俱入海市明珠、璧流離、奇石異物,齎黄金雜繒而往。所至國皆稟食爲耦,蠻夷賈船,轉送致之。亦利交易,剽殺人。又苦逢風波溺死,不者數年來還。大珠至圍二寸以下。平帝元始中,王莽輔政,欲耀威德,厚遺黄支王,令遣使獻生犀牛。自黄支船行可八月,到皮宗。船行可二月,到日南、象林界云。黄支之南,有已程不國,漢之譯使自此還矣。”漢勤遠略,不在於南,知此道必非因國家之力而開,亦賈人所通也。大秦嘗欲通中國,爲安息所閡,不得達。至桓帝延熹九年,其王安敦遣使自日南徼外,獻象牙、犀角、瑇瑁,始乃一通焉。《後漢書·西域傳》。孫權黄武五年,大秦賈人字秦倫,又來交阯,太守吴邈遣送權,《梁書·諸夷列傳》。亦自海道來者也。桑原氏云:“當時日南、交阯之地,爲東、西洋交通中樞,西邦賈人多集其地。”時則“羅馬商船獨專印度洋之航海權。及佛教次第東漸,錫蘭及南洋諸國與支那間,道路已通,因而支那海運漸興,經爪哇、蘇門答剌而至錫蘭之航路,遂歸支那人手。經南北朝以至隋唐初葉,支那商船更推廣其航路。或自錫蘭沿西印度海岸入波斯灣内,或沿阿剌比亞海岸至紅海灣頭之阿丁。當時錫蘭爲世界商業中樞,支那人、馬來人、波斯人、哀西比亞等四方國民,來集於斯,以從事交易。及大食勃興,阿非利加與西方亞細亞沿岸及印度河口所有港灣,前後歸其版圖。以故阿剌比亞人與其屬波斯人、猶太人等,益恢張海運。遂東向經南洋諸國而通商於支那沿岸,代支那人而專有亞細亞全境之航海權。至武后天授中,阿剌比亞人之商於廣州、泉州、杭州諸港者頗多,時以數萬計。唐於諸港置提舉市舶之官,徵海關税,爲歲入大宗”云。《東洋史要》,樊炳清譯本。案,國史於南方諸國記載最詳者,當推《宋》、《梁》、《唐》三書,所記諸國,大抵爲通市來者也。互市置官,始於隋之互市監,而唐因之。市舶司之置,新舊《唐書》、《六典》皆不載。《文獻通考》曰:“唐有市舶使,以右威衛中郎將周慶立爲之。唐代宗廣德元年,有廣州市舶使吕太一。”案,慶立事見《新書·柳澤傳》,《傳》云:“開元中,轉殿中侍御史,監嶺南選。時市舶使、右威衛中郎將周慶立造奇器以進,澤上書曰: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是知見可欲而心必亂矣。慶立雕製詭物,造作奇器,用浮巧爲珍玩,以譎怪爲異寶,乃治國之巨蠹,明王所宜嚴罰者也。昔露臺無費,明君不忍;象箸非大,忠臣憤歎。慶立求媚聖意,摇蕩上心。陛下信而使之乎,是宣淫於天下;慶立矯而爲之乎,是禁典之所無赦。陛下新即位,固宜昭宣菲薄,廣示節儉,豈可以怪好示四方哉!書奏,玄宗稱善。”案,雕製詭物,或亦撫放異國之物歟?吕太一事,見《舊書·代宗紀》。《紀》云:“廣德元年十二月甲辰,宦官市舶使吕太一逐廣南度使張體,縱下大掠廣州。”又《新書·盧懷慎傳》:子奂,“天寶初,爲南海太守。南海兼水陸都會,物産瓌怪,前守劉巨鱗、彭杲皆以贜敗,故以奂代之。污吏斂手,中人之市舶者,亦不敢干其法,遠俗爲安。時謂自開元後四十年,治廣有清節者,宋璟、李朝隱、奂三人而已”。然則唐市舶使之置,多以武人、宦官爲之,黷貨無厭,以利其身,損國體而斂怨於遠人,云爲歲入大宗,蓋《東洋史要》億度之語。泉杭諸州曾置市舶司,亦無文謂於諸港皆置提舉,亦不審之談也。及宋代而設置漸多,其可考者有杭、明、温、秀、泉、廣諸州及華亭、江陰、板橋鎮名,屬密州,即今青島也。初以州郡兼領,元豐中,令轉運司兼提舉,後又專置提舉,亦數罷歸轉運。又有令提刑安撫兼領者。所税香藥、犀、象,往往以酬入邊充鈔本,始真於國用有裨矣。《宋史·食貨志》:崇寧三年,“令蕃商欲往他郡者,從舶司給券,毋雜禁物、姦人。初,廣南舶司言,海外蕃商至廣州貿易,聽其往還居止,而大食諸國商亦丐通人他州及京東販易,故有是詔”。

蒙古勃興,疆域廣遠,商業亦因之益盛。桑原氏曰“自蒙古建國,四方割據諸小國悉滅,商賈往來日便。又新開官道,設驛站,分置守兵,旅客無阻,東西兩洋之交通,實肇於此。是時西亞及歐洲商人,陸自中亞經天山南路,或自西伯利亞南部經天山北路,而開販路於和林,及燕京。波斯與印度及支那之間,海上交通亦日繁,泉州、福州諸港,爲世界第一貿易場,外人來居其地者以萬數”云。案,成吉思汗之西侵,實因訛打剌城主殺蒙古人而起,而此蒙古人,則成吉思汗使隨西域商人西行市買者也。先是汗嘗致書於花剌子模王,請通商,各守疆場,所因者亦商人也。詳見《元史譯文證補西域補傳》。則知漠南北之地甫定,而西域商人之蹤跡已至矣。宋時南方諸國,與我往來最密者爲三佛齊。今蘇門答剌。三佛齊之南有闍婆。今爪哇。闍婆西北海行十五日,至渤泥。今婆羅洲。此皆今南洋羣島。又有南毗,在大海西南,自三佛齊風飄月餘可止,則似在印度沿海。又有注輦,《宋史》云:“距廣州四十一萬一千四百里。”里程必誤。《宋史》謂注輦東南二千五百里,有悉蘭地,悉蘭地即錫蘭,則注輦當在印度西岸。《元史》云:“海外諸國,以俱藍、馬八兒爲最大。”馬八兒,今麻打拉薩。“俱蘭爲馬八兒後障”,豈即所謂注輦者邪?元時招致來朝者,爲國凡十,曰馬八兒,曰須門那,曰僧急里,曰南無力,曰馬蘭丹,曰那旺,曰丁呵兒,曰來來,曰急蘭亦䚟,曰蘇木都剌。而元嘗一用兵於爪哇。馬蘭丹者,今麻六甲。蘇木都剌,即蘇門答剌也。其餘諸國,一時未暇悉考。要之,宋元二代,海路所通頗遠。明祖御宇,亦使驛四通,陸路遠至天方,海路幾徧今南洋羣島,其襲元遺跡,播聲威於遠方歟,抑知胡元疆域之廣,慮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撫慰之使實寓伐交之意邪?皆未可知。成租之遣鄭和下西南洋,則又襲太祖之遺跡。或謂其慮建文遁跡海外,從事蒐求,則羅織之談矣。和之航海,在明永樂三年,即西曆千四百有五年,哥倫布得亞美利加事在西曆千四百九十三年,當我明孝宗弘治六年,後於和者實八十八年也。自鄭和航行以後,中國之聲威,頗張於海外,華人之謀生南洋者不少,且有作當地大長者,《明史》雖語焉不詳,亦有一二,可考見也。新大陸既發見,西人陸續東航,而通商之情形,乃一變矣。其詳更僕難窮,其大略則人多知之,其利害又當别論,今不具述。

市舶司之設,元明二代亦皆有之。元設於上海、澉浦、杭州、慶元、温州、泉州、廣東,凡七處,時有省置。明洪武初設於太倉黄渡,尋罷,復設於寧波以通日本,泉州以通琉球,廣州以通占城、暹羅及西洋諸國,諸國皆聽時至,惟日本限其期爲十年,人數爲二百,舟爲二艘,以金葉勘合表文爲驗,以防作僞,以其時正值倭寇爲患也。嘉靖初給事中夏言言,倭患起於市舶,遂罷之。嘉靖三十九年鳳陽巡撫唐順之議復三市舶司,部議從之。四十四年浙江以巡撫到畿言仍罷,福建開而復禁,萬曆中悉復。永樂中又嘗設交阯雲南市舶提舉司。明之設司,意不在於收税,而在以此撫治諸夷,消彌釁隙,以其時倭寇方張也。在當時未嘗不收制馭之效,然習之久,而畏惡外人之心日增,歐人之傳教,又頗與華人習俗相違。清嘉慶時,又有西北教匪,東南艇盜之禍,遂并攘夷排教御寇爲一談,中西之交涉,生出無窮膠葛焉。原因雖多,而倭寇滋擾,致中國之視海客威有畏惡之心,亦其中之一也。《明史·食貨志》曰:“明初東有馬市,西有茶市,皆以馭邊省戍守費,海外諸國入貢,許附載方物,與中國貿易,因設市舶司,置提舉官以領之。所以通夷情,抑奸商,俾生禁有所施因,以消其釁隙也。”明之與外國通市,其意皆非以爲利,故永樂初西洋剌泥國回回哈只馬哈没奇等來朝,附載胡椒,與民互市,有司請征其税,成祖不許。武宗時提舉市舶太監畢真言“舊制泛海諸船,皆市舶司專理,近領於鎮巡及三司官,乞如舊便”。禮部議“市舶職司進貢方物,其客商及風泊番船,非敕旨所載,例不當預也”。夫許外國互市而曰入貢,許附載方物貿易,而市舶司且若以接待貢使爲職,永樂三年又置驛於三市舶司,以待諸番貢使,豈真以其來爲入貢而不爲貿易哉?夫亦曰必入貢而後許貿易,則不至與沿海之民私相市,而官司無所稽考,以是爲制馭之一策云爾。此等辦法似乎多事,而亦不能盡謂爲不然。蓋客強主弱,乃亡清中葉以後之情形,前此則適相反。故嘉靖倭變,朱紈訪知“由舶主皆貴官大姓市番貨,皆以虚值轉鬻牟利,而值不時給。”而史且謂“市舶既罷,日本海賈往來自如,海上姦豪與之交通,法禁無所施”也。蓋市舶官吏原來未嘗不有贜私之行,然視土豪勢家,則終有間矣。

北方遊牧民,雖時與中國以兵戎相見,然通市亦恒不絶,史所載雖不詳,亦可考見其盛者,則如漢設馬邑之權,匈奴單于覺之而去,自是絶和親,攻當路塞,然尚“樂關市,嗜漢財物,漢亦關市不絶以中之”,又如唐殺突董,九姓胡死者千人,突董回紇毗伽可汗叔父也,而毗伽謂唐使,“國人皆欲爾死,我獨不然。突董等已亡,今又殺爾,猶以血濯血,徒益污。吾以水濯血,不亦善乎!爲我言有司所負馬值百八十萬,可速償我也”。若寬仁能以德報怨者,實貪馬值不能絶耳。明初設馬市三,一在開原南關,以待海西。一在開原城東,一在廣寧,以待朵顔三衛。正統三年始設馬市於大同以待也先,其後王振裁其馬價,遂有土木之變,也先桀驁固終必反。然非裁馬價有以激之,其叛或不至於是其速也。其後北撫俺答,東馭女直,亦藉大同馬市、遼東義州木市。努爾哈赤之攻尼堪外蘭,明人不能討,顧開撫順、清河、寬甸、靉陽四關,許其互市。論者謂滿洲之致富厚、習華事實於此有關焉。蓋中國與外夷通商,不徒資其困乏,亦足牖其文明矣。蠢彼建夷,不思木桃之報,而爲封豕長蛇,薦食上國,其罪可勝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