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起源
有一家动物园的一只铁笼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只有一句简单的说明——“这只动物是科学新发现”。笼子里关着一只松鼠,其四脚呈黑色,是在非洲捕捉到的。非洲大陆上过去从未发现过黑足的松鼠。人们对它毫不了解,还没有给它命名。
对动物学家来说,这是一个迫在眉睫的挑战。它独特的生活习性是什么?它与现在已知的、已为动物学家所描绘过的366种其他种类的松鼠有何区别?由于某种未为人知的原因,在松鼠这一科动物的演化史上,这只松鼠的祖先分离出来,成了一支独立的繁殖种群。什么环境因素使它们分离出来以后成为新的物种呢?起初,新的变化趋势一定是微不足道的,只反映在某一地区的一小群松鼠身上,它们发生轻微的变异,增强了对环境的适应力。但是,在变异的初始阶段,它们还能与附近的近亲交配并繁殖后代。这个新的亚种在当地的特殊环境中,较之其他的亚种略占优势,但它仅仅是一个亚种,很容易湮灭,任何时候都可能重新融入松鼠科的主流品系之中。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新的亚种日益适应其独特的环境;果如此,总有一天会出现这种情况:如果它们从近亲中分化出来,而不与之发生混血,对它们的演化将更为有利。到了那个阶段,它们的社会行为和性行为将发生特别的变化,使其与别的松鼠难以交配并最终完全不可能交配。初期的变化可能是解剖学上的变化,它们更适应当地的食物,后来它们求偶的叫声和炫耀的行为也会随之变化,以确保它们吸引的配偶全都是新的亚种。最后,一个新的物种终于在演化中产生出来。这是一个独立的、与别的松鼠显然有别的新物种,一种独特的生物,即第367种松鼠。
这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尚未确定种属关系的松鼠,我们在观察它时,对它上述的演化情况只能进行猜测。只有一点我们能够确信,那就是皮毛的斑纹,即其四脚上的黑色毛发。这一点说明,它是一种新发现的动物。但是,皮毛的斑纹仅仅是外表的体征,正如病人的皮疹只能是医生诊断的线索一样。如果真要弄懂这一新的物种,我们只能将这些线索作为起点,它们只能说明有东西值得我们深究。我们可以猜想这只动物的历史,但这样做既轻率冒昧,又充满风险。相反,我们的第一步必须要稳重谨慎,我们只给它贴上一个简明的标签,把它叫作非洲黑足松鼠。对于它行为的各个方面以及身体结构的各个方面,我们都必须做出详细的观察和记录,看看它与别的松鼠有何异同之处。然后,我们才能一点一滴地积累资料,逐渐拼合出它的全部历史。
我们研究诸如此类的动物,有一个最大的优势:我们自己不是黑足松鼠。这个研究对象迫使我们谦虚谨慎,而这种态度正逐渐成为正确的科学研究。可是,如果研究对象变成了人这种动物,事情就变得不同,令人沮丧的不同。动物学家习惯实事求是地把动物当作动物来研究,即使对他们来说,一旦研究对象换成了人,也难以避免带着人的高傲,把自己的主观感情带进科学研究中去。不过,我们可以尽力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主观因素,其办法是有意识地以谨小慎微的态度去研究人,仿佛他是放在解剖台上的另一个物种,一种新奇的动物,等待着我们去分析。那么,我们能够从何处着手呢?
正如研究新奇的松鼠一样,第一步可以将人与其很近的物种加以比较。从他的牙齿、双手、双眼和其他许多解剖特征来看,显然他是一种灵长类动物,只不过他是一种非常奇怪的灵长类动物。只要我们把192种猴类和猿类的毛皮展开排成一排,然后再试图把人皮放进合适的地方,和其他灵长类动物的毛皮排在一起,人这种灵长类动物的奇特就一目了然了。无论放在哪儿,人皮都是格格不入的。最后,我们被迫将其放在这一排毛皮的末端,放在诸如黑猩猩和大猩猩这类无尾巨猿的毛皮的旁边。即使在这里,这张人皮的与众不同也十分扎眼。其腿部太长,手臂太短,脚形亦古怪。显然,这一灵长类动物养成了一种独特的运动姿态,因而影响了它的基本体形。但是还有一个特征在呼唤人们注意:它的体表全然裸露无毛。除了头顶、腋窝和阴部有少许的几丛毛发引人注目之外,其余皮肤都裸露在外。和其他灵长类动物比较起来,这一对比富有戏剧性。诚然,有些猴类和猿类的臀部、面部或胸部,亦有少许的皮肤裸露在外,然而在所有的192种灵长类动物中,没有任何一种与人的情况接近。到了这一步,不用更深入研究,把这种新奇的灵长类动物命名为“裸猿”,已是站得住脚的。这是在简单的观察基础上提出的一个简单的、描绘性的名称,它无须做出特殊的设想。也许,这一称谓有助于我们把握分寸,保证客观。
盯着这一新奇的灵长类动物,动物学家对它的特性有何意义感到困惑不解,他们必然要着手进行比较。还有哪一物种需要裸露皮肤呢?别的灵长类动物对我们没有启示,因此我们不得不把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迅速浏览所有现存的哺乳类之后,就可以看出,它们全都附有一层保护性毛皮,这一特点引人注目;在现存的4237种哺乳动物中,很少有动物没毛皮而能生存的。哺乳类与其爬行类祖先不同,它们在生理特性上获得了无与伦比的优势,它们能保持恒定而较高的体温。这使其生理功能的精妙机器适合高效率的运转。这一属性既不易受到损害,又不会被轻易放弃。身体的调温装置极为重要。厚实、多毛而绝热的表皮,显然在防止热量散失上能发挥重要的作用。在烈日高照下,它还能防止体温过高,防止太阳直射灼伤皮肤。所以,如果体毛要脱落的话,显然必须有非常充分的理由。除了极少的几个例外,哺乳类在演化中获得了一种崭新的媒介后,才能跨出这急剧变化的一步。能飞的哺乳类,比如蝙蝠被迫卸掉了两翼的体毛,但是其他部位的体毛仍然保存了下来,因而不能被列入裸体的物种。在穴居哺乳类中,有几种的体毛已大大减少,比如田鼠、土豚、犰狳。水生哺乳类,在身体变成流线型的过程中,也失去了体毛,比如鲸鱼、海豚、鼠海豚、海牛、海马等。但是,对于所有典型的在地表生活的哺乳类来说,无论是在地面上蹦跳的动物,还是在植物上攀缘的动物,拥有浓毛密布的皮肤是基本规律。除了体形巨大的巨兽犀牛和大象之外(它们在保温和降温机制上有特殊的困难),裸猿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体毛的哺乳动物,这一特征使它和数千种体毛浓密的陆居哺乳类动物迥然有别。
至此,动物学家不得不断定:他眼前的研究对象要么是穴居动物,要么是水生动物,否则他就只能说,在裸猿的演化史中,发生了奇特的或者说独特的变化。但是,他在着手田野调查、研究现今的裸猿前,首先要追溯过去,深入地研究演化史,尽量仔细地研究与裸猿血缘关系最近的祖先。也许,借助研究化石和其他遗存,通过考察现存的最为接近的灵长类动物,我们可以对演化史中发生的情况有一定的了解;对于裸猿这一新的灵长类动物如何起源、如何与其他灵长类动物分手,就略有所知了。
在过去的一百年间,科学家们呕心沥血搜集了大量的证据,要在这里将所有点点滴滴的证据逐一介绍,将要占用过多的篇幅。相反,让我们假定,这一任务已经完成,我们在此只需将详细的描述作一个简单的小结,即把如饥似渴追求化石的古生物学家所提供的信息,与耐心观察猿类的动物行为学家所搜集的事实结合起来,就可以扼要地加以归纳了。
裸猿是一种灵长类动物,灵长类动物从原始的食虫类演化而来。这类早期的哺乳类体型不大,微不足道,它们在森林的庇护下紧张地奔走。彼时,爬虫类的霸主在动物界称雄。大约距今8000万年到5000万年时,这些小型的食虫动物进入新的领地去冒险。它们分布到广泛的地区,演变出许多体形新奇的动物。有的变成了以植物为生的物种,有的进入地下穴居以求安全,有的长出高跷似的长腿以迅速逃避敌害,还有一些变成了长爪、利牙的食肉动物。虽然大型的爬行类已经让位,退出了竞争的舞台,但是空旷的原野再次变成了激烈角逐的战场。
与此同时,在林间灌木中,小足动物仍然死守着植物以求安全。这一领地中的食虫类动物也在进步。早期的食虫类动物开始扩大食谱,它们克服了消化中的问题,习惯了嚼食水果、坚果、浆果、苞蕾和树叶。它们慢慢演化为最低级的灵长类动物,其视觉有了改进,眼睛移至面部前方,手演变为掌握食物的器官。有了三维的立体视觉、灵活操纵的四肢、缓慢增大的脑容量以后,这些灵长类动物越来越接近于主宰树栖世界的地位了。
大约距今3500万年到2500万年之间,这些接近猴类的灵长类动物开始过渡到真正的猴类。它们开始长出用于平衡的长尾,其身躯亦有颇大的增长。有一些正在变为专吃树叶的猴类,大多数继续吃混杂的食物。随着时间的流逝,其中一些类似猴子的动物躯体逐渐增大,体重亦有增加。它们不再蹦跳着前进,而是过渡到双臂交叉着在树枝间攀缘飘荡。它们的尾巴因此而退化。躯体的增大使它们在树间的活动不如以前灵活,但是它们用不着处处提防地面敌害的侵袭了。
尽管如此,到了这个阶段,即猿类的阶段,它们仍有充分的理由停留在森林的伊甸园中,自由地采摘野果,享受着绿荫深处的舒适和安逸。只有在环境改变、被迫进入空旷的原野时,它们才可能向前演化。与早期勤于探索的哺乳类动物不同,它们已经变成专门的树栖动物了。经过了几百万年的演变,它们才完善了森林中贵族老爷式的生活。假如此时离开树林,它们将不得不与高度发达的地面食草动物和食肉动物进行竞争。因此,它们就待在森林里,咀嚼自己的果子,静静地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应该强调,猿类下地的演化趋势因某些原因只发生在旧世界。新旧世界的猴类都分别演化成了高度发达的树栖动物,但是美洲那一支猴类未能演化为猿类。相反,旧世界猿类的祖先分布范围很广,一个极端在西非,另一个极端在东南亚。今天,这一演化过程中残存下来的猿类有非洲的黑猩猩和大猩猩,亚洲的长臂猿和猩猩。在这两极之间的地区现在再没有长满体毛的猿类了,因为这些地区的绿色森林已经消失。
这些早期的猿类究竟遭遇到什么变化?我们知道,气候发生了对其不利的变化,约1500万年前,它们的森林堡垒规模锐减。猿类的祖先被迫在两种可能性中进行选择:要么死守森林里残破的老家,要么像《圣经》所说的那样勇敢地面对被逐出伊甸园的命运。黑猩猩、大猩猩、长臂猿和猩猩留在树林里,自此以后其数量不断减少。唯有另一种现存的猿类的祖先杀出了一条生路,这就是裸猿。它们退出森林进入原野,投身激烈的角逐,誓与已经高度适应地面生活的动物一比高低。这是冒险的一步,但是就演化成果而言,这一次冒险得到了极大的报偿。
自此,裸猿的成功故事家喻户晓,不过扼要地提示一下亦有好处。但是,倘若我们要没有偏颇地了解今日裸猿的行为,记住当时发生的事情是至关重要的。
面对地面陌生的环境,我们的祖先前途暗淡。只有两个可能的前途,要么比原有的食肉动物更会猎杀动物,要么比原来的食草动物更会采集植物。我们今天知道,我们的祖先在这两个方面都成功了。但是农业的历史才不过几千年,而我们研讨的是几百万年间的情况。在专门开发利用原野上的植物方面,我们的祖先当时还无能为力,农业的兴起还要等待先进技术的发明。直接消化草原植物的消化系统还未形成。诚然,森林中吃水果和坚果食物的习惯,可以逐步改变为吃地里的根茎和球根食物,但是客观条件的限制是非常严重的。再也不能过唾手可得食物的生活,再也不能懒洋洋地把手一伸就摘到树枝上甘美而成熟的水果;在地面上搜寻食物的猿类,被迫要掘地刨根,非常吃力地挖掘珍贵的食物。
不过,它原来在森林中的食谱不全是水果和坚果。动物蛋白无疑对它也极为重要。它毕竟是由当初的食虫类演化而来的;原有的林中老家一直有丰盛的昆虫。多汁的昆虫和爬虫、鸟卵、无成鸟护卫的幼鸟、树蛙、小型爬虫类都难免要成为它的美餐。而且,这些食物给它适应力广泛的消化系统提出了新的问题。到了地上以后,这类食物绝不匮乏,没有什么因素阻止它增加膳食里的肉食。开初,它绝不能和食肉动物世界的职业杀手比试高低。就连体型小的獴都可以置它于死地,更何况体型大的猫科动物呢。不过,各种动物的幼仔、没有抵抗力的或病弱的动物,都是它捕杀的对象,踏上食肉动物的第一步是不困难的。然而,真正的大型猎物却长着高跷似的长腿,一有风吹草动,它们就能够以极快的速度逃跑。因此,蛋白质丰富的有蹄类动物是它鞭长莫及的。
下一步的变化使我们进入大约100万年前裸猿祖先的历史,这一阶段发生了一系列令人惊愕难过的、越来越富于戏剧性的变化。同时发生的变化有几种,而了解这一点也至关重要。人们在讲述这一段演化史时,常常把这一问题的各个部分逐一展开,仿佛这些主要的进步是首尾相接先后发生的因果链,而这只会使人误解。这些移居地面的早期猿类已经有相当大的脑容量,且已发生质的变化。它们的目光敏锐,拇指能与其他手指灵活地对握。作为灵长类动物,它们必然已有一定的社会组织形式。强大的环境压力迫使它们发展猎食的高超技艺,因此而产生至为重要的变化。它们的行走姿势更加接近于直立——因此就跑得更快更好。双手从行走中解放出来——因此就更加强壮有力,能更灵活地使用武器。大脑变得更加繁复精细——所以它们更加聪明,能更加敏捷地作出决定。这些变化不是依次按一个重要的既定序列先后发生的,而是同时发生的。细小的变化在以上属性中先后发生,彼此互相推动。终于,一种以猎食为生的、捕杀动物的猿类逐渐形成了。
可以认为,演化过程中也许有一步有利于不太剧烈的变化,它使这种猎食为生的古猿演变成更像猫科和犬科的食肉动物,一种亦猫亦猿、亦犬亦猴的动物;只需把牙齿和指甲加大,使之成为锋利的尖牙和爪子,就可以将其变成猎食的武器。如果发生这样的变化,移居地面的古猿就要直接与高度发达的猫科和犬科等专门的食肉动物进行较量。换言之,这种古猿就得和专门的食肉动物的优点进行较量,其结果无疑是一场灾难和厄运。(也许它确实进行过这样的较量,结果是头破血流、一败涂地,所以我们现在找不到一点它竞争的迹象。)相反,它走的是另一条路子,裸猿用它制造的武器而不是天然的武器。这条路子走对了。
下一步是从使用工具到制造工具的进步。与此同时,猎食的技术也得到了改进,不只是猎食的武器逐步改进,而且社会合作也更加密切。以猎食为生的古猿以集体的方式捕猎,随着猎杀技术的提高,其社会组织方法亦趋于精密。狼群猎食时摆开阵势围捕;而猎食的古猿则有比狼发达得多的大脑,它们可以用来解决群体交流与合作之类的问题。日益复杂的狡计得以形成,它们的大脑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
狩猎猿基本上是雄性组成的群体。雌性忙于育儿,无法在追捕猎物中担当重任。随着猎食复杂性的提高,出猎的时间逐渐加长,有必要放弃祖先游徙的生活方式。因此就需要一个固定的居所,以携带猎物回到固定的基地,雌性和幼仔在家里等待雄性猎食归来并分享食物。固定居所这一步,我们在以后的章节中将会看到,甚至对今日最完美的裸猿各方面的行为,都将产生深刻的影响。
于是,狩猎的古猿变成了一种据守领地的猿类。它的整个性行为模式、育儿模式和社会模式都受到了深刻的影响。它原有的飘忽不定的采食水果的生活方式迅速消退。它已经脱离了森林中的伊甸园。它成了肩负责任的古猿。它开始为一些事情发愁,这些问题是与今日的洗衣机和电冰箱相对应的史前史中的问题。它开始解决家庭享乐舒适的问题,如火的使用、食物的储存、人工建造的居所。然而,在此我们必须立即刹住,因为这个问题已经快要跳出生物学领域,即将转入文化领域了。这些前进步骤的生物学基础,就在于大脑容量的增加和复杂程度的提高,正是它保证了狩猎猿能够跨出这些步子。但是,这些前进的步伐究竟用何形式,再也不仅是具体的遗传控制机制问题。树栖猿演化为地居猿,地居猿又演化为狩猎猿,狩猎猿再演化为领地猿,直至定居的裸猿演变为创造文化的裸猿。但是我们必须暂时打住。
值得再次重申的是,我们不打算在本书里涉及接下来的文化爆炸现象。今日之裸猿对这一爆炸非常自豪;正是这一富有戏剧性的突飞猛进,使它能在50万年间从学会取火到制造宇宙飞行器。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经历,可是裸猿容易被这辉煌的成就搞得飘飘然,而忘乎所以。它容易忘记,在华丽的外表之下,它仍然在很大程度上是灵长类动物。(俗语说得好,“猩猩就是猩猩,仆人就是仆人,哪怕它穿金戴银”。)就连太空猿也是要拉屎撒尿的。
只有严格地审视我们的起源,然后再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研讨我们今日这个物种的行为方式,我们才能真正平衡而客观地了解人类令人惊奇的生存方式。
倘使我们对上述演化史能够接受,那么有一个事实就醒目地凸显出来,这就是:我们原本是灵长目中的一种食肉动物。在现存的猴子和猿类中,我们的演化独一无二。但是这种演化中的大转变在其他科目的动物中,并非罕见。比如大熊猫就是一种在演化中彻底转变了的动物,这是个完美的例子。我们从素食动物变为肉食动物,而大熊猫却从肉食动物变为素食动物。和我们一样,大熊猫是令人惊奇的非常独特的动物。有一点很重要,这种剧烈转变所造成的动物,具有双重品格。一越过两个物种之间的阀限,它就一头扎进其新的角色,带着巨大的演化能量迅猛前进——它变得太猛,所以它仍然携带着许多原有的特质。演化的时间不充分,它来不及甩掉原有的一切特征,只顾着匆匆穿戴上表面的特征。原始鱼类刚克服陆地生活中无水的障碍时,其陆生动物品质突飞猛进地演化,可是它们仍然拥着水生动物的特性。演化出一个完美的富有戏剧性的新型物种,要花费几百万年的时间,那些走在前面的先驱通常是稀奇古怪的四不像。裸猿就是这样一种混杂的“四不像”。它的整个身体、它的生活方式适合树栖生活,可是突然之间(所谓突然之间是相比缓慢的演化过程来说的),它被抛到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之中。在这个新奇的世界里,它要想生存,就得像狼一样的头脑机敏、爪牙尖利。我们现在检查一下,这一转变是如何影响它的身体尤其它的行为的;再看看时至今日我们如何感受这一遗产的影响。
有一个考察办法,是将一种“纯粹”的以果子为生的灵长类动物和一种“纯粹”的食肉性灵长类动物加以比较,比较其身体结构和生活方式。一旦认清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觅食方式,明确了其基本差别,我们就可以回头重新审视裸猿的情况,看看这种“四不像”是如何形成的。
在食肉动物的星系中有一些最为灿烂的明星,一方面是野狗和野狼,另一方面是大型的猫科动物,如狮、虎、豹等。它们的感觉器官精细完善、精美绝伦。其听觉敏锐,外耳可转动,以捕获最微弱的声音,如草木的沙沙声、其他动物的鼻息声。其眼睛亦敏锐,虽然分辨静物的细部和色彩不够高明,但在捕捉最微小的移动时明察秋毫,不可思议的敏捷。其嗅觉之灵敏令人难以理解。想必它们的经验中存在着一个满是气味的世界。它们不仅能准确无误地探查出动物个体的气味,而且能分解复杂气味的成分,捕捉其单个的成分。1953年,有人用狗做了一系列试验,结果表明,它们的嗅觉精确度相当于我们嗅觉精确度的100万倍到10亿倍之间。这些令人震惊的实验报告受到怀疑,后来更为仔细的实验未能证实以上报告。然而,即使最审慎的估计也说明,狗的嗅觉比人的嗅觉强100倍左右。
除了第一流的感官之外,野生的犬科和大型的猫科动物还具有美不可言的运动体质。猫科动物专门发展了疾如闪电的猛扑弹跳力。犬科动物能进行长距离奔袭,有持久的耐力。捕杀猎物时,两种动物都能用上强壮的爪子、锋利有力的尖牙。大型猫科动物还可以使用肌肉强健的前肢,前肢上武装着巨大的状如匕首的尖爪。
对这些动物来说,捕杀的动作本身就成了行为的目的,成了完美无缺的动作。诚然,它们不会滥杀滥捕,亦不会浪费精力去捕杀。但是,如果被圈养起来,并只能得到已经被杀死的动物时,任何一种犬科动物和猫科动物的猎杀冲动都是远远不能得到满足的。家犬每一次被主人带出去遛时,或者每当主人扔棍子让它去追捕时,它猎杀的基本需求就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满足。无论吃多少狗罐头,都不能压抑它猎杀的本能。就连吃得脑满肠肥的家猫也需要夜游,也需要偶尔扑杀一只没有提防的小鸟。
这些动物的消化系统适应了长期挨饿与暴饮暴食相互交替的情况。(比如,一只狼一次所吃的食物可以相当于其体重的1/5——相当于你我一次就吞下30—40磅牛排。)它们的食物营养价值很高,很少有废物需要排泄。但是,其粪便又脏又臭,故其排便有特殊的行为模式。有些动物把粪便掩埋起来,有些动物排便时到离居所很远的地方去。幼仔的粪便污染兽窝以后,母兽就把粪便吃掉,以保持居所的清洁。
这些动物以简单的方式储藏食物。猎物的尸体或其碎块可以用掩埋的方式加以保存,犬科动物和部分猫科动物就是这样的。剩余的食物也可以藏在树上,豹子就这样保存食物。捕杀猎物剧烈的运动期与懒散松弛的安闲期相互交替。在社群交往中,对猎杀动物极为重要的有力武器,在微不足道的争执和较量中,都可能构成对生命和肢体的潜在威胁。如果两只狼或狮子反目成仇,就可能在几秒钟内发生肢解和死亡,因为双方的攻击武器都异常凶猛。这就可能严重危及自己物种的生存;漫长的演化过程使它们形成了置猎物于死地的武器,所以就需要发展出强大的抑制机制,不对同类使用致命的武器。这些抑制机制似乎有遗传基础,不必通过后天的学习。演化中产生了弱者俯首帖耳的特别姿态,称王称霸的首领自然也息事宁人,抑制着不随意攻击同类。这些信号是“纯粹”食肉动物的生活方式的重要组成部分。
出猎的方式随物种而不同。豹子捕猎时,只身活动,或潜近猎物,或静候猎物,最后才猛扑上去。豹子捕食时,仔细地寻觅,末了用全力冲刺。狮子捕食常成群结队,由一只狮子追赶猎物,使其在惊恐中落进潜伏狮子的包围圈。狼群捕食用围捕的策略,最后群起围攻猎物。非洲猎犬出猎时成群出动,其典型方法是穷追不舍,轮番攻击,直到逃亡的猎物失血衰竭为止。
晚近的研究显示,杂色的鬣狗也是凶猛的成群出猎的动物,而不是像过去认为的基本上是食腐肉的动物。之所以过去产生误解,是由于它们晚上才成群出猎。其实过去记载它们白天吃腐肉的情况并不多见。夜幕一降,它们就变成凶猛的杀手,像猎犬在白昼一样效能很高而且必有所获。一群鬣狗多达30只左右。它们能轻而易举地追上斑马或羚羊,因为斑马和羚羊晚上不敢像白天那样全速奔跑。鬣狗撕咬猎物的后腿,直到它受伤掉队为止。接着,整群的鬣狗猛扑上去,撕裂猎物的皮肉,直至它倒毙为止。鬣狗成群居住在兽穴里。一群或一“族”鬣狗少则十来只,多则一百来只。雌兽不会远离兽穴,但是雄兽的活动范围很广,会游徙到别的地区。如果离群的鬣狗在远离领地的地方被另一群鬣狗捕捉住了,就会引起激烈的争斗。但是,同一群体内部却很少同室操戈。
一些食肉动物有共享食物的习性。当然猎物丰盛时,足够整群动物分配,无须发生争吵。但是,有一些动物分享食物比这一步还要走得彻底。比如说,已知非洲猎犬有反胃的习性。出猎完毕,它们要将食物吐出来共享。有些非洲猎犬的反胃进行得非常彻底,所以人们就说它们有了“公共胃”。
喂养幼仔的食肉动物费尽心机为成长中的幼兽提供食物。母狮出猎给幼狮带回肉食,或吞下大块的食物,等到回窝后再吐出来喂幼狮。偶尔有人报告雄狮也吐食育儿,但这似乎并非其常见的习性。相反,我们知道有的公狼奔走15英里之遥,为母狼和小狼觅食。它们把大块带肉的骨头带回窝让小狼啃,或者在猎杀现场将大块猎物吞下,然后再回到狼窝把肉吐出来喂小狼。
以上所述是纯食肉动物的一些主要特征及捕猎与生活方式的关系。它们的特征与典型的以果子为生的猴子和猿类有何异同之处呢?
高级灵长类动物的感官以视觉为最强,而不是听觉占主导地位。在树林中攀缘时,视觉比听觉重要得多。吻部大大缩短,视野随之拓宽。在树间觅食时,水果的色彩是有用的线索。灵长类动物演化出了分辨力很强的视觉,这一点与食肉动物不同。而且,灵长类动物捕捉静物细微差别的视力也胜过食肉动物。灵长类动物的食物是静物;探查细微动态的能力与识别形状和质地的细微差别的能力相比,是不大重要的。听觉也重要,但是听觉对它们不如对追踪猎物的食肉动物重要。它们的外耳变小了,不能像食肉动物的耳郭那样转动。它们的味觉更为细腻。食物比较丰富多样、味道鲜美,更值得仔细品尝。它们对甜味食物的反应尤其强烈。
灵长类动物的体格适合攀缘,其结构不适合地面上的疾速奔跑,也不适合长期的体力活动。它们的身体像灵活的杂技演员,而不像强壮魁伟的运动员。双手善于把握东西,但不善于撕扯,也不善于打击。爪子和牙齿相当强健,但是和食肉动物巨大的、善于撕咬钳制的巨爪利齿相比,那就连小巫也算不上了。它们偶尔捕杀几只微不足道的小动物,并不需要多大的力气。实际上,捕杀动物并不是灵长类动物生活方式的基本部分。
进食分散在一天之中进行。它们不会时而暴饮暴食,时而长期不吃,猴子和猿类终日不断地咀嚼,终生不断地进食。当然,也有停息的时候,尤其是中午和夜间。但是,它们的进食习性仍然和食肉动物的进食习性形成强烈的对比。它们的食物静止不动,等待被采摘、吃掉。它们只需从此地迁往彼地,寻找丰盛的食物资源。随着胃口的变化,随着果子成熟季节的变化,它们需要迁移到新的觅食基地,不需要保存食物。只是有些猴子的面颊上长出了“腮囊”,让食物在此作短暂停留。
它们的粪便不如食肉动物粪便那样臭,所以它们没有养成处理粪便的特别习性。一经排出以后,粪便立即掉到树下,离它们老远。因为成群的灵长类动物随时迁徙,所以把一个地方弄得太脏太臭的情况几乎不会发生。就连结巢而居的巨猿也频繁挪位,每晚筑一新窝,所以它们不用操心窝内卫生。(尽管如此,人们惊奇地发现,在非洲一个地区的大猩猩旧窝中,大约99%的窝里有粪便,73%的大猩猩事实上就躺在自己的粪便之中。这就必然会增加感染的机会,构成疾病的威胁。这一惊人事例说明灵长类动物对粪便漠不关心。)
由于食物静止不动、源源不绝,灵长类动物群体不必分开觅食。它们生活在紧密的社群中,可以在一起迁徙、逃亡、休息、睡觉,每一位成员都可以窥见所有其他成员的动态和动作。无论什么时刻,每一位成员对其他成员的行动都能了如指掌。这一习性与食肉动物的习性迥然不同。有些灵长类动物群体也偶尔分为小群,但这些小群绝不会分成个体单干。孤单一只猴子或猿类是非常脆弱的。因为它没有食肉动物那种天然的武器,离开群体就容易成为食肉动物的猎物。
成群出猎的食肉动物如狼群中存在的合作精神,很难在灵长类动物的身上找到。竞争和称霸是家常便饭。当然,两类动物的社会金字塔中,都存在竞争机制;但是,猴类和猿类的竞争较少受到协作精神的抑制。复杂而协调的策略是不需要的,因为觅食进食的方式无须复杂的序列。灵长类动物的生存多半是寻找一点吃一点、不断寻找不断吃。
因为灵长类动物的食物在其周围比比皆是、唾手可得,所以它们不用远距离迁徙。有人仔细研究了现存的最大灵长类大猩猩,追踪其活动;结果告诉我们,它们平均每天只移动1/3英里。有时它们一天才移动几百英尺。相反,食肉动物常常一次出猎要奔走许多英里。有一些研究证明,它们一次出猎竟可以奔走50英里以上,几天以后方能回到栖居地。回到固定居留地的习性是食肉动物的典型特征,这一习性在猴子和猿类等灵长类中极不常见。不错,一群灵长类动物的生活范围是相当清楚的。但是晚上它们却随意就地而眠,游荡到哪里就睡在哪里。它们对自己的生活地区亦有所了解,因为它们在频繁的游徙之中来来回回地经过同一地区。但是,它们对整个地区的使用方式是没有计划的。而且,群体间打交道时的防卫行为和进攻行为,都不如食肉动物那样显著。领地的定义是需要保卫的地区,由此可见,灵长类并不是典型的严守领地的动物。
有一个小问题和领地行为有关:食肉动物身上长跳蚤,而灵长类动物却不长跳蚤。猴和猿饱受虱子困扰,还会感染寄生虫病。但是,与一般人的普遍看法相反,猴和猿是完全不长跳蚤的;之所以如此,有一个很有说服力的原因。弄懂这一点,首先要考察跳蚤的生命周期。跳蚤产卵时,不产在宿主身上,而是产在宿主睡眠的居所里。跳蚤卵三天以后孵化成蠕动的小蛆。这些幼虫不吸血,而靠窝穴中集存的灰土为生。又过两周,幼虫作茧化蛹。蛹在茧中休眠半月左右后变为成虫,破茧而出,寻找合适的宿主。由此可见,至少在其生命周期的第一个月中,跳蚤与其宿主被分开了。显然,不定居的哺乳类,比如猴子或猿类,并不受跳蚤的困扰,其道理就在这里。即使偶然有一两只跳蚤落到了灵长类动物的身上,并成功地进行了交配,它们所产的卵也不可能被灵长类动物带走,因为灵长类动物不断地迁徙。等到跳蚤破茧而出的时候,没有宿主“在家”等候它们,与它们保持宿主和宿客的关系。所以说,跳蚤是居所固定的动物的寄生虫,比如典型的食肉动物就是这样的动物。这一点有何意义,读者稍后就会明白。
在将食肉类动物和灵长类动物的不同生活方式进行对比时,我自然要集中在两类动物身上。一方面是定居在原野上的典型的食肉动物,另一方面是栖息在树林间以果子为生的典型的素食动物。两类动物之中都有例外。但是我现在只集中研究一种主要的例外——裸猿。它能在多大程度上使自己发生变化,把它传统的吃果子的习性与新近采纳的食肉的习性混合起来?这一变化究竟使它变成了一种什么动物?
首先,裸猿的感觉器官不适合在地面生活。它的嗅觉太弱,它的耳朵不够敏锐。它的体格太弱,承受不住艰苦的耐力考验,不足以爆发雷霆闪电般的冲刺,这一弱点是无法弥补的。在人格上,它更为争强好胜,而不是更具备合作精神,而且它无疑不善于计划安排和集中注意力。所幸的是,它的大脑极为出色,在普遍的智能上胜过它的食肉类竞争对手。借助直立行走,它既改造了双手又改造了双脚;通过对大脑的进一步改善,并竭尽所能地使用大脑,它有可能获得成功。
这个成功的故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困难。它耗费了漫长的岁月,而且对裸猿日常生活的其他方面产生了各种影响。我们暂时需要关注的,只能是这一成功是如何实现的以及它如何影响裸猿狩猎和饮食的习惯这两个方面。
因为这场较量靠智力而不是靠蛮力取胜,所以它必须在演化上迈出戏剧性的一步,以大大加强脑力。这一演化步子是颇为奇异的:它这个猎食的裸猿变成了婴幼期很长的裸猿。这个演化戏法并非是独一无二的。在一些相差甚远的物种身上也发生过这一变化。简言之,这个演化过程叫作幼态持续(neoteny),即婴幼期的某些特征保存下来,持续到成年期。(著名的例子有蝾螈,可以终生保持幼年期的形态,并在此情况下繁殖后代。)
假如我们考察典型的猴子胎儿,就能最深刻地理解,幼态持续机制是如何帮助灵长类动物大脑的发育和发展的。猴子胎儿期的大脑迅速发育,既长体积又变复杂。幼猴出生时,其大脑已经达到成熟大脑的70%。其余的30%在出生后的6个月中发育完毕。就连智力较高的黑猩猩幼仔,其大脑发育也能够在出生后的12个月内完成。我们这个物种与此形成鲜明对比。婴儿出生时的脑容量只及成人脑容量的23%。出生后的6年间,儿童的大脑继续迅速发育,但是人脑的整个发育期大约要到23岁才结束。
由此可见,对你我来说,性成熟之后大脑的发育还要继续十来年。但是,对黑猩猩来说,生殖能力活跃之前,大脑发育就已经完成六七年之久了。非常明显,这一点清楚地说明,我们变成所谓保存婴幼期特征的裸猿是什么意思。不过,有必要将这句话做一点修正。我们(或者说我们猎食的祖先)变为婴幼期很长的裸猿,只表现在某些方面,而不表现在另一些方面。我们的各种特征发展速率不稳定。我们的生殖系统突飞猛进,我们的大脑发育磨磨蹭蹭。我们肌体的许多其他部分也是这样:有些部分的发育大大减缓,有些部分的发育速率有所降低,还有些部分就停止发育不再生长了。换言之,所谓幼态持续机制是有区别的。一旦出现这个趋势,对有助于物种生存的任何幼态持续机制,自然选择都会起到推动的作用,以利于物种在敌对和困难的环境中生存。人的大脑并不是唯一受影响的器官,人的体态也同样受到影响。哺乳类胎儿的头部轴线与躯干的轴线成直角,如果它生出来时仍保持这种姿态,当它用四足行走时头部就会朝下。但是,在它出生的时候,它的头部会向后转动,直至头部与脊柱成一条直线。所以当它出生后开始行走时,头部就会按恰当的方式朝向前方。但如果这种动物用后肢行走,它的头就会朝上,望向天空。因此,对于直立行走的动物比如狩猎猿来说,出生后继续保持胚胎期头部与躯干的姿态,显然是至为重要的。只有保持恰当的角度,才能保证它在采取新的直立行走姿态以后,仍能面朝前方。当然,这正是人类演化过程中发生的事情,而且是幼态持续机制的又一例证:胚胎的特征保存下来进入了婴幼期、童年期甚至成年期。
狩猎猿还有许多其他体质特征,同样可以用幼态持续机制来说明。这些体质特征有:细长的颈项、扁平的面部、小巧的牙齿、迟来的出牙期、粗壮眉脊的消失、小脚趾不能转动等。
许多胚胎期的特征对狩猎猿有很高的潜在价值,这是它需要的演化突破。所幸的是,它继承了幼态持续机制,所以它既能够获得新生活所需的大脑,又可以获得与此匹配的身体。它可以直立飞跑,把双手腾出来使用武器;同时它的脑子越来越发达,使它能开发武器。此外,他不光有更聪颖的大脑,因而能操纵各种物体;而且由于童年期延长,它能在这段时间向父母和其他成人学到更多的东西。婴幼期的猴子和黑猩猩也喜欢戏耍、探索,也富于创造性,可是它们的这个阶段很快就结束了。然而对裸猿来说,这些婴幼期特征一直会持续到它们成熟以后的成年期。先辈所设计的一切技术,它都有足够的时间去模仿和学习。从体质和本能上说,它这个猎手有许多不足之处,但他的智力和模仿力可以弥补体质的不足且绰绰有余。它接受父母教诲的方式和深度,是其他任何动物望尘莫及的。
但是,光有父母的教诲是不够的,还需要遗传基因跟上去。就其本质而言,狩猎猿基本的生物学变化必须与幼态持续机制同时发生。倘若找一只前面描述过的典型的、树栖的、以采摘果实为生的灵长类动物,仅仅给它换上一副发达的大脑和适于狩猎的身躯,而不经历其他的变化,那么它要变成一只善于猎食的猿还是不会那么容易的。它的基本行为模式就错了;它可能会善于思索、精于计划,但是它更基本的动物本能与它的新生活对不上号,仍然是原来那一套。它接受的教诲与它的自然倾向是相抵触的,不仅与其饮食行为相抵触,而且与其一般的社会行为、进攻行为和性行为相抵触,还与它以前灵长类动物生活中的一切基本行为特征相抵触。倘若遗传基因所控制的变化没有发生,那么对狩猎猿幼仔灌输的新教育,必然像是永远无法登顶的任务。后天的文化训练能取得丰硕的成果;但是无论大脑的高级中心是多么精妙绝伦的机器,它仍然需要身体低级器官的变化来支持。
现在回头考察典型的“纯”食肉动物和典型的“纯”灵长类动物的差别,就可以看出这些差别大概是如何发生的。先进的食肉动物把觅食(捕杀猎物)与进食分离开来。这两种动作成了不同的动机系统,彼此只有一定程度的依存性。之所以分离开来,是因为这一序列费时太多、十分艰难。“进食”这一环离“捕猎”这一环在时间上相隔太远,所以“猎杀”这个动作本身就必然要成为一种报偿。对猫科动物的研究揭示,它们的行为更加复杂,行为序列分得更细。捕捉猎物、杀死猎物、准备将猎物用来进食(如拔毛),最后才吃掉猎物,以上每一个步骤都有其独立的动机系统。四种行为模式中的一种得到满足,并不能自然而然地使其他三种模式也得到满足。
对以采摘果实为生的灵长类动物来说,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从觅食到进食的动作序列,只包括简单的觅食和立即将食物投入嘴巴这两个步骤。这两步紧紧相接、时间短暂,所以不必分离开来成为两个动机系统。对于狩猎猿来说,这一情况必须改变,而且要急剧地改变。捕猎本身必须有所报偿,而不能仅仅作为最终导致美餐的动作序列的一部分。正如猫科动物一样,捕捉猎物、杀死猎物和准备将猎物用来进食三个动作,都将各自具有自己的目标,都将变成目的本身。每一个目的都必须找到表达方式,满足其中一个目的,并不能压抑另一个目的。如果考察今日裸猿的饮食习惯,就可以看见,有大量的迹象表明演化过程中确实出现过这种情况;稍后的一章里要专讲这种三步分离的猎食进食机制。
除了变成生物特性(与文化意义相对)上的杀手之外,狩猎猿还必须改变自己饮食行为的时间安排。整天不停、零零碎碎吃东西的方式过时了,间隔若干时间一日数餐的进食方式随之而来。它们养成了储藏食物的习惯。回到定居点的习性必须要嵌入它们的行为体系。辨别方向、回到住所的能力必须得到提高。排泄废物必须成为有组织的空间模式,成为一种隐秘(食肉动物都是如此)活动,而不再是群体(灵长类动物都是这样)活动了。
前已提及,住所固定的后果之一是可能滋生寄生虫。我也说过,食肉动物长跳蚤,灵长类不长跳蚤。如果狩猎猿因居所固定而不同于其他灵长类动物,那么我们就推测它会打破不长跳蚤的规律。看来情况确是如此。我们知道,我们这个物种今日的确有不少的寄生虫,而且还有一种特别的跳蚤。这种跳蚤与其他食肉动物的跳蚤迥然有别,它是在人身上演化出来的。既然它有足够的时间演化为一个新的物种,那么它必定和我们已经共生很久了;可能在我们变成狩猎猿的早期,它就已经成为不受欢迎的伙伴。
从社会属性上说,狩猎猿与伙伴交流与合作的冲动,必须要大大加强。面部表情和发声都必须更复杂。有了威力大的武器,它就必须创造出表达力强的交际符号,以便抑制社会群体内部的互相攻击。另一方面,由于居所固定,它就必须开发更加强大的进攻性武器,以对付敌对群体的成员。
由于新生活方式的要求,它必须压制强有力的灵长类动物的本能,绝不离群。
作为它新近养成的合作精神的一部分,由于食物供应不稳定,它一定要养成共享食物的习惯。就像前面提到的,公狼要将猎获的食物带回住所;同样,狩猎猿中的雄性也必须要带猎物回家,让雌性及幼儿享用。这种父性行为必然是一种新学到的行为,因为灵长类动物养育幼仔的普遍规律是,亲辈育儿的责任完全压在母亲的身上。(只有一种聪明的灵长类动物,如我们的狩猎猿,才认识自己的父亲。)
狩猎猿的幼儿依赖亲辈的时间极长,育儿的责任非常沉重,雌性几乎永远被拘束在住地。在这方面,狩猎猿的新生活方式突然产生了一个与其他典型的“纯”食肉动物不同的特殊问题。这个问题是,两性的角色必须有进一步的区分。出猎的群体必然变成纯雄性。假如说有什么东西与灵长类动物的本性对立的话,那就是明确的两性分工。生育力旺盛的一只雄性灵长类动物出猎,而让所有的雌性留在居所失去保护,结果让别的雄性占有,这是闻所未闻的奇闻。无论多少后天的教化也不能使之养成这种习性。这就需要社会行为的重大转变。
解决问题的答案是形成配偶关系。雌雄两性的狩猎猿必须要产生爱情、彼此忠诚。在许多别的动物中,这一现象普遍存在,但灵长类动物中的配偶关系却十分罕见。配偶关系的形成一举解决了三个问题。首先,这个关系意味着雌性与各自的雄性结成固定的关系,雄性外出狩猎时雌性也忠贞不贰;它意味着雄性之间激烈的性角逐大大减少,这有助于培养合作精神;如果要集体狩猎成功,体弱的雄性要和强壮的雄性一样各司其职;体弱的雄性也要唱主角,而不能被推到社会的边缘,不能像其他灵长类动物群体中那样,强壮者称霸,体弱者服从。而且,由于它开发出了致命的武器,狩猎猿在巨大的压力下也不得不减少群体内部不和的根源。再者,一雌一雄的繁殖单位还有另一层意义:后代会因此受益匪浅。幼儿成长缓慢,养育和训练幼儿的任务沉重,这就要求一个与之相应的聚合力很强的家庭。在其他动物群体中,无论是鱼类、鸟类或哺乳类中,只要育儿的重担对雌性的压力太大,都可以见到牢固的、一一相配的雌雄对子,它们在繁殖期被有力地联结在一起。狩猎猿就结成了相对固定的家庭。
这样,雌性能确保雄性的支持,而能专注于母亲的职责。雄性能确保雌性的忠贞,也愿离开雌性出去狩猎,既避免了为争夺雌性而争风吃醋,后代也能得到最佳的照料。听上去这种两两相配的雌雄关系是够理想的解决办法,但是它还需要将灵长类动物的社会——两性关系进行重大改造。我们从下文将知道,这一改造从未圆满完成。从我们这个物种今天的行为来看,显然这个倾向仅仅是部分地得以完成,我们早期的灵长类动物强烈的欲望仍以较小的、较次要的形式不断重现。
狩猎猿扮演了致命食肉动物的角色,其灵长类特性和行为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我已说明,这些变化是基本的生物学上的变化,而不是文化特性上的变化;这个新的物种就这样发生了遗传基因上的变异。你或许认为,我的设想站不住脚。你也许觉得,以上的变化很容易靠训练和培养新传统来实现,你的这种感觉正是文化灌输强大威力产生的结果。我对你的看法持怀疑态度。只要看看今天我们这个物种的行为就可以知道,事情并非如此。文化发展给我们带来越来越令人难忘的技术进步,然而,凡是技术进步与我们的基本生物特性发生冲突的地方,技术进步都遇到了很大的阻力。我们作为狩猎猿在早期生活中形成的基本行为模式,在我们现今的一切事务中仍然鲜明地表露出来;无论我们从事的任务有多么高尚,我们祖先的基本行为模式仍然要露出马脚。对更粗俗的活动而言——诸如饮食、惧怕、攻击、性、育儿,倘若其组织手段只是文化,我们无疑应该能更好地控制它们,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使之改变,使之更适合技术进步对活动组织方式日益不同寻常的要求。然而,我们并不能完全靠文化手段来组织这些活动。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在我们的动物本能面前低头认输,暗中被迫承认自己体内躁动着的复杂的动物本性。如果我们坦白诚实,我们就会承认,我们的祖先在自然选择的遗传变化中所获得的动物本性,也必须经过数百万年的时间,而且必须经过同样的遗传基因变化过程,才能够改变。与此同时,只有以恰当方式去设计我们的文化,使之不与我们的基本动物需求相冲突,使之不压抑我们基本的动物性,我们复杂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文明才会繁荣昌盛。可惜,我们理性思维的脑子与我们直觉感性的脑子并不是永远和谐的。有许多例子能够说明事情在哪里出了差错,说明为什么有些人类社会衰亡了,有些社会因发展受阻而陷入了困境。
在以下各章中,我们试图弄清,人类社会为何会误入歧途、陷入困境或衰败消亡。然而在此之前,我们还得回答一个问题,即本章开头所提的问题。我们刚接触“人”这个新奇的物种时,我们立刻注意到,有一个特点使它凸显出来,使它与其他的灵长类动物截然不同。这个特点就是它裸露的皮肤,我这个动物学家因此而将这个物种命名为裸猿。此后我们看到,还可以用以下任何恰当的方式给它命名:直立行走的猿、制造工具的猿、头脑发达的猿、领地欲强的猿,等等。不过,这些命名并非是我们在实验室里首先发现的特征。如果只把它当作博物馆里的一个动物标本,它给人造成的第一个印象,就是裸露的皮肤。在这本书里,我们将始终如一地称其为裸猿。只要这样做能与别的动物学研究保持一致,并能够提醒我们注意:我们研究人类,就是从这个特殊的角度切入的;那么,我们就要始终使用裸猿这一命名。然而,人这一崭新的特征有何意义?狩猎猿究竟为何变成了裸猿?
可惜,说到肤色和毛发,化石帮不了我们的忙。所以我们全然不知,人类演化中体毛脱落这一巨大的变化,究竟是何年何时发生的。可以颇有把握地说,这一变化在我们的祖先离开森林之前并未发生。这一发展非常奇异,看来它更像是我们的祖先被迫到原野上生活以后所发生的巨变的一部分。但是,它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它究竟如何有助于类人猿的生存?
这个问题困扰专家已有相当长的时间。许多富于想象的理论被提出来了。其中最有希望的一个理论是,体毛脱落是幼态持续机制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如果你考察新生的黑猩猩幼仔,就会看见它满头黑发而全身赤裸。假若它的裸体延续至成年期而不长毛,成年黑猩猩裸露的身体就会和我们的裸体非常相似。
有趣的是,在我们这个物种中,这种幼态持续机制在抑制体毛的生长中并不十全十美。胚胎在发育过程中踏上了典型的哺乳动物全身披毛的道路,所以6—8个月的胎儿几乎全身覆盖着绒毛。胚胎这一层“毛衣”叫作胎毛。直到出生前夕,胎毛才全部褪尽。早产儿有时仍带着胎毛,使父母十分惊恐。但是除了罕见的例外,胎毛都迅速脱落。后代成年后仍是“毛人”的家庭,有记录在案者,不超过30例。
尽管如此,我们这个物种的所有成年人确实还有不少的体毛,事实上比我们最近的亲戚黑猩猩的体毛还多。与其说我们脱去了全部的毛发,不如说我们长出了短小的汗毛。(顺便说明一下,并非所有的人种都留有汗毛,显而易见,黑人确实失去了汗毛。)以上事实使有些解剖学家声称,我们不能认为自己是无毛的或裸体的猿。一位权威学者走得更远,他断言:“因此,说我们是灵长类动物中体毛最少的物种,这绝不是事实,无毛不过是一种幻想,许多企图对这一幻想作出解释的离奇理论,客气点说也是毫无用处的。”这一批评大谬不然。就好比我们不能说盲人有一双眼睛就不是盲人。从功能上说,我们是彻头彻尾的裸体,我们的皮肤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外部世界之中,我们必须对此做出解释,无论我们在放大镜下能数到多少根汗毛。
用幼态持续机制去解释,只能给体毛何以脱落提供一个线索。它不能说明,裸体无毛作为一个物种的属性有何价值,它对裸猿在敌对的环境中生存有何价值。也许有人会说,无毛的裸体毫无价值,它只不过是其他更重要的幼态持续机制的副产品,比如是大脑发育时间拉长这一变化的伴生物。但是我们在前面已经看到,幼态持续机制是互有区别的延缓生长的过程。有的特性比其他特性成熟慢,其成熟的速率是不同步的。由此可见,像裸体无毛这种有潜在危险的幼态特征,仅仅是因为其他幼态特征减缓了成熟期而随之被保留下来,这一想法难以成立。除非它对人这个新的物种有独特的生存价值,否则它很快就会被自然选择淘汰。
那么,裸露的皮肤有何生存价值呢?一个解释是,狩猎猿放弃游荡的生活而走向定居时,其居所为大量的寄生虫困扰。夜复一夜地在同一窝穴里睡觉,给许多寄生虫提供了异常丰富的繁殖场所。于是虱子、螨、跳蚤和臭虫大量繁殖,到了非常危险的地步,对狩猎猿的生存构成了严重的威胁。通过甩掉它身上的“毛衣”,这个定居窝穴的物种才能更好地对付寄生虫。
这个观点大概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它很难说有重大意义。很少有其他固定居所的哺乳类——定居的哺乳类数以百计——采取了脱毛裸体这一步。然而,如果别的原因使脱毛这一演化过程得以发展,那么消灭皮肤寄生虫就容易多了;今天多毛的灵长类动物还面临着这一任务,捕捉寄生虫仍然消耗了它们大量的时间。
另一个观点的思路与第一个观点相似。它认为,裸猿的进食习性污秽肮脏,体表的“毛衣”因此很快黏结成团,污秽不堪。这又是一种致病的威胁。有人指出,兀鹰取食时把头颈全都扎进血淋淋的猎物尸体之中,因此其头颈部的羽毛就掉光了;由此可以类推,狩猎猿的全身也可能因其进食习性污染毛发而使毛发掉光。但是,狩猎猿首先学会的必然是用东西清理毛发,而后才能学会制造捕杀猎物的工具和剥掉兽皮的工具;后者难以先发展起来。就连野生的黑猩猩遇到解便困难时,偶尔也会用树叶当手纸。
有人提出了另一种说法:由于学会用火而导致体毛的脱落。据说,狩猎猿只有晚上才感到冷,一旦它能坐在营火边享福,它就可以舍弃体毛,使它能更好对付白天太阳照射的热量。
还有一种独辟蹊径的理论认为,居住在原野上的原始猿类变成狩猎猿之前,经过了一个长期水生猿的演化阶段。根据这一设想,它进入热带海滨去觅食。它在那儿能找到相当丰富的甲壳类动物和其他海生动物,那儿的食物来源和原野上的食物来源相比要更加丰富、更有吸引力。起初,它仅仅在岩边的水坑里和浅滩中试探,后来它慢慢游向较深的水域去潜水找食物。据说,在此过程中,它与其他进入水中生活的哺乳类一样,将会失去体毛。只有它的头,因为游水时伸出水面,所以才保住了“毛衣”,以防太阳直射。后来,等到它的工具(起初的工具是用来砸开贝壳的)发达到一定的程度后,它就会离开养育它的海滨摇篮,进入原野,终至演化为狩猎猿。
据信,这一理论说明,我们今日何以能在水中游得像鱼儿那样自如,而我们现存的最近的亲属黑猩猩在水中真像是秤砣落水、很快溺毙。它还能解释我们流线型的身体和直立行走的姿态。直立行走的姿态大概是踩水进入深水区所形成的。它能说明我们身上汗毛奇怪走向的轨迹。仔细观察表明,我们背上汗毛的走向与其他猿类的情况不同。我们的汗毛成对角线走向,向后面偏中间方向指向脊柱。这样的走向正是游泳时水流过背部的方向。它说明,假如背上的毛发先变化走向而后才脱落的话,这个走向的变化正是为了减少游水时的阻力。同时又有人指出,我们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特点,在所有的灵长类动物中,唯独我们才有一层较厚的皮下脂肪。这被说成是与鲸鱼或海豹的脂肪对应的机制,是补偿和防止能量消耗的装置。他们强调指出,没有人提出任何其他的理论来解释我们这一解剖特征。甚至连我们的手掌感觉非常敏锐这一特征,都被用来支持这个水生演化理论。毕竟,一只相当粗糙的手可以握住棍子和石头;可是在水中摸食物却需要一只感觉细腻而敏锐的手。也许,从树上走下地面生活的猿类,最初就是在水中取食而演化出了一双异常灵敏的手,然后又把它们传给后来的狩猎猿的。最后,水生论毫不留情、一针见血地指出,专家寻找人类化石演化中最重要的缺失的一环时,四处碰壁、一无所获;水生猿理论指出,如果专家们不辞辛苦,到100万年前的非洲海岸边去搜寻,就可能找到对自己有利的那个缺失的一环了。
可惜,海滨搜寻化石的研究尚未开展。然而,尽管水生论有许多吸引人的间接证据,可是它缺乏扎扎实实的支持。它能干净利落地解释许多特征,可是它反过来要求人们接受假设的重大阶段时,却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支持。(即使最终证明这一假设有确凿的证据,它也不会和现在已被普遍接受的人类演化设想相冲突,现在的理论认为狩猎猿是由陆居猿演化而来的。水生论只能说明,陆居猿接受了一场相当隆重的洗礼仪式。)
另一个论点的思路完全不同。它认为,体毛脱落不是适应自然环境的反应,而是一种社会因素造成的倾向。换言之,它的产生不是一种机械装置,而是作为一种物种标记。一些灵长类动物身上有裸露部分;在有些情况下,它们似乎是物种的标记,使同类能彼此识别,亦能使猴或猿据此识别其他物种的灵长类动物。狩猎猿体毛脱落被认为仅是被自然选择任意选中的特征,它只是偶然成为这个物种的物种标记。当然赤条条裸露的躯体使裸猿很容易识别,这是不能否认的。但是,要达到同一个目的,本来有大量的并不那么急剧变化的方式可供选择,而且还可以不牺牲一层保温的“毛衣”。
与此思路相同的还有另一种意见。它把体毛脱落描绘成性信号的延伸。据称,雄性哺乳类总的来说比雌性毛多;裸猿拓展了两性在这方面的差别,因而其雌性对雄性的吸引力越来越大。脱毛的倾向亦影响雄性,但是影响程度较轻,它们留下特殊的毛发与雌性形成鲜明的对照,比如胡子。
上述最后一个观点能圆满解释裸体的性别差异。但是,它遇到同样的一个问题:体毛脱落后其保温功能也随之失去,为了外表更富于性感而牺牲保暖机制,这个代价不低;即使有皮下脂肪作为保温的部分补偿手段,这个代价也太高。这个意见还有一种略加改头换面的翻版:与其说是裸体的外表更富于性刺激,不如说是裸体在抚摸时更富于性刺激。可以认为,由于裸露的皮肤在性接触中对感官的刺激,雌雄两性对性刺激都会变得高度敏感。在配偶关系趋于固定的演化过程中的物种,裸体的刺激会使性活动更加兴奋;由于加强了性交的报偿,配偶关系就得到加强。也许,对裸体最常见的解释是,它是作为一种散热的手段而演化出来的。狩猎猿走出阴凉的森林,它经受的高温是前所未有的。据信,它脱去“毛衣”是防止身体过热。从表面上看,这一假设颇有道理。因为我们今日在炎热的夏日里的确要脱去夹克衫。但是这个说法经不起仔细推敲。首先,原野上生活的动物(与我们的躯体大小相差不多的动物)中,除了裸猿,没有一种脱去了体毛。假如事情如此简单,我们就能指望见到裸体的狮子和豺狗。事实刚好相反,它们都遍身长着短毛,且相当浓密。裸露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当然可以增加散热的机会,但是它也增加了吸热的机会,而且在直射的阳光下皮肤有被灼伤的危险——皮肤被灼伤的危险,每一位进行日光浴的人都是知道的。有人在沙漠中做过试验,结果证明:穿轻薄的衣服可以减少水分散发,因而减少热量散失;然而与此同时,人从外界吸收的热量也可以因此而大大减少,比完全裸体所吸收的热量要少55%。在高温气候中,阿拉伯人喜爱的那种质地厚、款式肥的长袍,比轻薄服装的防护效果还好。它既可以减少进入身体的热量,又可以容许罩在长袍里的空气流通,有助于汗液挥发而起到降温的作用。
显而易见,情况比乍看之下复杂得多。体毛是否脱落,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环境温度的高低和太阳直射的程度。即使气候有利于脱毛,换言之,即使气候相当热但不太热,我们仍须解释,裸猿的皮肤与其他原野上食肉动物的皮肤为什么显著不同。
我们有一个办法对此作出解释,它也许会对我们变成裸猿的整个问题作出一个最佳的解答。狩猎猿和它的竞争对手食肉动物之间的基本差别是,它的体质不适于疾如闪电的冲刺,亦不能使它与猎物比耐力,它追踪猎物的速度不能与食肉动物相比。然而,它恰恰又必须具有追踪猎物的速度与耐力。它成了好猎手,因为它的脑子更发达,这使它用上了更巧妙的策略,制造出更致命的武器。尽管如此,狩猎活动仍然对它的体质构成了很大的压力。追踪猎物至关重要,它再苦再累也得忍受。但是,在追踪猎物的过程中,它一定会觉得热不可支。因此就产生了强大的自然选择压力,迫使其解决体温过高的问题,任何微小的降温机制都有助于这个自然选择,即使它意味着其他方面会做出一些牺牲。毫无疑问,这是毛猿转化为裸猿的关键因素。加上幼态持续机制的推动,再加上前述的体毛脱落的次要好处,这个论断应当是站得住脚的。由于体毛脱落、体表汗腺增加,可以达到相当有效的降温目的;不是为了适应原有那种每分钟不停进食的生活,而是为了适应追捕猎物狂奔猛跑的生活。结果,体表盖上一层汗液的薄膜,它那暴露在空气中的、劳累的肢体和躯干都盖着一层汗水,挥发的汗液就使体温不致升得太高了。
于是,我们面前就出现了这种直立行走、猎杀动物、武器精良、守卫领地、幼态持续、大脑发达、赤身露体的裸猿,它的祖先是灵长类动物,它在演化中变成了食肉动物,它终于站立起来准备征服世界了。然而它还是一个新生的、试验性的物种,新的行为方式需要不断完善。它的主要麻烦是由文化发展和遗传变化的不平衡引起的。它的文化进步突飞猛进,总是走在任何新的遗传基因变异的前头。而它的基因则较为稳定,老是掉在后面。它常常体会到:尽管它在改造环境中取得了巨大无比的成就,可是它骨子里仍然是一只地地道道的裸猿。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将其历史搁置下来,看看它今日的命运。现代的裸猿究竟有一些什么行为举止?它如何对付历史悠久的饮食、争斗、择偶、育儿等问题?它的电脑般的大脑在多大程度上调整自己作为哺乳类动物的冲动?也许它不得已对自己的这种冲动作了过多的让步,而它又不愿意承认这一事实?我们且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