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之蛇
一
海坂藩普请组[1]的公宅,有一点步卒公宅和其他公宅都没有的特色,那便是有条小河流经公宅后院。组员们将这条宽度不足六尺的小河视如珍宝。
离城下[2]不远的西南方,有一座隆起的山丘,从山丘深处流出几道溪流,小河便是其中之一。小河横越宽广的田圃,流至公宅所在的城下西北角,接着又流出城外,蜿蜒朝东北而去。
小河最后被五间川下游吸纳,公宅里的人在小河里洗濯、挑水浇园、清洁打扫。浅浅的河流水声潺潺,终年不息,水质清澈得可以望见河底的沙砾和溪石,有时就连逆流而上的小鱼黝黑的背鳍也一清二楚。春江水暖时节,一早便来到小河边洗脸的人随处可见。
流经市内的五间川,是货船往来的大河,石头堆栈成的通路从岸边一直伸到河水深处附近,形成可供上下货的码头。生意人家的人们在这里洗濯,但不知是因为土质的缘故,还是流经市内时弄脏了水质,五间川的水污浊不堪,没人肯用它洗脸。
相较之下,住所后院有一条可供洗脸的清澈溪流,对普请组的人来说,在水这方面可说是得天独厚。组里的人虽未特别向外人炫耀,但心里都很喜欢上苍所赐的这项恩惠。牧文四郎也有同样的感受。
文四郎只要一走出玄关,便会拿着手巾绕到后院。他那凡事中规中矩的母亲,看到家里的人有井水不用,却拿后院的河水来洗脸,总觉得不成体统,对此颇为不悦。但每逢晴天,文四郎便会不自主被外头吸引,来到这条小河边。他的父亲也经常在小河边洗脸,朗声和邻居们寒暄,所以文四郎认为此举并无不妥。文四郎是牧家的养子,养母是他生父的妹妹,也就是他姑姑。不过真要说的话,比起他那个性一板一眼的养母,文四郎更敬重没有血缘关系的养父。养父助左卫门虽然沉默寡言,却浑身男子气概。
普请组的公宅里住的都是俸禄三十石以下的身份低微之人,所以建筑本身并不大;但也许是因为位于城下外郊,院子的占地约有二百五十坪[3]到三百坪,拿来辟为菜园也还绰绰有余。每户后院,榉、橡、枫、朴、杉、李树等杂然而立,构成与邻家的分界。在榉树和橡树枯叶落尽的寒冬,感觉树木并不多,但一到夏天,便骤然变得郁郁苍苍,连树篱前的邻家房舍也被树叶遮蔽。
文四郎来到河边时,邻家少女阿福正在洗衣。
“早啊。”文四郎出声问候。
阿福闻言,转头望了文四郎一眼,随即起身低头行礼,但未出声。然后她侧过身去,整个人蹲了下来,仿佛不想让文四郎看见脸庞。如此一来,阿福肤光胜雪的脸蛋便隐匿不见,但是她浑圆的丰臀却朝向文四郎。
——嗯。
文四郎微微苦笑。邻人小柳甚兵卫的女儿阿福,从小便是个文静的女孩,但以前她见到文四郎时,总不忘开口寒暄。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态度变得冷淡了?文四郎暗自思忖。好像是一年前吧。当时我是否做出了令阿福嫌恶的行为呢?文四郎苦思细想,始终没有半点头绪。
“这种事根本用不着想。是那个女孩已经懂得思春了。”
文四郎想起,先前他谈及此事时,他的好友小和田逸平不怀好意地如此断言。当时文四郎的另一名好友岛崎与之助也在场,与之助个性一本正经,不懂“思春”的含意。文四郎和小和田为了向他解释清楚,急出一身大汗。不过,文四郎至今仍对小和田逸平的断言半信半疑。
——阿福今年才十二岁。
文四郎的母亲登世十三岁便嫁给助左卫门为妻。从前的女孩在这个年纪出嫁,理所当然。但如今时代已不同了。文四郎知道,现在女孩子只要能在二十岁以前出阁即可。文四郎的亲姐姐季枝,去年秋天嫁给藩士石冢半之丞时,正值十八。以阿福这个年纪,懂得思春似乎太早了点。
文四郎用河水洗脸,发出哗哗的水声。倘若母亲站在一旁,肯定马上会训斥他没规矩。不过,如今在他身旁的并不是母亲,而是小和田口中那因思春而沉默不语的阿福。
文四郎洗完脸后,顺便拿起沾湿的手巾,从脖子一路擦向胸部和手臂。如此一来,因夜里的闷热而满是黏汗的皮肤清爽了许多。文四郎边感受着这股畅快,边望向小河对面那片广阔的田圃。
绿油油的田圃,因清晨的日照微微带红,衔接远方村落的青黑色森林一带,还留有夜里未散的浓雾。沉静停滞的浓雾,也因晨曦照射略显赤红。天才刚蒙蒙亮,便有人巡视田圃。黑色的人影膝盖以下全被稻草淹没,缓缓远去。
头顶的榉树树荫处,传来阵阵蝉鸣。文四郎完全沉浸于这份舒畅的感觉之中。然而,一声惨叫粉碎了他的沉醉。
从岸边到小河中央一带,一路竖有三四根木桩,将木板横在木桩前,使其沉至河底,便形成了一座小型河坝。在河坝前铺木板,运来大石头加以填满,以此造出一处洗濯场。这项工作对普请组每一户人家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每户人家后院,都会沿着小河建造这样的洗濯场。多年来深度与时俱增的洗濯场,流水越过前方河坝而下,终日水声淙淙。不过,洗濯场的位置有在河岸中央附近,也有在宅院的角落的,每户人家各有考虑。
文四郎家的洗濯场位于宅院的右方角落,紧邻隔壁小柳家的洗濯场。这一带造有洗濯场的房子,都分别被徒具形式的树篱隔开。
发出惨叫的正是阿福。此时文四郎早已闻声跃过挡在中间的树篱。当他进入小柳家时,发现有条蛇正蜿蜒着从呆立原地的阿福脚下逃离。是一条长约二尺四寸的赤链蛇。
阿福脸色惨白,紧按着手指。
“怎么了?被咬到了吗?”
“是的。”
“我看看。”
文四郎握着阿福的手,只见她右手中指指尖有个红点。似乎微微渗血。
文四郎毫不迟疑地将她的手指含入口中,用力吸吮着伤口。血的腥味微微在口中扩散开来。阿福一脸恍惚任凭文四郎处置,接着开始轻声啜泣。也许是想到身中蛇毒,一时感到莫名的恐惧吧。
“别哭。”文四郎吐了口唾沫,呵斥道。他的唾沫带着鲜红。“赤链蛇并不像蝮蛇那般可怕,用不着担心。况且,你身为武家的后人,岂能为了这点儿小事哭泣。”
待阿福伤口的血被吸尽,手指开始泛白后,文四郎这才松开阿福的手,告诉她:“应该没事了,不过你回家后,要告诉家人你被蛇咬伤的事。”阿福闻言,不发一语行了一礼,快步走回家中,似乎惊魂未定。
洗濯场内,洗到一半的衣物散落一地,文四郎跪了下来,掬起河水漱口。接着起身寻找刚才那条蛇。虽说赤链蛇无害,但还是大意不得。找到之后,文四郎打算取它性命。
最后,文四郎在自己家与对面山岸家交界处的昏暗竹林中找到了那条蛇。他一把抓住蛇尾,使劲将它从竹林中拖出。蛇回身一口咬来。文四郎将蛇甩向地面,最后再以石头重击,结束了它的性命。长辈告诫过他,千万不可虐杀蛇类。
文四郎返家后,并未向母亲提及今天在后院遇见阿福,以及杀蛇的事,只是静静吃着早饭。文四郎心中暗忖,不论是吸吮阿福的手指,还是捣烂蛇头取蛇性命,都只会惹母亲不悦。
这几年来,文四郎心中慢慢郁积了许多无法向父母明说的事。现在,他觉得心头的秘密又多了一件。刚才抓蛇的那只手,虽然一再清洗,用餐时还是会感觉到一股腥臭,令他深感困扰。
用完早饭后不久,父亲便要离家进城去。文四郎和母亲一同来到玄关,目送父亲步出简陋的家门。
普请组在施工时,父亲助左卫门大多不会进城,而是直接前往工地。这时候,父亲会套上野袴[4]或轻袗[5],缠好绑腿,脚穿草鞋,头戴苔草斗笠,身后背一只装有午餐饭团的长筒袋,以这样一身装扮出门。不过,今天似乎不用忙工程的事,所以助左卫门穿着一件略显破旧的武士礼服。助左卫门身高普通,但背部看起来相当宽厚健壮。
跟着母亲走回厨房后,文四郎请母亲做一只饭团给他当午餐。
“回家吃不就得了?”
文四郎上午得到居驹礼助的私塾学习“四书五经”,下午则前往锻冶町的石栗道场修习空钝流的剑术。这是他每天的功课。因此,有时文四郎会请母亲为他做饭团,省得再回家一趟。
不过,文四郎家的公宅,正好位于居驹塾所在的青柳町和道场所在的锻冶町中间。与其说母亲登世懒得花时间替他做饭团,毋宁说是担心文四郎整日待在外头,所以总是会先反对他的提议。不过,文四郎自有他的办法。
“我和逸平他们说好了,如果天气好的话,要一起在外头吃饭。”
“你还跟他走得那么近啊?”
母亲脸上明显露出不悦的神色。半年前,逸平家的一位年轻婢女突然辞掉工作回乡去。后来便有流言传出,说是因为逸平勾搭这位婢女的缘故。
小和田逸平今年十六,比文四郎还大一岁,已行过成人礼,身材也比文四郎高大许多。他脸上已长有胡须,看起来十足的大人模样。流言也许就是因此传出。不过,逸平本人指称这些流言蜚语全是子虚乌有。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自己要多加留意……”
母亲叨念了几句,最后还是动手替文四郎做了饭团。于是文四郎将木版印刷的经书和饭团用包巾包好,夹在腋下,肩上扛着竹剑和练习服,就此出门而去。
二
在踏步向前与对手互击时,矢田作之丞的竹剑击中文四郎的肩头,文四郎的竹剑则准确命中矢田脸部。
文四郎的竹剑快了些许,打击的力道也略胜一筹,所以矢田“哎哟”一声,急忙向后跃开,双手紧按隔着头巾被击中的部位。石栗道场在进行竹剑练习时,会戴上护手的手套,以及用鞣过的兽皮包覆丝绵制成的头巾。适才文四郎那一击,似乎力道直达矢田头巾下的皮肉。
“好了,到此为止吧。”矢田言毕收起竹剑,顺便拆下手套和头巾。只见他的前额已开始红肿。
“抱歉。”文四郎向他致歉。
矢田作之丞是藩内的司库,在道场里是排名第五的高手。
“没什么,用不着向我道歉。”个性温厚的矢田如此说道。
他重新拿好手套和头巾,眯起眼注视着文四郎。接着评论起刚才的攻击,直夸文四郎进步明显。
“你赢了我一场。”
“不,那是……”
“用不着谦虚。才一阵子不见,你进步了不少。”
文四郎低着头,极力不让受人夸奖的喜悦显露。
“文四郎,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
“还没行成人礼吧?”
“是的。家父说,今年要找人当我的乌帽子亲[6],好在明年春天行成人之礼。”
“才十五岁啊。真是后生可畏。”矢田莞尔一笑,“我们这些前辈以后可不能太掉以轻心了。”
适才道场主人石栗弥左卫门宣布今天的练习到此为止,便径自往屋内走去,但仍有人继续练习。不少人用道场外的井水擦拭练习后的满身汗水,然后回到更衣室或是道场内的角落更衣。其中有个人早已更衣完毕,在地板上盘腿而坐,大声和周遭的人交谈,此人正是小和田逸平。逸平这个人练习时总是晚到,但结束时动作却比谁都快。尽管如此,他过人的剑术仍深获众人的认同。
文四郎向矢田行了一礼,也摘下了手套和头巾。此时道场一隅传来一阵激烈的喝骂声。众人不约而同转头望去,文四郎也不例外。
发出叱喝的人,是代理师父佐竹金十郎。而站在他面前垂首不语的,则是岛崎与之助。
“听好了,我叫你和我互击。”代理师父扯着嗓门大吼。
“不要躲。你要挨我一击。若是不能领悟这当中呼吸的节奏,你根本就没办法练习。”
与之助声若细蚊般地应了声:“是。”
有人听了之后私下窃笑。代理师父察觉出笑声,旋即朝声音来源怒目而视。
“刚才是谁在笑?!”
佐竹一声呵斥,道场角落里的人登时噤口不语。原本盘腿坐在地上,跟人插科打诨的小和田逸平,也急忙在地面上端正坐好。
佐竹金十郎在藩内做马倌,俸禄不足十石,身份相当低微。但他在空钝流的石栗道场里,却是无人能敌的高手。在此得提一下数年前佐竹成为代理师父之前的事迹。依照惯例,石栗道场与御弓町的松川道场(一刀流)会举行熊野神社的祭神武艺竞技,当时佐竹以利落的身手连胜五人,此事至今仍在石栗道场传为佳话。
不过,也许因为佐竹自己是苦学型的剑士,所以他对人的要求相当严格,有时会显露火爆的个性,进行严苛的训练,因此深受后生晚辈的敬畏。眼下,与之助正被这位可怕的佐竹金十郎给缠住。
“明白了吗?”佐竹又将目光移回与之助身上,“没记住挨打的疼痛,就别想更上层楼。”
空钝流是以八双[7]的架势踏步向前展开攻势,将一切赌在出剑的快慢上,剑法的秘诀也就在此。刚开始先以木剑指导剑法,等学生学会剑法后,再改为持竹剑练习。畏惧对手的竹剑,正好违背了此派剑法的要领。
此事似乎令佐竹感到很不耐烦,最后,他扬起竹剑,以迅捷如电的速度击中与之助的肩头,接着快步朝屋内走去。
与之助被佐竹击中,脚下一个踉跄。众人停止喧闹,慢慢各自离去,但岛崎与之助却仍握着竹剑伫立原地。
“岛崎,你怎么了?”
文四郎走向有井水的出口,边出声叫唤。与之助这才抬起头,拆下手套和头巾,慢吞吞地朝文四郎的方向走来,脸色惨白。
从道场所在的锻冶町沿着小路走没多远,便可来到五间川宽阔的河岸大路。离开道场的文四郎、小和田逸平以及岛崎与之助,将练习服捆成一团,绑在竹剑上。话虽如此,生性懒散的逸平嫌绑绳子费事,直接用竹剑顶着练习服,串豆腐串儿一般,扛着竹剑在河岸大路上往南而行。
路过的行人看逸平这副模样,活像扛着一个大豆腐串儿,都憋着笑从他身旁走过。逸平仍是一派轻松地信步而行。尽管夕阳已开始西沉,但炎热的阳光仍照耀着河岸大路,唯有躲进青翠的柳荫下,方能让人有解脱之感。
“看来我实在不适合到道场练剑。”与之助如此说道。接着,他皱起眉头,摆动起先前被佐竹击中的肩头。
文四郎问他是不是还疼。
“在哪里,我看看。”逸平说着一把抓住与之助的肩膀。
与之助惨叫一声,想从他手中挣脱。看来,逸平的大手直接抓中了他的痛处。
身材魁梧的逸平强行按住娇小柔弱的与之助,掀开他的衣襟窥探肩头的情形。
“哇,被打得好惨。”
“我看看。”文四郎也凑过来观看。
与之助的肩头有条蚯蚓般的肿痕,周围一片泛红。
“佐竹先生这一剑可是铆足了劲啊!”
“看起来是啊。”
逸平与文四郎径自热烈讨论着,与之助开口说道:“喂,你们看够了吧。”
“啊?”
“样子很难看,快放开我。”
文四郎抬头一看,只见行人纷纷以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们三人。虽说他们还是少年,但与之助在大马路上公然袒胸露肩,另外两人在一旁专注地端详,这等怪异的模样,也难怪会吸引路人好奇的目光。
逸平也察觉到这个情况,这才将手松开。
“很严重吗?”与之助一面整理衣襟,一面担心地问道。
逸平答说,伤势并无大碍。
“换成是我,是不会去理会这种小伤的。不过你身子瘦弱,回家后最好用水冷敷比较好。”
“这样就行了?”
“你如果那么在意,就再抹点软膏吧。”
“我以后再也别到锻冶町练剑算了。”与之助说。
“就因为挨佐竹先生打?别说傻话了。”文四郎苦笑道。
“不管去哪里,都没有那种会摸着你的头教你武艺的道场。”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与之助晃了一下扛在另一边完好无伤的肩膀上的包袱。与之助身子孱弱,尽管只肩着竹剑和练习服,却像扛着沉重的包袱。与之助继续说道:“我在犹豫是否要停止到道场练剑,改为专心追求学问。”
“什么?”
文四郎与逸平两人互望了一眼。这么一说就好理解了,文四郎心想。与之助号称居驹塾创立以来最杰出的俊才,有时还会代替老师礼助向塾生们讲解《论语》。所以与之助这么说,也不无道理。
与之助突然又跳往了另一个话题:“也许我会前往江户也说不定。当然了,不是现在。”
“喂喂,真的假的?”文四郎问道。
三人来到菖蒲桥上游的置石场,席地而坐。在柳树的遮蔽下可以尽情畅谈,不会被来往的行人看见。
三
与之助坐在一块方形的石头上,拔起胯下一株挺立的穗草含在口中。夕阳逐渐西沉,再过不久,便会落至对岸商家的屋顶,与一旁那座屋檐下万头攒动的鱼市场屋顶中间。夕阳带着一抹慵懒的红晕,深色的余晖照在与之助瘦削的脸上,为他平添了几许大人般的世故阴郁。
与之助将手中穗草的长茎朝前、穗柄在后,往水面上投去。接着他望着鱼市场的人影说道:
“居驹老师很早以前便对我说过,如果我有意钻研学问、求取功名,就到江户去。他可以介绍我去葛西塾。”
“哦,那很好啊。”文四郎如此应道。
逸平则是发出一声低吟。
葛西兰堂是连海坂藩这个乡下地方也素闻其名的一位知名朱子学家。逸平虽是居驹塾的劣等生,不过他应该也知道,他们的老师居驹礼助、在藩校担任学监的柴原研次郎、中老[8]远山牛之助,以及番头菰田庄兵卫,全都来自江户的葛西塾。
逸平问道:“你什么时候去江户?”
“我还没决定,不过,真要去的话,应该是秋天吧。”
“今年吗?”
“嗯。”
“这么快啊……”
文四郎此话一出,逸平和与之助均沉默不语。江户在离海坂城下一百二十里远的地方。一如文四郎心中兴起的念头一般,沉默不语的另外两人也许思绪早已飞往那从未见过的城市。
与之助又低头拔起一株穗草。
“因为我不像你们一样可以继承家业。”
也许平素便常思索着这些事,与之助的声音听起来相当世故。他的父亲是负责从漆树的果实提炼蜡漆的乡间巡察小吏。与之助是家中的次男。
“我得靠自己寻找出路。”
“入赘也是个方法啊。”文四郎说。
“听说我们藩内有不少藩士家里全是女儿,很希望招女婿入赘呢!”
文四郎话才刚说完便想到隔壁的小柳家。小柳家包括长女阿福在内,三个孩子都是女儿。
不过,与之助却只是应了声:“入赘啊。”朝文四郎露出无精打采的笑脸,“那就像抽签一样。如果没抽中,一切就全完了。”
“不,与之助确实适合去江户。”逸平斩钉截铁地说道。
文四郎和与之助望着逸平的脸,只见逸平沉稳地点了点头,再度肯定地说道:
“与之助的剑术非常糟糕。”
“喂喂喂!”
文四郎出声警告逸平,与之助则是一脸苦笑,但逸平仍一脸正经继续说着:
“刚才我也听见佐竹先生那番话,他那样说还算客气。你在剑术方面根本没有发展。”
“我也是这么认为,所以才想停止到锻冶町的道场修练啊!”与之助收起笑容,一脸沮丧。
“你的想法很好。你的确很适合专心发展学问。凭你的脑袋,到江户发展肯定能出人头地。”
“那可不一定。得去了才知道。”
“不,既然老师也建议你这么做,那么,逸平说的应该没错。”文四郎也在一旁帮腔。
“你就下定决心前往江户,专心一意朝学者之路迈进吧!”
“我确实是有这份心。特别是今天被佐竹先生臭骂了一顿,更令我觉得只有这条路可行。”
“那很好啊!”
“不过,要去江户得花不少钱。”
听与之助这么一说,文四郎旋即噤声。因为他对游学费用一事完全没有概念。逸平看起来也是同样的心思,沉默了片刻。但不久,他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道:
“要路上的盘缠是吧?我们去通知各路朋友,替你筹措饯行的礼金。好不好?”
文四郎对看着自己的逸平摇了摇头。
“不,与之助所说的并非只是路上的盘缠。要前往外地,食衣住行样样都要钱。不比在家里生活那般容易。”
“啊,原来如此。”
“我爹说他没这笔钱。我们家一贫如洗。”
虽然这么说,但与之助脸上并未显现阴郁的神色。语气给人的感觉,似乎对家里的贫穷感到好笑。
“居驹老师也很明白这点,所以老师说他会向葛西塾请托,让我在塾内半工半读。”
“一面在塾内工作,一面念书啊?那可是很辛苦的。”逸平如此说道。
但文四郎却有不同的看法。
“辛苦是在所难免,不过,如果顺利的话,吃住的问题就不用愁了。”
“话是这样没错。不过我听老师提过,对方似乎也不是分文不取。而且每个月三餐和衣服多少得花点钱,书籍费也同样不可免。”
“说得也是。”文四郎说。
“难得能前往江户,总会想四处逛逛。总不能因为没有零花,而整天窝在塾内足不出户吧。”
“这每月的零花……”与之助接着说,“老师说,这点钱他可以每个月给我寄去。可是老师自己手头也不宽裕。这样我实在是过意不去,无法接受他的好意。”
“与之助,你……”逸平扯开嗓门说道。
“居驹老师是因为看重你,才会对你这么说。你可真幸运啊!”
“不妨就照老师的话去做吧。”文四郎也在一旁建议。
“等你学有所成后,再报答他的大恩不就行了。”
与之助陷入沉思。夕阳已落至对岸人家的屋后,五间川上游的原野一带,仅剩下些许的落日残红。在栉比鳞次的房屋后面的西南方,可望见一片隆起的黝黑之物,那是城里的树丛。虽然距离如此遥远,但流经眼前的五间川,却被视为海坂城的外壕。
像山谷般深邃幽暗的河面上,货船缓缓顺流而下。不论是船身还是撑着船竿的船夫,同样黝黑而朦胧。城镇已逐渐为薄暮所笼罩。
与之助抬起头,说:“我明白了。不过,我还得再想想。”
随着与之助这句话,三人不约而同站起身,沿着来时的路,再度往南信步而行。
“喂,你不走那条路回家没关系吗?”逸平问道。
文四郎返家的最短路径是经菖蒲桥往西行。但此刻他并没有急着返家的意思。就算此刻返家,父亲也还未出城,家里就只有母亲一人。他并非刻意与母亲疏远,但与其和母亲独处,他宁可跟与之助和逸平多待片刻。
“没关系,我送你们一程。”
听文四郎这么说,逸平简短地应了声“哦”,三人就这样并肩在街上踱步。过去也曾如此,没有太多的交谈,有时甚至是漫无目的随意乱走。
街道已变得昏暗,不见错身而过的路人。
“不过,与之助离开后,我应该会感到寂寞吧。”逸平说。
此话文四郎也深有同感。若是前往江户求学,不知何时才能重回藩内。三人就此事聊了许久,但没人知道确切的时间。
三人来到位于菖蒲桥上游的行者桥时,数名身穿礼服的武士行经昏暗的桥面,往岸边走来。想必是刚离城。
这群男子过完桥,大多直接走向尽头的住宅区,身影隐没在街道中。唯有一人走在河岸大路上,朝他们三人走来。此人来到近前,是个年约四十、体格壮硕的武士。他们三人向对方行了一礼,武士停下脚步向他们问道:
“你们是哪户人家的孩子?”
“在下是家住漆原町的小和田逸平。”逸平报上姓名。
小和田逸平十岁丧父后,便继承了家业。虽然尚未至城里任职,但他的身份不同于文四郎和与之助,他乃是俸禄百石的小和田家之主。
对方闻言后,仔细端详着逸平,仿佛想加以确认似的。接着他又询问了文四郎和与之助的家名。
“从道场返家是吧?”这名武士以锐利的目光注视着他们三人,如此问道。
逸平代表同伴们应道:“正是。”
“年轻人在天色昏暗的街道上漫步,并不值得称许。快点回家吧。”这名武士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大步离去。
三人行了一礼,默默目送他远去。
“挨骂了。刚才那位是谁呢?”
与之助如此问道,但逸平和文四郎也都不知此人姓名。不过,文四郎因而决定要从行者桥返家。来到了行者桥,他挥手向同伴们道别。
“喂!”
文四郎突然想起了某件事,唤住他们两人。
“赤链蛇有毒吗?”
“如果被咬中的话,应该会中毒吧。”逸平说。
“如果马上吸出毒血,一样会中毒吗?”
“已经吸出了吗?”
“嗯。”
“那应该就没关系了。谁被蛇咬了?”
“不,没什么……”文四郎含糊带过。
回到家里时,天色早已昏暗迷蒙。文四郎因迟归一事,向母亲赔罪。
“因为与之助说他可能会前往江户,所以和他多聊了一会儿。”
“那孩子要去江户……”母亲的语气中带着惊讶。本以为她会进一步说些什么,但只有这么简短的一句。
由于助左卫门稍晚才会返家,所以母亲吩咐文四郎先行用餐。文四郎很想问问隔壁小柳家有没有什么状况,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隔天早上,文四郎来到小河边,头顶上蝉声不绝于耳。阿福已在那里忙着洗衣,见文四郎到来,立刻拆下束衣袖带,起身答谢昨天的事,颇有成熟女子的架势。阿福白皙的双颊一如往常。
“没事就好。”文四郎如此说道。
阿福闻言登时满面红霞。文四郎见她满是羞怯之色,自己也急忙将目光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