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线丛书系列(共8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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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石山

五十四年,照第一天。好个崩跳,触破大千。

——道元

谁能相信,这么小的空间竟能装下整个宇宙的图景。

——列奥纳多·达·芬奇对人眼的描述

夜幕降临石山天文台,我检查了一下西面地平线上是否有起雾的迹象。我们身处加利福尼亚州酒乡,距海岸40英里,但雾气会在你未察觉的时候就覆盖这个距离。雾气有时候突如其来,灰色的雾障忽然就遮蔽满天星星,像闭眼一样快,又或是悄然潜伏在山谷,犹如苍白的手指,缓缓攀爬上山。天顶是最后被遮住的,因为我习惯于在天顶附近观测,所以有时候直到目镜视野变成灰色,抬头看见星表和工作台上都结了水汽,我才发现是怎么回事,液体比重计读数是99%,整个天文台几乎泡在水里。但今晚没有起雾的迹象,所以我只需欣赏景色——怀抱着一条欢唱的小溪和一座葡萄园的小山谷,面对着有紫色北坡的索诺马山。

这里是地震区——圣安德烈亚斯断层就靠在岸边——这些山都是在移动的,像积云一样不安分。它们大多是玄武岩,将近1000万年前被活火山吐出。岸边躺着放射虫燧石层的厚片,它们始于1亿年前太平洋中部的海床,砂岩则曾经属于美洲中部的海滩。地质学的时间尺度对普通人来说长得可怕,但从天文学角度来说却很普通。在石山,仅用双眼和一台18英寸的望远镜,你就能看到星系的壮丽景色,那是千万年前发出的光;你还能看到很多距离超过千万光年的东西。

几颗亮星闪烁在天空。我用望远镜瞄准它们以校准方位,如往常一样惊异于它们的色彩——橘色的毕宿五,黄色的五车二,蓝色的织女一。天色全部暗下来之后我看了看三角星系,它距地不到300万光年,以星系际的标准来说是个本星系群天体。它那伸展的旋臂上缠绕着发光的气体云,漫溢到视野之外。我一如既往地深陷于一个事实:这些东西,它们可能或大或小,或冷或热,难以想象,但它们真的就在那里。它们就像巨乌贼或是烤法式面包——而不是,比方说,后现代主义或民意测验这类东西——以物质的无上真实性面对着我们。

我打开一本满是星系照片的活页册子,核对我刚才看到的东西。如果一颗恒星在那里爆发,它就是一颗新星(nova),你在望远镜中能看到,但在前段时间拍摄的照片里没有。这样的星有两种:一种是新星,偶然爆发,可能会重复爆发;还有一种是超新星,它们的一生在一次致命的巨大爆发中结束。一颗超新星可以在数日之内亮度暴增,直到光芒胜过它所在星系内千亿颗其他恒星的总和,然后在数月或数年内缓缓消退。今晚我就是在找超新星。技巧就是在它亮度还在增长的时候捕捉到它,因为这时候是天文工作者研究它的最佳时期。对我来说,一个星系在一晚发生超新星爆发的概率不大于万分之一,所以试图捕捉到一颗超新星就像在一条溪流中钓鳟鱼,垂钓者可能一条鱼也钓不着。然而就算是一颗也找不到,搜寻超新星本身也能给你盯着星系看的绝好机会。

融合着星和气体云的一团薄雾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它庄严又冷静,呈现出银白至炭黑,又至墨黑的彩色。我想,星系如此宽广,比任何人、任何地方都要包罗万象,不可理解。尽管今夜这个特别的星系中没有任何超新星的迹象,移开目光之前我还是在它身上停留了片刻,就仅仅是看着它。我感到一阵可笑的快乐,就像早年的那个坐热气球的法国人,他一上天就拒绝再下来了。

望远镜这个词来源于希腊语的“望远”。远的天体比近的暗,所以要看得更远需要聚集很多光,然后将它们投向焦点。就折射望远镜来说,小型望远镜就是个例子,光线由大的“物”镜聚集。而反射望远镜则是由一块大“主”镜来聚光。大型望远镜一般比小望远镜好,但更贵,更难运输,对空气湍流,即所谓“不佳的视宁度”,也更敏感。任何一架望远镜都有最重要的两个参数,一个是孔径(聚光的镜头或镜面的大小),另一个是焦比,就是焦距——聚集起来的光束到达焦点的距离——除以孔径。望远镜焦比越大,图像越清晰,但视场也就相应地越窄:一个焦比为12的折射镜也许在观察行星时效果卓越,但并不很适合看伸展开来的天体,比如星云或距离比较近的星系。目镜放大图像,放大倍率为望远镜的焦距除以搭配的目镜焦距。不同的镜头适用于不同的天体,很多观测者都喜欢收藏目镜,就像摄影师在一个机身上用好几个镜头一样。低倍率的广域目镜用来观看星系、星云,还有其他一些比较宽广的天体,能提供最佳视野;中高倍率则适合行星和比较遥远的星系。

望远镜多少都会有畸变——就像信号里的噪声——物镜或主镜的曲面(一般是抛物面)需得完美,方能将远处散射的光聚焦成一点,畸变从这里就开始了。望远镜的容错率其实很低。物理学家、天文爱好者哈罗德·理查德·苏伊特注意到,一个优质的8英寸望远镜主镜,就是很多技术型业余爱好者手制的那种,如果把直径扩大到1英里,其曲面的精度应达到0.25毫米,“误差相当于1英里宽、300码[54]高的圆盘上的一张纸牌的厚度”。[55]相同尺度下,一个极度精密的金属设备部件,比如喷气式发动机上的一个轴承,它的波荡会比一枚垒球还要大。就如苏伊特所描述的,一个好的望远镜镜面“是人类能做出的肉眼可见最精确的固体表面”。[56]

反射镜让光原路返回,所以必须想办法将光束引向一侧,避免观测者的头挡住光路。(从帕洛马的海尔望远镜开始,有些山顶望远镜大到需要观测者乘坐一个“笼子”才能到达主焦点。现在这些望远镜几乎都是电子摄像了,主焦点上只需要安装CCD相机及其冷却设备。)牛顿反射望远镜是最主流的一种反射镜,它在镜筒靠近开口的部位悬挂一个平的副镜。用来悬挂副镜的支架一般是用金属制成,而且打造得很细,以便将对进入的星光的干涉减到最小,这些支架组装起来叫作蜘蛛架。副镜将光反弹到镜筒一侧,在那里被聚焦的图像会被相机捕捉,或被目镜放大。牛顿望远镜指向天顶的时候,要到目镜那里就得爬梯子,那是通向天堂的阶梯。

星系际的太空净澈精妙,数百万光年之遥的古老星光抵达太阳系,除了略受星际和星系际云的扰动,大部分依旧如新。最会干扰和屏蔽星光的,是它在旅程的最后万分之一秒内穿过地球大气层时的路径。大气湍流让星星闪烁,这种闪烁又被望远镜放大。为了将这种不稳定减到最小,天文台一般建在高海拔地区,以便超过尽可能多的大气层,或者建在大气稳定的地方。

石山天文台在一座小丘陵上,它不是一座山,海拔只有400英尺,但依旧是个理想的地方。为了找到一个好的站点,我用一架便携式望远镜测试了不同的地点,然后来到一个地势平坦的好地方,当地视宁度不错,名不虚传,因为有干净的太平洋气流平滑稳定地自西吹过来。唯一的问题是东面部分天空被两棵高高的老橡树遮挡。我在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一个叫约翰·米勒的建筑师打电话来,邀请我为美国建筑师学会致辞。“我们不能提供酬金,”他说,“但我们可以赠送您一箱好酒。”

“我不需要酒。”我答道,视线越过那片葡萄园。

但我们聊了聊我建一座天文台的愿望,米勒将这场谈话视作一次建筑咨询。我们在肯伍德见面吃了午饭,然后去了那个站点。米勒很快陷入一种看起来无目标、无意义的工作状态,我很幸运地——因为在几个大艺术家身上目睹过这种状态,当中有物理学家理查德·费曼和画家唐纳德·考夫曼——逐渐认识到这其实是一种创造力的象征。他信步走着,漫不经心地在这里捡起一片树叶,在那里捡起一块树皮,咀嚼一根小茎。然后他向我宣布,我应该把那些树砍掉。

“真是个好建议,”我说,“那些树有100多岁了。我才不想把它们砍掉。”

米勒微笑着继续闲逛,然后捡起一张斑驳的卡牌,掏出一支笔,在上面画着。他说,要做的就是别把天文台建在平坦的地面,而是建在附近的山上,就像这样。

这个草图吓到我了。曾经设想的简单的一层结构,现在在西侧多了一幢三层建筑。但我有一架果园里用的梯子,我把它拿出来,放在本该放望远镜立柱的地方,然后爬上去看了看。一切都一目了然。太完美了。

“这要比我计划的贵了。”我嘟囔着爬下梯子。米勒又笑了。“当然啦,”他说,“你以为建筑师是干吗的?”

站点选好之后,我开始就设计细节咨询有经验的天文台建造者。他们的建议大多很环保:如果你找到一个不错的站点,那么建台的时候尽可能不要对它产生任何影响。

用滚动式移动屋顶而不用圆顶;圆顶贵,而且容易滞留热气。避免使用沥青纸盖顶和水磨石地板,因为它们会在白天吸收太阳的热量,然后在晚上把它缓缓释放出来,扰乱视宁。如果你必须用混凝土的话,就把它盖住;否则混凝土中石灰里含的水汽可能会侵蚀望远镜上的玻璃。

我得到的最有说服力的建议来自克莱德·汤博,他是冥王星的发现者。我在1991年去新墨西哥州的梅西亚见他。他带我出门,走到房子后面靠近拖车公园的一个地方,给我看了他的两架望远镜,它们都是手制的。

它们都没有受到什么保护,就这样站在室外的沙漠空气中,白天黑夜,数年都如此。没有圆顶效应。“这一架的极轴是从我爸那辆1910年的别克车上拆下来的,”汤博说着,拍了拍他的9英寸望远镜,“我是1928年春天完成这个镜子的。史密森学会当时想要这架望远镜,但我跟他们说:‘我没法给你们,我还在用呢。’”

他爬上他的16英寸望远镜的脚手架,那架望远镜是钢铁与玻璃的组合,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仿佛墨水写的一组方程式。汤博年逾八十,是一个佝偻的老人,但他能像蜘蛛一样灵活地攀上设备的梯子、平台和台阶,给重力驱动的发条装置上发条,把镜筒搬到适当位置。我只能努力跟在他身后,拼命记笔记。

“你至少得离地8英尺,”他向我喊道,“在上面观测天顶的时候,你的双脚离地16英尺。围绕望远镜最好的材料是木头。混凝土就是在谋杀望远镜。只有支架的镜筒是最好的,它能避免空气滞留在里面。如果你必须用封闭式镜筒,那就用软木加衬。这些都用螺栓手动拧紧,没有一处是焊接的。6吨重的基底,1吨重的钢铁。螺栓都是我敲上去的;我把螺孔钻得略小,这样可以更紧。所有花费加起来大约500美元。

“这是个超级望远镜,”

他喊道,“非常了不起。用它我能看到木卫三上的痕迹。”那是木星的一颗卫星,和地球的月亮差不多大,但距离远2000倍。“要看到这个,你得有极好的视宁度和极好的光学设备。”

他发现我终于跟上他,就放低了声音。“很少有人能和我一样,”他安静地说,“用这架望远镜看到木星的这么多细节。”

我采纳了克莱德的建议,天文台主要用木材建成,靠近望远镜的地方尽量不用混凝土,效果不错。只要天气不是太热,内里都能保持凉爽——可以打开一个排气扇,将冷气从地下室抽上来——屋顶一旦移开,温度很快和外界一致。露天观测台有两层楼高,没有地面效应引发的大气湍流,矮墙提供了清晰的视野,让我就像在巴比伦金字形神塔观星的古人。

天文台建成后不久的一天,我在望远镜平台下的地板上安装书架,旁边有一些我妈妈从基比斯坎的房子给我寄的旧天文书。当中有一本褪了色的蓝色活页册,里面是我幼年时的观测笔记和月亮、火星及木星的素描。封面被1965年“贝特西”飓风带来的洪水弄得污迹斑斑,但内页被很好地保存下来。我怀恋地翻阅着,这时候其中一页从背后滑出来,掉在地上。上面是我13岁左右用铅笔画的天文台设计平面图。这个设计构想的是一层结构,并不是像约翰·米勒设计的那样斜盖在山坡上,但其余的部分与我现在所在的建筑几乎完全一样。常言道,一切梦想都来自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