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邹岳汉

邹岳汉（1937—），湖南益阳人。1985年创办中国首家《散文诗》杂志，主编《中国年度散文诗》（漓江版）。著有散文诗集《启明星》《时光之水》《青春树下》等。

守门人

时近黄昏。

目光散淡，步履蹒跚而急切赶着回程的夕阳，意外地撞着了玻璃幕墙上天光云影变幻的一幢高楼，生铁般冰凉僵硬的屋角。

咯噔。滚落一粒熟透的相思豆。

渐趋沉寂的小街，霎时陷落在一片迅速扩展开的、茄紫色的阴影里。

晃动。一顶破草帽。

一只满布筋络干柴棒似的手臂，麻利地操纵一把用铁丝扭制、简陋而轻巧的钳子，认真深入地，翻检着守门人刚才倒进砖围里的一堆垃圾。

一边是随手随意的抛弃，一边有人专注细心地去捡起。

回头一看，四目相对：浑浊而漠然的瞳仁里，竟然闪射出灼亮的光芒。

——那不是秀……

——老鬼，还没死！

——还真是你？！……嗨，头发也都全白了啊！

守门人急忙转身，返回栅门旁那间低矮的小平房，打开床头那只上了锁的小木箱，抖抖索索地，掏出某个节日留下的半包糖果，赶紧走出门来——

一堆刚刚被翻检过的垃圾。

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在聚起的晚风中，喃喃地，诉说着什么。

（一只黑色的流浪猫忽闪一下它惶惑的大眼睛，从城市的某处缝隙间溜了过去……）

（选自《山东文学》，下半月刊2016年第1期）

盲音乐家

在城市的一条地下过道里，回响着一支颤悠悠的乐曲。

很熟悉、很优美、很亲切的二胡独奏曲。

求乞者！

我不屑一顾匆匆迈步走了过去。

然而，那乐音借着地道强大的共鸣追了上来，粘住我的脚步。

那悠悠动听的颤音是从一只娴熟自如、急骤抖动的手腕下飘飞出来的。

不，是从高峡平湖窄隘的泄洪孔喷流出来的——时若铁石交响，时若游丝欲断，淙淙瞿瞿，沁脾峻骨！

盲者！满嘴胡髭衣衫破旧的盲者，正襟危坐，持琴操弓，身子随乐曲的迂回缓急前俯后仰，完全沉浸在他自己营造的音乐氛围里。

忘了自己的困顿、不幸。

忘了人世间种种不平。

弓弦激烈，乐音跳荡，

涟漪不已……

风清月白。是从江南某片竹林深处飘飞出来的那一阵阵清纯悠远的琴声吗？

是曾经使一个坐在小木屋前的矮板凳上、瘦小的膝上搁着显得分外巨大的琴筒的瞽目少年脸上漾过一丝苍白的笑容，使守护他身旁的年轻母亲频频地闪动噙着热泪的双眸，使小路上匆匆的夜行者驻足聆听或是放慢了脚步，合着节拍轻声地跟着哼唱的那支曲子吗？

乐音婉转回旋如诉……

于是，我转身走了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仅有的一张小钞，躬身放进盲者膝前盛着一些零钱的簸箕里。

盲者毫不理会，只顾以他浑身的情感注入腕底随意游走、抖动不已的弓弦，拉响那支美丽而忧伤的曲子。

（选自《诗神》，2007年第3期）

晚宴

急迫的黄昏，将静寂的书院一长迭古旧的长廊与梯间，布置成一座深邃莫测的迷宫。

穿过去，灯火辉煌，满室烟雾。

呼唤出一阵不拘礼数的迎迓。

我是迟暮中归来的不速之客。

桌上无山珍。摆开古老的话题，捧上年轻的笑声。无忌惮的热忱，在友谊的圆桌上鼎鼎沸沸，烹调出一盘盘绝妙的美味。

冬夜的寒冷，已溶化于额角上冒着热气的汗珠，使之显得琥珀般晶亮；窗上初凝的冰花，于一小块被切割的天空，挂一枚淡薄如痕的新月。

咸、辣、多、热、抢，构成一部快节奏的五线谱；七手八脚，抒写一支锅盆碗盏奏鸣曲。余音绕梁，定然三日不绝。

心年轻了，牙还老着。

于是，困守在狼吞虎咽的包围圈里，慢咽细嚼，暗自品味着面前一小碟火爆的、半生半熟的菜肴。

暗自品味着青丝白发间半生半熟的人生。

（选自《2016年度作品·散文诗》，北京现代出版社，201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