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散文诗一百年大系4:都市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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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屠岸

屠岸(1923—2017),江苏常州人。本名蒋壁厚,笔名叔牟。著有《萱荫阁诗抄》《屠岸十四行诗》《哑歌人的自白——屠岸诗选》《诗爱者的自白——屠岸的散文和散文诗》《深秋有如初春——屠岸诗选》《倾听人类灵魂的声音》《诗论·文论·剧论——屠岸文艺评论集》《夜灯红处课儿诗》等。

苏醒

我发现自己分成两半。我倚着身患绝症的朋友,身边的床单呈现出朦胧的白色。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朋友睁开眼,看见了我,用极轻的声音说,“梦见我还是一个青年。我和同事B一起去赶公共汽车,准备上火车站。公共汽车来了。他在前门口排着队等着上车,我在中门口。中门口上车的人拥挤。有着天使般眼睛的售票员用一种决定人们命运的口吻说:‘后面的那位到前门去上车!’我赶到前门,恰好B上了车而车门关了。只差半秒钟,我想着,急忙赶回中门,砰的一声中门也关了。车开了。把我留下了。只差半秒钟,我想。”

说到这里,朋友微微笑了。他继续说:“我乘上了下一辆公共汽车,不料这车在一座连接两块不同颜色的陆地的桥梁上抛了锚。乘客都下了车。等到第三辆,我才挤上。赶到火车站,火车刚启动。B在火车上大声喊我。我想跳上车去,被一名头戴惊人冷峻的白色钢盔的路警拦住。车开了。只差半秒钟,我想。”

停顿了一会儿,朋友继续说:“我和B是相约去梦中的电子城的。他去了。而我后来虽然有过多次机会可以去电子城,却总是只差半秒钟而没有去成。最后,当我已经头发花白的时候,又有了一个机会。我乘着风驰电掣、破雾穿云的飞机到达电子城。已经当上这座城市的市长的B拿着开启本城城门的金钥匙递给我,我伸手去接——正在这时候,我醒了。只差半秒钟,我想。”

我的朋友又微微地笑了笑,带着点诙谐的语调,他说:“我终于醒了,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已经变成瘫痪的老人,而且面对着黧黑的死亡。一切都过去了,多么轻松!”

“不!你不是A,我也不是B。”我热烈地说,“你看看窗外,那片朦胧不是日光,而是月光。你应该起床,同死亡赛跑,去迎接第二次苏醒。”

白色床单隐去。在月光下,两个影子沿着人字形栏杆赛跑。白影比黑影先到,两影到达终点的时间相差半秒钟。

顿时,白色钢盔转过脸来,天使般的眼睛嫣然一笑。

我醒了。我发现自己已经是一个全我。只半秒钟,我听见了黎明的鸡啼。清风从窗外吹来。一阵欢跃的童声由远而近,逐渐形成一片明丽的音乐之海。壁上的时钟滴答地响着。墙壁透明了。电子城如霞光万点从四面涌起。我感到手中握着一个坚硬的东西:金钥匙。它烫着我的掌心,烫着我的血液和心脏。我起身,用青春的脚步,向汹涌的光流走去。

1982年11月26日

走廊

你说,你爱走廊。

你说,在走廊上,不遭雨淋,欣赏着最幽静的雨中山水。

你说,在走廊上,不受日晒,领略到最灿烂的阳春烟景。

你说,只有走廊能把自然纳入美的规范。

我说,我赞美走廊。我说,从内室来到走廊,我感到舒畅和宽余。

我认可走廊是里和外的媒介。

我欣慰走廊是狭窄和宽广的桥梁。

然而——

我抬头,藻井和彩绘取代了广阔的天空。

我平视,帘子和柱子分割了巍峨的群山。

我俯瞰,栏杆把红色涂上了深谷的碧草。

我说,自然的本色是不羁的。

我说,我赞赏走廊,却要告别走廊。即使冒着暴雨的冲击,烈日的烤炙,我也要告别走廊。

我告别走廊,走向最广大的、没有阻挡、没有涯际的自然。

1985年4月6日

(选自《诗爱者的自白——屠岸的散文和散文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