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彭燕郊
彭燕郊(1920—2008),原名陈德矩,福建莆田人。著有散文诗集《混沌初开》《彭燕郊诗选》等。
德彪西《月光》语译
我需要、需要水的抚摸。我的嘴唇沾满了宇宙的冰凉,我在悠远的期待里成为记忆的面具和符号。
夜气清冽,像幽涧里的泉水,我已经在它的宽容里沐浴了好久,好久。滔滔不绝的光源,是从那在紧缩的心上穿梭往来的万千思绪来的,它们就像繁衍的胚胎,躁动不已。
我需要水的抚摸,需要在水抚摸我的时候抚摸水。在我抚摸水的时候,许多许多晶亮的水珠跳了出来。在迷人的嬉戏里,许多次许多次它们在我的轻轻拍打下互相撞击,在狂热里粉碎,化着闪闪银光。
淡薄的流云弯曲被银光染白的手臂,遮拦水珠的碎片,昆虫们半睁着梦幻的眼睛打盹,飞鸟入睡了,不再代表任何信息。银河是晶亮碎片聚集成的永恒的河流,怎能不永远闪亮,永远澄澈。
时间静止着,泪花给流盼的眼色以一个不固定的形状。都说心灵的干渴,肉体的干渴,不必看得那么重,倒也是的,只要有浩瀚的水,只要我能得到水的抚摸,又能抚摸水。
我是一片贝壳化石,是覆盖冥冥大地的汽化了的蓝色岩石上的小小斑点,我需要、需要聆听那天外传来的大海的回声。
我是听着波涛的絮语长大的,我用它雕琢青色血液的意中人,她的美好是如此离奇地天然生成,独一无二而无可代替。波浪的絮语不知疲倦地把我摇晃,摇晃,一天又一天,我细心地在她身上铭刻海的音符。她身上的彩色花纹里收藏着海的恋情,胴体的隐秘处,沉郁的记忆的芳香由淡而浓,由弱而强。
有谁能读懂它们记录的是什么?向往和期待是这么多,多得连我自己也数不清。就因为这样,我需要聆听大海的回声,大海的回声里有我需要的水的抚摸。
我寻找、寻找失落在广大世界上的另一半。我是破船的碎片,我是失去桨叶的一把桨柄。
我寻找被拆散了的我的另一半,只有它听得懂我无穷的惆怅,只有它能忍受我绵延不断的诉说。
静静的、静静的深沉的夜随手撒出银针,化为成串成串的光环,构筑成深邃的穹隆,银光在这里被过滤,然后铺展成平整的光毯。银色海滩是一片银色海绵,滋滋地吸收清冽的夜气,发出轻烟和微光。
每一粒砂都在展露各自不同的形体,富饶的海滩伸向茫茫夜雾,这么多的脚印缩小在隐隐约约的模糊里。这么多次的徘徊,这么多次的踽踽独行,都消融在从流云中洒落的清冽里。
那时候,正是从这里我们动身远航。如今,我这块破船的碎片,只有痴痴地凝望着远方,幻想那丢散在波涛中的另外一半,会向这一片沙滩,向着我,缓缓漂来。
这静静的夜太清冽了,你好像也在等待什么,寻找什么。你不想离去,你也需要水的抚摸,需要在水抚摸你的时候抚摸水,是吗?
我呢,我还是从前的我,一百年、一千年以后的我。要是你按一下我的太阳穴,你就知道我冰凉的血里凝聚了多少喧嚣的波涛。
苦涩的时间乘着遗忘之翼往返。我不是被挂在、被钉在旋转的蓝天里的一只球,我是跌落在湛蓝海盆里的一口沉钟。
深海的漩流是最温柔的,我并未喑哑,水的抚摸,使我发出最悠远动人的钟声。以你的心潮的起伏来敲响我吧,在我的钟声里你将听到最无保留的信任和最美的许诺。那就是你给我的抚摸,我给你的抚摸。
(选自《诗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