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季的绽放(读者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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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惜取少年时

——闻惊夫

我们在英格兰拉格比市的拉格比公学里一面喝茶,一面讨论约瑟,康拉德的《吉姆爷》。其实,我告别婆罗洲那条偏僻的河才不过三星期,在《吉姆爷》这本小说里,那河就是为马娄船长与吉姆最后分手的地方。当时,吉姆在狭长的沙滩上,背后深暗的海岸像堵墙壁般衬托出他的白衣身影,西边水天交接处,是“一大片灿烂的金与红”。

我刚从那条河、那海岸和那落日归来。那和我现在见到的景色多么不同。我满怀兴趣地观看眼前的景物。

无云的晴空照亮了运动场,舍监客厅的长窗正对着它。我已经四十年没有见到这些景物了,但是一切仍是那么熟悉。阳光射进古旧客厅的每个角落,便黄色墙壁像蜜糖般泛光,又轻柔地抚着窗外平坦的绿茵,照着穿白衣服的男孩和板球场外那些方形白色屏壁,以及屏壁后面树杆高而直的白杨叶和“托雷教堂”的针状尖塔。在客厅里,我们一共九个人:舍监、两名导师、五个高班生和我。

“可看到有什么改变””高级导师问我。我立即醒悟我认为熟悉的其实已非旧貌。花园围墙右边的那棵橡树已长大了。还有…可不是!那个水槽不见了。

那槽脏水本是存来浇灭德国烧燃弹的,可是后来没用过。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德国轰炸机一夜复一夜地在我们上空掠过,前去粉碎考文垂市。虽然在拉格比有个重要的铁路联轨站,但我不记得有过炸弹落下,不管是燃烧弹还是什么别的炸弹。我记得食物配给,吃复原蛋,还有洗澡水只是限于几厘米的温吞水。但是没有炸弹,没有“敌方行动”,一点紧张刺激都没有。

在我们这战时静若止水的地方,我们的校长每个周日傍晚都率领我们在大礼堂祷告,诵一两篇祷词,唱一首赞美诗,选读一些他喜爱而激励人心的诗歌或散文:照例是十五分钟的沉闷时刻。

那天傍晚,开始时就像其他晚上一样。诵了祷词和唱了一首赞美诗之后,舍监小心地阖上立式钢琴的盖。然后在一片寂静中,校长站了起来,手里拿着一本翻开的书,低声说道:“这是约瑟·康拉的《青年时代》里面的一段。”一面低下头来,向后渐秃的银发像是头上的光环。他开始诵读:

“在无篷小船里摇晃颠簸的滋味,不用我来告诉你。我记得有许多个夜晚和白天,风平浪静,我们不停地划,可是船似乎静止不动,仿佛在海天交接处被魔法定住了。我记得那股酷热,记得暴风雨来时,雨水如江河倒灌,为了活命,我们竭力舀水(但雨也注满了我们的淡水桶)。我记得连续辛劳了十六个小时,嘴干若煤渣,生平第一次操纵艉舵桨,使船迎浪行驶。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一条好汉。

“我记得两个手下憔悴的脸与垂头丧气的模样,也记得我的青春和那已一去不返的不可一世感觉—觉得自己能够永存,能够战胜海洋、大地与所有人;那种骗人感觉诱使我们去寻欢作乐,去冒险犯难,去爱,去徒费功夫,去死亡;那个对自己力量的得意信念,那在躯壳里的生命热力,那在心中的光—逐年转暗、变冷、缩小,然后熄灭,熄灭得太早,太早—在生命结束之前。”

我当时十五岁,那段文字使我如饮醇醪。这位叫唤我们醒来并开始真真正正生活的作者是谁?他告诉我们的,事实上正是我们所要听的:我们年纪轻轻,“刚把我们充满孩子气的那扇小门在背后关上,进入一个令人陶醉的花园。”

现在,我捧着茶杯站在日光照耀的窗前,一已故校长轻诵那段文字的声音索回于脑际,像远处的回声,却又十分清楚。

一个神情快乐的金发孩子对我有礼貌地说:“我们听说你明天将在大礼堂为我们诵读康拉德的文章。我们有些同学期终考试就是考康拉德,你知道吗?”

“希望你们听过我的诵读之后,不会对他敬而远之,”我说。

一个头发有点凌乱、戴眼镜的胖孩子对我眨眨眼说:“我们这学期读《黑暗的核心》。你为我们诵读什么?”

“《青年时代》的选段,”我说。

我怎么会到这儿来的?我是不是犯了个窘人的错误?

几个月前,我冒然写信给现任校舍舍监,解释四十年前我在大礼堂上祷告课时如何开始爱上康拉德,嗣后我没有回过拉格比,如今想旧地重游,追忆那终身难忘的情景。

我没有想到他会立即复信。“请一定来,”他写道,并且像交换什么似的补充一句:“顺便一提,既然《青年时代》那段文字对你有那么大的影响,你是否可以为我们诵读一遍,以饱耳福?”这就是我这时出现在舍监客厅前因后果。我向这一小群人满怀歉意地说:“我答应我不会说得太长太多。我知道大礼堂的那些长凳硬得多么令人讨厌。”他们都笑了,我放心不少。

朗诵定在第二天的傍晚举行。在接受考验之前,我先到小礼拜堂去看看,坐在圣诗班席我以前的位子上,伸长脖子仰望屋顶黑白两色的怪横梁。只闻其演奏却不见其人的风琴手停奏庄严的韩德尔乐曲,改奏一道轻快的作品,大概是巴哈。

我读过康拉德的童年自述—他不到十二岁便父母双亡,其后在克拉科夫及利沃夫由伯父和家庭教师抚育长大。幸好他是个喜欢看书的孩子,充满浪漫色彩的波澜文及法文书籍使他脱离樊笼,神游天涯海角,这些书籍满屋都是,在螺形托脚小桌上,桌子上,甚至地板上。大约九岁那年,他用短粗肮脏的手指划在地图上非洲中部那片空白,说他有一天会到那儿去!果然,“大约十八年后,我指挥的一艘破旧小明轮气船碇泊在一条非洲河的岸边。”

康拉德最初的逃避方法是自我放逐到法国,在马赛和它附近一带沿岸航行、偷运枪械、赌钱。然后在二十岁时,莫名其妙地随着英国船马维斯号到了英国的洛斯托夫特港,那时他只勉强能说六个英文字。一八七八年六月十八日,他和一批土耳其亚麻籽同被卸下码头。这个充满幻想、说起话来口音像大熊般生硬的外国小伙子会是未来的英国大文豪吗?

风琴声停止了。我听到琴师在阁楼走动,放好乐谱。我站起来,侧着身挤出那排狭窄的座位,走到门口步出运动场时,我的脚步声在大堂里回荡。

第二天傍晚,五、六十个男孩坐在一排排金属折椅上,像一个怀有敌意的大陪番团般仰望着我。

我向他们述说当年校长朗诵《青年时代》这段的往事,又简单讲了些我自己的游踪,以及自从听了那次朗诵,我心中如何始终想着康拉德的比喻,说人生是个令人陶醉的花园,园中树荫闪亮着希望,小径每一转弯都带来诱惑。“你们的舍监邀请我来为你们朗这段文字。也许这段文字未能激起你的兴趣,不过但愿不会如此…”我打开《青年时代》,翻到折好的那页,开始诵读。

学生都是在静耳聆听,没发一点声音打扰我。没有人鼓掌喝采,但也没有呼呼的鼾声和吃吃趣笑声。我的听众变成了模糊的一片,我可以朦胧地看到其中一张翘望的脸,不时出现的眼镜反光和那胖孩子鼓励的笑容。至于其他的一切,我就像牧师绝对相信上帝的力量那样,对康拉德极有信心。

我诵读的时候,又看到那艘在海上不前的船,雨注满了小桶,身上湿透、垂头丧气的水手,还有年轻的康拉德,为自己成为了海上的一分子,成为了东方和人生的分子而欢欣若狂。

我读完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这段文字已产生了什么影响。我只希望它已使其中一个少年此后永远注意到“躯壳里的生命热力,以及如何逐年转暗、变冷,然后熄灭—总是熄得太早,而且往往生命结束这之前已熄灭。”

苹果在厂长的手上陀螺般旋转起来。那是厂长一种得心应手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