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半农诗歌精品(中国文学名家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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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敲冰

零下八度的天气,

结着七十里路的坚冰,

阻碍着我愉快的归路。

水路不得通,

旱路也难走。

冰!

我真是奈何你不得!

我真是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

便与撑船的商量,

预备着气力,

预备着木槌,

来把这坚冰打破!

冰!

难道我与你,

有什么解不了的冤仇?

只是我要赶我的路,

便不得不打破了你,

待我打破了你,

便有我一条愉快的归路。

撑船的说“可以”!

我们便提起精神,

合力去做——

是合着我们五个人的力,

三人一班的轮流着,

对着那艰苦的,不易走的路上走!

有几处的冰,

多谢先走的人,

早已代替我们打破;

只剩着浮在水面上的冰块儿,

轧轧的在我们船底下剉过。

其余的大部分,

便须让我们做“先走的”:

我们打了十槌八槌,

只走上一尺八寸的路。

但是,

打了十槌八槌,

终走上了一尺八寸的路!

我们何妨把我们痛苦的喘息声,

欢欢喜喜的,

改唱我们的“敲冰胜利歌”,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懒怠者说:

“朋友,歇歇罢!

何苦来?”

请了!

你歇你的,

我们走我们的路!

怯弱者说:

“朋友,歇歇罢!

不要敲病了人,

刮破了船。”

多谢!

这是我们想到,却不愿顾到的!

缓进者说:

“朋友,

一样地走,何不等一等?

明天就有太阳了。”

假使一世没有太阳呢?

“那么,傻孩子!

听你们去罢!”

这就很感谢你。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这个兄弟倦了么?——

便有那个休息着的兄弟来换他。

肚子饿了么?——

有黄米饭,

有青菜汤。

口渴了么?——

冰底下有无量的清水;

便是冰块,

也可以烹作我们的好茶。

木槌的柄敲断了么?

那不打紧,

船中拿出斧头来,

岸上的树枝多着。

敲冰!敲冰

我们一切都完备,

一切不恐慌,

感谢我们的恩人自然界。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从正午敲起,

直敲到漆黑的深夜。

漆黑的深夜,

还是点着灯笼敲冰。

刺刺的北风,

吹动两岸的大树,

化作一片怒涛似的声响。

那便是威权么?

手掌麻木了,

皮也剉破了;

臂中的筋肉,

伸缩渐渐不自由了;

脚也站得酸痛了;

头上的汗,

涔涔的向冰冷的冰上滴,

背上的汗,

被冷风从袖管中钻进去,

吹得快要结成冰冷的冰;

那便是痛苦么?

天上的黑云,

偶然有些破缝,

露出一颗两颗的星,

闪闪缩缩,

像对着我们霎眼,

那便是希望么?

冬冬不绝的木槌声,

便是精神进行的鼓号么?

豁刺豁刺的冰块剉船声,

便是反抗者的冲锋队么?

是失败者最后的奋斗么?

旷野中的回声,

便是响应么?

这都无须管得;

而且正便是我们,

不许我们管得。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冬冬的木槌,

在黑夜中不绝的敲着,

直敲到野犬的呼声渐渐稀了;

直敲到深树中的猫头鹰,

不唱他的“死的圣曲”了;

直敲到雄鸡醒了;

百鸟鸣了;

直敲到草原中,

已有了牧羊儿歌声;

直敲到屡经霜雪的枯草,

已能在熹微的晨光中,

表暴他困苦的颜色!

好了!

黑暗已死,

光明复活了!

我们怎样?

歇手罢?

哦!

前面还有二十五里路!

光明啊!

自然的光明,

普遍的光明啊!

我们应当感谢你,

照着我们清清楚楚的做。

但是,

我们还有我们的目的;

我们不应当见了你便住手,

应当借着你的力,

分外奋勉,

清清楚楚地做。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黑夜继续着白昼,

黎明又继续着黑夜,

又是白昼了,

正午了,

正午又过去了!

时间啊!

你是我们唯一的,真实的资产。

我们倚靠着你,

切切实实,

清清楚楚地做,

便不是你的戕贼者。

你把多少分量分给了我们,

你的消损率是怎样,

我们为着宝贵你,

尊重你,

更不忍分出你的肢体的一部分来想他,

只是切切实实,

清清楚楚地做。

正午又过去了,

暮色又渐渐的来了,

然而是——

“好了!”

我们五个人,

一齐从胸臆中,

迸裂出来一声“好了!”

那冻云中半隐半现的太阳。

已被西方的山顶,

掩住了一半。

淡灰色的云影,

淡赭色的残阳,

混合起来,

恰恰是——

唉!

人都知道的——

是我们慈母的笑,

是她痛爱我们的苦笑!

她说:

“孩子!

你乏了!

可是你的目的已达了!

你且歇息歇息罢!”

于是我们举起我们的痛手,

挥去额上最后的一把冷汗;

且不知不觉的,

个个从胸臆中,

迸裂出来一声究竟的:

(是痛苦换来的)

“好了!”

“好了!”

我和四个撑船的,

同在灯光微薄的一张小桌上,

喝一杯黄酒,

是杯带着胡桃滋味的家乡酒。

人呢?——倦了。

船呢?——伤了。

木槌呢——断了又修,修了又断了。

但是七十里路的坚冰?

这且不说,

便是一杯带着胡桃滋味的家乡酒,

用沾着泥与汗与血的手,

擎到嘴边去喝,

请问人间:

是否人人都有喝到的福?

然而曾有几人喝到了?

“好了!”

无数的后来者,

你听见我们这样的呼唤么?

你若也走这一条路,

你若也走七十一里,

那一里的工作,

便是你们的。

你若说:

“等等罢!

也许还有人来替我们敲。”

或说:

“等等罢!

太阳的光力,

即刻就强了。”

那么,

你真是糊涂孩子!

你竟忘记了你!

你心中感谢我们价七十里么?

这却不必,

因为这是我们的事。

但是那一里,

却是你们的事。

你应当奉你的木槌为十字架,

你应当在你的血汗中受洗礼,

……

你应当喝一杯胡桃滋味的家乡酒,

你应当从你胸臆中,

迸裂出来一声究竟的“好了!”

19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