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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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柳德米拉

在院子里,我看见了外祖父。他正跪在地上用斧子砍一个木楔子,一只手高高地扬起斧子,那样子就像要砍我的脑袋似的。看到我后,他摘下帽子,说话时带着讥讽:

“您好哇,尊敬的阁下,高贵的大人物!退休啦?唔,现在,您可以随心所欲地享清福啦,是吗?哎,你们这些人呀……”

“得啦,我们知道该做什么。”外祖母急忙说,挥挥手从他身边走开,进了屋子,一边点茶炊,一边跟我说:“这会儿,你外公把家里的东西都折腾光了。存的那点钱全都给了他的教子尼古拉去放债,可是连个字据也没有跟他要。”

“这都是因为我们不肯帮助穷人,对受苦受难的人不肯怜惜才造的孽,上帝一定在想:为什么我要让卡希林一家人走运呢?他这么一想,我们的家产就全都没了……”

她回头看了看,又告诉我:“我可是一直没断了做点儿好事。祈求上帝慈悲,别太难为我们的老爷子。现在,我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干活儿挣来的钱悄悄地布施给人家。要是你乐意,我们今天晚上还去——我这儿有钱……”

外祖父进来了,眯缝着眼问:“你们打算吃什么呀?”

“反正没吃你的。”外祖母说,“你要想吃,就和我们一块儿坐,算上你,也够吃的。”

他在桌子一边坐下来,小声说:“倒一杯茶……”

屋子里的东西都摆放在老地方,只是母亲生前住过的那个角落显得空荡荡的叫人伤心。墙旮旯里木箱子上有个装衣服的篮子,睡在里面的科利亚已经醒了,他的眼窝儿微微发青,脸色比以前还苍白,神情更迟钝,身体也更瘦弱了。他没有认出我来,一声不响地翻了个身,又闭上了眼睛。

我来到街上,听到的是一连串不幸的消息:维亚希里死了,他是在复活节前一周“被风车轧死的”;哈比到城里去混饭吃了;雅兹断了两条腿,再也不能出来玩耍了。黑眼睛的科斯特罗马还说我们那座院子里,切斯诺科夫家搬来了新房客,姓叶甫谢延科。

他们家有个男孩,叫纽什卡,人不错,挺机灵的!纽什卡有两个妹妹,一个还小,另一个叫柳德米拉,是瘸子,拄着一条拐杖走路,但长得蛮漂亮的。

科斯特罗马跟丘尔卡都迷上了这个姑娘,为此他们俩总吵架。

我了解这种事的粗俗含意,因此心里觉得挺别扭;我开始可怜科斯特罗马,不自在地打量他那拙笨的身体,注视着他装满怒气的黑眼睛。

就在那一天傍晚,我看见了他说的那个瘸腿姑娘,她正要下台阶到院子里来,不小心掉了拐杖,没办法只好停在台阶中间,抓住台阶旁边的栏杆,两只手白白净净,身材瘦削柔软。

我想替她把拐杖捡起来,可是胳膊上缠着绷带,动作很不方便,摸索了一阵也没有捡起来。我有点儿怨恨自己。那姑娘站在比我高的地方,小声笑着说:“你的胳膊怎么啦?”

“烫的。”

“噢,我——瘸了一条腿。你也是住在这个院子里的吧?在医院里是不是住了很长时间?我叫柳德米拉,我住院的日子可长啦!”

柳德米拉身上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连衣裙,虽说有点旧,却很干净。头发经过细心梳理,编成了又粗又短的辫子,垂在胸前。她有一双庄重的大眼睛,平静深邃的眼神里闪耀着天蓝色的光亮,映照着瘦削的面庞和尖尖的鼻子。她温和地笑了笑,但是,我不喜欢她,她从头到脚都流露出一种病态。我的伙伴们怎么就迷上她了呢?

跟她在一起很不自在,于是我转身回到屋子里。

大约半夜里,外祖母亲切地叫醒了我。外祖母领着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市民房舍黑乎乎的窗口,她在胸前连画3次十字,然后在每个窗台上留下一个5戈比的铜币和3个小甜面包,接着又画一次十字,抬起头来望望没有星星的天空,自言自语地说道:“至高无上的圣母啊,救救人们吧!圣母啊,在您面前,所有的人都是有罪的呀,圣母!”

外祖母连续12次走近人家的窗户,在窗台上留下“悄悄地施舍”。这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幽暗中显现出灰色的房舍轮廓,纳波里教堂白如砂糖般的钟楼耸立着,墓地砖砌的围墙,像破草席似的,残缺不全。

我心里很平静,也很高兴,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仿佛得到了一份圣餐似的。

我们坐在人家门口的长凳上休息,我倚在外祖母温暖的怀抱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生活重新又流淌起来,急促而紧凑,接连不断的印象如宽阔的河水,每天都给心灵带来一些新鲜的感受,有的值得赞叹,有的令人不安、让人难堪,有的则迫使你陷入沉思。

没过多久,我对瘸腿的姑娘居然产生了好感——只要和她在一起,就是什么也不说,也觉得心里挺快活的,她是那么纯洁,像一只柳莺似的。她还会津津有味地讲故事。

每逢节日,一到傍晚,街上的居民差不多都要“出门儿”去玩,小伙子和姑娘们到墓地的空场上去跳环舞,老爷儿们则三三两两地分头钻进几家小酒馆,街道上留下来的只有娘儿们婆姨和孩子。

我和科斯特罗马、丘卡尔一起玩。但不管玩什么,他们俩都要互相较量,而且只要一有机会,就跑到柳德米拉面前去自我炫耀。

柳德米拉坐在长凳上,用那条好腿在地上使劲跺脚,扭打在一起的勇士滚到她面前,她就用拐杖把他们分开,提心吊胆地叫嚷:“你们别打啦!”

她的脸色苍白得发青,眼睛失去了光彩,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像个患了歇斯底里症的疯女人一样。我认为,这一切都得怪柳德米拉,是她让我的两个朋友不和的。

有一天傍晚,我正在院子里收拾捡来的骨头、碎布头儿和各种各样的破烂儿,柳德米拉摇摇晃晃地走到我跟前,使劲挥舞着右手。

“你好。”她冲我一连点了3次头。

我没有理她,心中生出一股怨恨:“都怪你,就因为他们俩都爱上了你,两个人才经常打架……”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但却冷笑着回答:“我又没求他们爱我!我都14岁了,比他们都大,没有什么人会爱比自己年龄大的姑娘……”她生气了!

“你懂的事情可真多!”我想气气她,就故意大声嚷着说,“瞧那个小铺子的女掌柜,都是个老太婆啦,还整天跟一帮小伙子胡搅蛮缠呢!”

柳德米拉扭过头来看着我,用力地把她的拐杖深深地戳进院子里的沙土。

“你自己什么都不懂,”她带着哭腔急急忙忙地说,一双可爱的眼睛闪烁着美丽的光彩,“那个女掌柜是出了名的不规矩。难道我也是那种人吗?我还小,也绝不许别人乱碰我,反正……你还是去读读《堪察加女人》那部长篇小说吧!先读第二部,然后再开口说话!”

她哭哭啼啼地走了。我觉得她怪可怜的——她说的那席话一直回响在我的耳边,其中有一些我还不明白的道理。我的伙伴们为什么要挑逗她呢?他们口头上都说自己是爱上她了……

第二天,为了弥补我的过失,我花了2戈比买了“麦芽糖”送给柳德米拉,其实我早就知道她喜欢吃这种糖。

她把糖接了过去,表示原谅了我。

过了几分钟,她向四周看了看,跟我说:“哎,咱们找个地方躲起来。一块儿读《堪察加女人》,你说好吗?”

可躲到哪儿去才好呢?我们找了很长时间,觉得什么地方都不合适。最后,我们决定还是用洗澡间的更衣室,那里虽说阴暗,却可以坐在窗户旁边,窗口对面是个肮脏的角落,处在柴棚和隔壁屠宰牲口的作坊之间,人们很少注意那里。

她侧身对着窗户坐好,把有毛病的腿搁在长椅上,让好腿垂向地板。那本书又皱又破,遮住了她的面颊。她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念出了一连串枯燥乏味的字句,让人怎么也听不明白。

不过,我的心情还是很激动。我坐在地板上,瞅着她那两只专注认真的眼睛,像两朵蓝幽幽的小火花儿在书页上移动。她声音发抖,匆匆忙忙地读着那些莫名其妙连接在一起的陌生字句。

然而我却在努力捕捉这些词句,颠来倒去,总想把它们改写成诗,这样一来,自然就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也就更弄不清楚书里讲的究竟是什么内容了。

从这天傍晚开始,我们便常常坐在洗澡间的更衣室里,让我高兴的是,没过多久,柳德米拉就不再朗读那本《堪察加女人》了。这本没完没了的长篇小说究竟讲的是什么,我始终也没有弄明白,因此也回答不了她提出来的问题。

不久,我们就用不着再去洗澡间的更衣室了。柳德米拉的妈妈在一家皮革匠的作坊里找了份工作,一清早就出门,小妹妹上学,哥哥在瓷砖厂工作。下雨的日子,我就到柳德米拉家里去,帮着她做饭,打扫屋子,收拾厨房。

我有钱的时候,就买一些甜食,和她一起喝茶聊天。有时候,外祖母会过来看我们,坐着织花边,或是绣花儿,给我们讲美妙动听的故事。外祖父进城的时候,柳德米拉便悄悄地到我们家里来,我们就放心大胆地吃上一顿,像过节摆宴席似的。

柳德米拉的父亲叫叶甫谢延科,是个40来岁的漂亮男人,长着一头卷发,留着小胡子。在他特别得意的时候,往往会扬起两道浓眉,就更加显得神气了,只是很少说话。

每到节日的傍晚,他便怀里抱着大型的手风琴走到门口,把手风琴的带子斜挎在背后,大开大合地拉起来,演奏出变化多端的旋律和曲调。奇妙的声音不可阻挡地飘向远方,吸引了许许多多小孩子从各条街道上连滚带爬地涌过来,扑到风琴手的脚下,趴在沙土地上,一声不响,听得入了迷。

天快黑了,喧嚣声渐渐平息,木头房顶被阴影儿笼罩,似乎在膨胀,在增高。孩子们被拉扯着各自回家去睡觉了。叶甫谢延科也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仿佛融化了似的。

科斯特罗马、柳德米拉和我坐在门口的长凳上,丘尔卡在跟柳德米拉的哥哥摔跤。科斯特罗马斜着黑眼珠看柳德米拉,津津有味地讲猎人加里宁的故事:那是个白头发的老头儿,眼神狡猾,名声不好,几条街上的人差不多都认识他。

前不久,他死了。可是人们没有挖个坑儿把他埋葬在公墓的沙土地里,而是把他的棺材搁在地面上,与其他坟墓间隔着一段距离。棺材是黑的,带有高高的支架,棺材盖上用白颜色的油漆画着十字、标枪、手杖和两根骨头。

每到夜晚,只要天一黑,老头儿就从棺材里爬出来,在墓地里转来转去,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一直转悠到头遍鸡叫。

“别说吓人的事!”柳德米拉恳求说。

这时老板娘的儿子走了过来,他叫瓦廖克,是个脸色红润的胖小伙子,年纪在20岁上下。

听了我们的争论,他说:“你们3个人当中,谁有胆量在那口棺材上躺到天亮——我就给他20戈比,外带10根烟卷儿;谁要是吓得跑回来——就得让我揪耳朵,想怎么揪就怎么揪,怎么样?”

我们都不吱声了,感到挺不好意思。

“你出一个卢布——我就去!”丘尔卡走过来,阴沉着脸提出了条件。

科斯特罗马立刻挖苦说:“给20戈比,你就不敢去吗?”然后对瓦廖克说,“你就给他1卢布,反正他不敢去,只不过是吹牛罢了……”

“行,拿去吧,1卢布!”

丘尔卡从地上站起来,没有说话,贴着墙根慢吞吞地溜走了。科斯特罗马把指头含在嘴里冲着丘尔卡的背影,吹起了刺耳的口哨,柳德米拉吃惊地说:“哎呀呀,我的天,真会吹牛……这都是怎么回事呀?!”

“你们这帮人有什么用?全是胆小鬼!”瓦廖克嘲讽说,“还自以为能在街道上称王称霸哩,一帮小兔崽子!……”

听他这么挖苦人,心里真不好受。丘尔卡离开时缩头缩脑、满面羞愧的样子,更让我感到难堪。

我对瓦廖克说:“你掏1卢布,我去……”

他嘲笑我,吓唬我,并把1卢布递给叶甫谢延科的妻子,可是那女人生气地走了,柳德米拉也不敢接这张钞票。瓦廖克因此更加得意了,起劲地嘲讽、冷笑。

我已经打定主意,即使不拿这小子的钱,我也要去一趟。恰巧在这节骨眼儿上,外祖母走了过来。她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拿了那1卢布的钞票,平心静气地对我说:

“去穿一件大衣,再带条毯子,天快亮的时候太冷……”

她的话使我心里踏实了,觉得这没有什么可怕的,不会出什么意外。

瓦廖克提出了条件:天亮以前,我必须在棺材上躺着或是坐着,不论出现什么情况,哪怕是棺材摇晃,甚至老头子加里宁从坟墓里爬出来,我都不能离开,如果从棺材盖上跳下来,就算输了。

“当心点儿,”瓦廖克威胁说,“我会一宿都盯着你的!”

我要去墓地了,临走的时候,外祖母为我画了十字,提醒我说:“万一看见什么,你千万不要动,只需默默地念‘圣母保佑’就行……”

我走得很快,盼着早一点儿开始也尽快结束这一场较量。

我跌跌撞撞走到黑棺材旁边。棺材的一头埋在沙土里,另一头露出半截粗粗的支架,仿佛有什么人想把棺材抬起来,又使劲摇晃了一下似的。

我坐在棺材露出支架的一头,朝四周看了看,只见起伏不平的墓地里,密密麻麻地排列着许多灰色的十字架,长长的影子印在坟墓上,坟墓周围是长满荒草的丘陵。在十字架中间,零零散散伫立着几棵纤细的白桦树,交错的树枝把分散的坟墓连在一起。

从白桦树影斑驳的花边里钻出来一丛丛野草,十分瘆人!教堂像雪堆似的耸入天空。在静止不动的云层中浮现出一轮小小的,似乎融化了的月亮。

雅兹的父亲,在守望楼上懒洋洋地敲钟。声音枯燥、短促、苍凉。让人心里发憷,不知为什么还觉得胸闷。虽然夜晚很凉爽,我却浑身冒汗。万一加里宁老头子从坟墓里爬出来,我能跑到守望楼那里去吗?时间来得及吗?

对于墓地,我十分熟悉。我跟雅兹还有其他小伙伴以前常在这里玩耍。那边,靠近教堂的地方,就埋葬着我的母亲……

四周依然还有动静,从镇子那边不时传来阵阵笑声和断断续续的歌声。

整天醉醺醺的铁匠米亚乔夫从围墙外面走过,边走边唱——从歌声我就能判断出肯定是他唱的。我把毯子裹在身上,盘起双腿,坐在棺材上,脸对着教堂。每当身子轻轻一晃,棺材就发出“轧轧”的响声,底下的沙土也发出“沙啦沙啦”的声音。

在我背后,“扑通”一声,一块砖头落在附近——我有些害怕,可是我立刻猜出来,这砖头是瓦廖克和他那一伙人从围墙外边抛进来的——他们存心要吓唬我。意识到不远的地方还有人,我的心里反倒踏实了。

独自一个人静坐在这里,我不由得想起了母亲……想起做错事,母亲处罚我的时候,我会觉得她很可怜,替她难为情,因为她的处罚很少有公正的时候,常常是错怪了我。

一般说来,生活中让人难过的事情太多了,就拿围墙外边那伙人来说吧,他们明明知道,我一个人呆在墓地里心里害怕,却偏偏还要吓唬我,让我更加恐惧。何必要这么做呢?

我的神志始终处于紧张的回忆状态,极力使生活中经历过的种种情景重新呈现在眼前,似乎凭借这种方式可以抵御恐怖所引起的种种猜测与幻想。

远处,是看不清轮廓的城市,而城市上空渐渐有点儿发亮了,早晨的寒气冻得我面颊发紧,困意袭来,眼皮沉沉的,再也难以睁开。我用毯子蒙住头,身体蜷成一团——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我是豁出去啦!

不知过了多久,外祖母叫醒了我。天已经亮了,她就站在我旁边,扯着毯子说:“起来吧!没冻坏吧?怎么样,害怕不害怕?”

“害怕。”

“可是你对谁也别这么说,千万别告诉那帮小子们。”

我们一起走回家,路上,她亲切地说:“凡事都得自己亲身去体验,亲爱的宝贝儿,一切都应该自己去了解……自己不学,谁也教不会你……”

很快,我成了这条街上的“英雄”,大家都问我:“难道你真的不害怕吗?”

听我回答说“害怕”时,他们都摇晃着脑袋喊叫起来:“哈!你说的是真心话?”

女老板佩服地大声说道:“有人说加里宁老头儿钻出来到处转,看来这纯粹是胡扯。他要真能出来——难道他会怕一个小孩子不成?他还不把这孩子从墓地给扔到天边去呀!”

柳德米拉用温柔又惊喜的目光看着我。连外祖父对我都感到满意,脸上一直洋溢着笑容,乐呵呵的。唯独丘尔卡愁眉苦脸地说:“他当然不在乎,他姥姥就是个巫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