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山村一夜(1)
外面的雪越下越紧了。狂风吹折着后山的枯冻了的树枝,发出哑哑的响叫。野狗遥远地,忧郁而悲哀地嘶吠着,还不时地夹杂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知名的兽类的吼号声。夜的寂静,差不多全给这些交错的声音碎裂了。冷风一阵一阵地由破裂的壁隙里向我们的背部吹袭过来,使我们不能禁耐地连连地打着冷噤。刘月桂公公面向着火,这个老年而孤独的破屋子主人,是我们的一位忠实的农民朋友介绍给我们来借宿的。他的左手拿着一大把干枯的树枝,右手持着灰白的胡子,一边拨旺了火势,一边热烈地,温和地给我们这次的惊慌和劳顿安慰了;而且还滔滔不停地给我们讲述着他那生平的,最激动的一些新奇的故事。
因为火光的反映,他的眼睛是显得特别地歪斜,深陷,而且红红的。他的额角上牵动着深刻的皱纹;他的胡子顽强地,有力地高翘着;他的鼻尖微微地带点儿勾曲;嘴唇是颇为宽厚而且松弛的。他说起话来就象生怕人家要听不清或者听不懂他似的,总是一边高声地做着手势,一边用那深陷的,歪斜的眼睛看定着我们。
又因为夜的山谷中太不清静,他说话时总常常要起身去开开那扇破旧的小门,向风雪中去四围打望一遍,好象察看着有没有什么人前来偷听的一般;然后才深深地呵着气,抖落那沾身的雪花,将门儿合上了。
“……先生,你们真的愿意常常到我们这里来玩吗?那好极了!那我们可以经常地做一个朋友了。”他用手在这屋子里环指了一个圈圈:“你们来时总可以住在我这里的,不必再到城里去住客栈了。客栈里的民团局会给你们麻烦得要死的。那些蠢子啊!……什么保人啦,哪里来啦,哪里去啦,‘年貌三代’啦,……他们对于来客,全象是在买卖一条小牛或者一只小猪那样的,会给你们从头上直看到脚下,连你们的衣服身胚一共有多少斤重量,都会看出来的,真的,到我们这个连鸟都不高兴生蛋的鬼地方来,就专门欢喜这样子:给客人一点儿麻烦吃吃。好象他们自己原是什么好脚色,而往来的客人个个都是坏东西那样的,因为这地方多年前就不象一个住人的地方了!真的,先生……
“世界上会有这样一些人的:他们自以为是怎样聪明得了不得,而别人只不过是一些蠢子。他们自己拿了刀会杀了人家——杀了‘蠢子’——劫得了‘蠢子’的财帛,倒反而四处去向其他的‘蠢子’招告:他杀的只不过是一个强盗。并且说:他的所以要杀这个人,还不只是为他自己,而是实在地为你们‘蠢子’大家呢!……于是,等到你们这些真正的蠢子都相信了他,甚至于相信到自己动起手去杀自己了的时候,他就会得意洋洋地躲到一个什么黑角落里去,暗暗地好笑起来了:‘看啦!他们这些东西多蠢啊!他们蠢得连自己的妈妈都不晓得叫呢!’……真的,先生,世界上就真会有这样一些人的。但他们却不知道:蠢的才是他们自己呢!因为真正的蠢子蠢到了不能再蠢的时候,也就会一下子变得聪明起来的。那时候,他们这些自作聪明的人,就是再会得‘叫妈妈’些,也怕是空的了吧。真的啊,先生!世界上的事情就通统是这样的——我说蠢子终究要变得聪明起来的。要是他不聪明起来,那他就只有自己去送死了,或者变成一个什么十足的痴子,疯子那样的东西!……先生,真的,不会错的!……从前我们这里还发生过一桩这样的事呢:一个人会蠢到这样的地步的——自己亲生的儿子送去给人家杀了,还要给人家去叩头陪礼!您想:这还算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人蠢到这样的地步了,又怎能不变成疯子呢?先生!……”
“啊——会有这样的事情吗?桂公公!一个人又怎能将自己的儿子送去给人家杀掉呢?”我们对于这激动的说话,实在地感到惊异起来了,便连忙这样问。
“你们实在不错,先生。一个人怎能将自己的儿子送去给人家杀掉呢?不会的,普天下不会,也不应该有这样的事情的。然而,我却亲自看见了,而且还和他们是亲戚,还为他们伤了一年多的心哩!先生。”
“怎样的呢?这又是怎样一回事呢?桂公公!”我们的精神完全给这老人家刺激起来了!不但忘记了外面的风雪,而且也忘记了睡眠和寒冷了。
“怎样一回事?唉:先生!不能说哩。这已经是快两周年的事情了!……”但是先生,你们全不觉得要睡吗?伤心的事情是不能一句话两句话就说得完的!真的啊,先生!……你们不要睡?那好极了!那我们应该将火加得更大一些!……我将这话告诉你们了,说不定对你们还有很大的益处呢!事情就全是这样发生的:
“三年前,我的一个叫做汉生的学生,干儿子,突然地在一个深夜里跑来对我说:
“‘干爹,我现在已经寻了一条新的路了。我同曹德三少爷,王老发,李金生他们弄得很好了,他们告诉了我很多的事情。我觉得他们说得对,我要跟他们去了,象跟早两年前的农民会那样的。干爹,你该不会再笑我做蠢子和痴子了吧!’
“‘但是孩子,谁叫您跟他们去的呢?怎么忽然变得聪明起来了?你还是受了谁的骗呢?’我说。
“‘不的,干爹!’他说,‘是我自己想清白了,他们谁都没有来邀过我;而且他们也并不勉强我去,我只是觉得他们说的对——就是了。’
“‘那么,又是谁叫你和曹三少爷弄做一起的呢?’
“‘是他自己来找我的。他很会帮穷人说话,他说得很好哩!干爹。’
“‘是的,孩子。你确是聪明了,你找了一条很好的路。但是,记着:千万不要多跟曹三少爷往来,有什么事情先来告诉我。干爹活在这世界上六十多年了,什么事都比你经验得多,你只管多多相信干爹的话,不会错的,孩子。去吧!安静一些,不要让你的爹爹知道,并且常常到我这里来。……’
“先生,我说的就是这样一个孩子,给他那糊涂的,蠢拙的爹爹送掉的。他住得离我们这里并不远,就在这山村子的那一面。他常常要到我这里来。因为立志要跟我学几个字,他便叫我做干爹了。他的爹爹是做老长工出身的,因而家境非常的苦,爷儿俩就专靠这孩子做零工过活。但他自己却十分志气。白天里挥汗替别人家工作,夜晚小心地跑到我这里来念一阵书。不喝酒,不吃烟。而且天性又温存,有骨气。他的个子虽不高大,但是十分强壮。他的眼睛是大大的,深黑的,头发象一丛短短的柔丝那样……总之,先生!用不着多说,无论他的相貌,性情,脾气和做事的精神怎样,只要你粗粗一看,便会知道这绝不是一个没有出息的孩子就是了。
“他的爹爹也常到这里来。但那是怎样一个人物呢?先生!站在他的儿子一道,你们无论如何不会相信他们是父子的。他的一切都差不多和他的儿子相反:可怜,愚蠢,懦弱,而且怕死得要命。他的一世完全消磨在别人家的泥土上。他在我们山后面曹大杰家里做了三四十年长工,而且从来没有和主人家吵过一次嘴。先生,关于这样的人本来只要一句话;就是猪一般的性子,牛一般的力气。他一直做到六七年前,老了,完全没有用了,才由曹大杰家里赶出去。带着儿子,狗一样地住到一个草屋子里,没有半个人支怜惜他。他的婆子多年前就死了,和我的婆子一样,而且他的家里也再没有别的人了!……
“就是这样的,先生。我和他们爷儿俩做了朋友,而且做了亲戚了。我是怎样地喜欢这孩子呢?可以说比自己亲生的儿子还要喜欢十倍。真的,先生!我是那样用心地一个一个字去教他,而他也从不会间断过,哪怕是刮风,落雨,下大雪,一约定,他都来的。我读过的书虽说不多,然而教他却也足有余裕。先生,我是怎样在希望这孩子成人啊!……
“自从那次夜深的谈话以后,我教这孩子便格外用心了。他来的也更加勤密,而且读书也更觉得刻苦了。他差不多天天都要来的,我一看到他,先生,我那老年人的心,便要温暖起来了。我想:‘我的心爱的孩子,你是太吃苦了啊!你虽然找了一条很好的路,但是你怎样去安顿你自己的生活呢?白天里挥汗吃力,夜晚还要读书,跑路,做着你的有意思的事情!你看:孩子,你的眼睛陷进得多深,而且已经起了红的圈圈了呢!’唉,先生!当时我虽然一面想,却还一面这样对他说:‘孩子啊,安心地去做吧!不错的——你们的路。干爹老了,已经没有用了。干爹只能睁睁地看着你们去做了哩。爱惜自己一些,不要将身子弄坏了!时间还长得很呢,孩子哟!……’但是,先生,我的口里虽是这样说,却有一种另外的,可怕的想念,突然来到我的心里了。而且,先生,这又是怎样一种懦弱的,伤心的,不可告人的想念呀!可是,我却没有法子能够压制它。我只是暗暗为自己的老迈和无能悲叹罢了!而且我的心里还在想哩:也许这样的事情不会来吧!好的人是决不应该遭意外的事情的!但是先生,我怎样了呢?我想的这些心思怎样了呢?……唉,不能说哩!我不知道世界上真的有没有天,而且天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人家希望的事,偏偏不来;不希望的,耽心的,可怕的事,却一下子就飞来了?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天呢?而且又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呢?先生,不能说哩。唉,唉!先生啊!……”
因了风势的过于猛烈,我们那扇破旧的小门和板壁,总是被吹得呀呀地作响。我们的后面也觉得有一股刺骨般的寒气,在袭击着我们的背心。刘月桂公公尽量地加大着火,并且还替我们摸出了一大捆干枯的稻草来,靠塞到我们的身后。这老年的主人家的言词和举动,实在地太令人感奋了。他不但使我们忘记了白天路上跋涉的疲劳,而且还使我们忘记了这深沉,冷酷的长夜。
他只是短短地沉默了一会,听了一听那山谷间的,隐隐不断的野狗和兽类的哀鸣。一种夜的林下的阴郁的肃杀之气,渐渐地笼罩到我们的中间来了。他也没有再作一个其他的举动,只仅仅去开看了一次那扇破旧的小门,便又睁动着他那歪斜的,深陷的,湿润的眼睛,继续起他的说话来了。
“先生,我说:如果一个人要过份地去约束和干涉他自己的儿子,那么这个人便是一个十足的蠢子!就譬如我吧:我虽然有过一个孩子,但我却从来没有对他约束过,一任他自己去四处飘荡,七八年来,不知道他飘荡到些什么地方去了,而且连讯息都没有一个。因为年轻的人自有年轻人的思想,心情和生活的方法,老年人是怎样也不应该去干涉他们的。一干涉,他们的心的和身的自由,便要死去了。而我的那愚拙的亲家公,地不懂得这一点。先生,您想他是怎样地去约束和干涉他的孩子呢?唉,那简直不能说啊!除了到这里来以外,他完全是孩子走一步便跟一步地啰嗦着,甚至于连孩子去大小便他都得去望望才放心,就象生怕有一个什么人会一下子将他的孩子偷去卖。掉的那样。您想,先生,孩子已经不是一个三岁两岁的娃娃了,又怎能那样地去监视呢?为了这事情我还不知道向他争论过几多次哩,先生,我说:
“‘亲家公啦!您莫要老是这样地跟着您的孩子吧!为的什么呢?是怕给人家偷去呢?还是怕老鹰来衔去呢?您应当知道,他已经不是一个娃娃了呀!’
“‘是的,亲家公。’他说,‘我并不是跟他,我只是有些不放心他——就是了!’
“‘那么,您有些什么不放心他呢?’我说。
“‘没有什么,亲家公。’他说,‘我不过是觉得这样:一个年轻的人,总应该管束一下子才好……’
“‘没有什么!’唉,先生!您想,一个人会懦弱到这样的地步的:马上说的话马上就害怕承认得。于是,我就问他:
“‘那么,亲家公,你管束他的什么呢?’
“‘没有什么,亲家公,我只是想象我的爹爹年轻时约束我的那样,不让他走到坏的路上去就是了。’
“‘拉倒了您的爹爹吧!亲家公!什么是坏的路呢?’先生,我当时便这样地生气起来了。‘您是想将您的汉生约束得同您自己一样吗?一生一世牛马一样地跟人家犁地耕田,狗一样地让人家赶出去吗?……唉!你这愚拙的人啊!’先生,我当时只顾这样生气,却并没有看着他本人。但当我一看到他被我骂得低头一言不发,只管在拿着他的衣袖抖战的时候,我的心便完全软了。我想,先生,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样可怜无用的人呢。他为什么要生到这世界上来呢?唉,他的五六十岁的光阴如何度过的呢?于是先生,我就只能够这样温和地去对答他了:
“‘莫多心了吧!亲家公。莫要老是这样跟着您的汉生了,多爱惜自己一些吧!您要再是这样跟着,您会跟出一个坏结局来的,告诉您:您的汉生是用不着您担心的了,至少比您聪明三百倍哩。’唉,先生,话有什么用处呢?我应该说的,通统向他说过了。他一当了你的面,怕得你要命;背了你的面,马上就四处去跟着,赶着他的儿子去了。
“关于他儿子所做的事,大家都知道,是无论如何不能够去告诉他的。因此我就再三嘱咐汉生:不要在他爹爹面前露出行迹来了。但是,谁知道呢?这消息是从什么地方走给他耳朵里的呢?也许是汉生的同伴王老发吧,也许是曹三少爷和木匠李金生吧!……但是后来据汉生说:他们谁都没有告诉他过。大概是他自己暗中察觉出来的,因为他夜间也常常不睡地跟踪着。总之,汉生的一切,他不久都知道就是了,因此我就叫汉生特别注意,处处都要防备着他的爹爹。
“大概是大前年八月的夜间吧,先生,汉生刚刚从我这里踏着月亮走出去,那个老年的愚拙的家伙便立刻跟着追到这里来了。因为没有看见汉生,他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那样地走近我的身边。然而,却不说话。在大的月光的照耀下,他只是用他那老花的眼睛望着我,猪鬃那样的几根稀疏的胡子,也轻轻地发着战。我想:这老东西一定又是来找我说什么话了,要不然他就绝不会变成一副这样的模样。于是,我就立刻放下了温和的脸色,殷勤地接着他。
“‘亲家公啦!您来又有什么贵干呢?’我开玩笑一般地说。
“‘没有什么,亲家公,’他轻声地说。‘我只是有一桩事情不,不大放心,想和您来商量商量——就是了。’
“‘什么呢,亲家公?’
“‘关于您的干儿子的情形,我想,亲家公,您应该知道得很详细吧!’
“‘什么呢?关于汉生的什么事情呢?嗳,亲家公?’
“‘他近几个月来,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亲家公!夜里总常常一个通夜不回来。……’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想,亲家公!他说不定是跟着什么坏人,走到坏的路上去了。因为我常常看见他同李木匠王老发他们做一道。要是真的,亲家公,您想:我将他怎么办呢?我的心里啊……’
“‘您的心里又怎样呢?’
“‘怎样?……唉,亲家公,您修修好吧!您好象一点都不知道那样的!您想:假如我的汉生要有了什么三长两短,我还有命吗?我不是要绝了后代了吗?有谁来替我养老送终呢?将来谁来上坟烧纸呢?我又统共只有这一个孩子!唉,亲家公,帮帮忙吧!您想想我是怎样将这孩子养大起来的呢?别人家不知道,您总应该知道呀!我那样千辛万苦地养大了他,我要是得不到他一点好处,我还有什么想头呢?亲家公!’
“‘那么您的打算是应该将他怎样呢?’先生,我有点郑重起来了。
“‘没有怎样,亲家公,’他说。这家伙大概又对着月光看到我的脸色了。‘您莫要生我的气吧!我只是觉得有点害怕,有点伤心就是了!我能将他怎么办呢?……我不过是想……’
“‘啊——什么呢?’
“‘我想,想……亲家公,您是他的干爹!只有您的话他最相信,您又比我们都聪明得多。我是想……想……求求您亲家公对他去说一句开导的话,使他慢慢回到正路上来,那我就,就……亲家公啊!就感——感……您的恩,恩……了。’
“唉!先生!您想:对待这样的一个人,还有什么法子呢?他居然也知道了他自己是不聪明的人。他说了那么一大套,归根结蒂——还不过是为了他自己没有‘得到他一点好处,’‘怕’没有人‘养老送终’,‘伤心’没有人‘上坟烧纸’罢了!而他自己却又没有力量去‘开导’他的儿子,压制他的儿子,只晓得狗一样地跟踪着,跟出来了又只晓得跑到我这里来求办法,叫‘恩人!’您想,我还能对这样可怜的,愚拙的家伙说点什么有意思的,能够使他想得开通的话呢?唉,先生,不能说哩!当时我是实在觉得生气,也觉得伤心。我极力地避开月光,为了怕他看出了我的不平静的脸色。因为我心须尽我的义务,对他说几句‘开导’他的,使他想得通的话;虽然我明知道我的话对于这头脑糊涂的人没有用处,但是为了汉生的安静,我也不能够不说啊!
“我说:‘亲家公啦!您刚才罗哩啰嗦地说了这么一大套,到底为的什么呢?啊,您是怕您的汉生走到坏的路上去吗?那么,您知道什么路是坏的,什么路才是好的呢?——您说:王老发,李金生他们都不是好人,是坏人!那么他们的“坏”又都坏在什么地方呢?——唉,亲家公!我劝您还是不要这样糊涂的乱说吧!凡事都应该自己先去想清一下子,再来开口的。您知道:您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呀!为什么还是这样地孩子一样呢?您怎么会弄得“绝后代”呢?您的汉生又几时对您说过不给您“养老送终”呢?并且一个人死了就死了,没有人来“上坟烧纸”又有什么不得呢?嗳,亲家公,您是——蠢拙的人啊!……’唉,先生,我当时是这样叹气地说。‘莫要再糟蹋您自己了吧,您已经糟蹋得够了!让我来真正告诉你这些事情吧:您的孩子并没有走到什么坏的路上去,您只管放心好了。汉生他比您聪明得多,而且他们年轻人自有他们年轻人的想法。至于王老发和李金生木匠他们就更不是什么歹人,您何必啰嗦他们,干涉他们呢?您要知道:即算是您将您的汉生管束得同您一样了,又有什么好处呢?莫要说我说得不客气,亲家公,同您一样至多也不过是替别人家做一世牛马算了。譬如我对我的儿子吧,……八年了!您看我又有什么了不得呢?唉,亲家公啊!想得开些吧!况且您的儿子走的又并不是什么坏的路,完全是为着我们自己。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唉,唉!亲家公啊!您这可怜的,老糊涂一样的人啊!……’
“唉,先生,您想他当时听了我的这话之后怎样呢?他完全一声不做,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贼一样地用他那昏花的眼睛看着我,并且还不住地战动着他的胡子,开始流出眼泪来。唉,先生,我心完全给这东西弄乱了!您想我还能对他说出什么话来呢?我只是这样轻轻地去向他问了一问:
“‘喂,亲家公!您是觉得我的话说得不对吗,还是什么呢?您为什么又伤起心来了呢!’
这时候,先生,我还记得:那个大的,白白的月亮忽然地被一块黑云遮去了;于是,我们就对面看不清大家的面庞了。我不知道他一个人在黑暗中做了些什么事。半天,半天了……才听见他哀求一样地说道:
“‘唉,不伤心哩,亲家公!我只是想问一问您:我的汉生他们如果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我一个人又怎样办呢?唉,唉!我的——亲家公啊……’
“‘不会的哩,亲家公!您只管放心吧!只要您不再去跟着啰嗦着您的汉生就好了。您不知道一句这样的话吗——吉人自有天相的!何况您的汉生并不是蠢子,他怎么会不知道招呼他自己呢?……’
“‘唔,是的,亲家公!您说的——都蛮对!只是我……唔,嗯——总有点……不放心他……有点……害——怕——就是了!呜呜——……’
“先生,这老家伙站起来了,并且完全失掉了他的声音,开始哽咽起来了。
“‘亲家公,莫伤心了吧!好好地回去吧!’我也站起来送他了。‘您伤心的什么呢?替别人家做一世牛马的好呢?还是自己有土地自己耕田的好呢?您安心地回去想情些吧!不要再糊涂了吧!……’
“唉,先生,还尽管啰啰嗦嗦地说什么呢?一句话——他便是这样一个懦弱的家伙就是了,并且凭良心说:自从那次的说话以后,我没有再觉得可怜这家伙,因为这家伙有很多地方有不应去给他可怜的。但是在那次——我却骗了他,而且还深深地骗了自己。您想:先生!‘吉人自有天相的’这到底是一句什么狗屁话呢?几时有过什么‘吉人’,几时又看见过什么‘天相’呢?然而,我却那样说了,并且还那样地祷告啦。这当然是我太爱惜汉生和太没有学问的原故,因为我实在想不出一句适当的话去宽慰那个愚儒的人,也想不出一个法子来压制和安静自己。但是,先生,事情终于怎样了呢?‘吉人’是不是‘天相’了呢?……唉,要回答,其实,在先前我早就说过了的。那就是——您所想的,希望的事,偏偏不来;耽心的,怕的和祸祟的事,一下子就飞来了!唉,先生,虽然他们那第一次飞来的祸事,都不是应在我的汉生的头上,但是汉生的死,也就完全是遭了那次事的殃及哩,唉,唉!先生!啊……”
刘月桂公公因为用铁钳去拨了一拔那快要衰弱了的火焰。一颗爆裂的红星,便突然地飞跃到他的胡子上去了!这老年的主人家连忙用手尖去挥拂着,却已经来不及了,燃断掉三四根下来了。……我们都没有说话。一种默默的,沉重的,忧郁之感,渐渐地压到了我们的心头。因为这故事的激动力,和烦琐反复的情节的悲壮,已经深深地锁住了我们的心喉,使我们插不进话去了。夜的山谷中的交错的声息,似乎都已经平静了一些。然而愈平静,就愈觉得世界在一步一步地沉降下去,好象一直欲沉降到一个无底的洞中去似地,使我们几乎透不过气来了。风雪虽然仍在飘降,但听来却也已经削弱了很多。一切都差不多渐渐在恢复夜的寂静的常态了。刘月桂公公却并没有关心到他周围的事物,他只是不住地增加着火势,不住地运用着他的手,不住地蹙动着他的灰暗的眉毛和睁开他的那昏沉的,深陷的,歪斜的眼睛。
因为遭了那火花的飞跃的损失,他继续着说话的时候,总是常常要用手去摸着,护卫着他那高翘着而有力量的胡子。
“那第一次的祸事的飞来,”他接着说,“先生,也是在大前年的十一月哩。那时候,我们这里的民团局因为和外来的军队有了联络,便想寻点什么功劳去献献媚,巴结巴结那有力量的军官上司,便不分日夜地来到我们这山前山后四处搜索着。结果,那个叫做曹三少爷的,便第一个给他们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