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捡来的野孩子
本部分是由呼啸山庄原来的佣人,现在的画眉田庄女管家埃伦·迪安(内莉)太太讲述的。
呼啸山庄是大约三百多年前由恩肖家族修建的。直到前不久,它还是这个家族的住宅。我来画眉田庄之前,几乎总是住在那儿的,因为我还是个婴儿时,母亲就来给哈里顿的父亲辛德雷·恩肖当保姆了。我小时候与辛德雷和凯瑟琳玩得很熟悉了。我也干点零碎活儿,也帮着翻晒干草。庄园里只要有人给我派点活儿,我都乐意去效力。
一个晴朗的夏日早晨,老主人恩肖先生下楼来,穿好衣服准备出门。他给约瑟夫安排好当天要做的事,转身问孩子们他从利物浦为他们带回点什么最好,并说必须是些小玩意儿,因为他来回都要步行,每一程要走六十英里。结果,辛德雷要一把小提琴,凯瑟琳要一根鞭子。凯瑟琳那年虽然还不足六岁,但马厩里的马没有她不敢骑的,所以,她喜欢耍鞭子。恩肖先生亲了亲孩子们,就道别走了。
他走以后的三天中,我们都觉得时间是那样的漫长。第三天晚上,恩肖太太为了等他回来一起吃饭,把晚饭推迟了一个又一个时辰,可他仍没踪影。天已很黑的时候,她本要送孩子们上床睡觉,但在孩子们的苦苦哀求下,她又等了一会儿。
大约夜里十一点钟,门悄然无声地打开了,主人走了进来。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累得筋疲力尽,但却乐呵呵的。他解开被叠成包袱状始终抱在怀里的那件大外套。
“我的爱妻,你看这是什么!他虽然黑得像个小魔鬼。但他是上帝赐给我们的礼物。”
我们都涌上前去,我从凯瑟琳的头顶望过去,看到那是一个衣衫褴褛、全身都很脏的黑头发小孩子。从面目上看,他的年龄比凯瑟琳还大,早已到会说话和行走的年龄了,但一让他站在地上,他只会傻愣愣地瞅着四周,嘴里反复咕哝着一些谁也听不清的声音,我很害怕,恩肖太太准备随时把他扔到门外去。
主人是在利物浦的街头碰到这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的。当时他快要饿死了,也不会讲英语,谁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主人不忍心丢下他不管。但由于时间加上经济都比较紧张,主人想最好还是把他马上带回家去。
几天后我返回来时,发现他们都管那孩子叫希克厉。这本是恩肖夫妇一个夭折了的孩子的名字。但自那以后它既是名字又是姓。
凯瑟琳小姐现在和他倒很友好,但辛德雷恨他,每当看到他受到虐待时,太太也从不劝阻。他似乎是个忍耐性强、郁郁寡欢的孩子,或许已经习惯于冷酷无情的生活,他总是一声不吭地忍受辛德雷的毒打。当恩肖先生发现儿子欺辱这个举目无亲的可怜的孩子(他这样称那孩子)时,不禁勃然大怒。他不可思议地喜欢上了希克厉,甚至比对凯瑟琳还要溺爱,因为凯瑟琳过分任性、调皮,不讨父亲的欢心。
斗转星移,随着时光的渐渐流逝,恩肖先生开始衰老了。他突感体力不支,心头常常燃起无名之火。这时,他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由于他过分喜爱希克厉,人人便都特别憎恨那孩子,甚至一心想伺机伤害他。这对年幼的希克厉来说,却形成一种并不很美妙的结局。因为我们不愿招惹主人生气,都(除了小主人外)迎合他的溺爱,这样就使得这孩子的傲慢情绪和坏脾气与日俱增。辛德雷出言不逊,瞧不起那孩子,惹得父亲怒不可遏,恩肖先生举起拐杖想痛打他,却又由于自己的力不从心气得浑身剧烈发抖。
最后,我们的副牧师(他靠教授林顿和恩肖两家的孩子读书赚了一些钱)出主意说,还是把辛德雷送到大学念书为好。恩肖先生尽管心里极不乐意他离开,竟也同意了。
我想这下该平安了。如果不是凯瑟琳小姐和约瑟夫,我们倒真相安无事呢。那老东西日复一日地抱怨希克厉和凯瑟琳。这个凯瑟琳,她身上确有一些别的孩子从没有的怪习惯。她一天中就有五十多次使我们忍无可忍,从早晨下楼到晚上睡觉,搅得我们一分钟都不能安宁。她总是处于高度兴奋状态,舌头整天不歇一会儿——唱啊,笑啊,谁不附和她,她就缠着不放。她真是个又野又坏的小东西,但是她那美丽动人、脉脉含情的眼睛,甜蜜蜜的富于情韵的微笑在我们这一带是无人能与之媲美的。她走起路来,姿态是那样的婀娜轻盈。我敢说,她虽然不断地搅扰我们,却在本意中从来不想伤害别人。她顶喜欢希克厉。于是,我们能想到的最大的惩罚就是把他们俩分开,她因此而受的责骂比我们仆人保姆所受的要多。
恩肖先生结束尘世间恩恩怨怨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十月的一个夜晚,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安祥地辞别了人世。
辛德雷先生赶回家来参加葬礼。他自身的事情又引得邻居们耳语阵阵,闲言纷纷——因为他自外面带回来一个妻子。他的这位妻子是什么人,什么地方出生,他始终缄口不谈。或许由于他妻子出身寒微,没脸炫耀吧!不然,他怎么会背着父亲结婚呢?
她——辛德雷的妻子身材很消瘦,但年轻貌美,肤色诱人,一双眼睛亮得就像宝石一样。然而我却注意到,她上楼梯时气喘吁吁的,有时咳嗽得很厉害。
年轻的恩肖三年不见模样大变,言谈和衣着也与往日截然不同。他的妻子则因为有凯瑟琳这样一个好妹妹显得非常高兴,还热情地吻了她,送给她许多礼物。但是她的热乎劲儿不几天便消退了。她也不喜欢希克厉,一说起来,就同时勾引起丈夫先前对那孩子的一腔深仇大恨。于是,辛德雷把希克厉从家庭圈子里赶出来,让他和仆人生活在一起,停止了副牧师对他的教育,逼迫他在庄园里像其他雇工一样辛劳耕作。
起先希克厉默默忍受了这种虐待。因为凯瑟琳把自己学到的东西都教给了他,并常常陪伴他在田野里干活,在风光优美的田园间嬉戏。他们就这样粗野地成长着。而年轻的主人只要他们不在跟前刺眼,就丝毫也不关心他们的行为举止。
他们最大的乐趣就是大清早跑到荒野间去,在那里惬意地、自由自在地玩上一整天。回家后所受到的惩罚只被他们当作笑料,他们俩一聚到一起,就把什么都抛到脑后了。
有个星期天,他们俩因为在一起喧闹被撵出起居室。可是,直到我叫他们吃晚饭时,也没有再见到他们,别人都上床就寝了,庄园里一片安静,过了好长一阵子,我才听见有隐隐约约的脚步声走来。只有希克厉一人回来了。
“凯瑟琳小姐呢?”我放他进来后就急匆匆问道,“没出什么事吧?”
“在画眉田庄呢,”他回答,“让我先脱掉湿衣服,然后再详细告诉你。”
我告诫他小心点,不要惊动主人。他一边脱衣一边接着说:“我和凯瑟琳从家中跑出去,想自由自在地玩一、两个小时。我们望见了画眉田庄隐约闪烁的灯光,就想过去看看林顿家的星期日晚上是如何度过的,我们从这边山顶一步不停地跑了过去——凯瑟琳远远落在我的后边,因为她已经跑掉鞋子成了光脚丫了。——明天你得去泥滩里找找她的鞋子。接着我们从一个破篱笆洞里钻进去,靠近窗户,登上窗下的花坛。然后我们爬上窗台,看见——啊!漂亮极啦!——一个富丽堂皇的客厅,桌子、椅子上都套着红色的布套,地上也铺着红色地毯,纯白的天花板上镶着金边,中间垂吊着一串串用银链串起来的玻璃珠子,反射出一条条柔和的光线。那里只有埃德加和他妹妹俩人。我想他们应该很幸福的。你猜猜他们在干什么?原来,伊莎贝拉——我相信她只有十一岁——正躺在房间的一侧哭喊呢。埃德加呢,站在炉边也是呜呜咽咽的。桌子的中间坐着一只小狗,几乎被他们撕成了两半。他们在那样地寻开心呢。我们讥笑那两个宠坏了的宝贝孩子。我想你见过我争夺凯瑟琳喜爱的东西吧?就是我在这里只有如此可怜的地位,我也不愿与埃德加·林顿在画眉田庄的地位相换,而且再转生一千次我也不干!”
“轻声点儿!”我赶忙打断他,“你还没告诉我凯瑟琳为什么没回家呢?”
“我告诉过你我们曾嘲笑他们,”他回答说,“他们听见了,便呼唤他们的爸爸妈妈。可我们做出怪叫声又把他们吓了一阵。这时有人从外边进来了,我们就跳下窗台。我拉着凯瑟琳催她快走,不料她突然摔倒了。他们放开了看门狗,她的脚踝被咬住了。她没有喊叫——不!她会鄙视那么做的。我捡起一块石头,使劲塞进狗的嘴里,但狗仍不松口。仆人过来后叫住了狗,扶起凯瑟琳,她却晕倒了。我敢说,她不是由于害怕,而是疼痛难支。
“‘抓到什么啦,罗伯特?’林顿先生在门口嚷嚷。
“‘是个小姑娘,先生,’他答道。‘还有个男孩,似乎是一个小偷,’他说着又擒住了我。‘林顿先生,请把枪准备好。’
“他把我拖到灯光下,林顿太太把眼镜架到鼻梁上,吓得直摆手。那两个胆小如鼠的孩子往近处凑了凑,伊莎贝拉叫喊道:‘把他锁起来,爸爸。他与偷了我的小鸟的那个吉卜赛人的儿子一模一样。’这个时候凯瑟琳苏醒过来了。她听到最后那句话,咯咯咯地笑了。埃德加这才认出她。因为他们在教堂里见过我们。
“‘那是恩肖小姐。’他向母亲耳语说。
“‘恩肖小姐?别胡说啦!恩肖小姐能像吉卜赛人一样在荒野里到处乱跑吗?哟,真是这样——她的脚出血啦。’
“‘她哥哥也太粗心大意啦!’林顿先生感慨地说。怎么能把她教养成这个样子!她在哪儿招惹来这么个同伙呢?这个十恶不赦的崽子,决不适合住在一个有头面的人家。你听见他那满口秽言了吗?’
“我又开始叫骂,因此仆人奉命把我赶出来。窗帘并没有拉上。我就站在那儿朝里窥探,如果凯瑟琳要回家,我就把他们的玻璃打碎,除非他们放她走。她倒镇静地坐在沙发上、女佣人端来一盆热水,给她洗了脚。林顿先生给她倒了一杯热饮料,伊莎贝拉把满满一盘子饼干搁在她腿上。后来他们把她漂亮的头发擦干,梳理好,让她坐在火炉旁边。她高兴极了,我就丢下她走了,让她在林顿一家人呆乎乎的蓝眼睛中燃起生命的火花。我看见他们愚昧地敬佩她。她永远比他们高贵,比世界上任何人都高贵——不是吗?”
“希克厉,要是被辛德雷先生知道了,你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啊。”我告诉他。
事情的结果与我预料的一样。第二天林顿先生前来拜访,和少爷谈起了他对妹妹应负的责任。辛德雷气得暴跳如雷,希克厉被警告说,他如果再敢和凯瑟琳说话,就把他彻底撵走。
凯瑟琳在画眉田庄住了五周:一直住到圣诞节。那时她的脚踝已治好,她的举止也大有改进。她学会了讲究衣着,喜欢别人的恭维,她似乎已经脱胎换骨,她时时都在留意自己的外表。她姿态优雅地从一匹漂亮的马背上翻下来,俨然是一位装束讲究、教养有素的女士。辛德雷去扶她,兴高采烈地喊道:“哟!凯瑟琳,几周不见就成了大美人啦!你现在真像个大家闺秀哟。”
希克厉却没有露面。自从凯瑟琳离开家以后,希克厉更加没人管了。除我之外,都没人告诉他该洗个澡。他的衣服在泥土里滚了好长时间也没洗过,乱蓬蓬的头发从不梳理,他的脸和手也都沾满了污垢。他避开这场面是有道理的。
“希克厉,你可以过来啦,”辛德雷喊道。语气中是为他受到的耻辱而幸灾乐祸。“你出来,像佣人那样给凯瑟琳小姐接风洗尘。”
他一出来,凯瑟琳就奔过去在她的朋友脸上亲了七、八次,然后停下来,后退几步,细细审视着他,不禁一阵放声大笑,她高声道:“哎哟,你怎么那么黑,那么讨厌呢!不过,这大概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埃德加和伊莎贝拉的缘故吧。”
“握握手,希克厉。”辛德雷盛气凌人地吩咐他。羞耻和自尊心驱使着那孩子,他竟纹丝不动。
“我不!”他最后果决地说,“我不能忍受别人的嘲笑。”他想从人群中逃走,被凯瑟琳小姐拉住了。
“我并没有嘲笑你,”她诚恳地说,“不过你看上去很古怪。咋这么脏呢?”
她边说还很不放心地瞅瞅自己的衣服,生怕也被他给弄脏了。
“你用不着碰我,”他愤愤地说着,牢牢盯着她的眼睛,“我愿意多脏就多脏。”
说完他就一扭头飞快地冲出屋外,背后传来主人和太太的阵阵讥笑声。凯瑟琳闷闷不乐,不理解他为何这样乖戾。
到了圣诞节的前夕,约瑟夫去做祈祷了。我独自坐在厨房里,怀念起老主人和他对我的恩典。从这儿我又想起他对希克厉的偏爱,想起他还担忧死后那孩子无人照管。
“快,希克厉,”于是我说,“趁小姐未出来之前,我先给你打扮一下。这样你就可以和她坐在厨房火炉边,好好聊一个晚上了。”
他仍专心做他的事情,一直都没回头。
凯瑟琳忙到很晚,她在为新朋友第二天的拜访做准备。她也曾到厨房来寻她的老朋友说话,但他已不在那儿了。
翌日,希克厉起得很早,因为那是个假日。他似乎平静了许多。他一度犹豫着靠近我,然后鼓起勇气对我说:“内莉,帮我打扮一下。我要学好啦。”
“是你该守规矩的时候啦,”我边教训边鼓励地说,“你已经伤害了凯瑟琳的感情。你的自尊心太强。如果你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内疚,一定要向她道个歉。虽然我还要准备饭菜,我一定抽空料理一下你,我要让埃德加·林顿在你面前显得像个小娃娃。你比他年轻,但你个头高,肩膀比他宽出一倍。你一挥手就能把他击倒在地。”
“可是,内莉,这也盖不住他英俊的面貌。我真希望能有一头像他那样的亮发,一身白净的皮肤,像他那样富有,那样穿着打扮!”
“而且还哭着要妈妈,下点毛毛雨就整天躲在家里门都不敢出!”我打趣说,“哎,希克厉,你怎么这么窝囊呢?现在,你照照镜子去,看看你自己是不是英俊潇洒。好,我们梳洗完了,你的性子也过去啦。听说,你的父亲是某个遥远的国家的国王呢,你母亲就是王后,你小时候是被一些邪恶的水手偷走,带到英国来的。”
我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讲着,希克厉才又高兴起来。我们的谈话突然被庄园前道路上滚动的车轮声打断,接着有马车进了院子。我们从窗户里望见林顿兄妹下了家用马车,穿着毛皮大衣,恩肖他们也下了他们的马,凯瑟琳一手牵着一个朋友,把他们领进房内。
我催促我的伙伴快点去,彬彬有礼地迎接他们,但事不凑巧,他刚打开通向厨房的一扇门,辛德雷也同时推开了另一扇,他们相遇了。主人看见他打扮得干干净净,又满脸喜气,心里就冒火了,也许他又想起了林顿先生的话,便用劲地把他往后一推,吩咐约瑟夫把他赶到楼上去,晚饭结束前不许他下来。
“滚开,你这吉卜赛崽子,”他恼怒地吼道,“好啊!你还要和主人比打扮!等着我收拾你那撮毛吧——瞧我会不会把它再揪长点儿!”
“它已经够长啦,”埃德加·林顿在门口指指点点附和地说,“都跟马鬃无异了。”
希克厉的火暴脾气岂能忍受一个他似乎已看作情敌而痛恨的人这般侮辱他呢?他抓起一盘热苹果酱,就一股脑照他脸上扣了过去。埃德加顿时又哭又叫,伊莎贝拉和凯瑟琳也急忙跑进来。辛德雷先生把希克厉拖到院子里,我用一块抹布恶狠狠地揩着埃德加的鼻子和嘴。凯瑟琳站在一旁,茫然无措,为这一切感到羞愧难当。
“你不该对他那么说话!”她对埃德加说,“现在他要挨打了,我可不愿意!我饭也吃不下去了。”
“我不是跟他说话,”那少年哭泣着说,“我答应妈妈一句话也不和他讲的。”
“好啦,别哭啦,”凯瑟琳轻蔑地劝道,“你伤得又不重。我哥哥来啦,别哭!”
当看到桌子上丰盛的菜肴时,小客人们情绪才又高涨起来。他们已是饥肠辘辘,而且刚才也没真伤着。我站在女主人的椅子后面伺候着。我看见凯瑟琳夹起一口菜,刚伸到嘴边又放下了。她的面颊绯红,泪珠一串串滚下来。她随即有意地让叉子掉落在地上,然后俯身钻在桌布下寻找,以掩藏她的感情。这一整天她都郁郁寡欢。
晚上举办了舞会,凯瑟琳请求把希克厉放出来,因为伊莎贝拉没有舞伴。但她白费口舌,只好由我去填补那个位置。当一个十五人组成的乐队和另外一些歌手到场时,我们的兴致达到了高潮。年轻的恩肖太太喜欢音乐,他们也就尽兴地演奏。
凯瑟琳也喜好音乐,可她托词说要到楼梯顶上去听音乐才最动听。于是她在黑暗中摸索着爬上楼梯。我意识到了什么,就尾随在她后面。欢乐的人们关着下面的门,谁也没注意到我们离开。她并没有在楼梯顶上止步,又爬上一架梯子登上阁楼。希克厉就囚禁在那里。她透过门缝和他交谈。
当音乐停止时,我忙去警告她。她已不在门外,我竟听见她在里边说话。那个调皮的小东西原来从阁楼的一个天窗钻进去,沿着天花板边沿爬过去,然后又从希克厉头顶上的另一个天窗钻出去了。我费了很大劲儿才劝她又爬出来,希克厉也跟着出来了。我告诉他们我并不鼓励他们玩弄这种把戏,但希克厉从昨晚以来还没吃过一口饭,我就闭着眼让他欺骗辛德雷先生一次吧。他下楼来,我让他坐在厨房里的火炉旁。
他病了,食欲不佳。他两只手托着脑袋,闷声闷气地坐在那里。我问他在想什么,他答道:“我在打算怎样报复辛德雷。我不在乎要等待多久,只要最后能达到目的就行。”
1778年6月,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古老的恩肖家族的最后一人哈里顿降生了。他是个很漂亮的孩子。然而大夫讲,他的母亲患了肺病,已经有好几个月了,死神已在向她召唤。辛德雷先生却硬是不信。可是有天夜里,她正缠绵地靠在他的肩头时突然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他赶忙把她抱起来,而她用两手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脸色突然一变,就向这个人世辞别了。幼小的哈里顿只得完全交我来照看。他的父亲只要看见他长得健壮结实,听不到他的哭声,也就心满意足了。
然而,恩肖先生本人,对人世已完全绝望。他的心中只有他的妻子和他自己,他忍受不了这个沉痛的打击。他不哭泣,也不祈祷;他诅咒苍天,厌恶人世,从此变得越来越浪荡。多数仆人都离开山庄,只有约瑟夫和我两人留下来。副牧师也不再来访,有头面的人物都不接近我们了。只有埃德加·林顿先生,为了凯瑟琳才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