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灵女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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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青羊宫打擂

辛亥前夕,四川在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策划下,爆发了“保路运动”,全省各地,纷纷组织保路同志会,进而发展为反清武装力量——同志军。同志军里除了工农兵学商社会进步人士,还利用各地袍哥组织作骨干,导引人民推翻清朝政权。同盟会在全国各地与帮会联系日益密切,孙中山将四川的反清骨干人物熊克武、但懋辛、佘竟成招到日本东京,面授机宜。熊克武和但懋辛认为四川袍哥势力强大,散布地区极广,同盟会应当出面领导各地袍哥势力,共同推翻满清朝廷。孙中山与三人接谈后,对“少时入棚习武,娴剑击骑射,二十岁应试,中武秀才”,并成为能在长江、沱江上号令数万船户渔夫的泸州袍哥总舵把子佘竟成,尤为器重,状委佘竟成为西南大都督,并派熊克武、谢奉琦等一同回川,助佘共策反清大业。

如此一来,袍哥名声大震。到辛亥年时,四川的袍哥组织,如同水银泻地,深入到各州府县的城镇乡村,到处都在“开山立堂”,一时民间流传“明末无白丁,清末无倥子”之说。同盟会在全川各地煽动保路风潮,发动大规模起义,利用袍哥组织冲锋陷阵。大大小小的袍哥舵把子,摇身一变成了同志军首领,带兵围攻成都时,声势极为浩大,战火蔓延全川各县,加速了清政权的彻底崩溃。

成都光复后,一九一一年十二月,已经被掀下台的大清王朝最末一任总督赵尔丰制造兵变,图谋复辟。锦官城里,顿时大乱。时年二十七岁,在日本学习过军事的海归派人物尹昌衡施以霹雳手段,急率军队连夜入城,以铁血手段平定了叛乱,刚上任没几天的军政府都督蒲殿俊、副都督朱庆澜相继逃遁,尹昌衡将赵尔丰擒获,随即在皇城坝举行公审大会,将赵斩首后当街示众。城头变幻霸王旗,尹昌衡遂被成都军政各界公推为“大汉四川军政府都督”。

尹昌衡当上川督后,见袍哥力量,浩浩荡荡,弥漫全川,认为只要把袍哥力量牢牢抓在手中,自可稳定政权,随即在煌煌都督府大门上,挂出袍哥组织“大汉公”的招牌,并且自封为大汉公总舵把子。除了以川督名义将军政大权紧紧抓在手里,还要以大汉公总舵把子的名义,将全川袍哥,牢牢置于麾下。

在尹昌衡执掌四川最高权力的初始之时,他几乎每天都要到遍布成都的各个堂口拜客,各堂口也都为他挂红敬酒,高接远送。尹督军每出门一次,必披一身红绸红缎回家。

自张献忠将蜀人几乎杀尽,湖广填四川以来,蜀中武风甚炽,凡男人大都会几下拳脚功夫。尹昌衡赓即以倡扬国粹,强国壮民为宗旨,在成都成立了“四川武士会”,由他自任总会长。接下来,武士会即在报上发出消息,以“团结尚武”为号召,决定于这年花会期间,在成都著名道观青羊宫,举办首次打擂。

川中各报将打擂消息争相登出,顿时在全川乃至全国武术界,引起了极大震动。习武之人,吃尽万般苦楚,谁不想趁此机会,于众目睽睽之下,去擂台上夺它个魁首,挣它个金章银章,威震天下,扬名立万呢?

眼线探子连番将这消息报回铁关口老寨,飞龙会总舵把子萧云雄喜出望外。他这人好胜心特强,自然不会白白放过这炫技出名的大好机会,当下便急慌慌盼着上成都打擂。巴塔布也正想趁这机会前往成都,去满城打听金玉昆将军的行踪,自然是竭力鼓动,巴心不得与他早日启程。

这年春节刚过,打擂即将开始,全国各地的江湖英雄豪杰,纷然而至锦官城中。

萧云雄留下韩超看家,轻装简从,只带了十六岁的儿子天汉和韩超之子、十四岁的长生,还有几个贴身跟随,与巴塔布、金煜瑶一道,骑了快马,匆匆赶往成都。

萧云雄一行此番进得省城,处处觉着新鲜。

成都大码头,繁华热闹远非荣昌、泸县、大足那样的小地方可比,尤其是有着“天府第一街”美名的东大街,更是足显出富丽堂皇之气派。大街两旁的铺板门枋,以及檐下卷棚,全是黑漆推光,铺面呢?又高,又大,又深,而且还整洁干净;招牌呢?全是黑漆金字,很光华,很灿烂。于这年节期间,东大街更是被打扮成了人间仙境。各个街口,都立起了大大小小的牌坊,牌坊上华灯盏盏,绚丽无比。全城人家,每日落黑时分,便争相将灯挂在檐下,点得通明亮堂。各家铺户门前,各式灯笼更是精致无比,有玻璃彩画的,也有绢底彩画的,各家争奇斗胜。一到夜间,游人如潮,涌来荡去,沿着长街一边游玩,一边观灯。

萧云雄一行落脚西御街栈房,独自包了一个精致宽敞的独家院落。因开擂还有几日,便每日里四处游玩。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金煜瑶幼年时读诗圣杜甫的《春夜喜雨》,尤其喜欢最末一句,似乎能从诗圣笔底的“红湿处”,闻到草木的清香,看到白露沾花,清露欲垂的景色。尤其是一座城市能被诗圣以一个“锦”字形容,更让她脑海里不由闪现出色彩斑斓的锦绣,分明看到一簇簇艳丽如红霞般的花云,被霏霏夜雨打湿后濡染开来,漫不经心地低垂于成都这座美丽的城市。被杜甫誉为“锦官城”的成都九里三分地,时时事事,也着实令又添了一岁的金煜瑶感到新奇。

趁这空闲,巴塔布和金煜瑶也去了一趟满城。

成都满城,占地甚阔,远非重庆佛图关上那一长溜陡峭险峻的山脊可比,城墙自西较场经君平街、金河桥至西御街口,北至羊市街,再北至八宝街乃折而向西,直达宁夏街口,再西直达老西门大城垣。论其规模,比重庆满城不知大了多少倍,旗人也较重庆满城,多出许多。旗人当初是以异族占领者的身份进入成都的,在被自己以刀箭征服的民族面前,自然有着强烈的优越感。且因自来依靠朝廷饷糈生活,无须从事生产经营,长期处于安定和优裕生活之中,军队也不操练,所以久而久之,不仅军队几乎丧失了作战能力,连旗人也都丧失了独自的生存能力。成都满城旗兵在成都将军金玉昆的命令下,采取了与蜀军政府合作的态度,免遭了一场迫在眉睫的大屠杀,大破坏。故而巴塔布与金煜瑶看见除了当局正组织成千上万民工,将城墙拆掉,在城基上修建街道外,满城原有的建筑,几乎原封未动。

他俩从西御街口的小东门进入满城,看见街市上已多了许许多多的汉人。打听了一下,方知由于满城和平解决后,大多数富裕的上层旗人担心以后受到汉人欺压凌辱,争相携家回到了关外原籍,满城内房价一时大跌,尽皆被汉人买去。当局还拆掉了大片街房,大兴土木,修建少城公园,如今留在满城里的旗人,大都是穷苦之辈或老弱病残者。军政府专为旗人创建的同仁工厂,已经开工,规模虽是不小,但大都是各式手工作坊,祖祖辈辈不劳而食,养尊处优的旗人,如今正为了一家人的衣食,在里面辛苦忙碌。

巴塔布和金煜瑶接连向好几位旗人打听,却没有一人知道金玉昆将军的准确去向,估计如前次打听所言,已奔东北列祖列宗发祥之地去了。

无奈,父女二人心中最后一点对汉人的仇怨也只好放弃了。二人遂悻悻返回栈房。

擂台赛定在大年十五元宵节开擂,眼下离开擂还有几天,萧云雄和巴塔布每日去那上等酒楼妓院吃喝玩乐,广结各方朋友。萧天汉则和金煜瑶、韩长生结伴,带上几个跟随,如鱼儿入水般在锦官城中尽兴游玩。哪里好耍上哪里耍,哪里有好吃的上哪里吃。他俩最喜欢去的地方,自然是全城最为繁华的东大街和春熙路,再有就是青羊宫的花会了。

萧天汉虽比萧天成小了三岁,却因是长房嫡子,依照帮规是飞龙会未来理所当然的舵爷,所以自小便在万灵山中处于一种众人敬畏的位置。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他一身的霸气。偏偏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少当家,这次远行对金煜瑶却是处处呵护,照料有加。韩长生和几名善于察言观色的跟随,对金煜瑶自然也是曲意逢迎,百般呵护,这就让金煜瑶心中,十分的受用。

这日上午,太阳难得地挂上了苍穹,初春冷冽的清风中,也带有了些许暖意。萧天汉吩咐韩长生叫来一辆双驾马车,马铃儿一路叮当,将萧天汉、金煜瑶和几名跟随送到了青羊宫。

百花潭畔的青羊宫古道观建于周朝,明初蜀王朱椿重修,殿宇巍峨灿烂,被誉为“天府第一道观”。为迎接今年花会,观内的混元殿、三清殿及唐王殿又经油漆彩绘,焕然一新,八卦亭蟠龙石柱,琉璃金碧,益显庄严宏丽。

青羊宫的花会,始于唐代,盛于宋时,历代相沿。每届阳春二月,春光明媚,花会循例照开。

他们赶到青羊宫时,从市区和各郊县前来赶花会的男女老幼正涌涌荡荡,络绎而至。青羊宫和一墙之隔的二仙庵一带,以及沿着浣花溪旁的青羊街上,早已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大有挥汗如雨,呵气成云的热闹劲儿。初春时节,百花绽放,人们一则是前来观赏奇花异木,游春踏青,二则是成都人虔信道教者为数不少。春天到来之际,来到青羊宫朝拜太上老君,进香祈福,也是当然之事。青羊宫花会从农历二月十五开始,会期长达一月,俨然成了成都人其乐融融的春日盛会。成都及周边的花卉,历来品种繁多,花会期间,更是集其大成,诸如海棠、茶花、蜡梅、红梅、芍药、牡丹、杜鹃、月季、水仙、月桂、兰草等,常见的,少见的,稀奇的,不下百种。游人置身于百花争妍、香气扑鼻的花海之中,真个是人人目不暇接,个个流连忘返。

金煜瑶见不得奇花异卉,见了,就喜欢得要命,就在街前拍着手儿大呼小叫。也不问价钱,一路走来,大把大把地买,买来就让几个跟随抱着,几个跟随,全成了“百花童子”。

青羊宫里同样热闹非凡,他们随着香客走进庙门,只见殿宇雄伟奇丽,园林清幽别致。不一会儿,便看见庭院上迎面立着一块诗碑,上面镌刻着一首精致隽永的《梅花绝句》:

金煜瑶走到诗碑前,轻声吟诵:

当年走马锦城西,

曾为梅花醉似泥;

二十里中香不断,

青羊宫到浣花溪。

萧天汉认不完碑上的字儿,却能大致听明白意思,问煜瑶:“跑到这里来又骑马又喝酒又看花,还加写诗,这是哪个龟儿子啊?”

金煜瑶皱了皱眉头,说:“这人就是鼎鼎大名的南宋诗人陆游啊。当年他在成都巡抚衙门当幕僚时,也曾来游览过青羊宫花会。”赞叹道,“你看哈,到底是大诗人啊,既有气势豪放、壮阔雄浑的‘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又能写出这般清新似画,隽永秀丽的《梅花绝句》。”

话音未落,萧天汉已扭脸去了老远。

“我给他说这些干啥呢,真真是对牛弹琴了。”金煜瑶望着萧天汉的背影嘀咕道。

再往里进,他们看见一块大坝子上,擂台已经搭好,上面还铺了一层厚厚的红毡。

萧天汉对陆游的《梅花绝句》不感兴趣,见了擂台,却蓦地被粘住了双脚,再也挪不开步了,一个倒提扯上擂台,在那红毡上嗬嘿连声地走起了拳脚。

不料刚施展开架势,便遭看护擂台的人大声呵斥:“哪里来的青沟子娃娃,还不快些给老子滚下台去!”

无奈,萧天汉只得跳下擂台,恨恨道:“龟儿子莫在老子面前歪,等老子长大成人,非来青羊宫擂台上打它块金章回去不可!”

游罢青羊宫花会,他们又坐着马车回到城里。

一行人走进了春熙路,只见这商铺林立的繁华大道上,同样是游人如织,人声沸荡,热闹情景,一点不亚于青羊宫花会。

一家堂皇富丽的商铺门前,穿着雪白制服,戴着镶红边雪白高桶帽,身披金穗绶带的一群乐手,正惊天动地吹奏着西洋号,击打着西洋鼓。一些伙计模样的人,笑容可掬地在向行人散发烟卷和传单。

萧天汉看了,原来是在为推销“哈德门”香烟做宣传,不解地说:“大码头上的人硬是日怪,卖包烟还要搞得雷翻震仗的。”

金煜瑶说:“这都是跟着外国人学的推销商品的手段,你要去了一趟欧洲回来,就一点不觉得稀奇了。”

萧天汉一脸茫然:“欧洲?欧洲是个啥子哦?”

金煜瑶说:“欧洲就是七大洲之一呀,难道你不知道,世界上有七大洲,四大洋?”

萧天汉依然不解:“你说的七大洲,四大洋,又是个啥子呢?”

“七大洲就是指亚洲、非洲、北美洲、南美洲、南极洲、欧洲、大洋洲;四大洋嘛,就是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还有北冰洋。天汉,你晓得么?我们人类居住的地方啊,是个一刻不停旋转着的大圆球,七大洲四大洋,全都分布在这个大圆球的表面上。”

“我们住的地方是个圆球球,还不停地转?嘿,你说些啥子东西哟?”萧天汉满脸不屑地叫道,“你看这大街,明明是平展展的嘛,要真是个圆球球,一转,我们还不全掉下去了呀?”

韩长生和几个跟随全都看着金煜瑶笑了起来——那神态和萧天汉一样,分明全都把金煜瑶当成个白痴。

金煜瑶这下急了:“地球本身是有吸引力的,哪里会掉下去……唉呀,少当家,你不是上过学堂的么,咋个连这些最基本的常识,都不晓得呀!”

萧天汉搔着脑壳憨笑着说:“狗日的塾师……嘿嘿,没讲过。”

三人在春熙路上来回走了一遭,金煜瑶嚷嚷着肚子饿了,萧天汉要带她上大饭馆海吃一顿,金煜瑶不愿去大饭馆,说成都的小吃最有名,她做梦都想哩。于是便满大街寻那有名的小吃,犹如蜻蜓点水一般,浅尝即止,几天时间将那赖汤圆、钟水饺、龙抄手、夫妻肺片、珍珠丸子、三大炮、痣胡子龙眼汤包,一一吃了个遍。

走到总府路上,路边一个巨大的橱窗引起了萧天汉的兴趣。那橱窗里琳琅满目,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片片,纸片片上的男人女人,一个个笑逐颜开,有的还弄得来红红绿绿,花眉花眼的。

萧天汉、韩长生以及几个跟随全都凑了上去,鼻尖紧贴在玻璃上看。

萧天汉惊奇地说:“这省城大码头上的人着实能干,看看这鼻子眼睛,比我们万灵山那些画师画的炭精画像得多。”

金煜瑶道:“啥炭精画呀?这是照片,不是画师用炭精画的,是用照相机照的。”

“照相机?”天汉长生以及几名跟随全都扭过头来,痴痴地望着她。

金煜瑶说:“照相机是根据光学原理成像的……唉呀,这是科学知识,三言两语我也给你们讲不清楚,干脆,我们进去照它一张相,你们不就全懂得这个道理了。”

一帮人进得照相馆,马上让店员像迎接亲人般伺候着。

萧天汉大方地招手嚷道:“都来,都来。煜瑶,长生,我们每人都舒舒服服照它一回。”然后又口气很冲地对相师说,“有价么?唉呀,不管你有价无价,反正按最贵最好的给我们照就是了。”

店员给他们三人净了面,梳了头,头发上抹了菜子油,光滑得连蚂蚁爬上去都要拄拐棍。男店员还给萧天汉和韩长生换上西装,打上领带。女店员则给金煜瑶描了眉毛,上了胭脂,淡淡地抹了点口红,换上一身衩开得很高的时髦旗袍,还搭上一块漂亮的雪白披肩。

萧天汉看见焕然一新,光彩照人的金煜瑶从更衣室娉婷袅娜地出来,眼睛都不会眨了。

“哎哟我的个祖先人板板!”萧天汉骤发一声惊叫,一头冲到金煜瑶跟前,非常认真地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然后发自肺腑地赞美道,“你龟儿——长得好鸡巴乖哟!”

金煜瑶顿时羞得来脸蛋儿通红,怒喝道:“少当家,你这张嘴巴是在粪坑里泡过三天三夜的啊!真是臭不可闻,一点教养都没得!”

萧天汉委屈地说:“你咋个还冒火了哟?这哪是骂你嘛,我这明明是夸你长得乖呀!”

金煜瑶冲他大叫:“拜托啦少当家,今后说话再不要带脏字好不好啊?”

“说得轻巧,扛根灯草。我打小就说惯了龟儿老子、锤子鸡巴,咋个改得过来。”

相师强忍着不敢笑,冲萧天汉道:“这位小公爷,请。”

萧天汉第一个照,灯光一打开,晃得他睁不开眼睛,紧张得脸皮子直颤,连笑都不会笑了。接着是金煜瑶,最后是韩长生。待韩长生刚刚起身,萧天汉又大声对金煜瑶嚷道:“煜瑶,我和你再照一张。”说罢,也不管金煜瑶是否应允,一手揽住她的腰肢,便去场内灯光所聚之处,挺胸收腹,昂昂然并排坐下。

金煜瑶羞臊得不行,扭动着身子赶紧嚷:“少当家,这相不能照的!”

“为啥不能照?”

“这叫‘排排相’,是结婚照的照法,必须是亲亲两口子,才能肩膀挨肩膀,坐在一张板凳上照的。”

“这还不简单?”萧天汉上前来拖金煜瑶,“我们现在就结婚,结了婚,你就成了我的婆娘,我就是你的男人,不就成正经八百的亲亲两口子了。来,照,照,就照你说的‘排排相’。”

金煜瑶见萧天汉耍横,心中虽是一百个不愿意,也只好当他是少不更事,开个玩笑,遂忍气吞声,和他照了一张“排排相”。

这张相,萧天汉照得来一脸强横霸气,金煜瑶呢?强挤出来的一丝笑,比哭还难看。

未曾想,当天深夜里,萧天汉便摸上楼来,敲开金煜瑶的门,要拿金煜瑶当自家亲亲婆娘使。金煜瑶思想上全无准备,又见萧天汉人虽是长得不算丑,虽和自己一样,还不满十六岁,却也有了几分剽悍孔武的模子。可言语粗俗,行为鲁莽,与自己想象中那种温馨浪漫的情景,相差十万八千里,心里反感得不行,于是拒不应允。弄得萧天汉焦躁起来,猛然搂住金煜瑶,怒喝道:“老子看得起你,是你龟儿的福分,要在飞龙会的地盘上,我想弄个妹娃子上床,比在田坎上扯把野葱还容易,你居然还敢给我端架子!”说罢,便将金煜瑶按在床上,放手去揉摸她的奶子,去亲她的嘴儿。

金煜瑶在世上活了十五个年头,千金之体,冰清玉洁,何曾让男人染指过,情急羞臊之下也顾不得一切,向着萧天汉当胸便是一掌。萧天汉毫无防备,让这一掌击得踉踉跄跄,将桌子撞翻,桌上的茶壶茶碗也掉到楼板上摔得粉碎。

在楼下望风的韩长生听见金煜瑶卧房中演起了《三叉口》[13],赶紧冲上楼来,想帮萧天汉的忙。他看见天汉正从楼板上爬起来,不由火起,抡起拳头,压着嗓子冲金煜瑶喝道:“你这不醒事的妹娃子好大狗胆,少当家上你的床,是看得起你。连少当家你也敢打!硬是不想活了!”

萧天汉本已被折腾得欲火中烧,难以自抑。金煜瑶这一反抗,更激起他对异性强烈的征服欲,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在这要命的关口上,哪儿需得这个不晓事的长生娃娃跑来为自己两肋插刀?赶紧沉下脸对韩长生呵斥道:“哪个叫你龟儿子冲进来打帮忙锤的?马上给老子滚回屋去挺你的尸!笑话,连一个妹娃子都对付不了,我萧天汉今后还有啥能耐当飞龙会的总舵把子?”

韩长生一张热脸贴上冷屁股,兜头挨了少主子一通暴吼,只好悻悻下楼,缩回屋去睡觉。

萧天汉这才将门闩上,涎皮笑脸地向着金煜瑶逼上前去,口中还振振有理地嚷:“你自己亲口说的,照了‘排排相’,就是亲亲两口子了,莫非你还想反悔么?哈哈,你打,你愿打我让你打个够,反正你龟儿现在已经是老子的婆娘了。两口子打架,越打越亲热,我让你打,老子让你打!”一边嚷,一边弯下腰,拿脑袋使劲往金煜瑶胸脯上拱。

金煜瑶见萧天汉使出无赖手段,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一时间反倒没了主意,急得粉脸绯红,直嚷:“少当家,那是细娃儿家说起耍的,不算数!真是不能算数的!”

萧天汉道:“那可不行,我爹自小教我,袍哥人家,江湖行走,说话行事,必须一个钉子一个眼。何况,老子也是真心喜欢你龟儿。今晚我们先暂且做了夫妻,回到铁关口老寨,老子马上扯旗放炮,娶你做我的正宫娘娘!”

“你说啥?正宫娘娘!你连人毛都没长全,莫非就想到今后还要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啊!”金煜瑶一听这话,更生气了。

萧天汉愕然不解,说道:“对的嘛,我以后当了舵爷,当然是要娶小婆子的嘛。唉,你看我老汉娶了多少,一个大妈加六个小妈,以后肯定还要娶几个凑满整数。我爷爷就更多了……哦,我爷爷你没见过,就不说他了。”

金煜瑶歇斯底里地大吼:“萧天汉,你这辈子随便娶多少大婆子小婆子,根本就不关我的事,我不听,也不关心!我心里早有男人了!”

萧天汉一听顿时木在当场:“谁,谁吃了豹子胆敢抢老子的老婆!”

“赵中玉!”金煜瑶歇斯底里地大吼道。

“赵中玉已经跟傅璋的女儿筱竺订了婚,等赵中玉学校毕业就会回来结婚。老子才是你的男人,你想别个,别个不想你,我这辈子还非关心你龟儿不可!”萧天汉猛地把木在当场的金煜瑶搂在怀里,手上又不安分起来。

金煜瑶听萧天汉这么一说,完全木在那里,放弃了反抗,任着萧天汉胡来。片刻工夫,萧天汉便和她绞缠在了一起。

不成想,萧天汉刚才喝骂韩长生的声音,惊动了对屋的巴塔布。他本和萧云雄住在楼屋对面的平房里,闻听得外面有异响,赶紧从屋中窜出。淡淡月光下,看见一个男人正从对面楼屋下来,紧跟着恍惚看见金煜瑶卧屋门前一个影儿一闪,那门就陡地关上了。

巴塔布急火攻心,过了院坝,蹿上楼去,听得金煜瑶屋里有异响,一脚头将门踢开,看到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压在金煜瑶身上,一张嘴巴正动弹得起劲,心中大怒,左手将那男人拎小鸡般拎起来,右手攒成个大拳头,就要砸在那男人脑壳上。

金煜瑶早已被萧天汉撩拨得上了火,何况天汉此刻儿刚刚入了港,没想就在这让人欲死欲仙的当口上,爹爹赶来棒打鸳鸯,搅了好事,既羞又恼,一把抓过被子捂住光身子,尖着嗓子大叫:“爹爹住手,这是少当家哩!”

巴塔布一听明白,那蒜钵样的拳头立时便定在了空中,冲萧天汉咬牙切齿恨骂道:“狗日娃娃,我要不看在你老汉脸面上,今晚就一拳结果了你——滚吧!”

萧天汉却揉着脖子,望着巴塔布满心委屈地辩解道:“巴伯你这是冒的哪门子火嘛?我今天已经在总府路上的照相馆,搂着煜瑶妹子的腰杆照了‘排排相’。早晚,我还要扯旗放炮娶她做飞龙会的压寨夫人……呃呃,你老人家看看那床单上,都见红了,你还忍心跑来搅了我和煜瑶的好事!”

天府之国自古以来战乱频仍,杀伐不断,故而民间武风甚烈。

练习武术,在四川叫“操扁挂”,城镇乡间、士农工商、三教九流中都不乏会家子。明清两朝时,四川各地遍设武棚、由武林高手传授拳、弓、刀、石、骑射等功夫。习武者前程也甚广阔远大,可以凭着武功去朝廷举办的武科考试,逐级考取武童生、武秀才、武举人、武进士。同文人的“熬得十年寒窗苦,一举成名天下扬”一样,武人们得了功名,也同样得以扬名立万,高官厚禄。所以每年全川武生蜂拥而至成都,从文殊院至北较场比邻而居,等着到北较场去较技比武,都想弄个武举人、武进士当当。

正月十五大年一到,青羊宫里的擂台赛,便开始了。

青羊宫的花会历史悠久,而武术打擂,又成为花会期间的一出固定的重头戏。擂台上,龙争虎斗,打得不可开交,擂台下,闹闹哄哄,又是另一番景象。有的高谈阔论,饮茶品酒,有的观花拈柳,吟诗作对,倒糖关刀的生意兴隆,卖卦算命的口中乱坠天花。其他如卖香烟瓜子、擦皮鞋、挖耳朵等等,三教九流、五马六道的人物,在擂台下的茶桌间穿梭呐喊,熙熙攘攘,各自寻食谋生。

萧云雄武功果然不俗,他被分在乙组,取资格,打蓝章,一路顺风。半决赛时,经过一番恶战,又击败了来自中国武术之乡河北沧州,大名鼎鼎的郎昆山。

眼见得明晃晃的金章就在眼前,不料就在这最后一关上,萧云雄却栽了个大跟斗!

打金章这一天,来看打擂的人自然特别多,把个青羊宫正殿外面的大坝子挤得满满当当。

待两对银章赛手打完,便轮到萧云雄上台了。

萧云雄登上擂台,看到今日与他争夺金章的对手贺栋成,竟是一位五六十岁的老者儿。而且两人的身材也悬殊得不成比例。萧云雄阔脸方腮,浓眉环眼,个子高大且气宇生威,而那贺栋成老且不论,瘦小干瘪,竟如一只山猴。等到两人往擂台上一站,台下顿时便暴出一团笑声。

萧云雄此时却丝毫不敢大意,前一日晚饭之前,他便已经得知从甲组过关斩将,最终胜出与他争夺金章的,竟然也是一个荣昌县人——来自螺冠山上的贺栋成。

螺冠山与万灵山离得不远,骑马也不过半天工夫。这位贺栋成,萧天雄虽然从未和他交过手,也未曾谋过面,但也耳闻此人二十余年前带着一个半截子娃娃,从外地迁到螺冠山上,在一片竹林中搭了几个竹棚子,招收几十个徒弟,靠教人缠丝拳谋生,从不显山露水,更不与人争强斗胜。

萧天雄当然知道缠丝拳,他手下就有练此功夫的人,但全不是他的对手。自忖靠点三脚猫功夫在江湖上混口饭吃的打打匠,全川犹如过江之鲫,涌涌荡荡,何止十万,哪里会将这等不入流的角色放在眼里。可昨晚当他乍一听说这贺栋成在争夺决赛权时,竟然击败了夺冠呼声最高的马龙时,心中不禁倏地一跳,多少添了些儿不安。他揣度,能把马龙打下擂台之人,绝非等闲之辈——这马龙可是四川大都督尹昌衡的私人保镖、武术界大名鼎鼎的峨眉拳高手哩!

萧云雄混迹江湖大半辈子,深知江湖上切忌以貌取人,身怀绝技的高手,往往相貌平平。就凭这貌不惊人的蔫泡老者儿能在甲组众多高手中脱颖而出,独占鳌头,也就万万小觑他不得。他半分不敢造次,派人打探到贺栋成下榻的栈房后,主动放下身架,请巴塔布深夜前去拜访,送上银票千两,彼此交个朋友,意思当然是要贺暗中让他一马。谁知却被贺栋成严词拒绝,送去的千两银票不收不说,反而还让巴塔布给萧云雄带个话,说萧家祖辈,好歹也是杀富济贫,替天行道的绿林袍哥,奉劝他作为萧家后人,做人要光明磊落,快意恩仇,用不着搞这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萧云雄原本就是个心高气傲,从不服输的人,巴塔布回到客栈一说,气得他砸了酒碗,发誓要在擂台上力毙贺栋成,方解这心头之恨!

今日打金章,五名主擂之人,全系川中武林高手,由峨眉山报国寺铁沙长老和青城山上清宫邱元鹤道长领衔。

依照规矩,打擂前,拳手要先表演套路。

萧云雄打了一路招招透着刚猛勇厉的僧门看家拳“虎抱头”。他稍一凝神,把气运上,一个复手便打将起来。扫手、快转、猛踢,气势凶猛,动作刚健,紧密相衔。接着一个侧身提拦,移花接木,进身换式,脚踏龙虎步,掌上分阴阳,一招猛虎撩尾似恶虎扑羊,一个进身大取若毒蟒潜踪,芙蓉滴露使人胆寒,青丝拂柳令人心惊。

待众人正看得如痴若醉,萧云雄猛然一个收式,气势威猛而动作干净利落,顿时激起一片叫好之声。

贺栋成则舞了一套荣昌缠丝剑,只见他目露精光,英姿飒爽,剑招一出,疾行如风,身体飘忽,时而似老鹰扑食,疾如闪电,时而若风中弱柳,倏然间一个反弹,真可谓看似警猴,快如飞矢,更赢得众口喝彩。

随后,由执事先生检查双方脚手指甲,验明是否夹带暗器。紧跟着一声铃响,双方抱拳作礼,准备交手。

萧云雄摆好一个猛虎出林的架势,脸孔阴冷,狠狠盯着贺栋成。

只听执事先生“当当当当”摇动手中铜铃,贺栋成刚摆了个如封似闭的门户,萧云雄早已按捺不住,旋风般蹿将上去,用双爪“嗖”的一声,猛抓贺栋成面门。

贺栋成见他来势凶狂,急忙以双拳上迎。谁知那一招“饿虎扑羊”却是萧云雄诱敌之计,见对手举拳上迎,他下面“刷”地一个“穿心腿”猛力蹬来。贺栋成忙以双拳下砸其腿。萧云雄急将腿收回,骤然傍走偏门,右掌“二龙戏珠”,直戳贺栋成双目。

贺栋成不料对手招招都下黑手,仓促间有些儿慌乱,急忙埋头躲过鹰爪般利指,不提防萧云雄紧跟着使出一招“追魂夺命腿”,“刷”的一声狠踢在贺栋成小腹上。贺栋成忍痛用左手将萧云雄的腿勾拨开,正欲用右拳一记“开山锤”向他裆部砸去。忽闻铜铃“当当”摇响,执事已判萧云雄胜了第一轮。

贺栋成闻铃声赶紧收回拳头,不料萧云雄趁机又在他脸颊上反击一拳。贺栋成猝不及防,被打得嘴角流血。

执事先生急忙上前将萧云雄推开,并厉言警告他不可犯规。

主擂的铁沙和尚气得大叫起来:“萧云雄,这擂台较技,并非江湖黑道,怎能不遵规矩,乱起歹心,暗算对手!”

台下看官也齐声大哗,斥责萧云雄破坏打擂规矩,赢亦无荣。

更有人高呼:“萧云雄不讲武德,便是武贼!”

萧天汉虽是年幼,见父亲靠阴狠手段赢了第一个回合,却成了人人谴责的众矢之的,也很是羞愧。他心里明白,父亲虽比贺栋成劲大力沉,论其功夫也不过在伯仲之间,贺栋成输了第一轮,实是因他未料及父亲出手如此狠毒,下一轮父亲再欲取胜,可就不易了。

金煜瑶也有些儿脸臊,低声对巴塔布言道:“老舵爷咋个能够这样子打擂哦?为块金章,把自己半世英名都打脏了。”

巴塔布说:“舵把子平时为人并不如此,他今天实在是太想要这块金章,有些失格了。”

萧天汉也尴尬说道:“我老汉自来脾气暴躁,惹毛了敢抱起石头把老天砸个洞洞,一辈子做事只赢不输。今天这擂他要打赢了倒好,要是打输了,我硬是担心他会在这省城,弄出点大事来哩。”

这时,只见贺栋成用手背揩去嘴角鲜血,盯着萧云雄冷声一笑,说道:“兄弟,你我两个今天上台来,不过是为争夺那块金章。你这样黑起心子,招招式式把哥子朝死里整,也未免太过分了吧。”

萧云雄高声道:“姓贺的,把那些哥呀弟呀的,快些给老子收捡起来,少啰唆!有道是‘打擂不认亲,只图能打赢’!”

说话间,铜铃又响,第二个回合开始了。

萧云雄大喝一声:“老前辈接招,我来喽!”

吼完后脸红筋涨,右拳在前,左拳护面,用婆娑步向贺栋成冲来。他一边冲,那右拳不住上下,又斩又提,此式内行人称“提吊手”,为凌厉凶猛的进攻招法。

贺栋成却站在原处纹丝不动,左掌平伸在前,右掌护住胸膛,用了个缠丝拳中普普通通的二排手势,冷眼瞅住对方,以静制动。

说时迟那时快,萧云雄已冲到贺栋成跟前,猛然间左脚前穿,就在右拳仍在虚晃斩提的同时,那只犹如蒜钵般大的左拳,早已从斜刺里陡地向着贺栋成的面门砸下。

此拳叫做“破面贯锤”,乃是萧云雄的看家法宝,厉害得紧,对手一不小心,果真要结实挨上这一锤,脑袋笃定马上会变成个烂西瓜。

但也就在那一刹那间,贺栋成左腿倏地往后一撤,胸前右掌却由后向前一格,早将萧云雄那只又大又硬的拳头格向一边。同时顺势刁住萧云雄的左膀子,猛然拧腰转胯,右脚一绊,用缠丝拳中借力牵带的招法,把萧云雄“扑通”一声,重重地掼在台上。

“啊哟哟,萧老虎栽啰!萧老虎栽啰!”

“萧老虎那点倒生不熟的莽子功夫,哪里敌得了来自荣昌的缠丝拳!”

擂台下,陡起一片狂笑乱吼。

巴塔布看着台上情景,一张脸皱成了苦瓜皮,急咻咻对萧天汉叫道:“完了,舵把子今天遇上个缠丝拳高手,恐怕硬是要栽哩。”

萧天汉此时早已焦急如焚,他看得明白,这一个回合,贺栋成并未使出五分劲道,父亲就栽在了他手里,而即将开始的最后一战,怒气已被彻底激发的贺栋成,必将全力以赴,父亲……险了。

萧云雄却爬了起来,嘻嘻一笑,装着无事一般,拍拍身子,回到了自己位置上。

这时他肚子里盘算道:“这贺老者儿好刁猾,他以逸待劳,偏偏碰上我傻眉瓜眼地一味硬冲硬上,还不正好撞在他的枪口上?老子这回也学精灵点,偏不打冲机,只打守机,看他龟儿子咋个整?”

思忖间,铜铃又“当当”摇响,最后一轮决战开始了。

萧云雄当下摆了个磨盘手的姿势:右手在前,左右摇摆,盘旋如同摇磨,左手在后,也左右盘旋,恰似持瓢添豆,两只眼睛,却不眨眼地盯着贺栋成。

此式是兵门中常见的出手招式,为寓攻于守的招法。

贺栋成仍摆了个二排手,久久不见萧云雄来攻,心中顿时明白过来。

他微微一笑,遂用缠丝拳中的蛇形步,左右滑动冲将过来。他虽是五十六七的人了,动作却敏捷异常,瞬间已至萧云雄跟前。他左手捏成凤眼拳,往萧云雄面门倏然一点。萧云雄看得真切,急忙用右手拨开,左脚顺势一记倒肩腿,直踹贺栋成心窝。

一进攻,一反击,仅在眨眼之间。

贺栋成颇为惊叹萧云雄腿法之快捷阴狠,但他并不惊慌,那击出的左拳骤然收回,变成虎爪往下一勾一盘,将那腿格在一边。

好个萧云雄,急将左脚落地,右手一记虚晃佯攻,又“嗖”地一记右弹腿直踢贺栋成裆部要害处。贺栋成右掌闪电般一撩一搅,来了个“海底捞月”,抓住萧云雄脚踝,猛力一扭,一送,口中大喝一声:“去吧!”只见萧云雄拔地而起,仰面朝天地砸在了丈余远的台面上。

执事先生立即摇动铜铃,台下也似大潮汹涌,发出一片狂呼乱叫:“贺栋成赢啰!萧云雄输啰!”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荣昌缠丝拳果真是厉害无比呀!”

执事先生大声宣布:“获得金章者,为来自荣昌的缠丝拳高手贺栋成。”

铁沙和尚与邱道长对视一眼,松了口气,正欲起身上台,将金章和证书授予贺栋成。

不料只听一声大吼,台上已然陡起风雷。

原来萧云雄咽不下这口恶气,不禁恼羞成怒,杀心大发,见铁沙和尚与邱道长捧着金章证书起身,早已大吼一声,不顾死活地向着贺栋成冲了过去,接连几记“破面贯锤”,连珠炮般狠击贺栋成咽喉要穴,都被贺栋成用云掌拨开。

贺栋成一边招架,一边大喝:“姓萧的,为一身外之物,何苦以命相争?”

“萧云雄住手!擂台有规矩,岂容你在此撒泼!”铁沙和尚也拍案喝道。

萧云雄此时早已昏了脑壳,他唯一的想法就是打死贺栋成,洗清今日之耻。

他全不顾众人呵斥,一记“夺魂倒肩腿”,直踹贺栋成裆部,被对方闪身避过,紧跟着又是一招“二龙戏珠”,双指直戳贺栋成双目。好险!那利指已快戳到贺栋成眼皮上。贺栋成急忙“嗖”地纵出圈子外,一抹嘴角还在流的血,气中夹恨,屈中生怒……只见他钢牙格格咬紧,突然不摆门户,直端端正对着萧云雄垂手而立。

台上台下无不惊奇,因在搏击之中,胸膛一线位置乃人之要害所在,称为洪门,又谓中宫,这临阵对敌,主动将洪门大开,暴露于对手,岂不是安心找死么?

果然,那萧云雄见状一声冷笑,心想:“这龟儿子简直发昏找死啰!老子冲上去,右拳盖下一记‘黑虎掏心’,下面出左拳‘猴儿摘桃’,袭他下身,再顺势一个‘倒肩腿’,踢断他的腿弯弯……哈哈,得不到金章,老子今天也要断他性命!”一边盘算,一边倏地蹿了上去。

谁知贺栋成毫不退避,又恼又恨地大叫一声:“萧云雄,你杀心太重,今日就怪不得哥子我手狠啰!”话音刚落,身子猛然一缩,与萧云雄交臂而过,然后猛地转身,伸出那又粗又壮,硬得像两根铁棒般的手臂,从身后将萧云雄连臂带胸牢牢抱住。

只听得萧云雄骤发一声尖厉惨叫,胸膛内“嘁嘁嚓嚓”几声闷响,肋骨早被贺栋成箍断了好几根,一口鲜血,喷出去好远,溅了台下好些观众,一脸一脖子。

贺栋成陡地一声大叫,将软瘫如泥的萧云雄高高举起,猛力向擂台下掷去。

顿时,满场一片混乱……

“爹呀!”萧天汉大哭着扑到父亲跟前。

巴塔布、金煜瑶、韩长生也惊叫着一拥而上。

萧云雄死了,擂台赛结束了,打得金章的贺栋成却在锦官城里出尽了风头,披红挂彩,打马游街,其威风决不亚于前朝时候中了武状元。

且说这贺栋成,也决非无名之辈,他身怀绝技,精通缠丝拳功夫,且为人仗义。他本是荣昌人,后来去了自流井,年轻时因老婆颇有姿色,被一大盐商霸占,老婆宁死不从,上吊身亡,贺栋成一怒之下,深夜潜入盐商家中,灭了盐商满门,只身携带独生儿子逃回荣昌县境内螺冠山上,收下几十个弟子,一边教人习武,一边潜心研习缠丝拳功夫,摒绝江湖二十余年,故而江湖对他不甚熟悉。

贺栋成蛰居螺冠山二十余年,为何到了五十五岁,竟忽然心血来潮,跑到省城打起金章来了?原来,他那独生儿子贺白驹经他多年调教,武功已十分了得,被当时北洋政府属下的川北宣慰使兼四川陆军第一师师长杨森看中,礼请去做了贴身侍卫长。这时恰逢杨森经过苦战,将滇军赶出四川,随军行动的宣慰使署,便设在了著名盐都、川南重镇自流井。贺栋成因子而贵,自流井的地方官知道他如今是杨森帐前贺侍卫长的老子,也就再不敢难为他了。

不过,此番在青羊宫擂台上,一怒而击杀了名震川东的万灵山飞龙会舵把子萧云雄,这倒颇使贺栋成十分地过意不去。虽说萧云雄出手狠毒,逼得自己动了杀机,但为了一枚金章,而断送了一位在荣昌当地口碑还算差强人意的绿林豪杰的性命,这毕竟也非他所愿。

再说巴塔布、萧天汉等人将萧云雄尸体弄回西御街栈房,简单布置了灵堂。成都乃生分之地,加之萧云雄死得如此窝囊,自是无人前来凭吊。萧天汉少不更事,哀哀哭过,便由金煜瑶陪着,整日守在爹爹灵前,难发一言。大事小事,全由着巴塔布操劳。

巴塔布派人买来上等棺木,将萧云雄装殓,又遣跟随去城外昭觉禅寺请来一班和尚,为萧云雄做了三天法事,超度其亡灵。

巴塔布见成都已无亲可投,而且萧云雄待他和金煜瑶确实不薄,虽今暴死省城,他自有责任将萧的遗体送回万灵山,落叶归根,入土为安。征询金煜瑶意见,煜瑶也正想回百子庵继续随慧清师太学那“金攒指”功夫,自是同意。

忙了多日,这一天大家将棺木抬上马车,正要启程。不料,却发现萧天汉失了踪影。

巴塔布这下急得不轻,赶忙遣几名跟随分头寻找。跟随满城疯跑,哪里能寻得着?

金煜瑶这才对巴塔布言道:“爹爹,昨日天汉对我说,他若不为父亲报仇雪恨,就从此不再回万灵山。他还叫我转告爹爹,会中不可一日无主,一应大事,请韩爷和爹爹代为主持照料。”

巴塔布大叫:“你为何不早一些告诉我?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能报啥子仇?贺栋成只消伸出两个指头,就能像掐死一只臭虫一样把他掐死。”

金煜瑶道:“我当时以为他是说说气话,没想,他还当了真……哦,他还叮嘱了,大仇未报之前,不准任何人去找他。”

巴塔布长吁短叹,想立即派人前去螺冠山寻找,又恐打草惊蛇,反倒给萧天汉招来杀身之祸,扔下天汉不管,回去又不好交代。

左思右想,无法可施,只好先将萧云雄遗体送回万灵山铁关口老寨,再作下一步打算。

十余日后,胸前挂着金章的贺栋成回到了荣昌。县城万人空巷,竞相前来观仰欢迎。

荣昌人毕竟纯朴,把贺栋成一人的胜利,理所当然地视为荣昌一地的荣光。

贺栋成高踞在扎了红绸大泡花的滑竿之上,从南和门入城。众弟子四围簇拥跟随,在夹道人群中燃放鞭炮,鸣锣击鼓,一路抛洒彩色碎纸花前行。

正在得意之际,贺栋成蓦地瞥见旁边一家茶楼房脊后闪出一个小巧身影,旋即,随着那人手一扬,一粒黑点疾如流星般向他面门飞来。

“不好!”贺栋成暗叫一声,将身子一侧,从滑竿上滚落下来。脚刚触地,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南竹做成小碗般粗大的滑竿抬杠,已被一块飞旋的瓦片,齐崭崭劈为两段。

众弟子一齐吼喊:“师傅,有刺客!”

众徒儿提刀执棍,急欲上房追杀。

“全给我回来!”贺栋成喝道。

他心中已然明白,萧云雄并非等闲之辈,杀了他,自己这下算是在江湖上结下了“大梁子”[14],以后唯有深居简出,万般谨慎为上了。

然而,事到如今,贺栋成想清静,也不可能了。从次日起,便有不少慕名者络绎不绝地赶来投师学艺。他那所坐落在螺冠山上幽谧竹林中的四合头小院门前,经日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贺栋成不胜烦扰,只好传出话去,宣称贺某早已关闭山门,请习武者另择高手为师。

人们如涨潮般涌来,又如退潮般消去。三日后,贺家门前,只遗下一个不屈不挠的半截子娃娃。这娃娃长跪在那里,犹如一块石碑,无论何人劝他,他只有一句话:必拜贺栋成为师!贺栋成只好亲自出门去好言劝他,这娃娃对着贺栋成鸡啄米似的一个劲磕头,泪眼婆娑说道,他是邻县大足龙水镇人氏,姓张名玉安,小名虎儿,家中父母双亡,流落成都,凑巧看见打了金章的贺栋成跨马游街,心中万分仰慕,故而尾随前来螺冠山投师,贺栋成若是不答应,他宁愿跪死在这小院门前。贺栋成见他年虽幼小,却长得背阔腰圆,是块练武的好料。再观他眉眼脸相,刚猛勇厉有之,却也不带邪恶奸佞之气,心中对他已有几分怜爱之意,只是顾忌前日行刺之事,不敢应允,遂硬了心肠,黑脸将他回绝。进得院门,又暗中吩咐徒儿,每日三餐,赏他一碗饭吃。

谁知两日两夜过去,那虎儿一滴水不喝,一粒饭不吃,依旧石桩般杵在地上。

适时正遇倒春寒,寒风挟着雨丝,浇得满世界水湿淋淋。

这日深夜,贺栋成一觉醒来,闻听院里雨打芭蕉竹叶之声,兀地想起门外之人,不由披衣起床,独自撑伞出门,却见那虎儿跪在风雨之中,不发一丝儿声响。

贺栋成赶紧上前用手一探虎儿额头,热烫如火,大惊道:“娃娃,你快随我进屋,避避风雨。”

虎儿举目仰视,硬声道:“师傅无意收我学习缠丝拳功夫,我进屋何用?”

贺栋成大恸:“娃娃起来,今夜我就收你……收你作我的……关门弟子。”

虎儿喜泪纵横,虎地跃起,不料踉跄几步,一头栽倒在地……

荣昌县城第一次行刺失败后,萧天汉来到螺冠山上贺家小院,正欲重新寻找机会,却不料门前众多的投师者启发了他,他于是心生一计……如今居然成功了!

待在贺栋成身边,难道还找不到替父报仇的机会么?

拜师这天,宽敞的四合院坝里,一张老八仙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虽然味道不及重庆成都大码头上的大餐馆,却也是大盘大碗,地道的农家风味。

三十几位师兄也全数到齐。

按照武棚规矩,当下虎儿走下台阶,趴在地上向贺栋成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贺栋成端坐在太师椅上,凝眸将他熟视良久,才徐徐说道:“文以评心,武以观德,打拳学功夫,第一要讲武德,虎儿,懂么?何谓武德?武德就是要尊师重道,敬长爱幼,除贪祛妄,戒淫忌恨,而切戒恃强凌弱,见利忘义……”

贺栋成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见虎儿神情懵懂,似还不能全解,遂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转过话题说道:“虎儿,那就让我先看看你的拳脚吧。”

萧天汉自小随父习武,已算会家子了,当下不慌不忙,走到院坝中央的空地上,凝神调息,猛然一跺脚,“刷刷刷刷”地打了一套南派黑虎拳,出拳中不时以气催力,“嗨、嗨”怒吼,声若炸雷。完毕后,双手垂立,恭敬说道:“徒儿功夫浅薄,还请师傅指教。”

贺栋成看罢似曾相识,便问到:“徒儿可曾找人学过功夫?”萧天汉谎称自小在大足龙水镇跟父亲学过。贺栋成心想南派黑虎拳也是一大拳种,会此功夫者自然不少,且虎儿姓张,便打消了顾虑。略一沉吟,说道:“观你拳法,已有几分气候,只是……”

“只是咋样?”虎儿双眼瞪得圆溜溜地望着贺栋成,性急问道。

只见贺栋成微微一笑,提起桌上那瓶荣昌特产直升酒,将杯子斟满,仰起颈项,一口饮下,然后抹抹嘴唇,侃侃言道:“你的拳虽然打得噼里啪啦,虎虎生风,却只不过像戚继光所斥责的‘周旋左右,满片花草’而已。为啥呢?就因你行拳走步,旁若无人,全无攻防意识,唯求显技逞巧。花拳绣腿,如系江湖卖艺人倒也罢了,但离上乘武功,就差得太远。”

萧天汉羞窘不已,怯怯道:“请教师傅,究竟怎样才算得上乘武功?”

贺栋成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喟然道:“我几十年来,潜心研习的缠丝拳功夫,心血全在此书中啊。”

众师兄急忙上前观看,原来是厚厚一本手写拳谱。封面上写到《缠丝拳法真诀》。翻开里面一看,有“拳理总论”、“源流考略”、“门派阐秘”、“交手秘诀”、“缠丝伤科诊疗”等种种名目。

萧天汉心里一动,正欲细看那书,贺栋成却伸手将书拿过,揣进怀里,说道:“虎儿,我已看过你的拳法,不知你击技又是如何。现在不妨与你师兄小试戏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