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语言

林木清在十二岁那年遇见了夏蔓草。

十二岁的那个夏天，金色的阳光被斑驳树影打碎，落在城市的街道上，落在林木清的少年时光里，落在夏蔓草飞扬的裙摆上。

夏蔓草被班主任带到教室，指了指林木清旁边的座位，轻声说：“蔓草，你坐这里吧。”

夏蔓草不紧不慢地走向座位，走到林木清的旁边。林木清抬头看了看座位旁的女孩，白色过膝裙，白色T恤，齐耳短发，戴着一副眼镜，但那眼镜并没有影响她的美，反而为她更添几分书卷气。阳光穿过玻璃窗洒落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柔光，有一种朦胧、梦幻的美。

林木清的心微微悸动，但十二岁的少年并不知道，这是男生对女生的心动，这是爱的萌芽。他又是个羞涩的男孩，哪怕爱与欣赏已经悄然萌生，他依然只会把感情深深埋藏在心底。

一如林木清的父亲和母亲。

01

十五年前，林立遇见许芸。那时，林立二十五岁，许芸二十三岁。

林立和许芸是典型的中国式婚姻，八十年代初，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人结为夫妻。在传统的家庭观念里，结婚，就是两个人做个伴，生育后代，组建一个叫作“家”的避风港。至于爱与不爱，根本就不会有人提起。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小孩，由家庭这根线串联起来，三人之间有了牵绊，成为彼此生命里那个无法割舍的存在。

林木清出生后，林立为了生计跟着村上的人外出打工，先是跟着工头，在城市的建筑工地干活。由于林立脑子灵光，人又努力，慢慢开始自己领队干活，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包工头。

许芸在家里照顾林木清和公婆，是非常传统的家庭主妇。林立的包工头生意越做越大，九十年代初开始自己买地，开发房地产，成了小县城里第一批富起来的人。后来，林立在县城买了房子，把许芸和林木清接到城市生活。

林立和许芸都不会表达爱，或者说，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爱，只是默默地为生活奔波、努力，尽着作为妻子、丈夫、儿女、父母的责任和义务。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的林木清，对爱的认知是模糊的，他不知道什么是心动，什么是想念，什么是爱情。

林木清的家，没有温暖，但也没有争吵，就像空气，存在着，却又没有任何存在感。所以，当他初次遇见夏蔓草的时候，他不知道，这就是心动，是爱与欣赏，是男生与女生之间温柔的小秘密。

02

初中三年，夏蔓草始终坐在林木清的右侧。他们交谈不多，大多数时间，两个人分别在一个个方程式中沉默。

林木清语文成绩非常好，作文常常得满分，还经常在中学生杂志上发表文章。他心中的情感从笔尖流淌，化作纸上一个个生动的故事。他笔下的女孩，总留着齐耳短发，爱穿白色T恤。他笔下的男孩，总是善良而又羞涩。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四二三四……”

随着广播里的音乐，同学们开始了课间操。在做张开手臂的动作时，林木清不小心碰到了夏蔓草的指尖。明晃晃的阳光和初见那天一样，落在广阔的操场上。他看到夏蔓草指尖闪动着的阳光，羞涩地低下了头。

这是他们同桌两年以来，他第一次碰到她的手指，凉凉的，他的心却像触电一样，闪过一丝悸动。林木清的面颊泛起微微红晕，他不敢抬头看夏蔓草。

初中三年很快结束，他们一同升入高中部。夏蔓草被分到四班，林木清则在重点一班。不能抬头就看到夏蔓草，林木清只好每天放学后，穿过整个教学楼，绕到四班旁边的楼梯下楼，这样就可以假装与夏蔓草偶遇。

高中三年，林木清也曾收到女生的情书，但他的心里，早已住着蔓草。他拒绝了那些女生的情书，卑微又孤独地守护着他的爱，在青春日记里一遍一遍写下蔓草的名字。

03

大学，林木清和夏蔓草依然在同一所学校。其实，所有的巧合都是林木清的用心。他从夏蔓草的同学口中，打听到蔓草填报的学校和专业，原本可以上一个更好的大学的他，毅然选择和蔓草一起，填了省内一所普通高校。

一个人的爱，原来可以这样执着与深情。可是，执着与深情有什么用呢？连一句告白都不敢，又算什么爱呢？

由于是同乡又是中学同学，林木清和夏蔓草开始走得很近，但始终都是朋友以上，恋人未满的状态。林木清像个大哥哥一样，处处照顾蔓草。而蔓草的情感亦只停留在兄妹的关系里，因为她从未想过，这个高大帅气的男生会喜欢自己。

长大后的林木清更加清瘦俊朗，眼睛虽然不大，但又细又长，像漫画中的男主角。再加上林木清很爱穿白色T恤，衣服上始终都散发着洗衣液的味道，他成了学院里许多女生暗恋的对象，而这样的暗恋也让夏蔓草逐渐被女生们疏远。

好在蔓草心性淡泊，并不热衷于和女生们叽叽喳喳闹成一团，她像一朵自由绽放的花，洁净、从容，仿佛立于云端。大学里，蔓草唯一的好朋友是秋微，然而，就是这最好的朋友，让蔓草心力交瘁。

蔓草本不屑于在暗地里耍心机，却被人在暗中利用了。

大学刚入学时，秋微与蔓草同宿舍，并且住在蔓草的下铺。当所有女生都说蔓草孤芳自赏，不愿与她交往时，只有秋微挽着蔓草的胳膊，说：“我们一起去食堂吧。”

秋微的性格，一点也不像她的名字。她没有秋天的冷清沉静，相反，她热情活泼，更像夏天的一团火，能给人带去温暖，却也会烧得人体无完肤。

那个九月，蔓草把最纯真的友谊交给了秋微。她想，大学里，有林木清这个哥哥，有秋微这个好闺密，生活待她真是情深。

如果没有那次偶遇，如果她没有停下来侧耳细听，如果……

这世界上没有如果，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蔓草回忆起那个深秋的傍晚。

风划过小腿，已经感受到凉意，夏蔓草从图书馆出来，穿过那条香樟树大道，准备去取早已订好的生日蛋糕。今天，是秋微的生日，这是蔓草认识秋微以来，第一次给她过生日。她想要给秋微一个惊喜，所以早早订了蛋糕，准备晚上带给秋微。可是，就在她去取蛋糕必经的那片杨树林，她看到了秋微和林木清。

秋微穿着那件新买的白色连衣裙，站在林木清对面。蔓草停下了脚步，远远地听到秋微的声音：“我到底哪点比不上夏蔓草？你从来就没正眼瞧过我一眼！”

林木清保持着他一贯的温和，这是夏蔓草与林木清相识以来一直都知道的。他从不会发火，在他的世界里，好像就没有“愤怒”二字。

“对不起，秋微。”林木清低声说。

“林木清，我告诉你，我最讨厌夏蔓草。你以为我和她是好闺密吗？错！要不是因为你们是老同学，你经常和她在一起，我才懒得理她！”秋微歇斯底里地发泄着自己的不满，“行，你喜欢她，你会后悔的。”说完，秋微转身跑出杨树林。

蔓草怔怔地站了好久，直到夕阳的余晖一点点消失，夜幕降临。林木清喜欢我？蔓草心中打出无数个问号。这么多年，蔓草从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友情还是爱情，因为她从未去想过这个问题。可是秋微说，林木清喜欢的是夏蔓草？如果是这样，林木清为何从未告诉过自己？如果是这样……

林木清一直不都是哥哥吗？

夏蔓草不愿再想。关于林木清，关于秋微，关于烟花般绚烂而短暂的情谊。

她给蛋糕店的老板娘打电话：“蛋糕留在店里吧，不需要了。”然后独自走进暮色中。

经历了好朋友的背叛，蔓草后来的大学生涯再也没有推心置腹地交过朋友。她的生活一如往昔，图书馆、食堂、教室、宿舍。陪在她身边的只有林木清，那个傻傻的、默默守护她的男生。

04

大学毕业后，林木清的父亲希望他继承家里的产业，留在故乡。而夏蔓草选择远方，去她向往的北方城市闯荡。林木清决定背离父母的愿望，和夏蔓草一起去到了她向往的城市。

文艺的人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但S.H.E也在歌曲中这样唱过：“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甜蜜心烦，愉悦混乱。”

在新的城市，夏蔓草依旧一个人，做着自己梦想已久的编辑工作，住在城市的最北边。林木清做了工程师，这和他大学的专业正对口，住在城市的最南边。他和蔓草之间的距离，要跨越整座城市。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群，夏蔓草与林木清成为彼此生命里为数不多的情感寄托。只是，他们不知道这样的感情，是友情还是多年以来的习惯，更分不清，他们之间究竟是爱情还是亲情。

蔓草也曾想过，也许自己喜欢过林木清。蔓草还曾想过，如果林木清告白，或许就答应他，两个人在一起吧。蔓草想了很多很多，却总是理不出头绪。罢了，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去想了吧。

半年后，蔓草恋爱了。在那个寒冷的冬季，男孩握紧蔓草的手说：“我们在一起吧。”北方的小城，下了很大的雪，蔓草被他握着的手，却是那样温暖。蔓草点点头，轻轻地倚靠着他的肩膀，她知道，自己心动了。

蔓草带男生去见林木清，林木清表现得温和而自然，一如往昔，还叮嘱那个男生，一定要好好爱蔓草。

那次晚餐，他们很快就吃完了。林木清回到家里，终于掩饰不住，开始抽泣。“蔓草……”他小声唤着她的名字。林木清以为，他们会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他们会如十二岁相遇时那样，遇见了就一路走下去，他们会成为彼此生命里不可或缺的存在……

可是他忘记了，爱，是需要表达的。他更忘记了，一份感情，不只是站在对方一转身就看得见的地方，还需要告白，需要浪漫，需要一份爱的承诺。这样的爱，才让人心安。无论雨雪还是风霜，无论海角还是天涯，因为那一句誓言，紧握的双手不会分开，深情的眼眸中只有彼此。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05

那个男生对蔓草很好，是蔓草的兄长，是蔓草的朋友，更是蔓草的爱人和知己。冬去春来，蔓草带他回到故乡，蔓草的父母都很满意，决定次年春天，为他们举办婚礼。

三月，小城浸泡在花香之中。蔓草的婚车穿过一条条老街，一路芬芳。林木清没有参加蔓草的婚礼，而是一路跟着婚车，送她出小城。

“别送了，就到这里吧。”

婚车快要驶出小城的时候，蔓草给林木清发了条简讯。她知道，这一生与林木清的缘分，只能到这里了。再见，亲爱的木清哥哥。她在心中默念。

林木清看着手机上的简讯，停下车子，泣不成声。当初见到夏蔓草男朋友的时候，他还没有这么难过。此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爱蔓草。只是，一切为时已晚。

林木清似乎又看到十二岁的那个夏天，金色的阳光被斑驳树影打碎，有个女孩穿着白色过膝裙和白色T恤，走到他的身旁。女孩留着齐耳短发，戴着一副眼镜，淡淡的书卷气。阳光穿过玻璃窗，洒落在女孩纤细的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柔光，有一种朦胧、梦幻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