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英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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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时代所带来的

世界上哪一个角里找不到欧太太的烦躁?

没有人想和欧太太作对。这点我很愿意保证。欧太太有事要早一点从远东到西欧,两个月里打个来回。几十年前是个幻想,现在已是事实。再急一些,一星期来回也做得到。看了试验火箭的新闻片后,谁也不敢说,不久以后,广寒宫的摄影不会列入旅行社的窗饰里招揽游客。自从原子能被利用了来做武器,没有人可以对于这“无穷可能”的人类文化再作会停留在某种阶段上的预言了。不是上天,就是入地。繁荣和毁灭之外似乎已没有其他选择。就难易说,入地有捷径,上天却无便道。我曾听过BBC念John Hersey所著的《广岛纪实》。入地的捷径在这里描写得清清楚楚。一个城市怎样在刹那之间化为灰烬。可是一说到上天,这历程的艰难,已使每一个魂灵在战栗。欧太太的烦躁不过是微之又微的一端而已。

我很想安慰欧太太,所以曾这样说:“我们是坐了飞机在为海运所组成的机构里穿行,怎能不发生无谓的摩擦。”欧太太是有礼貌的,很轻快地能用微笑来原谅我因语言的困难所说出她所不太能了解的话。她的微笑每每使我不很舒服,我感觉到人和人间个别习惯所树下的障碍,也许就是这类障碍在阻挡着人类的上天之门。

“欧太太,你是什么时候去香港的?”我补充地问她。

“20多年了,那时我是最喜欢旅行的。我曾回国过好几次……”她有一点感伤。我知道她丈夫是死在日本集中营里的,旧事重提,徒然使她眼睛潮润,所以赶快打岔:“那时护照、海关不会这样麻烦人吧。”

回忆使她诧异,护照,海关,似乎在战后才引起她的厌恶。“不,不这样麻烦。坐了几天船,船靠了岸,到了一个新码头。停上一两天,一路玩玩,买些土产,海关上的人也客气得多,好像一下就弄好了。我们不带东西上岸,海关上只看看护照,打一个橡皮章子。至少我不太觉得这是件令人厌恶的无聊事。”她沉默了,也许她感觉到人事已非,心情难复。或是她又想到了上一天和我所说的:战争是疾病,病后的世界,人心已经和以往不同。可是她至少已同意,护照,海关,这一套入境手续是由来已久,但是从来没有像这次旅行一般引起过她如是的厌恶。这套手续的麻烦似乎并不是在它的本身,除了新添的那些关于兑款的节目,重要的关键是在飞机。飞机速率使旅程所需的时间缩短了。海运时代一星期才穿过一道国境,现在一天可以穿过好几道。以前偶然遇着不讨人喜欢的面孔,现在一天要碰上好几次。以前可以用时间来冲淡的烦躁,现在却被飞机的速度所累积了。以前受得了,或是可以耐得住的,现在却成了不易承受的了。以前隐藏的,现在显著了。时代在前进。

“欧太太,你觉得入境手续是多余的么?”

她想了一想:“也不能这样说,除非没有国界。”

“你以为这是可能的么?”

“我没有想过。”

“那么,旅行的麻烦是注定的了。”

欧老太太是现实的,并没有幻想过遥远的可能性。遥远,在她是曾这样觉得的,但是飞机的速率已经把这距离缩短了。因之她在现实经验中已初次遭遇了国界的麻烦。不论这是不是免不了的。她确是没有想过这问题,可是现在已不能说这是个不必想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