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青白眼”，嵇康《绝交书》

仿佛是跟“建安七子”相呼应，曹魏末期的文坛上又出了七位名士：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阮咸和王戎。这七位交往密切，又都喜好老、庄，聚在山阳的竹林中高谈阔论，人送雅号“竹林七贤”。

“七贤”中阮籍（210—263，字嗣宗）诗名最高。建安七子中有个阮瑀，是他的父亲；而“七贤”中的阮咸，又是他的侄子，人们把这叔侄俩称为“大阮”“小阮”。

明代仇英绘《竹林七贤》

阮籍的代表作是一组五言《咏怀诗》，共八十二首，大部分是感叹身世的内容，也有咏史之作。其中一首《驾言发魏都》，借战国时魏王婴不用贤才、终致身死的历史，讽刺在位者的腐败与昏庸。其中“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一联，正是对当下社会不公的写照。

魏晋时期，政局复杂，危机四伏。为了躲避是非，阮籍说话十分谨慎，但内心是非分明。他善作“青白眼”：看朋友用黑眼珠，见了讨厌的家伙，就用白眼珠去瞪他，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他常常独自乘车离开大路，信马由缰地走去，走到没路的地方，便大哭而返。他登临楚汉相争的古战场，发感慨说：“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他这是借古讽今呢。

明人张溥的《汉魏六朝百三家集》收有《阮步兵集》——阮籍好饮酒，听说步兵营有人擅长酿酒，并存有三百瓶佳酿，便请求去当步兵校尉；“阮步兵”这个称呼就是这样来的。

“七贤”中的嵇康（224—263）字叔夜，年轻时家里很穷，靠打铁谋生。不过他人穷志不短，不肯跟那些附庸风雅的贵族攀交情。人家慕名来拜访，他不紧不慢地抡着锤子，好友向秀在一旁给他拉风箱，他对人家不理不睬。

嵇康的态度激怒了当权者，最终司马氏对他下了狠手。据说嵇康临刑那天，远近的人都赶来为他送行。嵇康抬头看看日影，知道大限将至，要来一张琴，弹了一曲《广陵散》；弹罢叹气说：当初有人向我学这支曲子，我没教他。唉，《广陵散》今后算是绝响啦！

嵇康有一封《与山巨源绝交书》，收在《文选》中，最能体现他那特立独行的个性。山巨源即山涛，也是“七贤”之一。他隐居只是为了求名，出了名，便下山去求官，还写信引诱嵇康出山。嵇康接到他的书信，如同吞了苍蝇，于是挥笔写下这封绝交书信。

在信中，嵇康指责山涛中途变节、跟当权者同流合污；并说自己性格耿直，脾气古怪，不是当官的“料”。信中有这样一段话：

少加孤露，母兄见骄，不涉经学。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而为侪类见宽，不攻其过……

◎孤露：这里指父亲早死，无人呵护。见骄：被（母兄）溺爱娇惯。经学：儒家经书学术。◎筋驽肉缓：这里形容筋肉松弛。头面：头颅面孔。沐：洗浴。◎“每常”二句：因为懒得动，小便常常因膀胱胀得转侧不安，才起身如厕。胞，膀胱。◎纵逸：放纵。傲散：倨傲散漫。简：简略，这里指不守礼法。慢：怠慢。相成：相互促成。◎侪（chái）类：同辈，朋友。过：过失，过错。

嵇康为啥不愿当官呢？他说：我从小死了爹，因娘和兄长娇惯，自己不但不读经书，还养成一身毛病：性情疏懒，筋肉松弛，懒到个把月不洗一回脸；不是闷痒得难受，从不洗澡！甚至有了小便也忍着不动，不到胀得难受，绝不上厕所！好在朋友们了解自己，宽恕自己的简慢。这种性格，哪里受得了当官的束缚呢！

古人把写文章看得十分郑重，嵇康竟在信中扯起洗澡、撒尿的事来，对收信者的轻蔑和鄙视，还用明说吗？在书信末尾，嵇康讽刺山涛说：有个农夫觉得太阳晒脊梁是最美的事，献宝似的跑去告诉皇上。你可别学农夫的样儿。言外之意是：你觉着做官儿是件了不起的好事，我还不稀罕呢！

《与山巨源绝交书》嬉笑怒骂，不拘章法，把讽刺的效能发挥到极致，研究讽刺文学的，一定不要忘记这篇佳作！——嵇康有《嵇中散集》，收在《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中。

受时代风气的影响，“七贤”的文章多为辞赋体。如嵇康的好友写过《思旧赋》，用以悼念嵇康。而“七贤”中的刘伶也写过《酒德颂》，那同样是赋体。——“七贤”几乎个个好饮，刘伶（约221—300）酒瘾最大。相传他常常乘一辆鹿车，带上一壶酒，让仆人扛着铲子跟在车后，吩咐说：我啥时喝死了，把我直接挖坑埋掉就算了！

《酒德颂》收在《文选》中。文中以夸张的笔墨写一位“大人先生”，他拿天地的寿数当一个早晨，把万年的时光看作一刹那，又拿日月当窗户，八方做庭院，所过之处不留车辙印儿，居住之所也没有房屋，天就是帷幕，地就是座席，他想干啥就干啥，整日酒杯不离手。这时来了两位正人君子，谴责他不遵礼法。不说还好，越说他喝得越凶，直喝得天昏地暗……

文章名为歌颂“酒德”，实则表达了作者对礼法的蔑视，所反映的，是文人个体意识的觉醒，以及对礼教的厌恶、对自由的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