④
景州申君学坤,谦居先生子也。纯厚朴拙,不坠家风,信道学甚笃。尝谓从兄懋园曰:“曩在某寺,见僧以福田诱财物,供酒肉资。因著一论,戒勿施舍。夜梦一神,似彼教所谓伽蓝者,与余侃侃争曰:‘君勿尔也,以佛法论,广大慈悲,万物平等。彼僧尼非万物之一耶?施食及于鸟鸢,爱惜及于虫鼠,欲其生也[8]。此辈借施舍以生,君必使之饥而死,曾视之不若鸟鸢虫鼠耶?其间破坏戒律,自堕泥犁者,诚比比皆是。然因有枭鸟,而尽戕羽族;因有破獍,而尽戕兽类,有是理耶[9]?以世法论,田不足授,不能不使百姓自谋食。彼僧尼亦百姓之一种,募化亦谋食之一道耳。必以其不耕不织为蠹国耗民,彼不耕不织而蠹国耗民者,独僧尼耶[10]?君何不一一著论禁之也?且天下之大,此辈岂止数十万。一旦绝其衣食来源,羸弱者转乎沟壑,姑勿具论;桀黠者铤而走险,君何以善其后耶?昌黎辟佛,尚曰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11]。君无策以养,而徒其朘其生,岂但非佛意,恐亦非孔孟意也[12]。驷不及舌,君其图之。’余梦中欲与辨,倏然已觉。其语历历可忆。公以所论为何如?”
懋园沉思良久曰:“君所持者正,彼所见者大。然人情所向,‘匪今斯今’,岂君一论所能遏[13]?此神剌剌不休,殊多此一争耳。”
【译文】
景州人申学坤,是申谦居先生之子。为人纯良厚道,质朴率真,不失家庭的传统风尚。他笃信道学,曾经对堂兄懋园说:“从前在某寺庙,见一个和尚用劝人从善以得福田的办法诱骗财物,吃喝挥霍,因而写了一篇文章,劝诫别人不要向僧人施舍。夜里梦见一位神,像是佛教所说的伽蓝。神与我侃侃争辩说:‘您不要这样。以佛法而论,佛门广大慈悲,使万物平等。那些僧尼不也是万物之一吗?施食物给那些鸟类,以便保护虫蚁老鼠之类,是为了让它们生存下去。僧尼们凭借施舍而生存,您却一定要让他们饥饿而死,不是把他们看得连鸟兽虫鼠都不如了吗?僧尼之中,破坏戒律、自堕泥淖的,当然随处都有。但是因为有枭鸟就杀尽鸟类,因为有破獍就灭绝所有兽类,哪有这种道理呢?以社会上习用的习惯常规而论,田地不足以分给每个人,就不能不叫百姓自谋生路。那些僧尼也是百姓之一,他们募捐化缘也是谋生的一种手段。如果非得认为僧尼不耕不织就是害国耗民的话,那么不耕不织而害国耗民的人何止僧尼呢?您为何不一一写文章禁止他们?况且天下之大,这类人何止数十万。一旦断了他们衣食的来源,体弱的将会填埋沟壑之中,这暂且不说;凶恶狡猾的人则铤而走险,您将怎样收拾局面?韩愈排斥佛教,但是还说鳏寡孤独废疾者可以养起来。您没有办法养民,却只是剥夺他们的生路,这不仅不符合佛义,恐怕也不符合孔孟之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请您认真去想想这个道理。’我在梦中想要和他争辩,忽然已经醒来,神的话历历在耳。您认为他这番议论如何?”
懋园沉思了好久说:“您持理公正,他见解博大。然而人情世态正如《诗经》所说,‘不是今天才如此,自古以来就如此’,岂是您一番议论所能遏止的?这个神喋喋不休,更是多此一举。”
【评点】
申学坤先生著文劝人不要向僧人布施,之后梦到伽蓝神批评他过于偏激,实际上,是他个人思想的两面性。也就是说,他既认为不该向僧人布施,又不忍因此断了僧人的生路。纪昀堂兄则是批评文人,说文人的空泛议论,于事无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