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滦阳消夏录五
①
罗仰山通政在礼曹时,为同官所轧,动辄掣肘,步步如行荆棘中[1]。性素迂滞,渐恚愤成疾[2]。一日,郁郁枯坐,忽梦至一山,花放水流,风日清旷,觉神思开朗,垒块顿消[3]。沿溪散步,得一茅舍。有老翁延入小坐,言论颇洽。老翁问何以有病容,罗具陈所苦。老翁太息曰:“此有夙因,君所未解。君七百年前为宋黄筌,某即南唐徐熙也[4]。徐之画品,本居黄上。黄恐夺供奉之宠,巧词排抑,使沉沦困顿,衔恨以终。其后辗转轮回,未能相遇。今世业缘凑合,乃得一快其宿仇。彼之加于君者,即君之曾加于彼者也,君又何憾焉。大抵无往不复者,天之道;有施必报者,人之情。即已种因,终当结果。其气机之感,如磁之引针:不近则已,近则吸而不解。其怨毒之结,结石之含火:不触则已,触则激而立生。其终不消释,如疾病之隐伏,必有骤发之日。其终相遇合,如日月之旋转,必有交会之躔[5]。然则种种害人之术,适以自害而矣。吾过去生中,与君有旧,因君未悟,故为述忧患之由。君与彼已结果矣,自今以往,慎勿造因可也。”
罗洒然有省,胜负之心顿尽[6]。数日之内,宿疾全除。此余十许岁时,闻霍易书先生言。或曰:“是卫公延璞事,先生偶误记也。”未知其审,并附识之。
【译文】
通政罗仰山在礼曹做官时,受到同僚的排挤倾轧,事事受到牵制,好比每走一步都走在荆棘丛中。他的性格一向迂阔不善变通,渐渐积愤成了病。一天,罗仰山闷闷不乐地坐着,忽然梦见来到一座山里,山间水流花开,风清日丽,风光宜人。罗仰山觉得心旷神怡,心中的郁闷顿时消失了。他沿着溪水散步,见到一座茅舍。有个老翁请他进屋去坐,两人谈得很投机。老翁问他怎么像生病的样子,罗仰山向老翁详细陈述了自己的苦闷。老翁长叹着说:“这里有前世的恩怨,你自己不知道罢了。你七百年前是宋朝的黄筌,现在排挤你的同僚前生就是南唐的徐熙。徐熙的画品,本来高出黄筌。但黄筌恐怕被夺走恩宠,就在皇帝面前花言巧语排斥压制徐熙,使得徐熙贫困落魄,含恨而死。之后两人各自辗转轮回,几辈子都没有相遇。今生业缘凑合,徐熙才得以报宿仇。他加在你身上的不幸,正是你曾经加在他身上的不幸,你又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呢?世上事情,大体上没有往而不复的。往而必复,这是天道;有恩有冤必报,这是人情。既然已经种上因,终究是要结出果。因果契机的感应,如同磁石吸针,没有靠近也就罢了,一旦靠近就会牢牢吸住不能消解。怨恨的纠结,如同火石含着火,不触则已,一触就火星迸发。冤结一直不消释,就像潜伏的疾病一样,必然会有骤然发作的那一天。冤家终究要相逢,就像旋转的日月一样,必然会有互相交会的印记。可见,种种害人之术,恰好是用来害自己的啊!我在前生跟你有一段交情,因为你没有醒悟,所以给你讲讲前因后果。你与他的冤仇已经了结,从今以后,小心不要再造因就可以了。” 罗仰山豁然开朗,争强斗胜之心顿消。几天过去,病就全好了。这是我十来岁时,听霍易书先生讲的。有人说:“这是卫延璞的事,霍易书先生偶尔记错了。”不知究竟是谁的事,一并附记下来。
【评点】
罗仰山的病,是心病。由于在梦中遇到了一位高人为他解说缘由,他竟然霍然病愈。毫无疑问,梦境里老翁告诉他说的前世今生之事,是虚构的,但其中的道理却是真实的。就是说,当意识到造成自己困窘的不是自己的过失,也并非是由于自己不努力;所有的客观因素,是不可能改变的;到了这步田地,就是俗话所说的“认命”,抑郁不平之气反倒消释了。他的心病,其实还是他自己治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