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山而居(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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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菜记

给植物浇水的时候、

是能听见它们喝水的声音的,

我拿着哗啦哗啦喷流的水管,

站在菜园里,

像是给幼儿园的小朋友分糖吃。

刚上来那年,没怎么种菜,也没有冰箱,每次下山都背上一袋土豆、茄子之类比较方便储存的菜。春夏秋还好,想吃青菜,一座山都是菜园。但冬天就不行了,北方的山,一到冬天就光秃秃的,天天白菜、萝卜、红萝卜,吃了小半年,我都快吃恶心了。到了来年,才想着应该自己种点儿菜,这样就不用总扛着菜爬山了。

虽然我小时候在农村长大,但种菜都是大人的事,我只负责吃,我是妈妈的小宝贝嘛。所以,种菜这件事,我也是近几年才学会的。

说“学”会种菜,是因为有的菜要想种得好,确实是需要点技术的。比如荆芥,我妈教我撒上种子之后,洒水,泡上三五分钟,要等到种子起白色的泡泡(黑色的种子,被水浸泡后就会泛出一层近乎透明的白色黏膜,像青蛙的卵),才能再盖土。我妈说:“一定要细土,才出得好。”

红薯要想结得好,就必须在平地上,用锄头扒一条沟出来,然后用扒开的土沿着沟,堆出一排排长长的脊,红薯的苗就种在那排高高的土脊上。这样下雨的水就会积到沟里,像一条河,红薯的根像河岸边的草,能最大程度喝到土里的水。我妈说,这样的红薯结得大。

确实,小时候收红薯,刨出来有西瓜那么大。

土豆最好种,收的时候有挖宝的快感;黄瓜要搭架子,不能让它在地上爬;眉豆简单,贴着墙根,埋上种子就行了。

听上去都不难,但第一年我种的菜,收成少得可怜。那时我在院子里开了一块小小的菜园,种了十几株西红柿,惭愧的是,最后吃到嘴里的却只有十几个。第一次种西红柿,我没有经验,不知道西红柿是要掐头的——在它生长的过程中,各个枝杈上冒出来的新芽要掐掉,只留最上面一个芽,让它往上长,长大高个。而我种的西红柿,没有掐头,横着长,所有的养分都用来发芽了,顾不得结果子,最后长成了一大株。每株上面只有寥寥几个果子,未老先衰,长到鸡蛋大小,就开始红了。

苦瓜、黄瓜、茄子我也种了几株,最旱的一年却总是忘了浇水,我和我的菜都活得很艰难。后来买了个水管,解决了水的问题,却忽略了采光和施肥。第二年的菜地在院子前面靠下坡的一块地里,前有桃树,后有槐树,中间还有棵繁茂的核桃树,菜就种在这些树围着的一块平地上。被树荫遮住了阳光的植物,和抑郁症患者一样不开心,果子结得也很勉强。

第二年种菜还是不及格,58分,但相比前一年算是丰收了。茄子、青椒、眉豆、秋葵,都吃了不少,种的南瓜和冬瓜各结了一个。我基本是种菜界的倒数第一了。想起我奶奶种的南瓜,结得多到吃不完,种的西红柿,一个挨一个,跟葡萄一样。

蔬菜不像野草,很娇嫩的,种的时候土要松软,要细,冒芽的时候不要太吃力。每天都要喝水,要喝得饱饱的,不能断,隔三岔五浇水不行,要有耐心;阳光要足,要每一片叶子都能懒洋洋地在阳光下眯着眼。如果想果子更甜更饱满,那就要给它准备好营养丰富的肥料。在这个山里所有的植物面前,它是唯一的,你要每天想着它,像对待怀孕的媳妇一样细心、有耐心。这样伺候几个月,它才会长出健康、丰盛的果子。在一株植物面前,当好农民,并不简单,因为难度不在技术,在持续的专注。

第三年种菜,相对于前两年,我就进步了很多。和所有的技能学习一样,经验的积累是个不断试错的过程。比如语言,我在西安读了四年大学,都没学会陕西话,来山上半年,发音就和当地人没有什么区别了。因为在与村民长期的对话中,我在个别词语上得以不断修正。

和一个专注于土地的农民比,我还是差得很远。要是我奶奶在,她会在开春之前就把地翻一遍,把每一块土敲碎,把每一颗小石子都拣出来。一株草只要冒芽,就会被我奶奶拿锄头砍掉——我奶奶种过的地,草都不敢长。记得刚上山的时候,每次我路过一块地,都能看到一个老太太趴在刚长出玉米的地里拔草,整整一个多月,远处田里都有一个无法忽视的小黑点,就像是长在那块地上的一棵树。这很震撼。一个农民对待事情的单一和专注,是多少人都无法企及的。

种菜的准备,按说四月初就该忙活了,清明前后,种瓜点豆嘛。但我比较图省事,每年都到四月中旬才下山去买农民育好的苗回家栽。第三年的菜地在新院子里。和我院子一墙之隔的另外一家去年被我租了下来。我扎了篱笆,圈了个院子,等于两院房。这样的话,就可以种更多菜了,有篱笆,采光好,浇水方便,也不会被鸡和鹅祸害。如果水不像第一年那样断掉,这一年应该会是个丰收年。

我的菜地比较大,所以每种菜苗买得都比较多。另外,我每样都买三份,利平家的、我的,还有永琴的。别人都买一捆两捆,我说:“给我拿六捆。”旁边大妈就很崇拜地看着我。

西红柿合三毛钱一株,我花十二元买了四捆,四十株,如果每株结三十个西红柿,到了夏天,我就有一千二百个西红柿吃了。

种菜要在下午太阳的温度不再灼热的时候,裸根的菜苗太脆弱了,经不起正午的阳光直射。种完之后第一遍水要浇透,尽量让根持续泡在湿土里,让它缓一缓,适应新的土壤。人和植物一样,一旦适应了新的环境,就会对那片土地依赖了。

新开的地比较硬,除了阳光和水,还需要施肥,菜才能长得更好。但靠我一个人造粪,根本存不住,还没来得及收,屎壳郎就抢先抱回家了。虽然我种菜也需要肥料,但人家屎壳郎是要养家糊口的,夺人口粮,总是太残忍。所以,我只能在鸡窝里掏鸡粪,但鸡每天在外面跑,鸡窝里的粪很少。鹅还好,是个造粪机,一路走一路拉,一边吃饭一边拉,消化系统好得不得了。但我的鹅和我和鸡一样,也是放养,所以我只能眼看着鹅把粪拉在没有价值的空地上。哪天真应该把鹅培养一下,每次要拉㞎㞎,就跑到菜地来发泄,屁股对着西红柿的根,像狗狗对着电线杆。我托着下巴想,如果这样,那我就多养几只鹅。以前听说在农村有人为了一点儿牛粪打起来,觉得很好笑,现在不会有这种想法了。

有时候常见的事物,大概是因为太普通了,过于熟悉,就很少注意它的质感。比如二十四节气,其实是古人参破万物的秘籍——“清明”,气温转暖,万物清明,每个人都知道它,但却不是每个人都能体会到,这两个字自古以来是怎样经由一颗种子连接着天地的。

如果你有一个菜园,旱了好些天,突然的一场雨就能让你体会到几千年来的农耕文明里天、神和人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