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昆明纪事
早上天不亮,我就按照事先的约定,去酒店的总台退了房,然后守着行李坐在椅子里,等待旅行社的电话、车和人来接,可是许久都没有动静,我便拨了过去,一会儿就到了。对于一个临时参团的游客,来辆奔驰车专程接,到底还是有些受宠若惊,好在我这人一向镇定惯了,倒也稳稳妥妥地随车去到两条街外的集结点,在那里换乘依维柯,等待同样的游客。
依维柯是另外一伙人,至少导游这么讲。导游话很多,是个约莫30岁出头的女子,她像天下所有的导游一样,不时提到有钱人,不过是为以后的引导购物埋下伏笔。不由得,我对导游这一行有了成见,那些滔滔不绝,那些口若悬河,那些陈词滥调,无不欲言又止地难以抑制地世侩,就像眼睛里就要掉出钱来,尽管热闹却又何其真实地少了人情味。
尚未出发,天就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拉长着灰暗的脸。我去车的尾箱里取出事先预备的雨伞,去了一趟旁边酒店写字楼的卫生间,再回来也就差不多了,没几分钟就汇进了大街的车流,朝着我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未知的前方一路开去。我只知道要去滇池,要去民族村,可怎么走,走多久,到底还是糊涂的。一个懒惯了的人,不多嘴多舌,既是修养,也是习性,不肯去轻易打破的。并且时常要去为自己的这份懒惰暗自叫好,不露声色地洋洋得意,就像做了一件伟大的事,做了一个伟大的人,从此眼里不再有平庸,即便是向东踱了几步,又向北踱了几步,或者看似无意地翘起了二郎腿。这对于一个心怀伟大的人来说,实在不值一提,但又何其明白。
伟大的人被车载到一处滇池的岸边,和在一群并不伟大或者看不出伟大的人里面,被那个不知天高地厚而又故作低调的导游训了话,然后坐索道去西山的去西山,不坐索道去海埂公园的去海埂公园。伟大的人不屑于来回奔忙地爬山等着道士的糊弄,便自是去了另一拨。说是另一拨,也只是朝着那个方向各自走散,伟大的人与不伟大的人,都没有正眼瞧过对方几眼,故而路上遇见了也认不出来,更不会有招呼。然而伟大的人,由于心怀伟大便难免孤独,一个人站到堤岸之上久久地望了汪洋若有所思,就愈发感到自身的孤独,与这孤独多么地与众不同,然而又不被人所理喻。心里便生起了嗟叹,生起了几句怎么也想不起来的古诗词,算是应了一回景,总算是交待。
烟波缥缈的滇池,一望无垠。浑然翡翠的浪涛拍岸,千军万马地鳞光闪耀,凉的风,驼的山,碧波荡漾,银如白月光。湖上远处四散漫溢的水雾,直扯得无边无形,与天上的阴云连成一体。那阴雨早缠绕上了西山,像是吞了一角在嘴里,可还不知足,还要漫过去。那好吧,海埂公园其实就是裙带一般的湖岸,只不过有堤、有坝、有绿道、有码头、有小店,还有些树与稀稀拉拉的凉椅罢了。我便一路过去,走走停停,看那飞起的浪花溅上坝来的模样,看那到处挂着禁渔标牌却又钓者如云的景象,便忍不住在肚子里笑。然而还是走,沿着水边,不至弄湿了鞋面,没有一个观众,也没有一个随从,更不消说艳遇的了。
伟大的人觉得“艳遇”是个尴尬的词,还莫如“邂逅”来得温婉,含情脉脉富有诗意。伟大的人没有看见可以邂逅的人,多是一些无事可做的老者,便有些后悔不该在这淡季非要来出行。可伟大的人之所以伟大,就是从不肯将偷书一类的事儿认为是偷,而是窃。天阴沉沉的,阳光透过云幕投到湖面上,好大一片。迎着走过去,堤与水之间,就愈走愈是远了起来。凉风起掠,鸥鸟也意外地庞大,盘旋,飞舞,在远处的烟波里时隐时现,就像一场故意的出走,与放逐。
好在阳光终于冲破了云翳,这天底下,这堤岸,这浩瀚的湖光水色,便亮堂了起来,继而在返程中还遇见了一群趴在草坪里的垫子上忘我地练瑜伽的女子,还望见难得一见的一丛法国梧桐枝叶湛黄,金晖洒在林曦的缝隙交错中一片斑驳,像是一个金黄的秋,一个丰收的秋,一个圆润的秋,一个丰满的秋,一个略微溢出醉意与笑意的秋。在一个四季如春的高原内陆湖的城市的水边,这秋来得突然,来得堂皇,来得不容置疑而又理所当然,如同另外的一副景象,与先前的阴沉和苍凉完全不是同一个地方,同一方天空。
在约定的时间,导游毫不费力地将四面八方的手下赶上车,然后不出十分钟路程就到了滇池一旁的民族村。她把人往一座什么宝石城门口一放,并守着全走进去,看着被城堡里的导购员一边讲解一边领走,她就心满意足地去了一旁的精油馆里守候。
我算不得一个安分的人,虽然表面上不多嘴多舌显得极其地安分,可我仍然混了出来,在这一小时的空档里窜去了对面翠竹掩映后的彝族村和白族村,在那些林间小道上闲逛,看那些浮雕的图腾柱,以及偶尔遇见的着了各色民族服饰的姑娘带有表演意味却又故作随意地游弋。我见到了三座据说是照搬大理的缩了比例的白塔矗立于芳草萋萋的小湖的岸边,见到了白族的集市里的小贩站到街中间来拦了拉客,见到了一个剃光了耳发系了小辫的彝族青年或有意或无意地拨弄着手中的弦琴,我都一一地走过去,再准点地返回,然后在那个自以为做了司令官的导游的驱意下,乘了红色两厢的名不符实的小火车去前面的餐馆吃饭,好歹胡乱刨了几口,便又返回车上继续前行。其实在去餐厅的路上雨就下了起来,有的老人就直嚷着要回旅行车取伞,小火车便又开了回去,反正又不远。然而雨却越下越大,完全没有要收敛一点的意思,地上到处一片湿漉,并且溅起雨花流起了水。
可导游是个坚持的人,况且也出于对时间的算计,大手一挥,一群人便在车上挤得满满的,伞都向外斜着,不让雨水飘进来弄湿了衣裳。没几分钟,一群并不伟大的人,或者怎么也伟大不起来的人,连同为数不少白发苍苍的老人,就全部下了车,冒过了雨,站到傈僳村的房檐或是廊下津津有味地听起了讲解,看那院子中间高18米有36层旗杆一样高耸的刀山,继而去独龙族的木屋里看有纹面传统的族人,或者瑶族的房舍,拉祜族的图腾,普米族的作坊,蒙古族的帐蓬,德昂族的翘檐,等等。
雨总是要大起来的,就像无论逛过多少个少数民族的村寨都是要在走马观花中结束,总是要在充足的时间里任人驱赶地去钻焚垠、玉石、普洱茶、花市一类的迷宫一般且又深不见底的购物城里尽己所能地迂回曲折不厌其烦地走通关。这样地东一耗西一耗,总算向导游大人有了个交待,大家终于心里松了口气,便在黄昏来临之际爬上了旅行车返程。我也就近乘了一小时的919大巴去了长水机场,打了电话让酒店开车来接。当然,在上车时天就完全黑了下来,就像这一日终将闭幕,世界终归沉寂,而我终将踏上新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