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梅葛歌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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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州上,领了补贴,开了出勤介绍,第二天清晨,薄雾蒙蒙中,老师把阿爷直接送上回县城的车。罗阿奶想在儿子家玩几天,暂时不走,只是来送送阿爷。分别时,罗阿奶送给阿爷一小袋礼物,车上打开一看,竟是省城买的小东西。阿爷很感动,心里热呼呼的,想着如果有幸再和她见面,少喝几两酒也要送点什么给这个热心肠的老阿姐。
回到县城,阿爷到了文化馆,见李跳神也在,知道又有什么好事抽他来了,有点嫉妒,就问你来整哪样?李跳神朝着桌上的一堆材料一呶嘴,说,整理材料呗!阿爷顺手翻了翻,都是一些发黄了的彝文纸,于是很轻蔑地撇撇嘴说,整这些能当饭吃啊?李跳神正要说话,姜馆长进来了。姜馆长对阿爷说,这些都是彝文典籍呢,是你们彝族的历史,很金贵,再不抢救就没了。你说能不能当饭吃?阿爷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讪讪笑着说,这么重要啊,要是早晓得,破“四旧”时少烧几本不就更好了。李跳神接嘴说,当时烧书,你可是恨不得多烧几本呢!阿爷也不客气,强词夺理说,哪个叫你们是“五类分子”,这可怨不得我。姜馆长制止道,不好这么说呢,李老师的富农帽子已经摘了,封建迷信职业者的帽子也摘了,现在和你一样,都是人民公社的社员。听了这话,阿爷才晓得罗阿奶的话千真万确,这世道真的要变呢。
接着就到了吃午饭时间。到伙食团打饭时,李跳神和姜馆长争着掏饭票,最后还是姜馆长掏了。
比赛的情况姜馆长已经知道。吃饭时,除了祝贺的话,姜馆长还说了一些勉励的话。后来还告诉说,也许冬上县里要搞农村文艺汇演,每个公社出一个队,除了花灯、彝剧和歌舞,还打算专门安排你们公社一个梅葛调演唱节目,到时候你也会参加的。
谈了一会,阿爷问起老王,姜馆长说,老王已经当局长了,很忙,你有啥子事找我就行。阿爷赶紧说没事没事,也就顺嘴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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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寨里,阿爷感觉已不象上次那么风光。寨里的人好像都变了,不再好奇,也不主动打听外面的事情,更不要说来家里看获奖证书了。为了引起大家的注意,出工时,阿爷还把奖来的收音机背在身上放得很响。但大家听还是听,约好了似的就是不管不问。阿爷很失望,也显得无趣,只好主动讲些山外的事情。但大家听还是听,很少接话,反映很冷淡,有的还话里藏着机锋敷衍几句,让人摸不着头脑,全没了往日的融洽气氛。阿爷想,这是怎么了?就算世道变了,“五类分子”翻身了,跳齐天也不过和我们贫下中农一样嘛,怎么就这样了呢?
这样想了几天,观察了几天,还是没有眉目。问平时要好的几个老倌,都吱吱唔唔的,反而说,和过去一样嘛,大概是你神抖起来了,和我们生份了吧?
就这样,问又问不出个其所以然,想又想不出个透心亮,但阿爷就是觉着哪点不对劲。一天,突然听到远处小娃子在唱梅葛调:多依寨的那个周老倌,到了那个山外去嚎丧,喝大酒,吃肥肉,逛地方,回来又把工分拿,多吃多占不应该……听了调子,阿爷似乎明白了什么,心想自己一生不曾与哪个结怨,是哪个龟儿子编调子来作践自己,就问老伴。阿奶说,还不是看你不出工却工分挣得多,红眼病呗!阿爷哦了一声,心下全明白了,就想,老子也不是闲着拿工分,好歹还是比赛呢,比赛了还拿奖呢,咋就红嘴绿脸了呢?怪不得这些天拿冷脸子对人呢。终于忍不住,第二天一个人在家喝闷酒醉了,就趔趔趄趄满寨子走着一边喝酒一边骂骂咧咧。不管遇到什么人,就要拉着人家没完没了地诉说,害得别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拿好话来应付他,然后伺机离开。
这样胡搅蛮缠闹了半天,夕阳衔山,已是炊烟四起,收晚工的社员回来了,就围起来咧了嘴傻呵呵看热闹。于是,阿爷更加头脑发热了,就宣言似地大声吼着,从、从今以后,再出去比、比赛,老、老子是他、他妈的那、那个……比划了半天,才说出王八蛋三个字。大家轰的一下乐了,起哄说,说话可要算数咧,要不然就当王八蛋了……这时阿爹阿妈来了,羞愧得无地自容似的,在其他几个人的帮助下,连拖带背,才把阿爷弄回家。
虽然说了酒话,但阿爷酒醉心明白,自认为自己是一口唾沫一个坑的彝家汉子,始终记牢了不去比赛的话。所以,到了冬上,县上要搞农村文艺汇演,不管文化站的李站长怎么做工作,阿爷就是一句话: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去就不去!
这事汇报到了文化馆,姜馆长又汇报给王局长(也就是老王啦),老王觉得可笑,说,这个周老倌,真是一根筋,为了一句醉话,就至于这样,典型的农民意识,一点大局都不要。沉吟了片刻,又说,好歹他也出了名,这样吧,你亲自出面再做做工作,真的不行也就算了,反正只是县上汇演,缺了他影响也不大。我就不信,离了他张屠户,还吃连毛猪了不成?
姜馆长也没有说动阿爷。最后,李站长只好把李跳神暂时从文化馆要了回去顶替阿爷。阿爷知道后,有点懊悔,心里难过过的,懒得出工,就在家里喝闷酒,还一个劲地咕哝说,又让“五类分子”捡了便宜,这世道,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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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看来,这个便宜李跳神捡大了。
汇演期间,州文化局和文化馆的领导及老师都来了。花灯彝剧歌舞都是很普遍的东西,领导听了也就过了,唯独梅葛调,是地方特产,领导非常在意。所以,听了李跳神的演唱,都赞不绝口,说比那个周老倌唱得好,唱得平稳充沛,情感逼真,很有艺术底气。接着又知道了李跳神懂彝文识汉字还会谱曲玩乐器,非常赏识,认为是个很难得的人才。州文化局长当场表态说,回去后可以考虑给个转正指标,让这样的人才有个用武之地。
到了年底,李跳神就真的转了正,进了县文化馆,端上了铁饭碗,吃上了皇粮。
把这个消息告诉阿爷的,是队长。当时队长正挨家逐户检查取消粘挂领袖像的问题,据说是组织上讲了,不准搞个人崇拜,要把贴在中堂上的领袖像取下来收好。检查到我家时,华主席的像早已经取下来了,中堂上留下了一个长方形的灰白印痕,与黑黢黢的墙壁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但队长却不放过旁边还挂着的大红奖状,指着说,这也是个人崇拜,取下来。阿爷不服,说,一个奖状,清清白白得来的,咋就个人崇拜了?队长说,有了这个,你就不想立新功了。然后就把上次不参加汇演的事数落了出来,说,你想你出名了,就尾巴翘上天了,就开始拿捏组织了。哼,结果怎么样,离了你地球照转,人家李跳神照唱不误,还转了正成了干部呢……听说李跳神成了干部,无异于晴天霹雳,懊悔得阿爷辣心辣肝的,脑子一片空白,解释的话也不想说了,便无心恋战,身不由已地乖乖摘了奖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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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阿爷大病了一场。病好后,人也老了许多,添了白头发。工还是照出不误,只是力气大不如从前了。地头歇气时,几个老倌依然凑在一起机械地卷烟装烟用火柴点烟,然后眯着双眼默默地对着远方起伏的山峦吐出一串串烟雾,烟雾中,阿爷的玉咀铜烟锅若隐若现,依然显眼。
寨里的人又象从前一样善待阿爷了。有的人还为曾经的嫉妒而过意不去,以为阿爷的赌气都是因为大家的红眼病,要不然,当干部的运气也跑不到李跳神身上。
过了些日子,有消息说李跳神把梅葛唱到了北京,中央领导还和他握了手。阿爷听后面无表情,只是笑笑。但卷烟的双手明显地微微颤抖了起来。又过了些日子,听说李跳神调到州上去了,阿爷还是笑笑,并不答话,只是狠命地咂吧着烟锅子。以后,李跳神离家乡的视线越来越远,真正地成了城市人,就再也没有人说起李跳神的消息了。
过了一久,人们突然发现,阿爷添了个新毛病,晚饭后喝了酒,总要醉熏熏地到河边桥头的大叶子树下一边咂烟一边唱古老辈子传下来的梅葛调:古的时候天不有呀,古的时候地不有。造天造地哪个来哪个来……唱完造天造地,然后又唱造人:……万物有了啊,昼夜分开了,就是没有人,格兹天神来造人……唱完了人,接下来就唱造物:哪个来盖房?帕颇来盖房。盖房树不有,树从哪里来……起先是一个人独自哼哼,有哗啦啦的河水伴奏,有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的虫鸣蛙叫来凑热闹。后来有娃子围观,便仰望着满天的星斗有韵有句地唱出了声。再后来,老倌伙们也来坐着边听边咂烟,阿爷就手舞足蹈地唱得更起劲了。唱去唱来,竟然唱拢了许多人,逗引得老倌老奶一个个心痒嘴更痒,轮番着唱来,一个赛着一个施展绝技,把个梅葛调演绎得酣酣畅畅,空空灵灵,幽幽啭啭,把个古风禅意营造得妥妥贴贴深入人心,使桥头树下成了一个热闹的中心,欢乐的所在。高潮处,兴之所至,男女老少也会齐声呼应:……正月把粪背,二月砍荞把,三月撒荞籽,四月割大麦……就这样,伴随着哗哗不息的河水,星月下,夜风里,浓烈的旱烟雾中,阿爷乘着酒意,舞着独一无二的玉咀铜烟锅,一直唱阿唱,唱走了秋叶,唱来了春芽,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终于把自己唱成须发皆白的老头子。直到我读高三,阿爷的调子才伴着阿爷的逝世而结束。
据阿奶说,临终前,阿爷拿在手里把玩的东西有两样:一支玉咀铜烟锅,一个获奖镜框。
事后我打开镜框,发现夹层里还塞着一本奖状一篇发黄了的报纸。翻开报纸,“彝族梅葛歌王李天佑北京献艺”标题赫然在目。这不是李跳神吗?再看日期,恰好是阿爷开始到桥头树下唱梅葛调的时候。
终于明白了阿爷的心思!
时至今日,桥头树下依然热闹。除了唱梅葛,有时还围圈打跳。听说,这样的景象整个大风山地区都兴起来了。我想,这些都是因为阿爷的缘故。所以,在乡亲们的鼓动下,这次为阿爷造墓,我斗胆在石碑处写上“乡评梅葛歌王”几个大字,以此告慰阿爷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