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葛歌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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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梅葛歌王1

1

生产队的时候,阿爷也就四十五六岁年纪,瘦瘦高高,微黑,面善,是个老实巴交的彝族老倌。和其他老倌一样,包头、对襟衣、肥大的裤子,上下穿得一身黑,就连羊披,也是黑山羊皮的。身上没有饰物,要说有,裤带上吊着的椭圆烟盒可以算一个,只是磨擦得黑不溜秋的,一点美感都没有。哦,腰带上插着的长烟锅也可以算一个。其他人的算不算我不管,但阿爷的必须算。阿爷的长烟锅,杆子是黄铜的,咀子是绿玉的,锅子是红铜的,看着古色古香,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斤两。这是一支独一无二的玉咀铜烟锅,四山八寨的抽烟人都很羡慕。一是羡慕烟锅好,二是羡慕阿爷运气好。

说阿爷运气好,好就好在那么多农业学大寨工作队员,偏偏就只有住在我家的王同志有这么一支好烟锅,偏偏王同志离开时又把这支心爱的烟锅作为纪念送给阿爷。

说阿爷运气好,好就好在王同志喜欢听阿爷偷偷哼梅葛调。为了阿爷的梅葛调,几年后的今天,王同志一行又翻山越岭向着我们多依寨走来了。

当然,此时此刻的阿爷还不知道有好运来临。

2

此时此刻,阿爷正在苞谷地里苦工分。

地是山坡地。苞谷已经齐腰高了。才下过一场透雨,土壤疏松,正是薅草培土的好时令。晴空烈日,蝉声不断,没有风。闷热的天气里,阿爷夹杂在社员中,占了一垅,不紧不慢挥舞着锄头干活。

日头偏西时,队长检查来了。于是,嚓嚓嚓,干活的速度不约而同地快了许多。队长左看看,右瞅瞅,教训了几个娃子几句,最后站在高坎上大声说,人哄地皮,地哄肚皮。我看有几个娃子还没有饿够,搞猫盖屎,想日哄哪个呢?我可看得清楚着呢。接着队长又宣讲了一阵诸如国际国内形势一片大好,才宣布:干完这旯旮,再把那旯旮干完了才准收工!

大家一片哗然,队长却不管不顾背着双手径自走了。这时组长粗声大气地制止说,好了好了,都别他妈的瞎嚷嚷,省点气力赶快干活,早完早收工。

听了这话,大家不愿意了,纷纷说,早就过了歇气时间,不过过烟瘾,怕是干不动喽!组长看看日头,抬起脏兮兮的衣袖胡乱在汗淋淋的油脸上揩了几把,笑骂说,又不是给我家干,歇歇就歇歇吧。

于是,大家纷纷找树荫处扎堆休息。自然,老倌伙中,阿爷也是一个,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只有当阿爷卷好烟,动作悠闲地从腰带处抽出玉咀铜烟锅时,因为烟锅的缘故,阿爷才显得与众不同。要不然,大家机械地卷烟装烟用火柴点火,然后眯着双眼默默地对着远方起伏的山峦吐出一串串烟雾,茫茫然不知所为,都是一种表情一个样子,很难找出他们的差别。

烟瘾还没过足呢,却听见会计在不远处喊着阿爷的名字走了来。跟着会计来的,是公社文化站李站长,县文化馆的姜馆长,还有老王。老王现在已经是文化局副局长了。

认出了老王,阿爷才从局促不安中解脱出来,赶紧在衣袖上擦干净烟咀子,毕恭毕敬双手递了过去。老王还是老王,一点不嫌弃,接过来就咂得滋滋响。

聊了几句闲常话,老王说,要请你去州上唱梅葛调呢!阿爷摇摇手,说,那是封资修呢,唱不得,会犯错误遭批斗的。

不怕得,是组织上叫你唱,不会犯错误。老王边说边把烟咀子用手擦了,递还给阿爷。姜馆长及时补充说,当然喽,歌词还是要改的,改成革命的词,就不怕犯错误了。

阿爷想,既然不犯错误,看在老王的面子上,唱就唱吧。于是,在大家羡慕的眼光中扛了锄头便随着老王一行走了。走到半路,阿爷突然心疼起工分来,想问又怕老王听见了不好意思。但还是心疼,终于忍不住,就抓住会计的手落在后面,小声说,是你揽来的差事,你得开工分。李站长听见了,笑着说,不怕得,到时候组织上会给你一个证明,工分一分不少。老王和姜团长也附和说就是就是,还会按全劳力给你记工分呢。

心中虽然实落了,但老脸也躁得通红。阿爷不安地咕哝道,我就顺嘴说说嘛,也不是真要……于是大家笑了起来,觉得阿爷纯朴得十分可爱。

3

到了大队,阿爷才知道,老王他们还找了河对面山脚寨的李跳神。李跳神是家传巫师,可惜时运不济,碰上了“破四旧”和文化大革命,成了“五类分子”,断了巫师的饭碗,还挨了许多的批斗。

对待坏分子,阿爷一贯是爱憎分明。所以,阿爷宁愿靠墙蹲着,也不去李跳神旁边的空座上坐。不过,面对这个满脸笑意腿长腰长脖子也长的家伙时,阿爷还是有些心虚,觉得他满身的巫气,弄不好念些咒来,自己要吃亏。于是将装了烟的烟锅子象征性地朝李跳神递了递,双方一笑,算是招呼。

接着就开会。主要是老王讲,然后大队支书表了态,就散会了。会议内容阿爷听不大清楚,但有一点却听得真切,那就是只有阿爷这样的贫下中农能上台子,李跳神只能做些辅助性工作。

回家的路上,踩着崎岖的山道,沐着夕阳的余辉,李跳神垂头丧气,阿爷却满面春风。走了一会,李跳神突然间忧伤地轻声哼起了梅葛调:哎哟哟,煮饭只得吃锅巴。咿哟喂,杀羊只给我吃羊尾巴。哎呀呀,今天杀鸡连脚杆杆都碰不着……阿爷想,好你个“五类分子”,在贫下中农面前还不老实,竟然唱调子来说事。便不示弱,把烟锅子在鞋底上磕灭,也用梅葛调清清亮亮地回敬道:哎……你我俩个人呀,俩个人呢俩种命,象骡子你就驮柴吧,象猫呢才去逮耗子……野山空旷,晚风渐凉,如血的残阳映红了天际。孤独的天地里,俩个老倌你来我往一边爬山一边对唱着悠远古朴的调子。余音悠悠,回荡在山间,回荡得调子没了一丝一毫的火药味。

对到后来,阿爷词穷曲尽,想李跳神真不愧为巫师,自己还不是他的对手,便按规矩主动撤退,于是唱道:……天不早罗太阳落,老倌我实话给你说,肚子饿,要吃饭,没有力气罗,这回不唱罗,要唱等二回……歇了调子,俩人无话,各自点燃烟锅咂着。阿爷走在前面,想象着李跳神此刻也许正在心里高兴,便懊悔不迭,觉得很没面子,有心教训他几句,又不好找碴,又想到他是巫师,便断了念头。

半路上分手时,天光已经暗了下来。走了几步阿爷忍不住回头,望着李跳神没精打采的背影模模糊糊越变越小,便拿开嘴里的烟锅,啐了一口浓痰,自言自语说,组织英明,不让你坏分子上台,活该!

4

到了县城,阿爷和李跳神被安排在文化局招待室住,住一个房间。还发了一些饭票,可以在机关食堂打饭吃。

上班第一天,姜馆长用收录机给阿爷录调子,李跳神坐在旁边负责记谱。听着阿爷的演唱,李跳神直皱眉头,实在忍不住了,就现身说法一字一句教了起来。起先,阿爷并不在意。但如此三番五次,李跳神渐渐进入了角色,有了当老师的样子时,阿爷就火了,说狗日的李跳神,不要老是对我们贫下中农说三道四,惹火了,老子走人,你有本事你去唱!

哼,本来就是猫扳甑子狗沾光的事,你以为我乐意?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李跳神也出乎意料地火了起来。

见俩人耍起了牛牌气,姜馆长怕误事,赶忙调停,讲了一通团结友爱的道理,最后对李跳神说,你只管记录,其它的以后再说。然后又对阿爷说,你也不要老拿成份说事,在这里,他和我们一样,都是干革命工作。

下来后,姜馆长问阿爷,你手摸良心说句公道话,你和他,哪个唱得更好?阿爷嘿嘿干笑着扭捏了半天说,老富农嘛,读得起书,哪象我们穷苦人……姜馆长打断阿爷的话紧逼着问,阿爷绕不过去,才极不情愿地说,当然是他了。姜馆长一拍巴掌,说,这不结了!既然如此,你就应该听他的,按他教的演唱,这样才能拿奖,拿了奖,就算争得了脸面。

既然能拿奖,阿爷自然无话可说,便在心里嘀咕道,暂且让你占一回上风,我就当一回听话的孙子!

过了两天,李跳神就拿出了新的曲谱。这就让阿爷很是开了眼界,才知道梅葛调原来也是可以在纸上编来编去的。再看李跳神时,也觉得有了几分文化的味道。

曲谱很长,是在三个梅葛调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词也改了,成了英雄模范人人爱的内容。演唱时,第一遍用彝语,第二遍用汉语。阿爷的汉话实在不敢恭维,所以,李跳神教得吃力,阿爷学得也很费劲。

虽然学得艰难,阿爷还是很耐心,对此姜馆长非常满意,以为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其实不然。在阿爷心里,耐心来源于拿奖,来源于对李跳神刚刚产生的一点点佩服。

阿爷发现,大家对李跳神非常尊敬,左一个李老师,右一个李老师,喊得很亲切,一点都不歧视。这让阿爷很不好意思,觉得惭愧。于是也改变态度,变得友好起来。但“李老师”是无法喊出口的,于是折中点,喊李老倌,显得很随和的样子。

无事时,俩人便逛街,要不然,就是弹三弦喝寡酒,或者静静地想心事咂烟锅子。晚上睡不着,也唠家常。慢慢地,俩人成了朋友。阿爷知道,大家尊敬李跳神,完全因为他既识汉字又识彝文的缘故。于是也想学习,就真的下苦功向李跳神一板一拍学了起来。

这样的日子好吃好在又清闲,只是有点想家。想想而已,真要回去,倒还舍不得。二十多天后,排练结束,李跳神完成了使命,恋恋不舍地回家去了。然后,姜馆长带着阿爷到州上参加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