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茶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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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浮生六劫

大伙儿提灯笼进园子,信照指着夜空下一个在屋顶移动的小影子,说道:“瞧,五德又飞檐走壁了,每天晚上出来踩她爸爸的瓦。”

有乐问道:“那边树丛里他们几个在干什么?”信照走去一看,打着招呼转回,说道:“信正他们在做烧烤。问我们参不参加,要参加就拿酒来入伙。”

“还没见过信正吧?”有乐转头告诉我,“他是我那位当家哥哥的庶长子,幼名阿胜,后来又改称‘带刀’。母亲亦是侧室,信正的舅舅在进攻本愿寺时战死,后来舅舅一家被放逐,虽没有牵连到信正,但是信正的地位却多少受到影响。其名被列在系谱最后面,信正的地位也仅止于是家臣与家族分支,没有继承权。有些人以为信正是最幼之子;也有因为信忠在名义上排长子,而造成有些人认为信正年纪应该比信忠小,其实不然。”

树丛里抱薪而行的一个家伙叫唤道:“不要在那边唠嗑了。赶紧过来做烧烤,先前他们在山顶上开夜宴乱扔肉玩儿,很浪费食物。我去那边捡了好几块回来,全是半熟的。这就拿来烤着吃!”

“哇啊,他们扔着打来打去的肉你也捡啊?”有乐闻声走去探头探脑,说道,“长利,你后边几个家伙抬着的篮子看起来沉重,里边还捡了什么?”

抱柴薪的家伙笑道:“树丛里被秀吉和光秀他们打掉了好多鸟雀和松鼠,大家都闻风前去捡来做烧烤。今晚许多人在清须各个地方做烧烤,园里园外皆热火朝天,看来已成为‘烧烤之夜’……你就别去捡了,我帮你捡了很多。回屋拿些酒来就行了。别拿去信正那边,他们是另一堆,烤的东西跟我们不一样,别扎错堆。”

我小声问信照:“他俩到底谁大谁小呀?”信照拿出一只青蛙,伸到我脖后轻触几下,笑道:“都说长利是我们父亲的第十二男、亦是末子。亦即我们哥哥信长殿下的末弟。长利跟长益是同父同母的兄弟,不过我觉得长利更成熟些。而且他元服在先,有乐在后。取名先利后益,‘利益’这个词语本身就已经告诉你,谁先谁后了。对了,你可不可以亲一下这个青蛙的嘴?”

我缩着脖躲避不迭,红着脸说道:“我为什么要亲青蛙?”信照伸着青蛙说道:“因为我即将拿它去做烧烤。在用嘴吃它之前,你可不可以用嘴先亲吻它一下?”我摇着头后退,说道:“我不吃青蛙。你也别烤它,就留着玩吧。”

信雄光膀走来,肩上扛着一条粗如胳膊之蛇,说道:“信照,赶快生火。我在树丛那边捡到一条被射杀之蛇,很沉甸甸噢!正好烤来吃,咦,小婶婶你也在这儿呀,等一下先给你吞蛇胆……”我一看到那条蛇,就不住的后退。

几个家伙跟在信雄后边,提着箩筐说道:“拜托各位让让,这儿还有些蛇。”

“蛇胆是好东西,”信雄甩着蛇说道,“先挖出来放到酒里,然后一口吞下。小婶你先吞啊!最大那颗留给你吞,其余的由我来吞……”

“简直了……”我一看到这么大的蛇甩过来,赶紧跑开。信雄在后边叫唤道:“别跑远,闻到烤肉的香气就回来这边,不要去信正那边。”

一个家伙在廊间张望,见我走来,说道:“不知道他们烤的那条蛇是不是那天咬了高次一下就跑掉的那条会音乐之蛇?”我避入廊间,转身寻觅有乐身影,闻言问道:“你说什么?”

张望的家伙说道:“那天似乎看见你跟阿初她们几姊妹也路过。大伙儿在院子里围观高次拿个竹笛或者洞箫逗那条会音乐的蛇。他说一吹音乐,那条蛇就会昂头起舞。不料他一吹,那条蛇就伸头来咬他嘴唇一下,然后溜掉了。还好那条蛇早就被养骆驼的家伙预先拔除了毒牙……”

我想起来了,亦感好笑,摇了摇头,说道:“我觉得不是。咬高次那条蛇没那么大……”张望的家伙转身说道:“在下秀一,拜见殿下。”

我见过这家伙几次,经常在园子里转悠。曾听有乐说,秀一属于他们家乡人,出身尾张叶栗郡,作为信长的侧近被起用,受到信长的宠信,在安土城宗教辩论中担任调停、协助信澄周边警固。长相好看的秀一与那个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似乎交谊不浅,我看见他们常在一起。后来秀政的儿子堀秀治成为他女婿。

我还了礼,问道:“是了,你有没看见有乐呀?”张望的家伙说道:“长益公子吗?刚才好像看见他在那边跟人说话,这会儿不知又在哪儿。”我问:“你可不可以帮我找他过来,就说我在这儿等他。”张望的家伙点了点头,正要去找,廊下有个灰发老者昂然经过,瞥他一眼,蹙眉道:“秀一,不留在这个位置守望,又溜去哪儿?”

“信张大人,”张望的家伙躬身说道,“我帮这位殿下去请长益公子过来。”

灰发老者蹙眉说道:“长益公子他不识路回自己屋吗?我送这位殿下先回他屋里去等长益公子回房,你不要擅离守望之位。”说完,朝我微躬,转身先行。张望的家伙飞快朝我耳边小声说道:“信张大人乃长益公子的亲戚,他是长益公子叔父‘犬山城筑城者’信康大人的女婿,属于主公信任的亲族。曾经参加对近江的进攻与火烧比叡山,获得‘从五位下’的官位,杂贺征伐后,担当纪伊要隘的守将,因功领有和泉半国,乃我们主公直辖军的一员。人很靠谱,你先跟他去,我等他走后就帮你去找长益公子。”

我无奈只好打着呵欠跟随后边,灰发老者领路走于前边,在大园子里转来转去。要是没他带路,我还真要懵。

我觉得刚才我们似乎不是从前门进来的,当时有乐他们提着灯拐来拐去,而我暗揣心事:“要不要问他有没遇见我遇到的那个奇遇呢?”不时我又担心正纯和青篁他们能否从林子里安然脱身,一路上并未留意如何进入这片大园子。

在跟灰发老者走曲廊的时候,我就更迷糊了。并且暗觉似乎不应去有乐屋里睡着等他,虽然我已经很睏,还是很怕他老婆阿清突然到来,会出现极为尴尬的场面。此前那些天,我去有乐他姐阿市那边的院子里,跟她女儿阿初住在一起,感觉还很愉快。这会儿我又转念想去阿市那边,正要开口,看见灰发老者在前边停下,跟几个提灯之人互相招呼。

我转身朝廊外打哈欠,有脚步声悄至背后,在不远处停下,随着影映于畔,一个高大之人行礼说道:“师姐,还记得在下吗?”我闻言一怔,随即微抿笑涡,问道:“你是谁呀?是不是学了几天艺,后来跑掉那个?”

“也不是几天吧,”我后面那人微笑道,“我跟在你后面提水桶半年都不止吧?后来家父让我先回去预备继承嗣位,因要学习怎样当城主,暂时离开了一阵,过两三年我回清水寺探望师傅和同门,你却又不在那儿了。”

我微笑道:“然后你就叛出师门,去改投了利休是吧?”

“我改投的这一脉,其实亦属珠光门下,不算反叛啦。”身后那人说道,“没想到清水寺一别,师姐长这么高,差点儿没敢认了。不过回想起来,你以前也高,咱们站在一起总像鹤立鸡群般瞅着莱昂他们。”

“莱昂是谁啊?”我不由好笑,问道,“弥介吗?你们怎么总爱取这种番邦名儿呀,搅得我都不清楚谁是谁了。”

“不是他。”身后那人微笑道,“等会儿你见到莱昂,就晓得是谁了。”

灰发老者在前边啧然道:“我要送她回长益那屋去,你不要搭讪太久。”我身后那人说道:“信张大人,你先自去罢。过会儿我替你送她回去。”灰发老者哼一声说道:“不行!夜这么黑,你要带她上哪儿去?”我身后那人说道:“没去哪儿,就只是到友闲推荐的鸭鹅店那边,和几个老朋友聚聚。总之,等会儿我送她回长益公子那里就是了。顺便给你带一只鹅回来怎么样?”

说着,不待灰发老者答应,牵起我手就跑。灰发老者在后边叫唤道:“右近,你可别带她乱去拜番邦的神噢!”

我跟着这个比我大三岁的家伙跑了一阵,不安道:“这么晚了,你要拉我去哪儿拜神?”

“不是拜神,”牵着我手之人健步如飞,头没转的说道,“他们让我拉你吃鹅去。”

我蹙眉问道:“都有谁?”牵着我手之人边走边说:“没别人。就是那谁和那谁,以及那谁,还有那谁。”

不知转了多少道弯儿,前边溪流潺潺,迎面只见亮堂堂的一片屋子,灯光映出“小林”招牌。

我以为要进去,不料那家伙拉着我又绕屋走小路,拐了几道弯,转到小树林子里一个小屋前,脚步放轻缓行。我闻到熟鸭熟鹅的香气飘出,探眼一瞧,从垂帘边瞥见竹门之内光影氤氲,几个家伙在里边吃火锅,听到脚步声,停止了说笑。一人问道:“谁在外边蹑手蹑脚窥探?”

牵着我手之人大步走去拍门,沉声说道:“京都所司代,上门拿人!”手掀开帘子,里边几张脸孔齐转过来愕望。我看见其中有堀秀政,心情稍为松弛了些。到门廊脱鞋时,听见友闲在炉边说:“拿你的头!氏乡在这儿,贞胜敢来,照样放倒他……贞清,加碗筷!还有杯子,烫一下再拿来。”

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迎出来,笑吟吟的帮我拿鞋放好,转头说道:“哇,重友这厮不脱鞋就踩进屋里来啦?”拉我来的那高个儿家伙抬腿以示,说道:“我这是高靴,好皮所制。穿着很威风,缺点是不容易脱。”

友闲呈递碗筷,说道:“我也送右府一双,你们谁喜欢,尽管跟我要。”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伺候我进屋入座,笑吟吟的说道:“你抢我生意怎么行啊?不如都委托给我代办,让他们来跟我要货。我货不够了再跟你要。殿下请坐这边,更暖和些。你旁边那个位子是留给如水的,他不来我们就先吃了。”

“如水这厮不是坚定之人,”拉我来的高个儿家伙大刀金马地坐下,接过碗筷先放到我跟前,说道,“村重也一样。三斋这家伙亦是反复无常,一会儿信这,一会儿信那。这里边就我和莱昂最坚定。”

我忍不住小声问:“莱昂是谁呀?”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竖起大拇指,朝肩后指了指。

转脸之际,我才留意到肩后有个半掩的侧门,一人在内室盘膝而坐,低头揩拭长剑。

当我望来,他蓦然抬眼,目中精光凌厉。信长曾经评价此人眼神犀利绝非寻常之辈,秀吉则说他是一个可怕的男人。

“莱昂,瞧我把谁给你拉来了?”闻听重友叫唤,那人置剑于旁,转身行礼,恭敬的说道,“赋秀拜见殿下。”

我微笑回礼,问道:“鹤千代,你到底叫赋秀还是叫氏乡,或者莱昂?”那人垂首说道:“早就不是我随师姐一起放鹤那时候了。放鹤季节已过,如今我都不清楚该称自己什么。”

他是贤秀夫妻第一个孩子。年少之时,父亲贤秀臣服信长,氏乡被蒲生家送到岐阜城。信长见到氏乡大喜,称赞他双目有神绝非常人,并且将自己女儿冬姬许配给氏乡。此后氏乡一直在信长身边侍奉,虽然年小,但信长一谈到战事方面的话题,氏乡都会专心聆听,甚至有时到了深夜还不断向前辈们讨教。看到氏乡的样子,稻叶一铁曾低声感慨道:“蒲生家没人比他更优秀,如果将来他不是优秀的武将,那其他人更不可能是。”正如稻叶一铁判断的那样,氏乡在十四岁初阵时,便亲手砍下了敌将首级,此后更是转战四方威名远播。

秀吉口中这个“恐怖的家伙”其实身形清瘦,甚至看上去有些单薄。他比我小一岁,当时已是智勇兼备的名将之一。在战场上氏乡有如出山猛虎作战骁悍,勇名响遍天下,但其实他熟谙诗歌和宗教甚至神秘学说,而且极擅茶艺,是利休七哲之首。世人罕知的是,氏乡还精通西洋的宗教与文化,曾接受耶穌教洗礼。

“你不知道他信这个吧?”重友笑觑我,目光炯炯的说道,“氏乡洗礼之后,教名为莱昂。”

我摇了摇头,留意到众人纷纷起身,待蒲生落座之后,才跟着坐下。即便重友,也改变了原先的坐姿,盘腿就席。我要起身时,蒲生先以目光示勿,微颔首道:“小聚互叙别情,师姐请莫拘礼。”

“我纳闷的是,”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问道,“村重怎么也叫你做‘师姐’呀?他比你们大好多岁。”

重友给蒲生倒酒,说道:“首先,因为他看上去比谁都显得模样幼稚。其次,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老师一直不肯正式收他为徒。最后肯了,让村重拜师的时候,已经排在师姐后边,所以他也跟着叫师姐了。”

我微笑道:“后来你们集体叛出,改投利休了是吧?”重友摇头说道:“没,那是许多年以后才陆续慕名改投的。毕竟利休从绍鸥那里传承的门道,更适合交际应酬一些。而且名流云集,成为便利于豪强交往的场合,不再纯粹只为品茗悟禅。茶艺之道,渐渐演变为权力与名利场的游戏。譬如村重与三好三人众中的岩成友通一同召开的茶会,我觉得就充满了功利味道。后来这种变味的茶会愈演愈烈,尤其是宗及他们操办的那种茶会……”

“村重很能吃的吧?”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说道,“据说他生下来就比普通幼儿大而且赤红,有意思的是胃口很大。这小子吃得比常人多,且有怪力。他父亲说:‘从小就有这样的力气,以后能象拔鼎的项羽。吃得多也有道理。’可见他从小就露出了枭雄的面目,难怪长大后爱单挑,十七岁就干掉敌方一员猛将……”

“谁刚生下来都赤红,”友闲端盘子倒鸭肉进锅,说道,“不红才怪。他再能吃,遇到我们主公这么能打之人,也只有成为饭桶了。这些是番鸭,黑羽毛的,你们尝尝……”

“高山右近曾为村重的家臣,”因见重友面色微变,蒲生置杯于旁,正色道,“你们不要再说这些。”

重友摇头说道:“我是半路才给他收入麾下的,当然也是迫于无奈。那时,村重大人逐渐成为摄津霸主,原先的三守护都落得个家系断绝的结果,当地大小豪族纷纷臣服,成为他家的寄骑。摄津之域,除石山本愿寺领地外的三十五万石尽是村重的所领。”

我听说元龟四年三月二十九日,经藤孝牵线,村重前往谒见信长,进行命运的豪赌。信长在近江交境的地方出迎。

村重追放信长任命的摄津守护,结交信长的敌人三好三人众,还把高槻城的重友收为家臣。支配摄津的三守护,已经有两家倒在这个与信长年纪相若的摄津人手里,不能不引起信长的重视。虽然,以信长的性格,或许是更愿意杀死他的。周围的局势没有给信长这个机会。

信长先是捧起了义昭,意在挟将军令诸侯。但并不想成为大将军义昭的手下之人,当义昭有意发展自己的势力,便与存心操纵他的信长发生了冲突。

村重到来时,信长正在上洛讨伐义昭。然而,幕府方面并不是一块坚石。暗中向信长通报情况的,就有兵部大辅藤孝。这个人是聪明人。因为是看得清时势的聪明人,所以怕死,能够背弃旧主。当初,藤孝援救义昭还俗,为幕府的再兴尽了力量,现下他要转而为信长鞍前马后地奔走。投向信长的见面礼,藤孝选中了摄津势力最强的村重。

重视商业的信长,上洛后首先要求的就是委任堺市等商贸区域官吏的权限,何况摄津还是对抗石山本愿寺的重要战略据点,三守护已去其二,剩下的一个又投靠了义昭。村重察觉到三好三人众势力的衰退,正要寻找新的后盾。两人既有共同的利益,村重承认了新的效忠对象。据说,信长对村重许诺道:“摄津那里随便你怎么干。”

“关于信长公与村重这次会面还有一段逸话。”友闲拿蔬菜倒进锅里,取箸搅拌着说道,“我记得那天村重到场,亦即你们那学茶艺的老同门弥介跑来拜会。信长公依次接见了前来拜谒的菅谷、弥介等人。见面之后,信长公一时高兴,拔出自己的佩刀戳在两三块饼上,突然朝弥介刺去,叫道:‘吃掉!’弥介对信长公这种稀奇古怪的举动虽然畏惧,却不能用手去接,只得俯伏着将饼吞下。在满座家臣面前,弥介或许感到了强烈的耻辱,只是不敢即刻表露出来。信长公倒是颇为满意,将之称为‘古今奇事’,当下让小姓把佩刀收入鞘中,赐给了弥介。这柄佩刀带有铭记,称为‘乡义弘’……”

“耻辱什么呀?”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说道,“谒见之后,村重奉命攻下义昭据守的城池,主公放逐义昭,让村重叙任摄津守。当上‘摄津太守’这时期是他最辉煌的时候。他改筑的城池,请传教士佛洛伊斯访问过后,称之为相当壮大的城堡。筑城的石材不足,就向寺院佛阁征收,可见村重不惧佛罚的霸气。村重每年几乎都出兵参与我们清洲同盟作战,后来他虽然惨败于著名的辉元水军,仍不失为主公眼里的出色家臣。随即迎来了生涯的顶峰,得以出席了安土城的朝会。”

“这个可不简单,”友闲往锅里倒鱿鱼,说道,“记得那天出席排位依顺序是信忠、夕庵、林通胜、泷川左近、兵部大辅藤孝、光秀、村重、秀吉、长秀等人。信忠是主公的嫡子,天正三年就被主公指名为后继者,夕庵是二位法印,‘幽斋’藤孝身为武官,却与朝廷关系很好,晓畅雅艺,是家臣之中文武修为极高的人,此外的武将并不多,都是家中的重臣。那年,我们同辉元家、北陆的春日山城、本愿寺等多条战线正在开战,在四面皆敌的处境中,主公仍然照例在正月朔日将家臣从战地召回举行年贺,也表示着必胜的绝对自信。而被选中参加主公的朝会,是一种至高的荣耀。”

“然而,摄津守没有在这个顶峰上长久地停留下去。”重友摇头叹了口气,说道,“转眼到了春天,以筑前守秀吉为总大将的征伐辉元之战重新开始。这次远征极为激烈。秀吉召集本已降伏的播磨豪族,让他们担任进攻辉元的先锋,以长治为首的东播磨豪族很是不满:‘要让我们当炮灰吗?’于是背离清洲同盟,投向辉元一方。秀吉正在西播磨与辉元激战,陷于遭夹击的凶险,信长公急遣村重领军出阵播磨,支援秀吉。信忠、泷川、光秀也先后兵入播磨,而且秀吉也受命回军平定叛乱,以致前方盟友尼子胜久遭围困,为保全士兵的性命而自尽,名将鹿之介被俘惨死。然而这么多名将聚集在叛军首领长治之城下,收到的效果却不理想,好不容易才围住了城,开始臭名昭著的军粮战法。同时,奉信长公之命包围石山本愿寺的村重军中有人偷偷向城中的敌军贩卖兵粮。虽说统率此路村重军的是清秀,但传言愈演愈烈,逐渐牵扯到了村重。最糟糕的是传言流播到安土城,引起了信长公的疑心。最终,也激起了村重的反叛……”

“他要不反多好,”友闲伸鼻闻了闻小瓶子里的香料,斟酌着倒些入汤,说道,“记得天正二年主公应邀到皇室收藏秘宝的东大寺正仓院进行‘兰奢待’这种沉香木切取仪式,随行共有九名重臣,村重得预其事,与权六、长秀、以及我一同随行。这个东西正式名称为‘黄熟香’。切取其一部,一千二百年间始终保有奇香,迎得此物示有天下之志。”

见我犯睏,在旁强撑着作陪,蒲生搁盏道:“不要再说这些了。”我歉然道:“我实在撑不住了。连着数日没睡好,刚才正要去有乐那儿……”友闲勺汤给我,说道:“你别去他那里睡。万一他老婆过河来了,就麻烦啦。别忘记你家那位信玄公干掉泛秀,等于灭掉她平手家一脉,最重要是她本来就不好惹。很难相处的,谁都知道。”

我不由呶嘴道:“那我睡哪儿呀?不如睡这儿算了,你们吃完后再叫醒我。”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说道:“可以呀。不过我听闻信雄那里也可去住,先前听秀吉大人跟幽斋说有乐想向主公建议,让你去做信雄的正室,给他续上这个弦。顺便让信雄替代他去打仗,因为有乐他实在不想灭自己女眷的娘家,而信雄在行,干这事儿最拿手。”

我闻言难免着恼道:“啊?他真这么打算?那……我还是出家当尼姑吧,你们这儿有合适的寺庙容身吗?请帮我留意一下,不然真就没地方去了,想回家乡又回不成。”

蒲生见那几人面面相觑,便微哼一声,说道:“没地方睡就住我那儿去。回头我跟主公说,让你陪伴我夫人相应院,亦即他女儿冬姬。顺便教教她茶艺,我妹妹也想学。”

氏乡除了文武双全外,还重信重义一诺千金,或许这是受到父亲贤秀的影响。据说藤孝之子忠兴看中了蒲生家世代相传的一副宝铠,氏乡爽快地一口答应。家臣为之舍不得,建议他用其它适合的铠甲代替这一家传的重宝。氏乡却说:“如果失去信义何以为人,用其他的铠甲代替蒙混过关,该如何面对自己的良心?再珍贵的传家宝,答应了别人就一定要送出!”随后氏乡按照约定把这副宝铠送给了忠兴,不过后来忠兴却觉得自己要别人家的传家宝很不合适,于是多次提出返还的请求,氏乡却坚辞不受。直到氏乡去世后,他儿子秀行当家,忠兴他家才得以把宝铠归还到蒲生家。

见我转眼又摇晃欲盹,蒲生将汤碗递给我,说道:“请先喝完这碗红枣鸭汤。”随即起身走到门廊下,问道:“关氏在邻屋摆的那一席还没走人吗?请叫关一政过来。”我饮了汤后,听见蒲生在门外对一人低声吩咐几句,返身说道:“若是还想睡觉,我让关一政他们几个先护送你去我那儿。”重友搁杯起身,说道:“别麻烦他们关家的人了,我送她回去吧。”蒲生说道:“不麻烦,反正他们那边也要收席回撤了。他们早就在那儿喝一晚上酒了,就让关一政和他表妹们顺道儿送她去我那里歇着。”

我作别出来的时候,重友似是想起什么,转身进屋拿了个盒子,取一双新靴子出来,让我试试穿上,说道:“这是挺好看的红马靴,我跟友闲拿的。你穿着一定更好看,最重要是走路舒服。”

“歌是这么唱的,先前被我改动了一下。”友闲在屋里轻敲着杯碗,唱道,“心头宝贝,突然在眼前……”

我穿了靴子,伸给他们瞧,轻噙浅笑,问道:“好不好看?”重友点了点头,向蒲生投觑一眼,蒲生移开目光,望向廊外花树之丛。

重友与他并肩而立,伸手去檐外,抚摸一片树叶,问道:“还记得当年吗?我们一起学艺的地方,也有几棵桃树。看见师姐站在树下,你路过之时,吟了一句诗:‘人面桃花相映红。’而我想到的却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那天之后,我离开了。过些年回来时,你们全都不在了,同样一个学艺的地方,却换了一群新小孩儿。”

堀秀政从屋里出来看我穿靴,顺便为我把先前换下来的鞋子包起来拎在手里,说道:“这鞋子有些泥土,我带回家让人洗干净,回头再拿去给你。”伸嘴到我耳边,笑吟吟的说道:“想要什么新鲜玩艺,记住跟我说。只须递张单子交到我手上,啥东西都能帮你弄来。”

“真的?”我忍不住抬眸说道,“我想要匹马。你能帮我搞来么?”

“是了,”重友在檐下转面,朝我的新靴瞧了一眼,说道,“莱昂,不如你叫那个谁牵匹坐骑来给她乘着走。关家那谁不是一直当你的骑兵卫队头儿吗?让他拉马过来,你那边路远,而且泥多。走路怕弄脏了新鞋,我看还是骑马吧?而且更快些到家……”

“他说的是关氏势力的首领关盛信,”堀秀政蹲身替我系鞋带,笑吟吟的说道,“这位伊势之豪族,龟山城主,其实是氏乡他爷爷定秀大人的女婿。他与儿子关一政属于近江蒲生家历来密切的亲戚。自从我们打伊势那年,关氏降服后,父子一同侍奉我们主公信长殿。”

说话之间,一个红面少年走来拜在阶下,恭声道:“大人有何吩咐?”蒲生问道:“关一政,你们是走路来还是骑马来的?”

“回禀大人,”红面少年说道,“我们关家历来是骑兵,当然出去买个菜都骑马。正如大人你的教诲,即使睡觉也要马不离胯,甚至不停地骑射入梦,才能做到弓马娴熟。就连我家那些表亲姐妹们,从小耳濡目染,也皆擅长骑乘之术。不过我们刚才一起跑出来喝酒,忘了骑马。原因是我们被安排住在后园子那边,就是西门附近的营地,离这里不远。我刚要去马房睡觉时,表亲们来约我喝酒,聊着聊着没走几步就到这儿了。大人,我不是溜出来的,先已问过留守营地的我爹了,他说可以,我才出来。”

重友沉吟着说道:“莱昂,你要关少他们送她去哪儿?若是连夜去近江你那边居城,骑马都远,何况没马。而且你这就拉她回你家了,主公问起怎么说?不如先去我营地歇歇脚,等天亮再定。”

堀秀政转面觑见蒲生微蹙眉头,就笑吟吟的问道:“真要带她回你们家?你俩皆是受洗之人,这样做行不行呀?据说你们那种信仰里,只能有一个老婆,不能纳侧室对吧?”重友转头说道:“要不先放在你那儿?”

堀秀政笑吟吟的望向我,咬了咬嘴唇,说道:“不是不想。然而我觉得我和重友都没这资格,毕竟我和他位份低微。倘若真要收留她,这里或许只有赋秀大人能够这么做,不过主公回头看不到她,一定会很生气。我觉得会比长益公子还要火大。”

蒲生回觑我一眼,心意似已决定,微哼道:“就放到我那儿。”堀秀政转觑我,笑吟吟的叹道:“既然赋秀大人这样说,事情就如此定下来了。回头我找秀吉和如水也通个气儿,最好是让他看能不能再拉上藤孝和光秀他们几个,万一主公果真着恼,大家也好一起劝解。分散他的火气,免得火气只撒向赋秀大人你一人的身上。你再能扛,也不一定能受得了。”

“不管那么多,”蒲生转觑阶下红面少年,说道,“关一政,你们先护送我这位朋友去令尊那儿,让他准备坐骑和乘舆,亲自护送她回我家,一路小心,不得有误。我随后就到。”

红面少年答应之后,起身欲行,又转回问道:“大人,还有那种绿豆冰棍没?我一个表妹刚吃了极辣的东西受不了,怪我们忽悠她吃下,在那边眼泪汪汪不高兴呢。如果有一根冰棍哄她就好。”蒲生俯身揭罐,拿出两根冰棍递给他,随即又探头往里边瞧,说道:“还剩一支。”见我眼晏晏地望来,他微微一笑,取出冰棍拿给我。

堀秀政在我耳后低笑道:“蒲生善使人,曾对人讲过用人的秘诀:‘赏赐和关怀,乃是车子的两輪。倘若只有关怀,赏赐东西却吝啬无比,自然不成。但若关怀不够,只是给予家臣很多赏赐来打发了事,手下人也会对其主公失望。因此赏赐与关怀,必须当成车子的两个轱辘,不可或缺,而且需要经常适当调整。’你看只用两根冰棍,关少就高高兴兴地招呼他表亲们组成护送队了。别小看他们,那些都是关家的年轻一代骑兵。”

这是当时人们皆看出日后能争夺天下的人物。千利休也曾评价氏乡属于武将中罕见的文武全才。人们说他早在年少时期便陪伴在信长身边,因而受到伟人影响并且学到了不少别人很难有机会接触到的本事,或许这也是氏乡能成为名将的原因之一。

据闻氏乡十六岁那年,我家的大膳大夫信玄出兵侵攻有乐他家领地,尽烧沿途村落,以示其威。氏乡乘马,以先锋杀入敌阵,遇到一路烧杀而来的甲州斥候,击斩率队的将领,取其首级。闻听氏乡的武勇,信长竟然感动落泪。氏乡十七岁的时候,向信长提出请求:“虽为信长公的陪臣,但我想成为权六老爷子的部属,跟胜家殿下学打仗。胜家殿乃天下武将中的武将,故想学习何谓真正的武将。”信长听后便批准氏乡的要求。

我知道权六做腌菜是很有一手的,回乡下逢人便送他亲手腌制的东西。不知道权六有没有高兴地教他怎样腌人头……

许多年后氏乡上洛时,他的侍从询问关白秀次是否能在太阁秀吉百年之后继承天下,氏乡说:“谁会去侍奉那个蠢材!”侍从继续询问下一任天下之主是谁,氏乡回答是利家。侍从继续询问利家之后是谁统治天下,氏乡的回答竟然是自己。当问到家康为何不能统治天下时,氏乡答道:“家康不是统治天下的人,因为他生性吝啬,没有给予部下足够赏赐的器量,而利家则会给予部下过多的封赏,自己却一无所有。统治天下的人必须像利家这样才行!”

有说法称氏乡转封会津是家康进言所造成的。秀吉本来是把堀秀政排在第一,蒲生氏乡排在第二,而家康建议将其互换。家康是这样说的:由于对手是“独眼龙”政宗,如果让秀政去的话不好,因此还是氏乡比较合适。结果是秀政死去,氏乡被踢到会津……

秀吉声称出于牵制“独眼龙”政宗的需要,将蒲生家转封到会津。氏乡受封拜谢之后,退出来倚柱而泣,周围的人都以为他这是感动升迁的表现,氏乡摇头苦笑道:“不。我的封地若在近畿,虽小城小邦亦足以图霸业。如今移居边陲,就算成为拥有几十万石领地的大郡太守,也做不成什么了。是以当哭!”

在他看来,靠近京城,还有号令天下的希望。无论封地再多、身份地位再高,身在千山万水的远方,则彻底失去了号令天下的希望。他自感已经是没希望的人了,因此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

虽然氏乡野心勃勃,但他却拥有配得上他野心的能力。氏乡坐镇会津时不仅使领内繁荣,还出色地完成了自己在边陲的看守使命,让同样野心勃勃的“独眼龙”政宗几乎不能行动,甚至有传说“独眼龙”政宗为了使自己得以摆脱,特意派出了刺客暗杀氏乡。

桃山年代,氏乡身为九十二万石的大诸侯,当时仅次于领有关东二百四十万石的家康,一百二十万石的辉元,以及一百万石的利家,乃是天下第四强藩。然而,守着会津的穷荒之地,是否会偶尔梦到京畿,氏乡的心中滋味,其中苦涩有谁知晓?

氏乡出发前往会津时,秀吉把自己的裤裙赐给氏乡,并暗问左右:“氏乡对远行奥州之事,有何想法?”左右随从回答:“非常无奈及不解。”秀吉叹道:“这是当然的,若把氏乡留在此地,将会是恐怖的家伙,故才遣他到奥州去!”

后来秀吉侵略高丽,号令各诸侯前来支持。氏乡心绪不快,曾经为此骂道:“这只猴子,不死找死!”迫于无奈,只得从会津赶往九州敷衍秀吉,此行却染上重病。随同秀吉回来后再次发病,症状逐渐恶化。秀吉虽亲遣医师看护,仍是于事无补,氏乡卒于京都,享年四十岁。

氏乡临死时,其茶道师傅千利休来看望,氏乡以歌咏唱和。利休泫然流涕,说道:“呜呼惜哉,失此无双国士!”于是提笔写辞以答之:“积雪折青柳。”据说这是暗指秀吉嫉其能而谋杀之。不久,秀吉闻知千利休对他不满,下令利休自尽,其茶室改由有乐主持,将利休所得俸禄也一并转给有乐接手受领。

蒲生大人死后,他家臣启视氏乡砚函,见有遗下的书信,写道:“愿移封高丽。”人们认为,这既是对时势失望已极的悲愤表达,大概也是对秀吉的疑心所作的反应。因为氏乡这样一个人不论移封领地去哪里,仍然让秀吉、家康他们寝食难安。面对常年种种猜忌,蒲生曾无奈地摇头说:“你们要是再不放心,就把我移封去高丽或者赶到更遥远的地方居住吧!”

有的人执着地相信:“除了信长、秀吉、家康以外,能得到天下的也只有如水或者蒲生氏乡。”

与信长相似的人有两位,一位是藤孝的儿子忠兴,另一位就是氏乡。虽说单单相似未必就有取得天下的能力,但忠兴和氏乡在脾气和嗜好上都与信长相像异常。一样狂妄的脾性,在和歌和茶道方面有独到的功力,就连与周围的耶穌教徒秘密纠缠不清这方面都很相像。身边也都有着一群亲友。这两位虽然对出身卑微的秀吉有所畏惧,但恐怕不会怎么尊敬。

被转封到会津的时候,氏乡叹道:“即使身处百万石的地方,也不会再志存天下了!”出来时又索然自吟:“山风势微因春短,心如花瓣尤自散。花之有期当谢时,春至山风掠我怀。”

世人想象他有要夺取天下的念头,也许他真的有过这样的野心。

氏乡是个明白人,移封到会津犹如对他明言:“不会遇到夺取天下的好时机了。”会津太偏僻,距离争霸天下的舞台很远。许多人看来,单单就这个会津的地方就可以断定:“想要统治天下的人连萌芽的机会都没有。”若在伊势或近江有这样的实力,一定是会构成威胁的。

所以,在北伊势一带仍有影响力的信包上洛时,就喷血死于途中,据说是遭到暗杀。

“暗杀是存在的,”氏乡瞥我一眼,走到檐下角落,以目光示意那红面少年跟过来,悄声叮嘱道,“而且无所不在。先前我闻报东海有一帮义元家的遗臣,跟着某个黑眼圈的家伙从骏府起哄吵闹,连日聚集去三河的家康那边闹出动静,说是要家康承诺确保他们家小姐能安然归来。三河的朋友告诉我,他们还往这边来了,嚷着要接回义元家的小姐返还故乡。这些人里包括不少旧时的当地名门望族,为首之人是太原雪斋禅师家的雪浮和尚,缠着要清洲和三河归还些旧有领地给他们小姐。已故的太原雪斋是家康和义元的师傅,所以家康没办法,不好轻易惹恼他们,只好躲起来,当他最拿手的缩头乌龟。然而我获得密报,为了不归还那些原本属于义元家的领地,有人要过来暗杀她。好让义元家的遗臣死了重整旗鼓这条心。同时也要阻止义元家有资格继承那些领地的人被清洲方面掌握并利用来做筹码。”

重友也跟过来,闻言不解,问道:“氏真在相国寺玩球,有资格继承义元家那些领地的人,不应该是他么?”

“氏真无能出了名,他那块招牌已经臭了。”堀秀政笑道,“没人会再找他,除了踢球。况且我听说那些有争议的旧领地原本属于寿桂尼她某个亲戚那边名下所有,不过甲州方面说那儿有些地方根本属于神尾家族旧有,其中还有一大块地好像是甲斐春日神祠的寺领之地,总之大家都认为不该归氏真拿,义元家的那些遗臣也坚持让他们要找到的这位小姐来继承。”

我见他们几个都望过来,不由愕然道:“我刚刚才成为烫手山竽,转眼又变成热饽饽了吗?”

“如果甲州的胜赖他们全家被灭,那时你才更是香饽饽。”堀秀政笑觑道,“很多甲州的旧臣会纷纷跑到你身边,加上你父亲在信州那边的亲戚,比如保科家的人;然后再加上义元家那帮莫名其妙的东海遗臣,以及寿桂尼身边的一些旧人,又再加上你死去的丈夫所继承的神尾家族,还有春日神庙那帮善男信女……总而言之,这些方面添加在一起,就使你足够有份量吸引许多苍蝇蚊子、蜜蜂蝴蝶,甚至飞禽走兽、豺狼虎豹纷纷嗅着气味趋之若骛。你还不清楚自己这一身所系的份量吧?”

“女子继承,在他们那一带不是没有先例,”友闲从屋里掀帘说道,“井伊家那个女领主直虎,据说就是这样。”

“绰号‘女地头’的这位女中豪强,乃是井伊氏当主。”他旁边伸出贞清的脑袋,探脸说道,“早年曾经出家为尼,其父亲直盛在桶狭间之战中战死。曾与她有婚约的直亲继承家督,但又因为家臣道高之子道好进谗言被氏真赐死。井伊一族曾因此受到连累,她曾祖父直平据说是因为喝了曳马城主连龙妻子椿姬的毒茶而死亡,人称‘远州悲剧’。总之,由于家中已没有男丁,只好让小尼姑还俗,并以直虎的男儿之名继承井伊家督之位。”

“她后来成为家康的铁杆追随者,是因为家康帮她复了仇,”友闲夹菜就口,咀嚼着说道,“由于她家中权臣道好专横,她授意井伊谷三人众寻求家康帮助。家康远州侵攻,在家康协助下直虎得回实权,家康追究道好陷害直亲之事,处死被捕的道好。她收直亲的遗儿虎松为养子,元服后取名‘直政’,派去侍奉家康身边。她的表姑母就是筑山殿,你应该认识。家康老婆筑山的母亲乃直平之女,直平就是直虎的曾祖父,‘远州悲剧’男主角。发生悲剧那个曳马城后来被家康拿到手,改名为滨松城。有乐他老婆的兄弟泛秀就是迷路死在那里,被你家信玄杀了。对了,你有没见过家康老婆筑山?”

我点了点头,答道:“有,我还见过直虎。”

“我也见过直虎,”友闲眯着眼睛瞅着我,说道,“最近我去探病,顺便探风。她说于大很在意你。家康很听他妈妈的话,于大的态度在他心目中很有份量。日前直虎家里还让长秀那边的氏重捎来了封信说,于大最近跟随她改嫁后的丈夫获邀参加清须这里的聚庆,要顺便过来看看你。”

“她随改嫁后的丈夫俊胜就住在有乐的居城那边附近不远,”堀秀政笑道,“前些年,有乐被他哥哥赐予整个郡,于大的丈夫俊胜是那个郡内一个城的城主,受他直接管辖,似乎属于有乐的手下。她也许会跟有乐的妈妈以及有乐老婆一起来。”

“家康十分孝顺这位缘薄的生母。”贞清叹道,“于大的母亲于富被家康的爷爷清康逼迫与别人离婚改嫁给他,家康的姥姥成为家康的奶奶。于富被迫改嫁给家康的爷爷清康,于富成为清康的继室。于大在十三岁那年,嫁给清康的嫡长子广忠,生下嫡子竹千代,亦即以后的家康。兄妹作成夫妻,原本很幸福,不料于大的异父兄信元与我们清洲的信秀公结盟,广忠遭受了义元的施压,强迫他与于大离婚。于大结束才三年的婚姻,被迫离开,那时于大才十七岁,去和异母姐姐于丈住在一起,不久之后改嫁给她兄长旗下的尾张阿久比城主俊胜。于大跟俊胜生有三男四女。她获知那个时候家康成为清洲人质,就让俊胜的家臣常来送给家康一些四季的衣服,新奇的食物等。家康在尾张的两年从未间断,后来家康被雪斋禅师用俘获的信广交换到骏府的义元那边去了。直到桶狭间之战,于大与担任义元军队先锋的儿子家康会面。家康在出兵时,前往尾张的阿久比城。母子隔了十六年才相见,那时家康十九岁,于大三十三岁。这天家康也第一次见到俊胜和同母异父弟妹,而家康也十分照顾同母异父的弟妹,封给三个弟弟领地。”

我不安的问道:“他妈妈为什么要来看我呀?”当时我还不知道,许多年后,我作媒把家康的妈妈于大与俊胜所生的一个女儿嫁给了我父亲那边的亲戚保科家的正直大人。就是有乐带兵去攻打我父亲出生的老家,却劝服弃城走掉的那位亲戚。他在战后被封为高远城主。

“有了你,就没筑山什么事了。筑山就算活到现今,也是要被干掉了。比筑山这颗‘刺头’更有用的替代者已经出现,”贞清朝我伸着筷子,说道,“家康如果留得住此妞儿在身边,以这位妹子的份量,远远比他老婆筑山好许多。不只人好相处,最重要是她其实比筑山夫人更有用。刚才你也听见那谁说了,其身份价值很有号召力。尤其是对东海、甲州、信州一带不少地方的人而言,她留在谁身边,就对谁笼络那些地方的人非常有帮助。从当地豪族到百姓,他们很重视这样的关系。”

“妹子?”友闲抬筷子敲打贞清的头,啧然道,“乱称呼!你什么身份她什么身份?”

“真不知道她跟那位素有‘东海第一弓’之美誉的东海巨人义元公有何渊源?”贞清抚头转觑道,“总之,已有一场风雨正从东海那边飘移过来。或许这个时候,赋秀大人把她带去近江藏在自己家中,避开这场日前刚飘过远江三河一带的风雨,既合天意,也未必不是有利于我们主公信长殿。毕竟他也不会喜欢东海那些家伙来门前闹着要人,你看今晚,甲州的敬灭一伙和信州的昌幸家刚有人来闹过场。还拉了元亲和辉元的手下来撑腰一起闹……”

“不管他们怎么想,”蒲生微哼一声,说道,“我只在乎她怎样想。”

我见他们几人转觑,不好意思的说道:“我觉得很失礼。打扰了你们在这儿小聚……”

“没什么呀,”秀政他们笑了笑,说道,“改天等你有精神再聚一聚。”

我点了点头,心想:“我这一离开,但愿还有缘分相聚。”起身立到阶前道别,友闲他们纷目投觑,赞叹:“你穿靴子真好看!”

“那边树上挂有好多叮叮咚咚相互磕响的东西,不知是什么?”护送我回来的时候,关家的人指着路边一片挂有灯笼的树丛,说道,“先前看见蒲生大人提剑立在树下,独自一人静静聆听。”

“像不像绣画里那种战国编钟?”一个红衣女子走过去探觑道,“谁挂上去的?”

“不晓得,”领先而行的红面少年转身说道,“那绝非编钟,只不过是树上挂了些能敲出清脆悦耳声音的乐器。先前蒲生大人在这树下,大概见到了那个据说名叫‘秦无依’的游女,也有人说她根本就是女巫‘秦无衣’……”

红衣女子问道:“赋秀大人为什么不把她捉住呢?”

“听说没人能捉得住她,”旁边一个褐衣女子笑道,“她没把赋秀大人捉去,都算好彩了。”

“你们不要胡说,”领先而行的红面少年说道,“蒲生大人只是没追去,他剑下亡魂没有女子。”

“唉,知道他是你偶像了。”褐衣女子笑着瞥他一眼,转身望向我,问道,“听说这位姐姐跟赋秀大人、右近大人、长益公子他们是小时候就相识的好朋友,他小时候就这么厉害了吗?”

“没有吧,”我身上穿的衣服有青有白,走在这伙红红褐褐的少年男女中间,觉似很醒目,而且自感不搭调,正想着心事,闻言微笑回答,“小时候我们只学茶艺,除此以外就是玩耍,没练武打。而且他来清水寺的日子好像也不长吧,就被有乐他哥带去岐阜了,后来我师傅推荐他向岐阜瑞龙寺的南化和尚学茶艺。至于拜入利休门下,大概是长大以后的事情。”

红衣女子说道:“难怪他对清水情有独衷,想必是清水寺那段日子留下了美好的记忆,总难忘掉。他供茶汤所用的水,全取了‘若草之清水’、‘落叶之清水’、‘清水肋之清水’这样儿的名称。从蒲生家菩提寺信乐院缓缓而行,走到河水近处,有一所小屋,翠草间清水淌流其侧,赋秀大人在此饮水行茶的风貌,从来引人神往不已。”

“唉,知道你很向往他那里了。”褐衣女子笑道,“可惜赋秀大人、右近大人他们皆是洗过礼的耶穌教徒,信奉婚姻神圣,只认一夫一妻、从一而终,不肯纳侧室的。”

“不纳侧室,只靠正室生孩子,这样就悬了。”我后边一个赤袍小子摇头说道,“万一正室生不出来,或者生不出几个,一旦孩子病亡或者战死,家脉就有随时断绝的危险。你看辉元的叔父隆景大人,就是正室不能生小孩,而他又不肯纳侧室,结果他没后代了。我看堀秀政也很悬……”

褐衣女子笑道:“没后代就没呗!”那个赤袍小子摇头说道:“你说这话真不负责!要知道男人活着,不能只为自己。还须担负起家门责任,务要使家门兴旺,最起码须得延续家脉,不使自家一脉断绝。若是没后代,家脉就断在自己手上了,何面目去见列辈祖宗?”

褐衣女子笑道:“怕没人承续家脉就领养一个小孩来当继嗣呗!”赤袍小子摇头说道:“迫不得已,不少人也只好这样。然而,唉……其实有人继承家业,那只是表面上有,血脉还是断了,血统不再一样。然而好过完全没人继承家门。尤其是大家族,要知道除了我们本家以外,我们下边还有分家和支系,更有无数世代服侍的家臣。身为家主,不只要为自家亲族着想,还须要为他们考虑。因为这家如果因为绝嗣而垮掉,领地被别人收走,众多家臣、无数仆役就会失去饭碗,从而流离失所,许多人因而难以生存了。”

褐衣女子笑道:“关成政总是忧心忡忡。跟你说话很沉重,知道么?”红面少年转到我身旁,说道:“那是信忠公子身边的关大少,他爸爸是‘横刀’关成重。我是关少。”

我朝他们微笑,问道:“你们全跑回乡下了,各地的事情都撇开不理啦?”赤袍小子摇头说道:“这是我们‘清洲帮’的老习惯。以往再艰难的时候,主公也照例召回各处的家臣,聚到他身边过节。何况今次这般大聚庆,更是能回来的都回来了,携家带小,要多热闹有多热闹。不过也别以为各地的事情就没人打理了,回来之时,我们都留下了可靠之人。比如越前那边,留有权六左膀右臂的盛政坐镇。辉元交战前线,留有秀吉的亲兄弟秀长。甲州前线一带,虽然秀隆大人刚回来一趟,不过他又赶回去了。而且团忠正他们一直在那边坐镇。过几天我就要跟随信忠公子又返回去啦。”

我听了唯有无奈地一笑:“看来你们玩归玩,也没耽搁事儿哦!”于是我心里不免又想找隙儿溜回甲州,去胜赖那边提醒他当心。

赤袍小子摇头说道:“姐姐,你玩归玩,别又想着跑回去。那边很乱,战地充满凶险,四处都有乱兵游荡,而且强寇盗贼出没,路上一不小心就会出事。就算随行带了一队人,也仍不免在山野深林遭伏路的蟊贼聚啸劫杀,已有不少人遭了殃,到处都不安全,真不是玩儿的。”红面少年点头称然:“关大少刚从那边回来,所言非虚。我也从别处听说眼下甲州、信州、东海一带凶险得很,不带上至少几百兵,路上随时被灭。”

我无奈地微笑,说道:“大概我这一路走来,所遇的劫数还没完,”红面少年说道:“留下来就没事儿了。”我记起有乐大概也是这样说的,当下闻言只微一笑,心下却想:“真的留下来就没事了吗?”

“事儿大了去!”树丛里传出一声闷钟般的咕哝,将我们吓了一跳。关家小子们纷纷围拢过来,惕望道,“谁在那边?”

只听幸侃哀哭:“镜子!我的宝贝镜子掉去哪里了?这下麻烦大了,好不容易找到的宝镜去哪里了?”

我闻言不安道:“大家快跑!”没等关家小子们反应过来,树丛里伸出一颗巨大脑袋,朝我瞧过来,嗡声嗡气的问道:“为什么要跑?是不是做了亏心事,看见我就想跑?”

我一边后退,一边摇头说道:“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咦,你为什么哭?”关家小子们惊蹦道:“当心,那是伊集院忠栋!”

幸侃抽泣道:“我东西丢了,来回寻了半天,找不着,心中气苦,因而哭泣。”

我纳闷道:“是什么呀?”幸侃抹泪道:“一个小镜子。”

我听了不禁好笑:“哦,这有什么呀?”想起身上有,就掏出个小镜子,伸去递给他。

幸侃眼睛一亮,连忙探出胖手,拿过去瞅了瞅,又扔回给我,懊恼道:“却消遣我来着?”

我被镜子啪的扔在头上,叫了声苦,不由纳闷道:“却要闹哪样?”幸侃伸嘴到我耳边,抬手遮近嘴旁,语如闷雷般咕哝道:“你有没听说过‘浮生幻镜’?我自小在金刚寺烧香,佛说浮生有六劫,唯有从幻镜可度……”

我拾起掉地的小镜子揣回身上,瞥着他顷似变得神神秘秘的样子,不免好笑:“佛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他什么时候说的不重要,”幸侃遮掩着嘴,语如闷雷般嘟囔道,“重要的是我听说这宝镜很重要。”

我问:“有什么用?”说话时瞥目只见关家小子们互打手势,悄展阵形围过来。

“要集齐六面镜子,合在一起才会有意想不到的神奇效果。”幸侃哽咽道,“究竟是怎样神奇,要等有了六面镜子才知道。我好辛苦才找到一个,突然没了,是不是你偷拿了呀?”

我摇头后退,说道:“谁看见你的镜子……”幸侃哪肯相信,满脸狐疑地瞅着我,忽哼一声,语如滚雷的说道:“我想了半天,你最可疑了。休要耍赖,先前你到我旁边捡我东西,说不定就是你捡去了。我要搜一搜!”

我不安的问道:“真要搜身?怎么一个搜法?”

“这样搜,”幸侃探手抓住一个红衣少女,往空中抛起,晃腕抄接其踝,反转过来,倒提在手,抖了几下,只见她身上物事纷纷抖落。幸侃往那些落地之物扫视一眼,随即抛开那少女,又伸手抓住一个躲避不及的关家小子,倒拎起来乱擞数下,抖落他满身物事,幸侃低哼道,“谁也别跑,都要搜身。”

眼见那少女被抛出甚远,坠入树丛,随即又有一个关家小子被扔没影,我吃了一惊,咋舌儿道:“被你这样扔,我里边的宝宝们还能剩下吗?”幸侃探眼而觑,急问:“看你漏嘴了是不是?身上藏有什么宝宝?里边是不是有我的宝贝……”

红面少年唰的抽出佩刀,急忙招呼赤袍小子,叫喊道:“我们几个殿后,快让表妹们掩护那位姐姐跑回园子里,记住路上多叫些帮手来这边,告诉大家,有个胖子在这儿拦路搜身,还随手伤人……”

幸侃喉中噜响,从树影里咕哝而出,语如闷雷般说道:“搜个身也要跑?”随手抓住一个小子,拎起来擞了几下,远远抛开。

“去你的!”赤袍小子一面催促我们速离此地,一面绰出长刀,率几个同样挥刀的小子一同围向幸侃。“用关家刀阵。大家一起挡住他!”

幸侃噗的唾了一口,喷倒了个晃刀逼近跟前的小子,随手再掴翻一个,顺势拎起来擞了几下,抛出老远。巨大的躯影从刀丛中移动,一路拎人擞身,继续朝我逼近。

红衣女子拉着我转身往园子那边奔去,迎面走来一人,披黑斗蓬,肩后插有九支刀,劲风凛凛而至,喝问:“何事喧闹?”

赤袍小子挥着刀叫道:“大人来得正好。这胖子在此处拦路搜身,随手伤人……”话声未落,刀被打飞,幸侃随手一扫,霍然将刀打去那披黑斗蓬之人的面门。那人从斗蓬里绰出一口长刀,挡掉飞投脸上的钢刀,并不待其落地,晃刃撩去反打幸侃之脸,沉声喝道:“十河存保在此,怎能容你造次!”

“十河存保,”幸侃随手扫开迎面飞近之刀,拎起赤袍小子擞了几下,语如滚雷般咕哝道,“十河一存的养子,后来继任十河城的城主。你是三好长庆之侄,怎么也跑来跟信长厮混在一起呀?”

“元亲杀害我哥哥,侵犯我领地,信长殿要帮我报仇,”披黑斗蓬之人语声凛凛的说道,“信长殿下攻略四国,我正好做他先锋。既为报仇,也回报他仗义援助的恩德。伊集院忠栋,放开关成政。你对信长殿的手下无礼,我的十河刀不会答应!”

“说什么也不好使,”幸侃随手将那赤袍小子抛过来,我连忙晃身避开,旁边那红衣女子躲闪不及,被那赤袍小子摔来撞做一团。幸侃探臂抓住褐袍女子,拎起裙裾翻转过来一擞,看见她光着身落地,幸侃一怔,抛开手上衣裙,语声浑厚的笑道,“十河存保,我也要搜你的身。就算信长在这儿,我一样要搜他身……呵呵呵呵!”

“谁这么嚣张啊?”一个眉清目秀之人从树后转出,瞅着路边剔牙张望的两个家伙,问道,“远山友忠,你怎么不和稻叶贞通一起上前帮忙?”

“正要去,”路边一人捋袍挽袖,说道,“清秀大人,你来的正是时候。我们一起拿下伊集院忠栋如何?”

幸侃掴他一巴掌,便趁掼翻之势,抓起来倒提在手,擞动几下,随手抛开,嗡声嗡气的咕哝道:“信长的侄女婿,你身上也没有?下一个该到谁啦?稻叶一铁的儿子,你别跑!过来给我擞几下……”

“太放肆了!”披黑斗蓬之人目光一凛,接连抽出肩后之刀,随着飕飕飕的破空之声,投向幸侃。眉清目秀之人晃身避过纷至沓来的飞芒,从幸侃抓攫的手影之畔闪了开去,回手出剑,同时夹击之际,口中喊道,“你几个还在半道愣望什么,赶快溜回去叫人帮忙。这胖子看来不好对付!”

关家的人殿后,连忙掩护我跑回园子里。

我一路奔跑好远,直到要吐了,才倚着一棵张灯结彩之树停下歇足。喘犹未定,但见五德那只小狗咬着一个小镜子奔来。摇着嫩尾在我脚边转来转去。

我弯着腰喘息而觑,纳闷道:“你怎么跟正信身边那个会驾车的大狗‘由罗’一个样儿,眉心有撮黑毛,看着像黑痣儿,嘴也同般形状……小家伙,你叼的镜子从哪儿捡来的?”

没等我伸手来取,小狗儿一溜烟又跑开了。